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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亦天的客廳十分寂靜,兩人下棋,卻不聞—絲聲音,甚至呼吸——都各自小心翼翼。
  呼吸也小心翼翼?他也緊張?
  起先姮柔還心獨意馬的不知在想什么,對著亦天,她就是沒法子集中精神。
  漸漸的,她溶入了棋局,下圍棋由不得她分神,除非不投入,不想贏。
  越來越發現,亦天的圍棋造詣是比她高,不服輸只是口頭上硬撐——這若真是她想接近他的借口,雖然她一直沒有用。
  落子越來越慢了,他們己在短兵相接的階段,相信不出三子她就會宣布輸了。
  他再落一子,她跟了一子,立刻,忍不住“啊”了—聲,不必再走棋,她已看出輸了。
  輪到他,他拿住一子考慮半晌,把棋子扔開。
  “我們再來。”他和亂了棋子。
  明明是他贏的局面,為什么不落那決定性的一子?
  “剛才你贏了,”她問。“為什么要弄亂棋盤?為什么不走那一子?”
  他微微牽扯一下嘴角——亦天式的微笑。
  “知道贏了就行了。”他淡淡的。
  “為什么不落那子?看見實實在在的贏?看見對方被殺得片甲不留?”她再問。
  “有的事不必眼看,心中知道也就行了。”他說。
  “我不明白。”她搖頭。“留下這最后——步——我覺得意猶未盡,我喜歡把事情做得完完全全。”
  “完完全全之后就不再有任何余地了,”他說得很特別。“我不喜歡這樣。”
  “你的意思是凡事不必做得太絕?”她盯著他。
  他是這樣的人嗎?她想起他手下的人說他仁慈,高貴,是這樣的嗎?
  “隨便怎樣說,這并不很重要。”他搖搖頭。
  她想一想,忽然說:
  “你凡事如此?或只是下棋?”
  “那——要看是什么事,”他說:“譬如敵人,我不能以為他或知道他真正輸了就行,因為稍一疏忽,他們卷土重來,倒下去的就會是我。”
  “那么——只是下棋了?”
  “也——不一定。”他眼中有很奇特的光芒。
  “那——”她想問,心中忽然莫名的不安起來。“還有什么呢?我的意思是——”
  “沒有什么了,”他避開她視線。“這只是一件小事,下棋是消遣。”
  “但你剛才的話顯得矛盾。”她說。
  “也許,人生原是個大矛盾。”他搖搖頭。“我們做的每一件事仔細想一想,都有其矛盾處。”
  “對一些事——我不能知道就算,我要實實在在的,”她有點感慨,就這么自然的說了出來。“不因為我是會計,也不因為我是女人。”
  他眉心漸漸聚攏,若有所思的望著她。
  “你不相信?”她望著他。
  她很少這么直視他。
  “我——相信。”他點點頭。“大部分的人都這樣,實實在在,很靠得住,這叫現實。”
  “為什么不說一步一個腳印?”她不以為然。
  “一步一個腳印?錯的呢?”
  “對的,錯的都在那儿,抹不掉的。”她說。
  他想了半天——這也不是什么值得思索的問題。他為什么想那么久?
  “抹不掉的,”他歎一口气。“是!抹不掉的。”
  他又想起了什么?她一點也不知道。
  “是不是——一段難忘的往事?”她小心試探。
  “往事?”他說:“你以為是什么?”
  “一個——令你難忘的女孩?”
  他呆怔半響,仰天大笑起來,仿佛听見天下最荒謬的事情。
  “每一個人的生命組合不同,适合大多數人的,并不定适合我,”他說:“我生命中沒有女人。”
  她万分難堪,她怎么說出這么蠢的一句話?他說過,甚至對母親都沒有印象。
  “很抱歉。”她紅著臉,半垂著頭,那种窘迫混和著變成一絲特殊的女性嫵媚。“我說錯了。”
  他的笑聲突止,濃黑的眸子漸漸變淡,沁出一絲溫柔一一那個永遠戰斗,永遠如鋼般男人的溫柔。
  他望著她,定定的,安靜的望著。
  “無需抱歉,也沒有錯,”他的聲音也變低了。“你不知道我,這不是錯,就好像我不知道你一樣。”
  “但是——你看來了解我。”她說。她覺得若不說這何話會很一—遺憾似的。
  “一般的了解,或許工作上,”他說:“我從不向任何人的內心作更深的刺探。”
  是嗎?是這樣嗎?為什么她的感覺上,他總能那樣适當的触到她的感情上?
  啊——感情,她是想到感情嗎?這一—這——這——怎么回事?又怎么可能?
  “我——我—一”她訥訥不能成言。
  心頭千頭万緒,亂得不可收拾,她怎么想到感情呢?二十九歲來,這是第一次!
  感情!對她來說那樣嚴重的兩個字,竟在亦天面前,竟對他—一上帝,是對他嗎?
  不止心亂,她的手心冒汗,背脊冒汗,額頭冒汗,鼻尖冒汗。她不知道,怎么這兩個字突然之間就冒了上來,她的心中毫無防備,她——被自己嚇坏了。
  “你怎么了?”他問。
  他是關心,真的!從他眼中看得出。
  “沒——沒有,我沒有事,”她心慌意亂,手足無措。眼前這個男人——這個非友非敵,似友似敵,又是老板的男人,竟讓她想到感情兩個字,她——“我真的什么事也沒有。”
  “或者—一我替你泡杯茶。”他站起來,离開她的視線。
  他——看透了她的心?知道她所思所想所掙扎所矛盾?他不是說不對任何人的心作更深的刺探?
  她深深,深深吸口气,依然不能令自己平靜。
  怎么突然冒出這兩個炸得死人的字呢?那么自然,那么理所當然似的,感情——
  啊!姮柔,姮柔,你是瘋了。
  亦天用小托盤送來一杯茶,清香的綠茶——啊!他送來的是一杯子的碧綠。
  “你看來根特別。”他又坐下來,在她對面。“今天。”
  “今天見面已經夠特別了。”她強自鎮定。“媽媽又——發神經似的。”
  他不語,只仿佛微笑的望著她。
  突然間她明白了。
  她剛才在路上并非真要在人群中找尋一個人,并非真有工作,他只是怕她窘迫,怕她難為情——母親是那樣的留下她。
  他——是這樣嗎?
  她目瞪口呆的凝定視線,好半天,他竟真的笑起來。
  “今天你真的很特別。”他再說。
  “我想——我是個大胡涂虫!”她忍不住笑起來。“謝謝你剛才替我解圍。”
  “解什么圍?”他反問。
  “你并沒有工作,也不要找人,你那么做只怕我難為情。”她照實說了。
  “你真這么想?”他笑。
  “難道不是?你穿牛仔褲,一付輕松自在的樣子,”她搖頭自嘲。“你——只是幫我。”
  “其實——我是找人。”他也自嘲。“只不過不知道想找什么人,所以我在人多的地方。”
  “我不明白。”
  “孤獨慣了的人,偶爾也會寂寞,”他在說真話吧!說真話的眼睛是那般動人。“屋子里一個人也沒有,阿嬸也外出,我只好走出去——我想找人陪——其實這個人不存在的,找人——也不真實,只是种感覺。”
  “你重感覺?”她抓住了什么似的。
  “是——對我很重要。”他認真的。
  “你遇見了我——。”她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說。
  “是一—很謝謝你的陪伴。”他頗言不由衷,她听得出來,真的。
  “陪伴不是感覺。”她立刻說。
  他呆怔半晌,終于說:
  “你在這儿,感覺——很好。”
  一霎那間,她胸臆中充塞得滿滿的,是一种暖洋洋的,是一种能令人平靜,快樂的東西。她在這儿,感覺很好!怎樣的一句話?
  姮柔突然間有落淚的沖動,但她忍住了。
  她怎能在此時此地,怎能面對著他流淚?
  她只能低著頭,自己享受心中亂七八糟的感覺。
  誰說不是?她心中的感覺也极好,极好!
  沉默包圍著他們,好久,好久,仿佛時間、空間一切都凝固了。
  再抬起頭,他們都恢复平靜——也許他不曾“不平靜”過,但他那句話——
  那句話——“你在美國讀書的弟弟好嗎?”他這樣問。
  “很好,他已有獎學金!”她立刻答。
  “一定很有前途的!”他說。
  “我想也是。我很高興他能這樣。”她說。
  “是,是!”他說。
  但是,怎么又突然變成這么空泛的話呢?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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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勤鼠書巢 Luo Hui Jun 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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