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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病好了之后的第一件事,姮柔約見白翎。
  以前她永遠不會約見白翎,她認為對方沒有人情味,像冷冰冰的机器一樣。但——了解后一切都不同了,尤其听了亦天的話,她——好同情白翎。
  兩個女人約在一間僻靜的咖啡店見面。
  白翎還是老樣子,冷冷的,吊儿郎當的。
  “很意外,你會約我。”她說。
  “我說過有空時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姮柔笑。
  “病了几天,你女人味更濃。”白翎居然開玩笑。
  “怎么說這些——”姮柔臉紅。“這几天發生了事情嗎?”
  “你以為會發生什么事?”白翎反問。
  “陳先生等得不耐煩,約見斯亦天。”姮柔說。
  “蠢!”白翎吐出一個字。
  “是,斯亦天不赴約。”姮柔搖搖頭。“這件事總得解決,不能老拖下去。”
  “看來——你也知道是件什么事了?”白翎說。
  “是。”
  “病了几天收獲倒不少,”白翎笑。“斯亦天兩度探訪,這很難得。”
  姮柔臉紅,突然間覺得很不好意思,斯亦天以前——和白翎一定有些什么。
  “他是——很好的老板。”
  “只是老板?”白翎笑得古怪。
  “你們以前曾是朋友。”姮柔突然說。
  白繃臉色微變,停了一下才說:
  “你想知道什么?”
  “不,我無惡意,請相信,我只是猜的。”姮柔立刻解釋。“因為你們講起對方時都很特別。”
  白翎把視線移到窗外。
  “我不覺得有什么特別。”她顯得冷漠。
  “也許你們自己不覺,但在旁人耳中很特別。”姮柔不知為什么要堅持。
  “是不是你對這些事特別敏感?”
  “不——”姮柔又臉紅。
  “我告訴你,自從加入這行工作,我拋棄了自己的性別,”白翎說:“我心目中沒有男人,女人之分。”
  “但——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白翎盯著她。
  “很多事發生不受控制,”姮柔吃力的解釋。“譬如自覺,喜惡,甚至——感情。”
  “那是你不了解我們這行,”白翎淡淡的笑。“我們沒有感覺,沒有喜惡,沒有感情。”
  “那不可能。”姮柔叫。
  “可能。我就是。”白翎說。
  “不——你厭惡曾雄,這表示你有喜惡!”
  白翎眼光一閃,很難明白,仿佛尷尬。
  “錯了,我只是幫你,”她不承認。“十三歲開始,我的心已經死了。”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沒法子,”白翎揚高了頭,有絲——惆悵是這兩個字吧?“我親手殺死它的。”
  “為什么?”姮柔追問。
  她知道自已有點過分,但——她急于知道,她始終覺得白翎和亦天有關。
  “為—個男人。”白翎簡單的答。
  一個男人!果然是一個男人!
  “你才十三歲,怎么可能——”
  “我十三歲時可能比你現在還成熟,”白翎冷笑。“今年我三十歲,我覺得已到人生盡頭。”
  姮柔吸一口气,白翎今年果然三十歲,外表實在半點也看不出。
  亦天沒說假話,她三十歲。
  “那男人——怎樣?”她忍不住問。
  白翎展開笑容,又古怪又邪气,還有半絲不屑。
  “那男人——正眼也不看我,”她笑起來。“我沒有見過這么冷酷的男人。”
  “他傷了你?”姮柔小心的。
  “是吧!我不知道,”白鑰聳聳肩。“只是當時我很恨,恨天下男人,從此心死,拋棄一切。”
  “他只是不看你,你的反應——是否太強烈了些?”姮柔也奇怪自己這么說。
  “強烈?”白翎笑。“我是這樣的人,天生的。”
  “那么——”姮柔猶豫一下。“那男人知道你因此而改變嗎?或是——”
  “他知不知道都与我再無關系。”白翎打斷她。“我說過,我殺死了自己的心。”
  “可以殺死自己的心嗎?”姮柔怀疑。
  “如果是我,可以,”白翎望著她。“換成你——不知道,也許不行。”
  “為什么?我脾气也剛烈。”姮柔說。
  “但你柔情似水。”白翎大笑。
  “我——”姮柔臉又紅了。“你開我玩笑,我只不過名字叫姮柔。”
  “為什么不照照鏡子?”白翎打趣。“尤其面對斯亦天的時候。”
  “我面對——”姮柔指著自己。“你胡扯。”
  “我算胡扯,”白翎也不介意。“大家都在說,鐵漢也為你心動了!”
  “哪里有大家?”
  “我們這邊的人都知道,”白翎很狡猾似的。“還有小美他們,相信比我們更清楚。”
  “我想知道——你十三歲那個男人是誰?”姮柔是突如其來的問。
  白翎呆怔了,确确實實的呆怔了一下。
  “你——以為會是誰?”她不安的反問。
  “斯亦天?”姮柔說。
  白翎仰天大笑,笑得——引來了所有人的視線,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斯亦天!你說斯亦天?”她指著姮柔。
  “難道不是?”姮柔益發怀疑了。
  白翎笑聲突止,臉上一片沉寂,她剛才在笑,怎么——一點笑意也沒有?她——
  “不是。”她說得斬釘截鐵。
  她的聲音里全是冰霜,有刺骨的寒冷。
  “不是?”姮柔還是不信。
  “不是。”白翎再一次重复,聲音里的堅決更是明顯。“怎么可能是他!”
  姮柔吸一口气,她自己也猶豫了,信白翎?或是不信?然而這件事——她搖搖頭,算了,大概世界上現在再也沒有肯定的是与非了吧?
  她不喜歡這答案,也不喜歡這世界。
  “或者——我猜錯了,”她只好這么說:“但是你們倆——在某些方面,我覺得相像。”
  “那也不能代表什么,”白翎說:“十三歲以后,我眼中再無任何男人,斯亦天出現在十三歲之后。”
  “能不能告訴我,怎樣的男人令你如此傷心,從此眼中無男人?”姮柔問。
  白翎呆怔一下,想不到她如此問。
  “很難解釋,”她說:“我認為這是真正男人,給我頂天立地的感覺。”
  頂天立地?還說不是斯亦天?但——不必再追問了,就算真的知道了又如何?那已是過去的事了!
  “很羡慕你當年能遇到這么一個男人,”姮柔由衷的。“世界上越來越少這樣的男人了!”
  “是,我也覺得自己當年幸運,”白翎微笑。“這樣的男人不正眼看我倒也值得。”
  “你不恨他?”
  “我恨他做什么?白翎還不至于這么不分青紅皂白,這么小家子气。”白翎說。
  “如今他在哪儿?”姮柔還是忍不住。
  “誰知道?”白翎答得爽快。“天涯海角,或許他已儿女成群,或者他是天涯浪子,又或者——”
  姮柔應該相信,那個男人不是斯亦天了吧?
  “你說如果你們再見面會如何?”姮柔說。
  “不如何,”白翎洒脫的聳聳肩。“或打招呼,或不打招呼,面對面走過去,只是這樣。”
  “我相信當然你一定很——刻骨銘心,怎可能面對面擦身而過?”
  “沒有文藝大悲劇,大喜劇之類的鏡頭,”白翎笑。
  “你太天真了,而且我心己死。”
  “你始終是不肯說出來。”姮柔歎一口气。
  “說什么呢?又不是寫小說,人家當年連正眼都沒看過我呢!”白翎拍拍她。
  “會不會他一直在后悔?”姮柔异想天開。
  “后悔什么?”白翎大笑。“你非要我把當年的事放進你做好的模子里才滿意嗎?”
  “不是,我只覺得遺憾。”
  “天下遺憾的事太多了,我從不為這兩個字心動。”白翎又恢复了冷冷的樣子。
  “我看電影,看小說也會流淚。”姮柔笑。“大概我太差勁了。”
  “不是差勁,你——心中有愛有情,”白翎很真心的。“所以你能柔情似水。”
  “你又說這四個字,我哪里有呢?”姮柔不依。
  “不信也沒法子,或者你回去問小美。”白翎說:“我很欣賞小美。”
  “她很好。就是有個曾雄拖著麻煩。”姮柔說:“否則一定好多男孩子喜歡她。”
  “恐怕——她不會喜歡任何人!”
  “什么意思?”姮柔不懂。
  “以后你自然會明白。”白翎說:“我們出來大半個下午了,不如回家吧!”
  “你有事?”姮柔依依不舍。
  “我有什么事呢?總是一個人。”白翎說得有絲凄涼。
  “我沒事,星期天總是留在家里,很悶。”姮柔搖頭。“只能陪媽媽。”
  “會嗎?”白翎徑自站起來。“走吧!”
  姮柔付了錢,兩個人并肩走出咖啡店,站在太陽光底下。
  “我很少白天活動,很不慣,我是夜貓子。”白翎說。
  “下次約你晚上看電影。”姮柔說。
  “看。你就是站在陽光下的人,”白鑰望著她。“神情、外貌,心境都配合。”
  “誰說你不是呢?”
  “自己的感覺。”白翎搖搖頭。“陽光令我自卑。”
  她又說感覺,她是有感覺的,是不是?正想反駁她,她的神色突然變了,仿佛——遇到了敵人。
  “我回去了,”她壓低了聲音,很緊張,很特別。“我們再通電話。”
  說完,也不理姮柔的反應,大步走開,一下子就消失在街角。
  姮柔不明白她為何變臉,突然离開,她想——做他們那行的人或者都是這樣吧?
  正待叫車离開,背后有人輕拍她肩。
  轉身,看見了亦天。
  亦天來了——和白翎的走有關系吧?她記得他們對四周人的警覺特別靈敏的事。
  白翎是否先發現了亦天?
  “你!怎么會在這儿?”她惊喜的。
  自然,他不能說偶然經過,對不對?天下不可能有這么巧合的事。
  “我去看你——伯母告訴我這儿。”亦天坦白的。
  他去看她——第三次探病了,白翎說的是否真心?他對她——不同于其他人?
  “是,我約了白翎聊天。”她愉快的。
  “聊天?”他意外。“不是公事?”
  “不是。我和她是朋友,”她說:“我們聊得很開心。”
  他不語,伴著她慢慢往前走。
  “開心?白翎會嗎?”他問。
  “人都會開心,為什么她不會?”她反問。
  “我以為她是個只有工作,沒有喜怒哀樂的人。”他淡淡的搖頭。
  “怎么會呢?又不是机器。”她說。心中—動,以前她也曾覺得白翎像机器。
  “不知道,不了解這個人。”他還是搖頭。
  “你們認識時,她是多大?”她突然問。
  “十二、三歲。”他想也不想的。“個子不算太高,但眼睛十分成熟,十分冷漠,很怪的模樣。”
  “很怪?”她笑。“如果十二、三歲的人眼睛成熟,老成又冷漠,大概有點——怪异。”
  “倒不是怪异,”他說:“很矛盾,當時我們曾合作過一個工作。”
  “哦——”她望著他。
  “她的行動十分古怪,我跟她合不來,”他又搖頭。說起白翎,他總是搖頭。“尤其那种眼光,我總避開,不敢正眼看她。”
  不正眼看她,她說的。但——不“敢”正眼看她,他是這樣說的——若他真是她口中的“他”,那是怎樣的遺憾?
  姮柔有點激動,臉也紅了。想說什么,哽在喉頭就是出不來。
  “你怎么了?”他望著她。
  亦天卻總是凝望她,是不是?這完全不同。
  姮柔明白了,亦天口中她和白翎“完全不同”,大概分別就在這里吧?
  “沒——沒有。”她吸一口气,把話咽回去。
  那些話不說也罷,遺憾也好,無緣也好,反正已經過了那么久,提起來——也無益。
  何況,她始終不知道他是否白翎口中的那個“他”。
  “你病剛好,不如早些回家。”他說。他變了很多,以前他根本不說話的。
  是她的柔情似水嗎?她不知道。
  “我想下圍棋。”她在他面前也少了拘謹。“又你家?”
  他凝望她一陣,伸手攔車,說了他的地址。
  “你們的事——有沒有進展?”她問。
  “時間不是問題,我已等了那么多年。”他說。
  “陳先生沒來煩你?”
  “他不會傻得自己來。”他說:“曾雄——以后不會再來麻煩你了。”
  “怎么?他死了?她吃了一惊。
  “不——怎么你會想到死?我們真的那么可怕?”他問。眼光炯炯有神。
  “我以為——他那种人應該惡貫滿盈。”她笑。
  “不是。他被管訓,送去外島。”他搖頭。“他以前做了太多犯法的事。”
  “小美呢?”她問。
  “她很開心,因為曾雄已經把儿時簽的婚約退還給她。”他輕描淡寫的。
  他說得這么輕松,簡單,可是她知道,事情進行時必然有惊濤駭浪。
  “你辦的?”她問。
  他微微點頭,永不夸張。
  “那么,剩下來的只是你自己的事了?”她問。
  “是。這事需要你幫忙。”他說。
  “我?當然,我做得到的一定做,”她立刻說;“是否約陳先生?”
  他微微皺眉,搖搖頭。
  “今天只下圍棋。”他說。
  她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把話題岔開了。
  “你的事呢?”
  “要辦的時候我通知你。”他說。
  計程車送他們回到他那古雅的家,坐在他那別致的厚棋盤前。
  “第一次到這儿時,我的感覺是那柄古劍和屋子的气氛不對,殺气太重,”她坦然望著他。
  “后來,漸漸清楚你——你們,又覺得古劍很配你身分。”
  他轉頭望古劍,望了好一陣子。
  “只是挂在那儿,我什么也沒想過。”他說。
  “你是做完一件事才做第二件的人,你沒有精神去想到其他小事。”她說。
  “也許。”他拈起一粒棋子,沉思半響。“我是不是太固執了?”
  “固執未必不好,看在什么時候固執。”她說。
  他凝望她半晌,不聲不響的放下棋子。
  “小美他們晚上來吃飯。”他說。
  “病了几天,一直沒見到他們,”她也放下棋子。“怎么剛才不告訴我。”
  “告訴你与否重要嗎?”他問。
  “不重要,但——我或者不來,免得他們——誤會。”
  誤會?他望著她,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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