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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六,艷陽天,卻是那种晒在身上并不灼人的陽光。秋天已無聲無息地來到了。
  雋之的心情并不如天气這么和煦、開朗,曉芙要星期一才回西雅圖,而且昨夜口口聲聲約他今天郊外去玩。但是恩慈的那個約會——是他渴望了一輩子的,無論如何他不能放棄。
  他几乎矛盾了一夜,清晨起床,還不知道該怎么對曉芙講,痛苦极了。
  仍要上半天班,他無言地回到辦公室。
  周宁在那儿輕松的哼歌,心情极好的樣子。
  這女孩子,前一陣子還對他虎視眈眈,現在有了新對象,應該改變了。他不懂她,完全不懂。
  “早啊,波士,”周宁打招呼,“咦?什么事?心事重重的樣子。”
  “沒事,我沒事!”他急忙掩飾。
  她不是笨的,知道他沒說真話。
  “如果當我朋友的話,說出來或者我可以幫一點忙。”她和前一陣子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
  “真的沒有事。”他搖頭。
  她替他泡好茶,送上信件和早報,就靜靜地退下去。
  他無心看報,更別說閱讀信件,四小時之后的事解決不了,他一定會得罪一方的,該怎么辦?
  他是万万不能失去恩慈的約會。
  過了一陣,他自己也忍不住失笑,其實,他早就有了選擇,他會去思慈那儿。
  他是自尋煩惱。現在剩下來的問題是:怎樣能向曉芙交代。
  即使他想破了頭,也想不到個更好的法子。快下班時,周宁又進來了。
  “我約了人在銅鑼灣午飯,想早十分鐘走,免得大家一起下班時叫不到車。”她要求。
  “可以,不過——有件事不知你的意見如何?”他硬著頭皮說。
  她望住他一言不發。
  于是他說出曉芙与恩慈之間的矛盾。
  “那么,打個電話告訴曉英就是!”她簡單說。
  “要怎么說才能令她不生气?”他問得天真。
  “生气恐怕是免不了的,不過——你說實話,女孩子比較容易原諒說真話的人。”她笑。
  他考慮一陣,點點頭:“謝謝你。”
  周宁微笑著离開,已經去赴朋友的約會了。雋之又猶豫了一陣,終于撥通家里的電話。
  “哈羅!雋之嗎?”曉芙愉快的!
  “是。曉芙,我——下午不能回來陪你了。”他极困難的說,“因我要去看恩慈——的父親。”
  曉芙呆怔一下,立刻說:“她父親怎么了?情況不好?”
  “不,不,只是——例行檢查,”他額頭冒汗,“恩慈的男朋友不在香港,所以我要幫忙送他們去醫院。”他還是說了謊。
  “要不要我也來幫忙?”曉芙熱心的說。
  “算了,我去就行了,”他覺得背部也滿是汗了,“我會——盡可能地赶回來。”
  “好,我等你。”她說答應,卻頗失望,“你不必赶,湯伯伯的身体重要。”
  “謝謝你能諒解。”他由衷的。
  “我非諒解不可,這是正經事。”曉芙年紀雖輕,卻非常懂事。
  “明天——明天我陪你一整天。”他很內疚。
  “你不去教堂嗎?”她反問。
  “那么——明天下午,”他透一口气,“早晨你也去教堂的,是不是?”
  “是,我會去。”她說。
  “那——今天下午你怎么安排?”他關心的。
  “在家等你咯!”她理所當然。
  “不好,我沒有确實回來的時間,”他說,“你最好找點什么事做做。”
  “那你快點回來吧。”
  “我盡量在晚餐前赶回來。”他說。
  她顯然又呆怔一會儿,然后說:“好吧。”
  收線之后,雋之松一口气,卻立刻又有莫名的不要,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
  是曉芙那呆怔之后的沉默或簡單的回答?他真的弄不清楚。算了吧!吃點東西就立刻去恩慈家。
  午餐后,他還到超級市場買了汽水、水果什么的,然后才開開心心去找恩慈。
  恩慈早已准備好在等他,她是個一是一,二是二的女孩子。
  幫著她推父親出門,又抱他上車,把輪椅放好。他一直是興奮和愉快的。
  恩慈和平常一樣,臉色素淨,不施脂粉,總是穿裙子的她,今天穿條長褲,特別清爽。
  “我們去鄉村俱樂部?”他說。
  她微微皺眉,然后說:“我希望去郊外,很原野的那一种,而不是俱樂部之類。”
  他有點尷尬,忙著把汽車轉彎。
  “對不起,我沒有先問你的意見。”他愴然。
  其實他下意識也不想去鄉村俱樂部,他不是買了那么多汽水、水果嗎?
  “我倒是很喜歡政府的郊野公園。”她說。
  “我們就去——可是我不認識路。”
  “我認識,我做社工的!”她笑。
  恩慈很少笑,就算笑也很淡;今天看來特別開朗,特別愉快似的。
  雋之的心立刻被感染了。
  他們終于在西郊郊野公園停下來,老人家在樹下休息,他們也坐在輪椅邊。
  雋之有個感覺,這好像是一幅家庭樂的畫,小夫婦陪著有病的長輩晒太陽,一股暖流流過心胸。
  他的臉色也更柔和了。
  恩慈一直沉默地注視著遠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久好久才回過神來。
  “其實你不必再對我們補償什么。”她說。
  “我什么都沒做,怎能說補償?”
  “我們父女倆依然可以平淡地過下去,”她說,“而我也是個甘于平淡的人。”
  “我沒有——試圖改變什么啊?”他急了。
  “你和我們不是同一階層的人,相信大家都清楚。”她安詳地說,“希望你不必委屈自己來將就我們。”
  “我一點也不委屈,你怎么這樣說?”
  “這是我的感覺,”她微微一笑,“你的工作圈子、生活圈子,你的朋友都与我們不同,根本上可以說是格格不入的,對不對?”
  “不對,完全不是這樣的!”
  “不必分辯,我和王森都有這感覺。”她望著他,“每次你來我們家,我都感到壓力,真話。”
  她說得非常、非常之誠實。
  “怎能這樣——排斥我?我十分喜歡去你那儿。”
  “我知道,我也看得出,感覺得到。”她又笑,“但是也請你相信我們的感覺。”
  “你是說——拒絕我再去你那儿?”他臉變了。
  “不——我的意思是——”她十分聰明,“我們只能是這樣的朋友。”
  她竟然截了前路,她——
  “我知道,王森是比我強很多。”他黯然。
  “錯了。他也只是我普通的朋友,因為認識久了,比較能了解!”她慢慢的,很慎重的說:“而我,是一個獻身于工作的女人!”
  “獻身工作?一輩子?”他傻了。
  “是,對我來說,這种奉獻就是我生活的意義。”她是認真的,“其它一切,我全不考慮。”
  “恩慈——”他說不出話。
  她微笑望天,非常虔誠。
  送恩慈父女回家后,雋之頹然返來。
  恩慈已經很明白地拒絕了他,一輩子獻身于工作,很堂皇的借口,他遭拒絕。
  情緒低落的進了門,柔和的音樂伴著晚餐的香味,曉芙笑吟吟地迎上來。
  “你還算回來得早,赶得及晚餐。”她說。
  然后看見他頹喪的神色。
  “怎么?湯伯伯的情況不好?”她嚇一跳
  “不——他沒什么。”他苦巴巴地笑,完全沒有快樂的影子,很勉。
  “你看來很不開心。”她望著他。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一點公司的事。”
  “公司有煩惱?”她關心。
  “也不是——不,我很好,你別擔心。”他說。這才看見她還是早晨的裝束,也沒化妝,“你沒去打网球?”
  “同事們都已有約,周末啊!”她搖頭,“不過我也沒閒著,我把整間屋子清洁了一次。”
  “你——”他十分內疚,“不必做這些事,有鐘點女佣來,真是——抱歉!”
  “我喜歡做家事,喜歡服侍人,所以我選空姐做職業。”她神清气朗,“我不能停下來,停下來我會悶。”
  “小時候你也是這樣,”他強打精神,他該對她更好些,“很可愛的性格。”
  “肚子餓不餓?”
  “你來香港几天,每天替我燒飯,便宜了我的鐘點女佣。”他笑。
  “不要斤斤計較。難道我燒的不比鐘點女佣?”
  “晚上去夜總會坐坐。”他說。
  “怎么總是去夜總會?”她不同意,“去一次也夠了,其實全世界的夜總會都一樣。”
  “你喜歡哪儿?”
  “海灘。安不安全?”她問。
  “不知道。因為我從未去過。”他搖頭,“很多人去或者會好一點,兩個人則免了。”
  “你是說危險?”她問。
  “我只是想——不必冒這個險。”他笑。
  “唉!這就是香港最不好的地方,治安不靖。”
  “你會用‘不靖’兩個字?”他失笑。
  “不要小看我的中文,”她揚一揚頭,“到目前為止,我仍請補習老師的。”
  “真是失敬。”在她面前,他會不知不覺就輕松下來,“很多現在美國的中國父母已放棄子女的中文教育了。”
  “各人想法不同。”她是溫和的,不愿批評別人,“而且在美國學中文也有一定的困難,好像父母上班沒時間,又譬如環境不好。”
  “還沒說今夜去哪儿。”他說,“悶了你几天,理該帶你出去玩玩。”
  “不要說‘理該’好不好?”她凝望著他,“你不高興,你不喜歡也可以不帶我出去。”
  “對你不能這樣——”
  “為什么?”她打斷他的話,“我与別人不同?”
  “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妹妹。”
  她沉默一陣,臉色十分特別。
  “雋之,我從來沒叫過你哥哥,你是否能不以‘妹妹’待我?”她說得十分真誠。
  “你——不喜歡?”他心中一跳,這是他害怕的事,“原來你就是。”
  “現在我誠心誠意地說,除了妹妹之外,你可否在另一個角度看我?”她再問。
  “這——”他很為難。
  “只當我是普通女孩子。”她坦率得十分惊人,“喜不喜歡我,或欣不欣賞我都沒關系,但至少給我一個机會,對我公平一點。”
  “我——不能明白你的意思。”他急得冒汗,只好裝傻。
  “我喜歡你,雋之。”她坦誠地凝望他,“從小就喜歡你,或者說——喜歡之中帶著愛。”
  “曉芙——”他駭然。
  “真的,相信我。”她臉上是柔和的美麗光彩,那的确是愛情,“自從你离開美國,我就知道是這樣,見不到你的日子很難過,我千方百計能常常來港。這也是我做空姐的另一目的。”
  “曉芙,我——我——”他心中歎息,該怎么應付呢?他是不能傷她的心,“我很感謝你對我——這么好,但我——我覺得太突然了,我——”
  “我并不是要嫁給你,”她笑起來,“我要嫁一個我愛的,他也愛我的男人。現在我只是要求一個公平的机會,你為什么那么害怕?那么為難?”
  “我這么普通,不值得你——這么做。”他總算想出一句話來。他整個背脊都濕了。
  “愛情沒值不值得的,”她笑得開朗,“你可以不愛我,我不會勉強,愛情是公平的事。”
  “可是曉芙——”
  “你知不知道,我曾怀疑,是不是當十三歲那年我已經愛上你。”她笑得好真純,像個小女孩。
  “你在說笑。”他尷尬地說。
  “真話,記不記得那年暑假你和哥哥開車帶我去圣地亞哥的‘海生動物園’去玩,我相信就是那次。我們倆坐在后面,我在你怀里睡著了,記不記得?”
  雋之依稀有模糊的影子,然而那么長遠的小事,又怎能放在心中呢?
  “好像有這么回事。”
  “就是那次啊!我心中發誓長大要嫁你,”她笑得好大聲:“小女孩的心理很奇怪的。”
  “你現在仍是小女孩,”他說,“當年發的誓現在要來當真?你不怕錯誤?”
  “我已經長大了,”她眨眨眼,“我覺得當年的感覺沒變,那么多男人,我只喜歡你。”
  “看來,今夜我別想睡覺,你令我失眠。”
  “這么嚴重?”她仰起頭笑,非常動人的姿式,“雋之,你什么都好,就是對某些事太緊張,太執著,弄得自己神經不能松弛。”
  她一言中的,小女孩也不可輕視呢!
  “你說得對,我是這樣的。”他又想起思慈,大概這一輩子都沒希望了吧?真是——黯然神傷。
  “知錯不改?”
  “与生俱來,本性難改。”
  “你今天的不快樂是為什么?”她突然問,在他一點也沒有防備的時候。
  “我——”他答不出話。
  “讓我替你答。你這人太善良,每次看見湯家父女就內疚,就情緒低落,對不對?”她說。
  “也——許吧!”他透一口气。
  曉芙畢竟是天真純良的。
  “其實你可以不再去看他們,”她認真地說,“再去也幫不上忙,湯家的人知道你有這份心已經不錯了。”
  “王森是我朋友。”
  “啊,湯恩慈的男朋友,”她記性真好,“那又怎樣?也与你沒有關系啊!”
  “他不在——我只好幫忙。”他說。
  “我是說下次,”她很懂事的樣子。可是她完全不知道,她把一切弄錯了,“以后少与他們來往吧!”
  “我知道。”他低下頭。
  沒對曉芙說真話,他心中覺得很不舒服,可是又怎能對她說真話呢?她還有一廂情愿的感情呢!
  曉芙跑去擺桌子,預備婉筷什么的,真像一個美麗的小妻子。雋之在一邊看呆了;如果有這樣一個家庭當然是好,只是——只是他并不愛她。
  正如她說,愛情不能勉強。
  他歎一口气,進臥室換衣服。
  晚餐很沉默,連曉芙也很少說話,為什么呢?她剖白了感情自己也覺不自在?
  “我們——不如去游車河兜風吧!”她終于說。
  “這么‘靜’,這么‘單調’的節目?”他打趣。
  “我是來看你,陪你的!”她理直气壯,“和你在一起去哪儿又有什么關系呢?”
  “對白——如此文藝腔。”他窘迫。
  “什么文藝腔?我說真話啊!”她叫。
  “好。我們兜風。”他說。
  出門的時候,曉芙親熱地挽著他:他立刻面紅耳赤,非常的不自在。
  “去哪里?”他問。
  “香港、九龍哪條公路最長?我們走那條路。”她笑。
  “不知道,但有一次和朋友去馬會雙魚河鄉村俱樂部,從沙田去從元朗回,足足用了三小時。”他說。
  “OK。我們走這條路。”她舒服地靠在沙發上。
  “我并不清楚地認得路。”他說。
  “怕什么?在美國你曾從紐約市開車到加拿大多倫多,不是連開十二小時嗎?”她說。
  “美國公路网好,有清楚路牌。此地我怕——”
  “迷路更好。”她微笑,“我們在山間過夜,豈不更浪漫些,值得回憶些?”
  他搖頭,真拿她沒法子。扭開收音机,他們開始上路。
  “等一會先在超級市場停一停。”她說,“買一點汽水、干糧什么的。”
  “真要過夜?”他嚇一跳。
  “不想,我只想保住這條小命,有一天真能和你戀愛。”她望著他笑。
  戀愛——他只能苦笑。戀愛不一定是甜蜜的。
  曉芙回美國,恩慈失去聯絡——是他不敢再找她。雋之的生活一下子就冷清下來!
  下了班就回家的日子令他害怕,于是他到一個會所去練健身,焗桑拿,有時也喝一杯酒。
  畢竟,日子還是過得太單調了。
  上帝既然造男人又造女人,必有它的深意存焉。生活中沒有女人,真是仿佛失去了顏色。
  他的一切全落在一個人眼中——周宁。
  這個頗具古典美的女孩子,雖然有人天天送花,對雋之,她還是深切的注意。
  人的心理很怪,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是珍貴吧!
  電話鈴響,周宁不在座位上,雋之只好自己跑出去听。是打錯的電話,他搖搖頭。
  一個信差模樣的男孩子走近。
  “請問周小姐在嗎?”
  “她走開了,可能很快回來,”雋之隨口問,“什么事?”
  “我是花店來收錢的。”
  “花店?我們沒有訂花。”他說。
  “周小姐訂的,每天早晨送一束來,兩個月了。”信差說得明白,“我們只收過一個月錢。”
  雋之心念電轉,突然間,他就明白了一切。
  “花——還繼續嗎?”他問。
  “今天收到錢才繼續”收錢的男孩子說。
  他想一想,默默的替周宁付了錢。
  “明天開始——不要再送。”他說。又覺得自己的決定不對,這樣會不會傷周宁呢?
  “等一等——還是再送吧!”
  男孩子點點頭,把收据放在周宁桌上,轉身而去。
  周宁——唉!她怎么做這种莫名其妙的事呢?
  男朋友送花?卻是自己付錢,何必呢!
  她是——做給別人看的吧?然而還有個算是英俊,有點花花公子味道的男人呢?
  一會儿,周宁回來了,一看見桌上的收据臉就變了,她朝雋之望一望,隔著玻璃都看得見她臉色极難看。
  但她沒有立刻進來,她還算有耐性。
  下班的時候,雋之預備离開時,她進來了。
  臉色嚴峻,眼中帶著深深的憤怒。
  “這是還你的錢,”她把錢扔在桌上,聲音猶自顫抖著,“你——卑鄙。”
  他呆住了,她沒有理由如此罵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你在裝傻。”她壓低了聲音叫。
  好在他的辦公室門關住的,其他人也离開。
  “周宁,我希望你心平气和一點,這是公司。”他說。
  “是公司又怎樣?我不做了,”她是一副豁出去的樣子,“你以為是波士就可以欺負人?”
  “我欺負你?”他指著自己。
  “你——為什么替我付錢?”她的确有受了屈辱的神情,“你分明——”
  她已說得咬牙切齒了。
  “我并沒有特別的意思,剛好我接電話,碰見那收錢的孩子,你不在,我就替你付了。”他說得自然平靜,完全不露出“已知情”的模樣。
  “只是——這么簡單?”她直勾勾的盯著他。
  他覺得作為一個秘書,她太放肆,可是——可是他也知道她矛盾的感情,所以不便深責。
  “不要把每件事想得太复雜。”他只這么說。
  “你以為我會信?”她咄咄逼人。
  “那——你想怎樣?”他沉不住气。
  “說真話。”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你根本已經知道我每天的花是——自己買的?”
  “我沒這么想過,”他吸一口气又皺皺眉。周宁到底想怎樣呢?這個女人真是矛盾得要命,“然而自己買花又有什么不對?”
  “你根本知道那些花不是男朋友送的,你根本知道我沒有男朋友,你根本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做給你看的。你完全知道,卻裝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你——你實在太可惡。”
  “你把我估得太高,”他歎息,“實際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直到今天——”
  “今天你知道了!一整天依然不出聲,不說話,你分明是要我出洋相。”她眼中淚花亂轉。
  “周宁,我——有必要在辦公室和你說不相干的事嗎?”他歎息。
  女人大概都這么不講道理,莫名其妙。
  “為什么不行,唐曉芙可以直闖辦公室、湯恩慈可以隨便打電話來;那你為什么不能跟我講一點公事以外的話呢?”她有點蠻不講理。
  那么斯文古典的女孩子,這种表情,說這种話,她是被逼得太厲害。
  然而,誰逼她呢?
  “周宁,我希望你心平气和時,再來談這件事。”他搖搖頭,“其實,只是极小的事。”
  “我現在就心平气和,”她揚一揚頭,“看到桌上收据時我并沒有立刻沖進來。”
  “這是你的進步,真的。”他微笑,“你模樣斯文古典,脾气卻急躁,沉不住气。”
  她望著他的笑容,仿佛呆了。
  “我不出聲,并不代表不認識你,不了解你。”他又說,“周宁,我們是工作上的伙伴。”
  突然之間,他變得很會說話似的。
  “但是,你從來不正眼看我,不重視我。”
  “我是一個四四方方的人,公是公,私是私,其實你應該看得很清楚。”
  “我覺得你歧視我;因為,我只是秘書。”
  “為了令你相信我并不是那樣,我請你吃晚飯。”他說,突然福至心靈似的。
  “這——”她眼中重現光彩,其它所有的神色都褪了。
  “今天的事不必提了,”他揮一揮手,“希望你也不放在心里。”
  “表叔說——你其實內心很重感情。”她笑了。
  “表叔?誰?”他問。
  “就是上次——我叫他送花來的那個。”她漲紅了臉,少女的羞意甚濃,“你們都說他像花花公子的。”
  “哦——他是表叔。”他微笑,“我還真以為是你的男朋友呢!”
  “我想——這次我做的事真的很蠢,很傻!”她咬著唇,“你一定笑死了。”
  “有什么好笑,”他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從很蠢、很傻中漸漸長大,變成懂事。”
  “是。你說的是。”她點頭,“其實——我從來不是這么小心眼儿又主動的人,這次——大概走火入魔。”
  她臉紅了。
  他覺得心中輕松好多,能夠和周宁坦然相處,對以后工作大家都有好處。
  “我是個拘謹四方的人,大概有時無意中令你委屈。”他說了很多話,“以后我們都改進。”
  兩人去樓下的餐廳晚餐。
  從來格格不入的兩個人居然相處融洽,有說有笑的,連雋之自己也詫异。
  為什么不早些和周宁開誠布公呢?各人都鑽了牛角尖,是不是?
  “我可否問你私人的問題?”周宁開朗多了,“唐曉芙和湯恩慈——”
  “曉芙是妹妹,但她——對我极好。”他肯定的說,“恩慈是個特別的女孩子,可惜——她有男朋友!”
  “有男朋友就駐足?太保守了。”
  “事實上——她是個終身獻身工作的人。”他說。
  她呆怔半晌。
  “沒有可能,獻身工作并不代表不嫁,不談戀愛。”她怀疑,“她在試探你嗎?”
  “你以為——她會這樣?”他喜出望外的。
  “我不知道。如果讓我見見她,或可以看得出。”
  “我可以安排——”
  “看你緊張成這樣,對湯小姐情有獨鐘了。”周宁居然不生气,“你不怕令曉芙傷心?”
  “這——”
  “由明天開始,我幫你重新布置。”她笑。
  他很想問她:“那么你呢?”可是不敢。
  他不想節外生枝。
  周宁果真“重新布置”一切。
  從公事到私事,從公司到家里,她都樂意替他安排一切。好像買床單、枕頭套,換窗帘什么的,又替他付水電雜費。公司里的約會或一切私人的事她都安排。
  一下子,兩人之間的關系變得密切了好多。
  最重要的是,辦公室的气氛极好,再也沒有以前別扭、古怪的情緒。
  周宁很開朗、快樂;不只雋之這么覺得,連辦公室里其他的同事也覺察了。
  他們以為周宁和雋之開始談戀愛。
  連老總黃志強也在探听曉芙消息之后問:“你和周宁進展不錯啊!”
  “你誤會了。我只是開誠布公地跟她談了一次,解除了彼此間的誤會。”
  “真的嗎?”志強笑,“我應該相信你嗎?”
  雋之只能苦笑。一男一女相處得好一些,別人就說拍拖,就說戀愛。戀愛是這么容易的事嗎?
  在他身邊只有三個女人,但三個女人和他的關系都微妙而复雜,他只能苦笑。
  一個月來,曉芙都沒有再來,也沒有任何消息,對于他的招待,她不滿意?
  無論如何,就快是唐健的結婚日子,他必須赶去美國一趟。
  周宁幫他訂机票、划机位、又訂酒店——他阻止了她,他覺得應該住在唐家比較好,他們是如此的老友。
  走之前,他想——是否該見一次恩慈?然而見她又有什么借口?
  他由始至終心中想念的是恩慈。
  考慮了整天,他還是忍不住問周宁。他和周宁之間已是推心置腹的朋友。
  “你可以先打個電話給她,告訴她要去美國。”周宁考慮一陣才說。
  “我去美國与她沒有關系。”他苦笑。
  “這是找借口,男士的臉皮一定要厚。”
  “然后——我該說什么?”
  “老天!你真是這么‘鈍’啊!”
  “我——沒有經驗。”他紅著臉。
  看他的模樣,她真是更同情他了。他是個沒有經驗的男人,難怪他以前像具化石。
  “你可以說,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做?”周宁說,“或者在美國可有你需要的東西?”
  “她一定說沒有,”雋之傻傻的,“她是個根本不注重物質生活的人。”
  “那你可以說:‘我走之前大家聚一聚,如何?’”
  “不行,不行,我和她沒有這种交情。”他急了。
  “你這人!”周宁歎息,“還沒說之前你先已否定了一切,怎么可能有希望?”
  “我——我——”
  “打電話,就照我說的告訴她,”她說,“我擔保絕對不會有坏的后果。”
  “我——”
  “我出去,你慢慢打電話。”她出去并關上房門。
  雋之又考慮了几乎一分鐘,終于撥了電話。
  很快有人接听,居然是恩慈。
  “是你嗎?李先生。”恩慈听出他的聲音。
  “是我。你——這么早下班?”
  “請了半天假,爸爸有點不舒服。”她說。
  “啊——湯伯伯怎樣了?”他下意識的叫,“嚴不嚴重?我立刻來看他。”
  “不算嚴重,只是不大方便!”她似乎微微的笑了一下,“今天差不多快好了。”
  “那我——”他不敢再說要去,“我兩三天之后會去美國,需不需要我代辦些什么事?”
  “謝謝,不需要。”
  “或者——要不要買什么?”他想起周宁的話。
  “謝謝你。”她真的在笑,“這樣吧,如果你有空,不妨來吃個便飯,算替你餞行。”
  “好——好——”他大喜過望,“那——怎么好意思。”
  “不必客气,你隨時可以來。”她說完收線。
  雋之呆在那儿,久久回不了神。
  “怎么?有結果嗎?”周宁推開門。
  “啊——她請我去吃晚飯,算餞行哦!”他高興得漲紅了臉,“真是多謝你,周宁。”
  “隨時愿意替你聯絡。”她笑笑,退出去。
  雋之不能再等,再等的話心髒會破裂,匆匆整理好桌子欲离開公司。
  “別忘記帶一束花。”周宁在背后叫。
  “花?不太冒昧嗎?”
  “相信我,鮮花比禮物更有用!”
  雋之想一想,點頭离開。
  他真的去花店買了一束花,但,不是玫瑰。人人都說玫瑰代表愛情,他卻不敢太放肆。
  怀著莫名興奮的心情去按鈴,恩慈來開門。
  她穿著牛仔褲,長袖的T恤,顯得非常瀟洒。
  “湯伯伯呢?”他張望一下。
  “在醫院,”她淡淡的說,“明天可以出院。”
  “這么嚴重,怎么不通知我?”他叫起來。
  “真的不嚴重,只是麻煩。”她說。她看來明顯的消瘦不少,“大概吃了不干淨的東西——你知道,隔壁太太每天中午喂他吃飯。他得了腸胃炎,要常上廁所,送去醫院有護士照顧方便得多。”
  “你今天請半天假是為什么?”
  “本來今天可以出院,醫生說多住一夜好了。”她談淡的笑,“于是我買了菜回來燒。”
  “我真有口福。”
  “要吃的話,還要体幫忙擺桌子。”她看他一眼。隔了一段時間不見,他們之間竟變得親切多了。
  “是,是。我擺桌子。”他受寵若惊。
  他們一直沒提王森,仿佛這個人消失似的。
  第一次和恩慈單獨相對,他內心又緊張又興奮,莫名其妙的希望又升上來。
  “你去美國為公事?”她主動的問。
  “不,是最好的朋友唐健結婚,我做伴郎。”
  “是唐曉芙的哥哥或弟弟?”她反應极快。
  “哥哥,我們一起長大的。”說起老朋友,他更開心,“那個時候曉芙才十一二歲。”
  “很羡慕一些青梅竹馬的朋友,”她搖頭,“從小,我是個比較孤獨的人。”
  “為什么個性如此?”
  “講不出來。反正四周沒有朋友也就算了,我從不刻意去結交。”
  “那是你的傲气。”他頗了解。
  她看他一眼,似在嘉許;他立刻被鼓勵了。
  “傲气——想起來是莫名其妙的,”她說,“這么平凡的一個人,有什么值得我驕傲呢?”
  “你怎是平凡?在我眼中,你非常獨特。”
  “獨特?”她似在苦笑,“有時是無可奈何裝出來的。”
  “我不明白。”他說。
  “我也不懂解釋,反正是一种感受。”
  “你心中——可有許多委屈?許多不快樂?”他凝望她,誠心誠意的說。
  “沒有,”她揚一揚頭,肯定的說,“一個平凡人,喜怒哀樂都不強烈。而且人人都有委屈,有不快樂的時候,這也沒什么特別。”
  “但是,你——”
  “我是做社工的,我心里十分平衡。”她笑起來,“否則我怎么能幫助人?”
  這也是道理,他不敢再追問下去。
  “最近——一直都沒見到王森。”他終于提出來,無論如何,他是恩慈的正牌男朋友。
  “啊!王森,”她還是淡淡的,“他受訓的成績极好;公司要栽培他,讓他繼續進修,大概一年后才回來。”
  “你們通信?”
  “是,他常常有信來。”她笑,“我很懶,平日的事已經太多,所以從來沒回過信。”
  她說沒回信,可是向他表白什么?他的心怦怦跳著。
  “不回信——有沒有另外理由?”他鼓起勇气。
  “我是終身獻身工作的人,不想令人誤會。”她說。
  但是終身獻身工作就是不結婚?不接受感情?他不敢問。
  十几小時的旅程,把雋之帶到西雅圖。
  這儿是熟悉的地方,他有強烈的回家感覺。
  一出机場就看見等在那儿的曉芙。
  “我以為該是唐健來接我。”他微笑上車。
  面對曉芙,他有點內疚,所以努力的在笑。
  “不要太苛求,新郎有太多事要做,難道你不喜歡見到我?”她愉快地問。
  “怎么那樣久不來香港?”
  “我拿了大假在家幫哥哥和准嫂嫂忙。”她說,“嫂嫂很挑剔,哥哥一個人做不了那么多事。”
  “你也不過是一個小姑娘,真幫得了?”
  “嫂嫂對我不知多滿意。她認為我見過世面,有眼光,見識比哥哥強多了。”
  “唐健能受得了她的挑剔?”他不能置信。
  “這叫一物治一物。哥哥不知多么接受嫂嫂的挑剔。”她扮個怪臉。
  或者是吧!愛情就是件這么奇怪的事。
  “先告訴我,你會在這儿停留几天?”她問。
  “三天,或者四天。”他想也不想地說。
  “我以為至少一星期。”她失望。
  “你有什么計划?”他不忍。他的心比誰都軟。
  “我本想和你去一次圣地亞哥‘海洋動物園’,”她說。眼中射出光芒,臉上泛起紅暈,“十三歲那年我跟你去過之后,一直沒有再去過。”
  “也許——可以安排。”他實在難拒絕這种邀請,他不是那种狠得起心腸的人,尤其對曉芙。
  “真的?”她開心得什么似的,“你不騙我?”
  “相信遲几天回去沒問題,”他說,“對了,志強問候你,差點忘了。”
  “誰是志強?”她一頭霧水。
  “這么健忘?我們公司的老總!”
  “啊!那個人,”她笑坏了,“名字這么普通,面孔又那么平凡,想別人記住他真是難了。”
  “但是他對你一往情深,念念不忘。”
  “別當笑話來講。”她阻止他,“難道你希望我的對象就是他那种人?”
  “他是個极好的好人。”
  “世界上好人實在太多,我能嫁給每一個?”
  他不敢再出聲,怕越講越錯。
  “而且你知道我是個固執的人,我認定了目標,就只朝那個方向走,絕無二心。”她講。
  “是。”他尷尬了。
  這件事,以后怎樣解決呢?他不敢想。
  “你——嫂嫂姓什么?”好不容易找出一句話。
  “她叫陳湘,十足的多情湘女。”她笑,“古老石山的哥哥就是這樣被她熔掉。”
  “土生華僑?”
  “不,台灣的留學生。但她和留學生不同,她開朗愉快,沒有一點留學生苦巴巴狀。”
  “留學生苦巴巴?想當年,我也是?”他問。
  “你當然不同。任何時候,你都冷靜,平和,气定神閒,胸有成竹的,你怎么同呢!”
  “其實當年我哪儿是你說的那樣?”他笑,“功課逼得緊,環境又陌生,家事又做不來,我不知道哭了多少場。”
  “你哭?”
  “躲在宿舍里哭。”他淡淡的說,“后來遇到唐健,是中學同學,又知道他全家都來美國了,認識了你們一家,這才漸漸好些。”
  “很不錯啊!你和我們家有緣。”她天真的。
  “是。”他看看路,已駛進她家的那個區域。
  “媽媽對你這次肯住我們家很高興。”她說。
  “當然該住,我是回來跟你們團聚的。”他說;這是心底話。
  雖然自己家人在台北,但唐家——他的感覺是更親切些,比台北的家更像家。
  “你用了很好的字眼——‘團聚’。”她笑。
  “猜猜看,我替你們帶了什么禮物?”他又把話題扯開。
  “猜不到,范圍太廣了。”
  “真懶。我告訴你就是。”他一一數來,“唐伯伯一件絲襯衫、伯母是兩對她最喜歡的繡花鞋、唐健是一條鱷魚皮帶、嫂嫂是一串日本養珠;你呢——”
  她睜大了好奇的眸子,微微開了嘴,非常可愛的一個神情。
  “我是什么?”她急切的。
  “一個出土的純銀鐲子,”他微笑,“偶然在一家古董店看到,非常美麗。鐲身刻著龍鳳紋,很細微,我立刻想到你,你戴起來一定好漂亮。”
  “出土銀鐲?”她大喜過望,“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些?你怎么知道的?前一陣子我飛到任何—個國家都去找古董小玩意,簡直瘋狂的愛上它們,我的薪水早已被我買光了呢!”
  他只是笑,什么也不說。
  其實,買這只銀鐲,是周宁的意思,她說在美國的中國女孩子一定喜歡。她真是猜中了。
  “我要怎么謝你呢?”曉芙喃喃自語,好興奮:“你竟能知我心意。”
  他好想告訴她這是周宁的主意,這种情形下反而說不出口,只好沉默。
  “這樣吧,讓我慢慢想,想到好的辦法才告訴你,”她笑,“我一定要報答你。”
  “這樣的小事怎能說報答?”
  “你懂我心意。”她仿佛很感激。
  汽車停在一幢兩層高的房子前,大花園,大草坪,溫暖的屋子,這是雋之熟悉的。
  他才下車,一大堆人已涌出來。
  “歡迎你回家來,兄弟。”唐健第一個叫。
  本來沉默內向的他,什么時候改變如此大?是因為他那開朗、快樂的新娘子?
  唐伯伯,伯母也張開了歡迎的雙手,把他接進去。
  他的感覺真真正正的是游于歸家,淚水几乎忍不住涌上眼眶。
  大家熱情的問東問西之后,唐伯母為他預備了點心,然后,安排他先休息。
  “先睡覺,其它一切等睡醒再說。”伯母揮手:“長途旅行太辛苦。”
  “我—點也不累,”雋之說:“在飛机上我還睡得不錯,時差也不嚴重。”
  “回程時你就知厲害。”曉英說:“總是這樣的,來時心情興奮,不覺得累。回去時失去精神支持,一累不可收拾,睡三天三夜都起不了床。”
  “沒這么厲害吧!”雋之望著她笑。
  “相信我這當空姐的經驗之談。”她說。
  “反正也沒事,睡—覺晚上才起來。”伯母關心的:“陳湘晚上會來。”
  “結婚之前新娘新郎還可以見面?”雋之間。
  “這些老規矩,現在不興的了。”唐伯母搖頭:“我們真的是隨時隨地都可以見面。”
  好個開明、溫暖、快樂的家庭!
  中國人在美國的婚禮都不繁复,唐健和陳湘是在法院公證結婚,請一位當地的參議員作見證人,在法官面前立誓,就算禮成。
  陳湘的婚紗卻十分漂亮,据說是買了衣料花邊和曉芙兩人合力制成的。連那頂漂亮的花冠都是親自縫制。
  這能干的新娘!
  晚上在當地——家著名的中國餐館宴客,十桌客人,算是相當盛大的了。几乎所有認識的中國人都到了。平時大家都忙,住得又遠,多數趁這喜慶日子見見面,聚一聚,所以場面很熱鬧。
  新娘子又玲瓏八面,十分風趣,更令大家賓至如歸。
  反而做伴郎伴娘的雋之和曉芙比較含蓄,不知怎的,居然成了大家開玩笑的目標。
  誰都問:“几時輪到你們啊!”
  雋之尷尬窘迫,紅著臉不知所措;曉芙卻含羞的微笑,仿佛默認了。他只能暗暗叫苦。
  燈光下,喝了點酒的曉芙臉上有紅暈,眼中含情,格外的動人,雋之益發不敢把視線轉向她了。
  這事——真不知要怎么解決。
  婚宴結束,新郎帶著新娘回到屬于他們的家;曉芙開車帶父母和雋之回舊家,大家分道揚鑣。
  “對不起,兄弟,明天我開始蜜月,沒時間跟你多聚。年底我將到亞洲一行,到時我們再好好相聚。”臨分手時唐健這么說。
  他們之間的友情其實也不必多說什么;雋之伸手跟他重重一握,亞洲之行已約實。
  “陳湘是一個太活潑的新娘。”唐伯母說。
  “這是新派的女性。”曉芙笑。她今夜一直看來這么美,這么快樂。
  “我們以前——”
  “你們以前要垂下頭,故作羞人答答狀嘛!”曉芙打斷母親的話:“太過時了,羞人答答的新娘哦!笑死。”
  “你這孩子!”父親笑罵:“將來你做新娘時,看你是什么樣子,說不定也被人笑死。”
  “絕對不會。”曉芙大聲的:“我正大光明和我愛的人結婚,我一定昂高了頭,驕傲的微笑。”
  “看看,連對象都還沒有,說這种話,也不怕雋之笑你。”母親笑。
  “誰說我沒對象?”
  “是嗎?小丫頭也有對象了?誰?”父親打趣。
  “不告訴你們。”曉芙飛快的看雋之一眼,嬌笑之間,臉上又現紅暈。
  雋之簡直是坐立不安,連半句話都不敢說。
  到家之后,曉芙不下車。
  “你們回去休息,好不好?”她要求父母;“我想和雋之再去兜兜風。”
  父母對望一眼,露出恍然的神色,笑著回家。
  雋之坐在那儿,連動都不會動。怎么情況一下子變成這樣呢?豈不認定了他和曉芙是一對?
  心中掠過那恩慈的名字,竟覺得有些痛呢!
  “其實——已經很晚了——”
  “沒問題,我們就在這區域附近游車河。”曉芙十分愉快的說著:“我精神興奮,回家也是睡不著的。”
  他只好不出聲。
  車廂里有一陣沉默,然后她說:“結婚真是天下最美麗的事情,兩個相愛的人彼此就相依相扶一輩子。”
  “是——哎!是。”
  “你看哥哥今夜多快樂。還有,我從來沒有看過陳湘像今夜如此的嬌美,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她太硬。”她說:“愛情果真能改變一切。”
  “他們的确相愛至深。”他說。
  “我渴望有那樣的一天。”她向往的。
  “你一定會有,”他由衷的:“只是——你還年輕,你應該多作更好的選擇。”
  “十三歲那年我已選好,”她微有羞意:“我又是個固執,一心一意的人。”
  他沉默。這件事情成了他心中最大的負擔。
  “只可惜我們沒有太多相聚的時間,我們沒辦法更深一步的了解。”
  他該說點什么呢?曉芙一廂情愿的認定了。
  “我——其實可能和你想像中不同。”他勉強說。
  “我沒有想像,我是清清楚楚的看見你的為人,你的個性,你的一切,從十三歲開始。”她說:“尤其最近我常到香港,更清楚一些。”
  “你看的只是表面。”
  “怎么可能只是表面?”她笑:“你心地善良,你對撞車受傷的陌生人都那么好,你的工作能力又那么強、又負責、又忠心、又——”
  “把所有美好的名詞都給了我?”
  “我說真話。”她看他一眼:“而你,從來都喜歡我,是不是?”
  “是——從小我就是喜歡你,視你如——”
  “那就行了,”她不讓他把話講完:“只要你喜歡我就夠了,這是基本條件。”
  “曉芙——”
  “不必擔心,我正在想辦法到香港長期工作,那樣我們不是可以常常相對了嗎?”她天真的說:“我相信愛情可以培養的。”
  他暗暗歎息,這——怎么辦呢?
  “這—個月我們沒見面,你可想念我?”她稚气的。
  “我——”
  “我知道你會,”她自說自話:“你一定怀疑我不來香港的原因,我猜得可對?”
  “你為什么不來?”他問。
  “我想試驗一下,一個月不見你會怎樣?”她望著他:“真的,我好想,好想念你。”
  他內心一熱,說不出話來。
  有一個對他這么好的女孩子,他怎能不感動?然而——達感動不是愛情,他明白。
  “你——你不必對我這么好。”他為難的。
  “我又不是故意對你這么好,”她說:“心里這么想我是控制不了的,對不對?”
  他考慮一陣。
  理智一點來說,他不能任這件事再拖下去,不如趁現在的机會講清楚。
  “曉芙——”他望著那張純真快樂的臉,什么話都吞了回去。如果他傷她心,是太可恥的事:“你對我如此——我很感激,只是我——我——”
  “你只是喜歡我,還沒有愛上我,是不是?”她居然知道他想說什么:“我可以給你時間,多久我都會等;你一定會發覺,我是個值得愛的女孩。”
  “我知道你好,太好了,而我——”
  “不要說這些了,”她搖搖頭:“我們順其自然,慢慢發展,我相信會成功的。”
  “是對我?或是對你自己有信心?”他問。
  “對我們倆都有信心。”她笑。
  他暗歎一聲,沉默下來。
  “雋之,有時候我發覺你想太多事了,”她說:“你總是沉默著想、想、想,你難道不煩?”
  “不一定煩。有時候想通一些事會很開心。悟到一些道理也很興奮。當然,想到一些煩惱的、解決不了的事我會煩。”
  “這樣的煩事多不多?”她真誠地望著他,陽光無邪而永恒——今時今日的世界,還讓他看到一對這樣的眼神,實在太難能可貴了:“我可不可以幫你?”
  他又感動了。
  “如果你能幫我,我一定告訴你。”他說。
  她伸手拍拍他,親切得像個小妹。
  “—言為定。”她說。
  看得出,她已把車開在回家的路上,她對今夜車上的談話滿意,是不是?
  “雋之,我們明天一早去圣地牙哥,好不好?”她說。
  “好——隨你,”他不能不答應:“不過——我想你陪我買几份禮物,送給公司同事,女的。”
  “周宁?”她笑:“她真的是一個好秘書,我喜歡她,我一定陪你去買。”
  然而——她為什么永遠想不到思慈?永遠不怀疑她?
  越陪著曉芙,雋之心越是不安。曉芙對他好得無以复加,到后來簡直就變成他的負擔了。
  去圣地牙哥回來,她陪他買禮物、陪他到處吃東西、陪他去找以前的同學、師長、陪他去任何一個地方。
  他們倆相處又那么愉快,任何人看起來,他仍是天作之合,再相襯也沒有了。
  雋之真是有苦自己知。
  好在——要回去了。
  他在房里整理行李——他住的就是以前唐健的臥室。曉英在廚房忙著,說為他弄宵夜。
  唐氏夫婦已經休息,在美國,很少夜游神,大家都生活有規律,早睡早起。
  曉芙是唯一的例外。
  也許她是空姐,習慣日夜顛倒的生活,越夜,她似乎就越精神。
  “行了嗎?”她在房門口微笑。
  “行了。原是很簡單的事。”他說。
  “來吧,吃完宵夜我們可以再去兜兜風。”她愉快的。
  “明天不是要早起嗎?”他說。
  “一切包在我身上,”她拍拍胸口:“我一定叫醒你,准時讓你上飛机。”
  “你不累?”
  “我有什么關系?試過三十六小時不睡覺,連續當班,也不是—樣精神?”她笑:“而且上了飛机你就能睡,擔心什么呢?”
  “你怎能那么久不睡?航空公司允許你們連續三十六小時工作?”
  “那是意外又偶然。”她聳聳肩:“當時接我班的那位因急性腸炎入醫院,臨時找不別人代替,我自告奮勇做的。我得到褒獎,還拿了雙倍的補薪。”
  “還是不要再試,現在你還年輕,否則太傷身体。”
  他們到廚房,坐在那儿吃曉芙煮的蛋餃粉絲湯。
  “你還能做這种上海小吃?”他問。
  “什么都能做。只要吃過的東西,回家之后我一定做得來。”
  “居然這么有天份?”
  “是。我有做好太太的潛質。”她笑。
  “現代的好太大不一定需要會做廚房工作。”
  “我是傳統的,不理會現在流行什么。”她笑。
  他沉默一陣,才慢慢問。
  “你真不接受任何男朋友?”
  “我自問不會跟他們有發展,為什么要接受?”
  “不當班的日子,你不覺得寂寞?”他問。
  “不,我的時間安排得很好,”她立刻搖頭:“我把自己的生命道路把得很穩。”
  他有點慚愧,他一直把不穩自己。
  “那么你呢?這么多年——你從來沒有過女朋友?這很難令人置信。”她問。
  “也——不是沒有,”他考慮一下說:“跟你一樣,覺得沒有可能發展,不如不去追。”
  “有沒有令你真正動心的?”
  他立刻想到恩慈。
  “有,”他几乎沖口而出:“有一個,但是——”
  “但是什么?”她追問。
  眼睛緊緊的盯在他臉上,好緊張。
  “但是對方無意于我。”他說。
  “哪有這樣的事?你盡過力去追嗎?”她問。
  “沒有。我有點自卑。”
  “簡直不像話。喜歡一個人就要勇往直前,管她對你有意無意。”她大不以為然。“人心肉做,狂追一陣之后,說不定有轉机呢?”
  “我看不出這個可能性。”
  “當然看不出啦!你沒追嘛!”她叫。
  “對方是個終身奉獻于工作的。”他歎气。
  他好像在向知己透露心事般,完全忘了對方是個愛他的女孩子。
  她似乎也忘了她愛他。
  “更荒謬,沒見過這么莫名其妙的女人。”她說。
  “事實上——她是。”
  “現在這女孩還在嗎?我是說你們還聯絡嗎?”
  “在,在香港。”他點點頭:“聯絡——不多。”
  “我怎么從來不知道有這么一個女人?”她似在自問:“你以前沒提過?”
  他不出聲。他總不能說出恩慈的名字。
  “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令你如此傾心?”她問。
  “很平凡普通,”他自然的說:“不算很漂亮,但很順眼、很清淡,比較內向。”
  “湯恩慈?”她一口叫出來。
  他大吃一掠,她怎能猜到?
  “不——”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肯承認:“不是她,怎么會是她呢?她是土森的女朋友。”
  這么一否認,他立刻又后悔了。告訴曉芙不是可以令她對自己死心嗎,他怎么要否認呢?
  “是我沒見過的?”她說。
  “是——你沒見過。”他懊惱得要死,豬油蒙心。
  “下次我去香港可否安排見見?”她极有興趣:“你知道,我十分好奇。”
  “好奇——哪方面的?”
  “到底是怎樣的女孩子,能令你傾心如此?”她笑。
  “也不是煩心,只是——只是有好感。”他說得勉強。
  “好感已經很重要了,”她笑:“對我可有好感?”
  “當然。你怎么一樣呢?我看著你大的。”
  “現在我覺得這几個字——看著我大,是我的罪狀了,我失去和其他女孩子公平競爭的机會。”
  “我只是普通人,什么競爭呢?”他臉紅了:“別人听了會笑死。”
  “那是別人的事,与我何關?”她好洒脫:“雋之,不到你進教堂結婚的那一秒,我不放棄。”
  “曉芙——”他好為難,不知道說什么好。
  “想告訴我說你可能一輩子不結婚?”她笑:“沒問題,我等你—輩子。”
  “天下哪有這樣的事?”他叫。
  “你不覺得我等你一輩子,而你心中念著一輩子的人卻是另外一個人的事很浪漫嗎?”
  “人生中要那么浪漫做什么呢?”他反問。
  “生命中沒有浪漫,趣味就失去起碼一大半。”她說:“可能是女性的感覺。”
  “男人也懂浪漫,只是你那么說——我覺得人生被浪費了太可惜。”
  “那么你不執著于一輩子,我也不會執著,”她笑:“沒有人在浪費生命了。”
  “曉芙——你對我——我怕有一天你會后悔。”
  “不會。對我自己決定的事,我永不言悔。”她說。
  “當你有一天發覺——李雋之只不過如此這般的平凡,我擔心你——”
  “別為我擔心,考慮接受我,恩?”她含情的望著他。
  “我們——去兜風吧!”他推碗而起。
  “不去了。這樣談談不也很好?”她坐著不動:“我說去——只不過想帶你去看幢房子,我從小就喜歡的。”
  “有這么一幢房子,我怎么不知道?”他問。
  “那是我的秘密。”她微有羞意:“我喜歡那种淺米色的房子,我夢想它會成為我的新房,在結婚的時候。從小到現在,我的心意未變。”
  他很窘迫,也明白她的意思,他說:“現在很少有找到你這么一心一意的人。”
  “但有些人說我傻,說我脫离了時代,你覺得我怎樣?是不是傻?”她仰望著他。
  “自然不是傻,是——”他吸了一口气,良心告訴他該講真話:“你的執著非常可愛。”
  她似乎放心了,很快樂的樣子。
  “只要你這么說就行了,”她真誠的:“別人的話對我沒有那么重要。”
  “曉芙——”
  “別擔心,我不逼你,”她万分溫柔:“我的等待——也知道不一定有結果,但我不會怪你。”
  “曉芙——”他万分感動。
  “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她說。眼中溢滿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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