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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六和日,曉芙都住在雋之的客房,雋之一直陪著她,很愉快的樣子。
  然而,他是不是真這么愉快?
  星期一回到公司,他的臉一直嚴肅而冷峻,不輕易開口;周宁進出了几次,他都沒理她,甚至她叫“早”,他也只是“哼”了一聲。
  周宁帶著一臉的疑惑工作著,整天就這么過去了。
  “曉芙今夜會回我們那儿?”周宁進來問。
  “不知道。”他頭也不抬。
  “我得罪了你嗎?”她皺皺眉,敏感的她已覺得事情不對。
  他又冷冷的“哼”一聲,頭也不抬。
  “李先生,我現在對你講話,你可不可以望住我。”周宁的禮貌听出來并不真誠。
  “我很忙。”他說。他不情不愿的看她一眼,仍埋頭工作。
  “我想問曉芙——”
  “你自己打電話問她。”他极不耐煩。
  “曉芙——是不是對你說了什么?”她沉聲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雋之太不給面子了。
  “她說了什么?”他直視著她:“如果她說了,你一定知道是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好像在怪我?”她反問。
  “我該怪嗎?”他冷笑。
  “李先生,你的態度非常不好。”
  “我就是這樣的。”雋之絕對不客气:“對不起,我說過我現在很忙。”
  周宁咬著唇,轉身沖了出去。一分鐘后,她拿著皮包,又沖出辦公室,像個憤怒的無辜代罪者。
  無辜代罪者?她?
  她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屬于她和曉芙的,曉芙還沒有回來。
  她陰沉的等在那儿,曉芙,居然出賣了她。
  十分鐘之后,曉芙居然還沒有消息。她——難道不會回來?不聲不響的搬回雋之那儿?
  周宁有點沉不住气。曉芙會不會回來?又過了十多分鐘,大門終于響了。
  “哈羅,我回來了。”曉英极愉快的舉起手上的紙包、紙盒:“看,我買了些什么?”
  周宁陰沉冷峻,一言不發。
  “咦?你做什么?”曉芙全不知情:“我替你到中環那家你最喜歡的燒腊店買燒鵝,又去文華酒店買栗子蛋糕,你不喜歡?”
  “坐下來,我有一件事要問你。”周宁說。
  “問吧!”曉芙呆怔一下,乖乖的放下紙袋紙盒,坐在她對面。
  “你對雋之說了什么?”周宁一個字、一個字說。
  “雋之?”曉英咬著唇,然后臉色就變了:“我——我——”
  “他全都告訴了我,而且很生气,對我很不禮貌。”周宁的神色、語气都如冰如刀鋒。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說出來,”曉芙一嚇之下,就哭起來:“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也不知道,如果不說,我心里不舒服。”
  “你這人,叫我怎么幫你呢?”周宁語气緩和些:“我變成好人難做,枉作小人了。”
  “不,不,我跟雋之講過,這件事該怪我,是我不對,我真是這么講的。”
  “他會相信嗎?他對我有成見。”周宁說。
  “那我再去解釋,他一定會信我的。”
  “不要天真,他成見已深。”周宁歎一口气:“我這是里外不是人,其實——關我什么事呢?”
  “你是幫我,我万分感謝。”曉芙抱著她手臂:“我們不要理雋之,過兩天他就沒事了。”
  “但這几天我還是要面對他,”周宁又歎息:“我是秘書,我總不能為這件事不上班。”
  曉芙想一想,忽然問:“他真是很凶的罵你?”
  “沒有。但他那种神情比凶還可怕。”周宁搖頭:“曉芙,你是這樣天真,這樣孩子气,什么事都要說出來才行,叫我以后怎能再幫你?”
  “我看——算了。”曉芙低下頭:“還是讓事情順其自然發展吧!我不想強求。”
  “半途而廢?”
  “我不能令你難做。”曉芙很不安。
  “別以為李雋之的神情語气會嚇倒我。”周宁冷笑:“壓力越大反抗力也越大,我真要試試呢。”
  “不必了,湯恩慈原來是有男朋友的,叫蔣天恩,還是青梅竹馬。”
  “雋之說的?”周宁意外。
  “是,他是這么說,他沒有理由騙我,”曉芙仍然一派天真:“他和湯恩慈只是普通朋友。”
  周宁思索一陣,沉默下來,她不信這件事,大概又是雋之故布疑陣,這事只有曉芙會信。
  “你真相信?”
  “雋之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相信,從小他就沒有騙過我,他是誠實的人。”曉芙肯定的。
  “某些事上——他可能騙你,因為你長大了,不再是當年十三歲的孩子。”
  “我相信与年齡無關。”曉芙說:“雋之不是那种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人,真的。”
  “我不能叫你不信,李雋之是你的偶像。”周宁說:“防一防他總是應該的。”
  “你叫我不要對他說真話?”
  “對湯恩慈的事不要那么相信。”周宁不知道在想什么,黑眸中深淺光芒在閃動。
  曉芙突然記起雋之說的“周宁城府极深”的話,是不是呢?她完全看不出。
  “會不會——我們誤會了湯恩慈?”曉芙畢竟善良。
  “你以為會嗎?我看你也被湯恩慈的外表騙了,”周宁展開一個很特別的笑容:“她很厲害。”
  “你一直說她很厲害,何以證明?”曉芙聰明了一次。
  “我查過她。”又是句老話。
  “怎么查的?你有朋友認識她?”曉英很好奇:“或者你請私家偵探。”
  “我自己。”周宁非常自信——她的自信神色一天比一天強。
  “你自己?怎么可能?你去跟蹤?”曉芙好意外。
  “我去查過她的一切資料,她的學校、她的教會;她的表面功夫也做得十足,不得不令人佩服,不過——”
  “不過什么?”曉芙追問。
  “百密一疏,我查到一點東西。”周宁神秘的笑。
  “是什么?快告訴我。”
  “不行,還沒到可以說出來的成熟時机。”周宁搖頭:“你又口疏,藏不住話。”
  “我保證不說。”
  “我不能相信你的保證,你根本小孩子脾气。”周宁還是搖頭:“几句好話一說,你的什么話都透露出來了。”
  “再相信我一次,真的,我發誓。”
  周宁凝望她一陣,還是搖頭。
  “我不講對大家都好,”她說:“講出來會影響大家情緒,對湯恩慈也不公平。”
  “很——不好的一件事?”
  “我不能回答。”周宁笑一笑,她諱莫如深。
  “那么——雋之那件事你不生气了?”
  “不。我原本很生气,也很灰心,想一走了之,搬回家算了,再也不見你們,”周宁說:“又想著你根本是個善良的小孩,我走了誰幫你?”
  “那就太好了,我保證以后不亂說話。”曉芙舉手做發誓狀。
  “我倆大概是有緣份,或是上一輩子我欠了你債,”周宁搖頭笑:“否則我怎么對你的事比自己的還緊張?”
  “我想我的福气還不借,出門遇貴人之類的。”
  “我可不是貴人,”周宁一點怒意也沒有了;她的怒气似乎來得快,也去得快:“你現在福气再好也沒有用,除非你俘虜李雋之。”
  “我——沒法把握。”曉芙的笑容消失:“真的。”
  雋之在辦公室接到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
  “我有一個消息要出賣,這消息你必感興趣。”
  “我不明白你說什么。”雋之意外。
  “李先生,你別裝傻,你的事我們很清楚,”那陌生的男人冷笑:“湯恩慈的消息。”
  “什么?”雋之大吃一惊:“你是什么人?”
  “出賣消息的,當然不是你眼中的好人。”
  “恩慈——跟你有什么關系?”他問。
  “關系是沒有,但我知道這個女人的來歷。”男人又冷笑。
  “來歷?”雋之呆了。
  二十出頭的恩慈,又是社會工作者,會有什么來歷?這人危言聳听。
  “你不信?”
  “你突然打電話來,又這么陌生,我憑什么信你?”雋之吸一口气。
  “因為——”男人頓了頓,曖昧的說:“我也可以算是湯恩慈的霧水老豆。”
  “你——你——”雋之嚇了一大跳:“別亂說,分明胡說八道,你不能誹謗人——”
  “我會再給你電話。”男人悠然自得:“我的胃口不大,五千元,如何?”
  也不等雋之回答,立刻收線。
  雋之心中七上八下,又惊又怒。這男人是誰?什么霧水老豆?這話也能亂講?但——听那男人口气仿佛有恃無恐,這里面——恐怕另有內情。
  他下意識的望望玻璃牆外的周宁,她正很專心的在打字,這事自然与她無關,但——可不可以与她商量?她的主意多得很。
  這念頭立刻又被他否定了。
  他絕對不想讓周宁知道更多的事,她本來對恩慈就有成見,知道太多更不好。
  但——怎么辦?通知恩慈?不,不好,事情辦妥之后再告訴她也不遲,何必讓她擔心?
  恩慈的來歷——他感到十分不安。
  過了一陣,他決定出錢買消息,并且不告訴任何人。消息是消息,讓他吞下肚子算了。
  只要對恩慈沒有傷害就行了。
  他記得恩慈說過,母親并沒有真的去世,只是离開了他們父女。那——會不會是她母親的消息?
  心中這么想,立刻就打電話給恩慈。
  “對不起,又來煩你。”他有點口吃;听見她的聲音,他還是緊張。
  “別這么說,我能幫到你什么?”非常安詳的聲音。
  “我想——哎,我想問一問,你母親是否真還在世?”
  “媽媽?”恩慈呆怔一下:“為什么這樣問?”
  “請不要問,只照實回答我。”
  “是。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答。
  “找過嗎?”
  “沒——有。”她有點遲疑:“五百多万人,怎么找?”
  “恩慈——”
  “到底什么事?你問得太突然了。”她打斷他。
  “沒有,真的是沒有;我只是這么想——”
  “為什么要想這些事呢?”她笑起來:“我不去找她,是因為她當年拋棄我們;如果她想見我,找我們并不難。”
  “是。是。”
  “你不在工作?怎么有空想這些閒事?”她問。
  “我——突然想起。”他不能再說下去:“蔣先生——好嗎?”
  “他很好。”她甜甜的笑:“他正在我對面。”
  “替我問候他!再見。”他收線,心中還是忍不住涌上一陣妒意。
  蔣天恩,前生修來的福气。
  恩慈望了一陣電話,才慢慢放下。
  雋之的電話怎么來得這樣“巧合”,這么怪?她想起昨夜的事——
  昨夜她在家寫報告,突然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是個全然陌生的男人,他說:“有一個消息,不知你有沒興趣?”
  “你是誰?什么意思?”她提高警惕。
  “別問我是誰。”那男人笑得曖昧:“消息是有關于十几年前失蹤的令堂大人。”
  “什么?”她心頭一緊。
  “你的媽媽。”男人大笑起來:“你不記得這么一個人?”
  “你——說的可是真話?”她緊張起來。
  雖然她可以告訴雋之說不緊張,但有關自己親生的母親,哪能不關心?
  “真与假你很容易分辨得出來。”男人懶洋洋的:“我現在是免費送消息給你。”
  “你怎么知道我的電話。”她問。
  “對我們這种人來講,那還不簡單?”那人哈哈笑。
  “那么——請講。”她吸一口气。
  她力持平靜,心中的震動卻強烈。
  “打個電話問雋之就行。”男人自動收線。
  雋之?這又与雋之有什么關系?
  她想了一夜,決定把這事丟開一邊。問李雋之?這事分明是個惡作劇。
  她真的把這件事忘了,直到雋之的電話來。
  現在——她不得不重新考慮了,听雋之的口气,他是否在無意中得知了她母親的消息?
  可是——他有什么理由要神神秘秘的!
  百思不得其解,她想——還是對雋之坦白吧!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必隱瞞呢?
  立刻打電話給他,他的電話不通,頹然放下電話,接著忙了一大堆可以稍事休息時,已是中午。
  她想,或者約雋之一起午餐。
  想做就做,但雋之已經离開辦公室,只傳來周宁冷冷而尖銳的聲音。
  “李先生有事外出,請留下姓名。”
  恩慈考慮一秒鐘,立刻收線。
  說她不禮貌也罷,她不愿跟周宁講話;這個女孩不知是怎么回事,專門針對她。
  胡亂的吃了三文治,喝一瓶牛奶,立刻又投入工作;今天的工作并不太多,但她精神不能集中,心中總挂著雋之那個電話。
  一直到快下班時,她才有机會再打。
  總算打通了電話。
  “恩慈。”她自報姓名。
  雋之的聲音十分怪异:“啊!是你。我剛剛回來,哎——出去辦點事。”
  “与我有關的事?”她很敏感。
  “這——是——不是。”他矛盾得很:“我去見一個人。”
  “見一個与我母親有關的人?”她說。
  “你——怎么知道?”他大吃一惊。
  “我打電話來的意思是——昨夜我接了一個怪電話,個陌生的男人說与母親的事有關。”
  他沉默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怎么不說話?雋之!”她叫。
  “我在听,在想——我,哎——不知道該怎么說。”
  “把實話告訴我。”她肯定的。
  “實話——我不清楚。怎么你會來問我呢?我并不認識伯母,真的。”他為難的。
  “雋之,無論如何你要告訴我真話,”她是認真的:“那陌生男人在電話里說,我若想知道詳細情況,就問你。”
  “問我?這——簡直開玩笑。”他強打哈哈:“我怎么會知道你們的事呢?”
  “看在我的份上,請你講真話。”她請求。
  “恩慈——你不覺得這件事很怪异?那陌生人是誰?”
  “我不要研究這些,我要媽媽的消息。”她說。
  “那么多年了,其實你不一定要知道。”他歎一口气:“那人惡作劇呢?”
  “那是另一回事,請先告訴我媽媽的消息。”
  雋之又沉默一陣,然后說:“我也是接到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他說賣消息,五千元;我好奇心之下,去了。”
  “真有消息?”
  “是——我看到一個女人。”他說得很低沉。
  “是誰?怎樣的女人?”她緊張的。
  “看上帝的份上,我們忘了她,好嗎?”他呻吟。
  “不行。現在我非知道不可。”她咬著唇:“你說,無論怎樣的坏消息我都能接受。她——快死了嗎?”
  “不,她應該四十多歲,是嗎?但她看來像六十歲老婦,而且濃妝艷抹。”
  “啊——”她吃惊得話也講不出。
  電話里寂然無聲,只聞兩人的呼吸。
  好久,好久之后,她才從震惊中醒來。
  “你——怎么不講下去?”她顫聲問。
  “你還要听?”
  “是。無論她變成怎樣,她——還是我媽媽,我有權知道她的一切。”
  “恩慈,恕我講不出來。”他難受得要死。
  “講。我受得了。”她近乎冷酷的對待自己。
  “恩慈——”
  “她是不是淪落到做街邊的流鶯?”她狠著心腸重重的刺自己一刀。
  “也——差不多了。”他痛苦的。他不敢直講,那女人還當他是客人般的拉拉扯扯。
  “原來——是這樣的。”看不見她臉色,那聲音比哭更難听。
  “你別難過,這不是你的錯——”
  “誰說我難過?誰在認錯?”她夸張的笑著:“當年她貪圖享受而去;如今——或者是報應。”
  “不要這么說;她到底是——媽媽。”他說。
  “她叫什么名字?”她還是抱著一線希望。
  “馮艷華。一九三七年三月七日出生。”他說。
  一線希望也幻滅,那的确是母親姓名,出生日期都對;母親這些年來竟——竟——可怜父親還念念不忘她。
  她突然想起,父親的呆痴是否也是幸福?至少今天他不必面對這件殘酷的事。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她絕望而迷失。
  “恩慈,你沒有事吧?要不要我立刻來陪你?你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完全不關你事——”
  “不必。我很好,我說過完全受得了。”她的聲音又變得冷漠:“我可以接受任何事實。”
  “我還是來一趟——或者,我送你回家?”
  “不必了。”她漠然的答:“天恩會送。”
  他差點忘了還有蔣天恩。
  “對不起,我——若是有用得著我的話,那就請隨時給我電話、我總會在家。”他說。
  “恩慈,你怎么了?臉色怎么這樣坏?你——來吧!我送你回家。”電話里傳來天恩的聲音。
  接著,恩慈一聲不響的收線。
  雋之木然的坐著。這件事對他打擊也大,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呢?
  剛才他去付錢給那老女人——恩慈的母親。
  他承認,見到的情形是他從未見過的,令他畢生難忘。
  那樣一個女人還站在銜邊召客,這——這簡直是人間地獄,令人無法忍受。
  最難接受的是,那又老又干,滿面厚粉的女人,竟是恩慈的母親。
  這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恩慈到底做錯了什么?
  父親癱瘓了,母親竟是——老妓;這——這,這——
  周宁輕輕敲門,慢慢進來。
  “如果沒有什么事,我就下班了。”她說。這兩天她都是輕言細語的。
  他抬頭望她,她平靜自然。這樣的事當然不可能和她扯上關系。
  但他無法想像恩慈的不幸。
  世界上盡是不公平的事,有人坏事做盡仍能風風光光;有些人卻——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
  天恩陪著恩慈到那又髒、又窄、又舊的街道。
  那昏暗的樓梯口站著一個又瘦又干的女人;半截香煙吊在嘴唇,滿臉厚粉。
  恩慈全身震抖著,臉色刷白,呆木的眼光十分難看。
  天恩拍拍她,似給她勇气。
  她慢慢走近那女人,看見她臉上的濃妝和眼中的漠然——一种類似絕望的眼神,還有一抹深濃的嘲弄。
  “馮艷華?”恩慈強自鎮定。
  女人看她一眼,不屑的冷哼。
  這女人是她母親?依稀有著當年的輪廓,卻已完全不复當年神采。像個靈魂已死的人。
  “你是馮艷華?”天恩也問。
  “你們是哪里的人?派救濟金我就要,其它的別跟我嚕蘇。”江浙口音的廣東話。辣得很。
  肯定是母親的聲音,恩慈已不再怀疑。她的心也在這時碎成點點片片。
  “你真是馮艷華?”天恩強調一句。
  “我是阿艷,隨便你叫我什么都好,有沒有錢?”女人露出一种令人顫抖的模樣:“沒錢我是不上床的。”
  恩慈下意識的退后一步,她已無法再忍受。
  天恩扶住了她,用最嚴肅的神情令她穩定。
  “你有沒有家人?”天恩問。
  “死絕了!”好冷酷的聲音。
  “以前你是做什么的?”
  “以前?不記得了,我以前—樣做雞,不過高級一些,賺錢也多些,因為年青貌美嘛!”女人笑起來;一支煙吸光,她立刻點上第二支。
  “再以前呢?”天恩不放松。
  “再以前——忘了,”她漠然的:“那是太久太久的事了,怎么記得呢?總也是做雞。”
  “你胡說,你是別人的逃妻。”恩慈尖叫。
  那叫阿艷的女人這才正正式式的瞄她一眼,并沒有看出恩慈是誰。
  “逃妻?哼!”阿艷“呸”一聲:“什么叫逃妻?妻!還不是陪男人上床,只不過陪一個,有什么不同?總是雞。”
  “你能不能好好的講話?”天恩皺眉。
  他不能忍受她那粗魯的語調。
  “听不慣可以不听,我又沒有請你們來,”阿艷不屑的:“這女人是你老婆,陪你上床的,是不是呀?”
  阿艷哈哈大笑,笑聲令人發抖。
  “住口!馮艷華!想不到你變成如此下流、賤格、無恥,”恩慈的眼睛都紅了:“你——根本不配做人。”
  阿艷停止了笑聲,反而靜靜的望著恩慈。這女孩子為什么如此激動?
  “你們——為什么來?”她問。
  “有個男人給了你五千塊錢;你說了些事情給他听?是不是?”天恩問。
  “是又怎樣?”阿艷有戒懼之色:“錢是我的,你們休想從我手上搶一個錢。我不再是以前的阿抱,我不怕你們,什么事我都做得出。”
  “我們不搶你的錢,可不可以把以前的事再講—次給我們听?”天恩說。
  “憑什么要我講?”
  “我們——也給錢。”天恩立刻說。
  “多少?”
  “一千。”
  “一千?”女人哈哈笑:“五千我才講,至少五千。”
  “她不講就算了,我也不要听。”恩慈憎惡的:“這樣的女人——我們走。”
  天恩看阿艷一眼,轉身就走。
  “喂——等一等,兩千如何?”阿艷追上來:“我不是常常有這种好運气,我以前的事怎么突然值錢?”
  “一千。”恩慈轉過頭:“不講就算了。”
  阿艷露出暖昧的笑容。
  “好。我說。”她看來似乎很狡猾:“我名叫馮艷華,一九三七年三月七日出生在上海。嫁過一次,窮鬼老公姓湯,有一個女儿——”
  “夠了,”恩慈在喘大气:“停止,夠了。你說以后的事,以后一個人的事。”
  “以后——我認識了個男朋友,很有錢,我就跟他走了。可是他有太太,兩年之后就不要我,我有什么本事呢?反正已衰過一腳咯!就衰多几次啦!賺男人錢比較容易。像我今天這么老,還能養活自己。”
  太古老又老套的熟悉故事。
  “你——曾后悔過嗎?”恩慈問。
  “為什么要后悔?一人做事一人當,又不拖累任何人,對与錯都是我自己負責,有什么不好?”
  “對你的丈夫和女儿,你——不內疚?”天恩問、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他們有他們的生活,我有我自己的世界,我不覺得我欠他們。無論我多么苦,多么賤,是我的事,又不拖累他們,為什么要內疚?”
  “你嫁的男人姓什么?”
  “姓湯。女人湯團的湯。”阿艷又哈哈笑:“他倒不是女人湯團,是個書呆子,哈!”
  恩慈已完全清楚了,也徹底的失望,這樣的母親,她有什么辦法幫她?
  恩慈從皮包里拿出—千元交給她,轉身欲走。
  “你從來沒有想過你的女儿嗎?”天恩問。
  “我——沒想過,”阿艷的聲音里,有些勉強:“為什么想她,她還會認我嗎?”
  “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在香港吧,或者嫁人了,”阿艷不再夸張:“今年她也該有二十二歲了。”
  “如果她找到你,你愿不愿意隨她回去?”
  “天下間哪有那么好的事?做人的便宜老母?”她又夸張起來:“我恐怕也過不慣安定正常的日子,我天生賤格。”’
  “天恩,我們快走。”恩慈再也忍受不了。
  “等一等——你找過女儿嗎?”
  “沒有。”阿艷說得悲哀:“我的青春已逝,想多賺點錢只能多做几單生意。我沒有時間。”
  天恩皺眉,歎口气。
  “走吧。”恩慈催促他。
  “喂!你們到底為什么要問我這件事?”阿艷叫。
  “你女儿嫁了個大有錢佬,出錢托我們來查的。”恩慈沒好气。
  “啊!她倒有這么好的命。”
  “還有一件事。”恩慈又轉身:“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湯恩慈。”阿艷隨口說:“她不見得漂亮嘛!又有大有錢佬看上她的?”
  “這是各人的命運。”天恩說:“我再問你一句,如果你女儿接你回去,你去不去?”
  “不去。”阿艷想也不想;“我這种淪落人只會映衰她;我是我,她是她,我不會見她的。”
  “這是你的真心話?”
  “什么真真假假,”阿艷冷笑:“事到如今難道我還不認命嗎?我這种人天生賤格,宁愿自食其力,也不去受人白眼;拋夫棄女是我自己做的,我活該。”
  “你真——沒有后悔過?”思慈問。
  “后悔會是有用嗎?又不能夠當飯吃。”阿艷自嘲的笑:“我是自作自受,活該的。”
  “你倒挺有骨气。”恩慈說。
  “骨气?哈哈!賤格倒是真的。”阿艷搖頭。
  恩慈不想再說下去,思緒太亂,不知道該怎么做,她該回去好好想一想。
  “我們走了。”恩慈再看她一眼:“你自己——保重。”
  天恩和恩慈,走了几步,馮艷華又叫住他們。
  “小姐——請問你姓什么?”她突然地問。
  恩慈給阿艷這么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她姓湯,叫湯恩慈。”天恩無奈地替她答。
  “你——”阿艷張大了嘴,僵硬著臉,硬生生的倒退几步,瞪著眼睛直喘息:“你——你——”
  然后,一轉身奔上樓梯,一邊跑一邊無意識的尖叫,然后——寂然無聲。
  “你——不應該去告訴她。”恩慈流下眼淚。
  “她有權知道。”天恩很嚴肅。
  “但——我怕她受不了。”
  “受不了也不行,她遲早要知道。”天恩說:“讓她回家好好想一想,我們明天再來。”
  整夜不能成眠。恩慈想起那又髒又窄的小路;那古舊的黑黝黝樓梯、及那濃裝的老女人心中就發抖,連眼睛都不能門上。那女人竟是白己的母親。
  比起母親,她和父親這十九二十年來的生活簡直是天堂,母親竟那樣的悲慘。
  悲慘是她心中想的,母親心中會有這兩個字嗎?看她站在那儿的神情,听她講話的語气——她不會這么想,她仿佛已不再把自己當作人。
  恩慈起身去看了一次父親,呆痴的父親很平靜的沉睡著;他才是真正的幸福,是不是?他已拋棄了世間一切的俗事,好的坏的、悲的喜的;七情六欲也离開了他,他的靈台是否一片澄明?
  恩慈流著淚,為什么,要她面對這一切?為什么要母親突然出現在她生活中?這不是太殘酷了?
  她生命中擁有的本已不多;現在更從此奪去了她的平靜,實在太殘酷了。
  母親那樣尖叫著跑上樓,然后寂然無聲是什么意思?當時自己太激動了,她應該追上去看看,是不是?她和天恩竟那樣离開了,是不是做得不對?
  母親——會不會發生什么事?
  越想越不安,她几乎不能再躺在床上,她就那么來回踱步到天亮。
  心中對那肮髒的環境雖然害怕,但——總是要去的。她想過找天恩陪,然而才七點多鐘,太早了不好意思。何況天恩還得上班,他是那么忙。
  清晨,那狹小的路子肮髒如故;但靜多了,但不是宁靜,是死寂。
  恩慈站在巷口張望一陣,竟心怯的不敢邁進去,傷佛怕一進去就万劫不复。
  正在猶疑,看見那樓梯口出現的一個人影,一個小人影,是個七八歲的女孩子,背著書包上學。
  啊——這儿也有上學的孩子——這儿也并不那么“特別”得令恩慈不敢邁步,這儿也像所有地方一樣,有人家住著、有人上學、有人上班、有人買菜,這儿并不是魔域——雖然此地住著一個淪落的可怜女人。
  恩慈邁步,那小女孩看她一眼。
  “找誰?”童音柔軟清脆。
  “你——可知有一個叫阿艷的女人?”恩慈問。
  不知道為什么,看貝,這孩子,她心中宁靜些了。
  地方肮髒雜亂不是問題,明亮美麗豪華的地方,也會發生著相同的事。她這么告訴自己。
  “阿婆?”小女孩反問。
  “就是——化很濃妝,很瘦的那女人。”恩慈再說。她不信有人會叫母親做“阿婆”。
  “就是阿婆。”小女孩指指樓上:“阿婆昨天很早回家,關著房門沒出來過,晚飯也沒吃。”
  “她——怎樣?”恩慈緊張。
  小女孩很意外的望著她,意外于她的緊張。
  “她怎樣了?”小女孩反問:“她當然還在房里啦!”
  “你說她自己關在房里,你說她沒吃晚飯——”
  “她沒客人時總把自己關在房里,”小女孩漠然說:“賺不到錢就沒錢吃飯,常常這樣啦!”
  “你——”恩慈覺得頭昏眼花,几乎站立不住。
  這是怎樣的地獄生活?
  “你怎么了,不舒服?”小女孩問。
  “不,我沒事。”恩慈振作一點:“謝謝你。”
  小女孩看她一眼,慢慢走開去。
  恩慈心中激動。這小女孩子才有多大呢?已以一种漠然的眼光看世事,以漠然的口吻說人話。她看見了環境中一切的事默然發生;長大了,她會變成怎樣的一個人?
  小女孩的背影在巷口消失,恩慈才再一次望那樓梯。
  真話!那黑黝黝的樓梯仿佛一個怪獸,會吞噬了她,她看見了仍心中發毛。
  四用還是一片死寂,好像除了那小女孩之外,再也沒有一個在清晨清醒的人了。
  她不能再等待,總得面對現實才是。
  慢慢的邁步進去,慢慢的上樓——啊!她忘了問母親到底住在几樓?她總不能從一樓找上去!
  一樓的門是虛掩的,正在樓梯之后。或者——小女孩從這儿出來的?
  想敲門又猶豫,她甚至忘了,自己是個資深的社工,她可以當自己來做探訪啊!
  門里沒有動靜,她下意識的仰手去推,門縫開大了,一個中年女人正坐在一張破沙發上打瞌睡。
  門聲惊醒了女人,女人望她一眼。
  “你是誰?怎么進來的?”淡淡的問。居然不惊不詫,一副漠不關心狀。
  “門沒關上。我想請問一個叫馮艷華的女人——”
  “沒有叫馮艷華的女人。”女人不耐煩的打斷她的話:“不是派福利金的就走。”
  和母親如出一撤的口吻。
  “我是說——阿艷。”恩慈吸一口气。
  “哦——阿艷。”女人打量著恩慈:“阿艷最近倒是交了好運,居然有人送錢來給她用。”
  “請問她在嗎?”
  “她住在那房間。”女人顯然也是做著出賣自己的生意:“你自己去找她。”
  恩慈轉向母親的房間。
  母親——她必定要承認這兩個字;這個人,她必定得接受。
  也許屈辱,然這是命運。
  敲門,再敲門,始終沒有回音。
  “她不在?”恩慈問。
  那女人用一种漠然和看熱鬧的眼光一直望著她;恩慈明白了,這女人必是小女孩的媽媽!
  因為她們有相同的漠然。
  “在吧!昨夜回來沒出來過。”女人燃起香煙:“她又不是有很多客人。”
  “你女儿說她很早回來。”
  “你知道我女儿?”女人全身的毛都豎起來,很戒備。
  “剛才碰到她,她去上學。”恩慈連忙說。
  “是啊,她去上學;我居然讓她去上學,哈,哈。”女人笑了几聲,轉身進另一間房。
  恩慈再敲門,沒有反應,伸手一扭,門就開了。
  很意外,里面沒有人。
  而且,非常干淨,有條理,絕對和外面的髒、亂不同。一目了然的不同。
  床是整齊的,母親不在。
  “她不在。”恩慈下意識的尖叫起來:“她不在。”
  剛進房的女人跑了出來,還是一臉孔漠然。
  “什么事?叫什么?她不在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不許人出去的嗎?”她說。
  “但是——你們說她在。”
  “我們又不是她保姆。”女人有點不耐煩:“你是什么人?找她有什么事?”
  “我是——社會服務中心的。”恩慈只好這么說:“我找她談一點公事。”
  “這么早。”女人冷笑:“我們這种人不需要你們來說教;有人養我自然就不做這种生意,簡單得很。”
  “你——不知道她什么時候离開?”
  “說不定有客人帶她喝早茶呢?”女人暖昧的笑:“你等一等吧!”
  “請問——昨晚她有沒什么特別?”恩慈再問。
  “特別?沒出房門,沒吃晚飯,說特別也行,不特別也行,總是這樣。”女人說。
  “黃昏時分——你有沒有听見過她尖叫?”
  “尖叫?”女人又笑起來:“小姐,你別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
  “你去她房間吧,看看她有沒有留下什么字條。”女人半開玩笑:“阿艷是中學畢業生呢!”
  “昨天我來找過她,我怕她——受刺激。”
  “受刺激?世上還有什么事能刺激到她?”女人又冷冷笑:“她還會有知覺嗎?哈!2”
  “請別笑,我怕她出意外。”
  女人果然停止笑聲,半晌才說:“如果想死,早已死了,不會等到今天。小姐,你不懂我們。”
  “但是——阿艷的女儿找她!”
  “女儿?”女人呆住了:“阿艷沒說過,她有女儿?她不是孤單一人嗎?怎么會有女儿?”
  “的确,她女儿找她。”恩慈說。
  女人又呆呆的想了半天。
  “我不知道,或者她离開了,”女人說:“今天的情形——女儿找她,我想——她受不了。”
  “請來看看她房中可有什么特別?”
  女人在門邊張望一陣。
  “沒有。”她搖搖頭:“她最愛干淨,房間總收拾得一塵不染,每次有臭男人上來過,她就洗刷半天——沒什么特別,每天她房中都這么整齊。”
  “她可帶走什么?”恩慈再問。
  “沒有吧!”女人又望一望。
  一張床,一張椅子,几件衣服挂在那儿,小几上的電飯鍋,這么簡單,帶走什么一目了然。
  “我——想留在這儿等她。”
  “你等就是,這是她的房間。”女人走開了。
  恩慈就站在門邊等。
  她不敢坐,她真的害怕,想到都惡心,多少陌生男人坐過的地方,她的心在發抖。
  整個上午過去了,她也站僵了。母親始終沒有回來。
  午飯也沒吃,直到下午二點多;女人起床,才看見她仍站在那儿。
  “小姐,你還沒走?”女人露出一絲惊訝。
  “她——一直沒回來。”
  “或者她跟客人去了,不稀奇!”女人說:“你回去吧!留下電話,等她回來叫小蓮通知你。”
  “小蓮——”
  “是我女儿,上學那個。”女人笑:“站在這儿等是沒有用的。我的這間破房子,連陽光都不照進來。”
  “請切記通知,很重要的。”恩慈留下電話,离開。
  馬路上的陽光刺眼,令她清醒不少;她這么跑出來,連假都沒請呢!
  連忙叫車回中心,她必須對天恩解釋這件事——中心里人頭涌涌,永遠這么忙。
  她是直走到天恩辦公室的。
  意外的,辦公室里有雋之,他怎么也來了?
  “恩慈,你到哪里去了?”天恩神色特別。
  “我——”她不知該怎么講。
  “找了你整天,你連電話也不來一個!”天恩說:“我不得不通知雋之幫忙。”
  “你們擔心我做傻事?”她苦笑。
  “當然不是你,你還不知道,是不是?恩慈,你——你——冷靜下,我們正預備去——”
  “我一點也不明白,你在講什么?”恩慈問。
  天恩看雋之一眼,歉然的說:“無論如何——我總得告訴你;你冷靜一下——我們得到個消息,有一個自殺的女人,身上有一張字條,字條上寫的是你的名字。”
  “什么?”她似沒听懂。
  “恩慈,”雋之哀傷的:“我們怀疑那自殺的女人是你母親。”
  恩慈怔怔的望住他們倆,仿佛意識都沒有了。
  “你听見我們說話,是不是?”天恩扶住她。
  她點點頭,突然間,站起來:“走。我們一起去看看。”
  “恩慈——”雋之嚇一跳,那不該是她應有的反應。
  “別替我擔心,即使真是她,我也受得了。”她哽著聲音說。
  天恩對雋之點點頭,跟著走出去。
  事情——真是這么殘忍?死去的那女人真是阿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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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勤鼠書巢 Luo Hui Jun 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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