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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薇亞結婚了,婚禮在匆促而极度保密的情況下舉行的。沒有請客,更沒有舖張,簡單的婚禮一過,新婚夫婦立刻到不曾宣布名稱的地方渡蜜月。
  婚禮前整個星期,之穎沒有見著薇亞,她似乎躲了起來。婚禮之后,她也沒有回到小徑盡頭的家中。之穎有點失望,她不必做得這么神秘啊!
  薇亞結婚就是這段三角戀愛的結束?之穎不知道!立奧絕不是肯放手的男孩,她明白這點!——還能怎樣呢?施薇亞已是正正式式的潘定邦太太了。
  之穎很想找立奧談一談,勸勸他——雖然他未必會听。她關心他在這种情況下會做出什么傻事?唉!她愈來愈覺得薇亞的婚姻有錯誤,她希望薇亞不后悔!
  中國女孩子大多數都屈服于既成的事實,薇亞就算后悔也絕不會和潘定邦离婚,那——不是很痛苦的一件事?立奧說墳墓,沒有錯啊!
  相愛的人不能結婚是天下最遺憾的事,之穎想。她說不出這件事里誰對誰錯,似乎——都有錯,也都沒錯,各人有各人的立場和打算,是嗎?只是——立奧很可怜,他追求的是愛,得到的是痛苦和毀滅!像他那么剛硬、陰冷的男孩子,肯定的能在表面上承受得了這打擊,他內心如何?他將怎樣平衡自己?
  立奧年輕好胜,脾气又坏,再加上愛惡都是那么強烈,所謂的“平衡”是——他將怎么對付施薇亞和潘定邦?之穎知道他一定會這么做,換了她也會報复一下,泄泄憤。人總是人,尤其年輕人,誰真能像小說里、電影上那么偉大?
  之穎實在為施薇亞和潘定邦擔心!
  小徑上,依然那么宁靜。已發生的事被輕風吹散,只留下淺淺的痕跡。日子一天天的在推進,未發生的事,誰能預先知道呢?只是,有些事是必然要發生的,上帝預先安排好,絕不能更改!
  之穎快快樂樂的沿著小徑走回家,一整天的課不曾使她疲乏,這個熱心又善良的女孩子永遠有發泄不完的精力。她又在想,晚上該去看看施廷凱——管他歡不歡迎。也該再帶玫瑰到山坡草地上奔跑一陣,看著她那兩條逐漸強壯的小腿活動是件高興的事。或者程以哲會來,最近他晚上總是來,這個男孩真的熱心,比起韋皓來——
  韋皓?她呆怔一下,韋皓已有一星期沒來過此地,在學校雖然見面,卻總——感覺不到他存在似的。不,是他疏遠了她——哎!怎么想的?韋皓絕不會疏遠她,韋皓是在“發奮圖強”的用功,不是嗎?或者今晚可以打電話叫他來,他從沒見過以哲,他們該見見面,一定會成好朋友的!
  回到家里,慕賢和淑怡都沒回來。廚房里有一袋愛蓮母親代買的菜,她放下書本,快手快腳的把蔬菜洗干淨、肉切好。從冰箱里拿出一大瓶果汁灌下去,又吃了一塊薩其瑪,飽了。洗一把臉,朝施家跑去。
  穿起牛仔褲T恤的她顯得分外修長,也分外青春——青春不是名貴的脂粉、不是華麗的衣服所能裝扮出來的,青春是自然美。她跑到施家別墅門口,正待按鈴,發現大門又是虛掩的,怎么回事?他們不怕想殺人滅口的凶手再來一次?
  她輕盈的穿過庭院,走進客廳,四周張望一下,一個人影也沒有,施廷凱一定在書房。走了兩步,地板發出奇异的“吱吱”聲,這么漂亮的別墅,地板不可能這樣差勁,她退回兩步,依然吱吱作響。她怀疑的蹲下去看一看,竟是人工把地板弄松的,施廷凱預備怎樣?真活捉凶手?憑那几支飛鏢?
  她走到書房門口,沿路的地板都松動著,發出不同的聲音。敲敲門,沒有回音,推門一望,書房里沒有人,奇怪了,廷凱去了哪里?連阿保,連陳嫂都不見蹤影。
  正想轉身回來,忽然听見背后飯廳里有些聲音,像是有人在冰箱里拿東西。之穎高興起來,總算有人,沒有白跑一趟。
  她興沖沖的推開飯廳門,也許用力太大,把冰箱前面的那人嚇了一大跳。之穎一連串的對不起之后,發現竟是個不曾見過面的陌生女人。她背著身体,身上穿著一襲曳地白紗長睡袍,看不見她的臉,從她背影能知道,她必是個十分美麗的婦人。她一定是廷凱的太太靜文了!
  “哎——施伯母,對不起,嚇著了你,”之穎說:“我是之穎,杜之穎,施薇亞提起過嗎?”
  靜文沒有回答,她背著的身体動也不動,好像是一具石膏像。之穎看她手里拿著罐頭、杯子、鮮奶什么的一大堆,她好心的走過去幫忙。
  “讓我幫你拿,”之穎走到她身邊。“要拿去臥室嗎?施薇亞說在樓上!”
  靜文突然“啊”的一聲,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嚇般回轉頭,手上的罐頭、杯子、鮮奶“碰碰”的掉了一地,杯子碎了,牛奶洒在地板上,罐頭滾得好遠。使之穎吃惊得張大了嘴,一句話都說不出,是靜文那張臉!
  王靜文不是出名的美人嗎?連淑怡那种絕不應酬的人都知道當年上流社會第一美人王靜文,但是——之穎看見的是怎樣一張臉啊!白得像牆壁,冷硬、平板得像大理石,像畫出來般整齊的眉毛,死板的嘴唇。受惊的眸子,是臉上唯一有生气、會動的器官,怎么——是這樣的呢?兩人對峙几秒鐘,靜文一轉身奔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樓梯轉角處。
  之穎惊魂甫定,深深的喘几口气。靜文的模樣是那么怪异,天知道是誰嚇著了誰!
  之穎從來不是膽小的女孩,這一次可真被嚇坏了。她們倆距离那么近,驟見那樣一張平板、死白、毫無血色,甚至毫無人气的臉,怎叫人不嚇破膽?那張臉雖不丑陋,可以說十分美——好像畫出來的,但是,那——不像人,像夢魘中時時出現,不出聲,沒動作,只用兩只恐怖的眼睛定定望住你的黑衣女人——多恐怖!
  不知是那一聲惊呼,或是砸碰杯子的聲音,引來了神色慌張的陳嫂,她推門進來,一眼看見之穎,她似乎已明白了一切。
  “杜小姐,是你!”陳嫂并不意外,很平靜的拾起地上的玻璃碎片和罐頭。
  “我看到一個好恐怖的女人——”之穎天真的說。
  “別亂說話,那是夫人,”陳嫂神色庄重的看之穎一眼。“夫人身体不好,十年沒見過陽光,皮膚當然是蒼白的!”
  “但是——但是——”之穎不知從何說起。那种皮膚,那种平板絕不因為十年不見陽光的關系。
  “我告訴你別亂說,提都不許提,尤其在老爺面前,”陳嫂有點霸道,她不是這樣的人啊!“你提起這件事老爺會發脾气,也許——會不許你再來!”
  之穎點點頭,她并不怕廷凱不許她再來,她只是好心的不愿惹起廷凱傷感。
  “我不說就是,施伯伯呢?”之穎問。
  “在后園!”陳嫂拿著碎玻璃杯走出去,她臉上有個——近乎詭异的微笑。
  之穎不研究陳嫂的笑容——一些中年或老年的獨身婦人,總喜歡故作神秘,何必研究?她跳躍著奔進后園,黃昏的金紅色霞光下,她看見了廷凱。
  依然是一副黑色太陽眼鏡,依然穿得十分瀟洒,他正在做什么?模樣儿那么可笑!那是一條用長木板臨時搭成的橋,彎彎曲曲的毫不規則,而且只有兩尺寬,廷凱就在上面小心的、認真的前進。好几次,他几乎從那有一米高的窄橋上跌下來,看得旁邊的之穎和阿保忍不住要叫出來。可是,他總能及時穩定自己,再找出正确的方向。那真是仿佛看得見一樣,他花了多少時間來訓練自己?為什么?就為那凶手?值得嗎?
  之穎輕輕的透一口气,廷凱敏銳的立刻發覺。
  “是誰?之穎吧?”他站在木橋盡頭。“扶我下來,阿保,預備練靶!”
  阿保沉默的看之穎一眼,他每次都顯出不歡迎她的模樣。他走過去扶下廷凱,帶廷凱到旁邊,預備好箭靶。很雅致、很美的花園加上這些木橋、箭靶,看起來不倫不類的,廷凱報仇的心實在太重了!
  “會射擊嗎?”廷凱問之穎,接過阿保遞去的一枝槍。
  “學校軍訓課試過,不很准2”之穎說。她現在相信廷凱要親自抓住凶手是認真的了。
  “看看我的槍法!”廷凱自信的笑一笑。
  他用腳踏踏草地,原來草地上有一塊可令他辨別方向的小木塊。他站直了,正對著箭靶,右手平伸,“碰”的一聲,一粒小小的鉛彈射中紅心,箭靶上傳來“鈴鈴”的聲音。
  “射中紅心了!”廷凱很高興,用右手摸摸仍用繃帶挂在身前的左手。“我的槍法比那該死的凶手高明多了!”
  之穎沒出聲,看著他再射五槍。那么神奇的,槍槍均射中紅心,他的槍法比飛鏢更准。只是——之穎下意識的有點寒心,他愈自信就表示危險性愈大,是吧?
  他把气槍交給阿保,很准确的走向之穎。
  “有一星期沒來了,在忙什么?”廷凱心情很好。“你那位醫生朋友呢?”
  “他晚上會來吧2”之穎說。有陽光.她看見廷凱黑眼鏡后眼眶附近盡是可怕的創痕。“你的手——好了嗎?”
  “沒問題,”廷凱再拍拍手。“凶手再來時,受傷的絕不會是我!來,我們到書房去坐!”
  “施伯伯,你請那位美國權威的眼科醫生什么時候來?”之穎關心的。
  “唔——快了吧!”廷凱似乎不愿深談。“不過我相信,就算我看不見也一樣能捉到凶手!”
  “可是危險啊!”之穎小聲叫。
  “十年前眼睛看得見時也一樣危險,不是嗎?”廷凱拍拍她,帶她進書房。
  “你完全想不出凶手的動机?”之穎好奇的。
  “想象不出,我一向只幫人打贏官司,我又從不跟人結仇,十年來我想過千万遍,我想不出理由!”他搖頭。
  “你—一太太呢?”之穎眨眨眼,她又想起那平板、恐怖的臉孔,咽一口口水,她不敢問。
  “靜文?她怎么可能有仇人?她是人人歡迎的好人,誰會仇視她?”他又顯得激動,可怜的他,怎樣在愛著靜文啊!“忍心下手傷她的不是人,是禽獸!”
  “她有沒提過——認得出那個凶手?”之穎再問。她覺得這件事里似乎疑點太多,絕不平常。
  “受傷以后,十年來她都沒出聲,”他傷感的歎口气。“她沉默得令我心痛!”
  之穎出不了聲,她不能再深問,那會涉及廷凱夫婦之間的私事,她無權這么做。
  “大門沒關上,我認為還是小心點好!”她直率的。
  廷凱胸有成竹的笑一笑。
  “謝謝你的關心,之穎,”他再笑一笑。“大門是我故意開的,我要讓他進來!”
  “他?凶手?”之穎怔一怔,她可沒那么深的心机。“哦!施薇亞什么時候回來?”
  “明后天吧!”廷凱搖搖頭。“可怜的孩子,那個李立奧嚇坏了她,連結婚都不敢請客!”
  “她去了哪里?”她追問。
  “香港!”他不會瞞住之穎。“預備十天回來,他們在香港辦好去澳洲的手續,回來住一星期就走!”
  “去澳洲定居?不再回來了?”之穎意外的。
  “過一兩年,等李立奧忘掉這件事再回來!”廷凱淡淡的。他對這件事并不十分關心,他全副精神放在捉凶手的事上。
  “一兩年后李立奧就會忘記?”之穎自語。
  “怎么?你認為這樣避開不對?”廷凱又意外了。
  “李立奧——并不坏,我認為大家講清楚比避開好,又避不了一輩子的!”她坦坦白白的。
  “你和薇亞談談吧!”廷凱說:“我不明白他們之間是怎么回事,本來好好的,怎么突然會跑出個潘定邦的?”
  “你見過李立奧?”她問。
  “看不見,能感覺得到,”廷凱笑笑。“很任性、很爽朗的一個年輕人,或者——薇亞覺得定邦比較合适吧!”
  之穎又坐了一陣,實在有點坐不下去了。她對廷凱這种態度完全不同意,廷凱心中似乎只有靜文,再也容納不下第二個人,甚至他的女儿。他對薇亞不關心——并不同于美國那些采放任子女態度的父母。或者他也愛薇亞,只是完全不關心。像這樣一件婚姻大事,至少他該提出意見,他是父親啊!他好像完全不管。
  “你也覺得潘定邦比李立奧好?”她問,聲音硬了起來。
  “我不知道,薇亞覺得誰好就行了!”他拿起書桌上的飛鏢。“婚姻是她的,不是我的!”
  “她是你的女儿,你該關心!”之穎忍不住叫起來。怎樣的父親?被仇恨蒙蔽了愛心?
  “你怎么這樣說?”廷凱皺皺眉。“薇亞夠大了,她應該自己能選擇!”
  “你甚至不提一點意見?”她不客气的。“你心里只有怎樣捉凶手,報仇,是嗎?”
  “之穎,我能听出所有聲音,我仍是看不見,”廷凱歎一口气。“你懂嗎?我相信薇亞選擇是正确的!”
  之穎呆一下,她怎能這樣對廷凱發脾气?完全不關她的事,她太過分了!
  “我回去了!”她悶悶的撅著嘴生气,也不知道她气廷凱還是气自己!
  “有空再來,大門不再緊閉了!”廷凱站起來,擺好位置又開始練靶。
  之穎低著頭走出去。她實在想不明白,廷凱曾是最出名的大律師,他該比所有人更熟知法律,他能幫每一個人打贏官司,為什么不能幫自己?他該把這事交給警方辦理,十年前就該。但是,他卻在十年后的今日堅持要自己辦,為什么?他不理會女儿面臨的愛情困扰,他不怕自己面臨的生命危險,他固執得有點不可理喻!
  或者,這是他心中唯一解不開的結吧!有時人就是那么愚蠢,明明只是一個簡單的結,輕輕一拉就開了,他卻要費許多年的時間才脫得了困,不是蠢嗎?
  大門處,彪形大漢阿保等在那儿,他的臉色好嚴重。
  “陳嫂說你見到了夫人!”他劈頭就說。
  “怎么樣?她是不許人見的?”之穎沒好气的。她已被靜文嚇坏了,陳嫂和阿保還想做什么?
  “不是不許人見,”阿保摸摸頭,他這种長肉不長心的人倒是沒有坏心眼。“只是——你別說出去!”
  “說什么?當我是長舌婦?”之穎的牛脾气來了,冷冷硬硬、凶凶霸霸的叉起腰。
  “不,不是。”阿保的臉都漲紅了。“我的意思是別告訴老爺!”
  “施伯伯?”之穎呆呆的。“你們怎么回事?施伯伯難道不知道自己太太的情形!”
  “請你千万別提起!”阿保眼光很誠懇。
  “說過不提就不提!”之穎拍拍胸口。“告訴你,施伯母可把我嚇坏了,她那張臉——”
  “杜小姐,”阿保大喝一聲。
  “嚷也沒用,我是嚇坏了,”之穎稚气的攤開雙手。“我又不是在胡扯,又不是在騙人!”
  “杜小姐,這是我們唯一的要求,”阿保只好軟下來,他是不能對一個稚气的女孩子呼呼喝喝的。“因為這件事——關系重大!”
  “哦!”之穎睜大了又黑又圓的星眸。“那——我不說就是,你放心,阿保!”
  之穎雙手插進牛仔褲袋里,踢著地上的小石子走回家。阿保的話真神秘,什么關系重大,不過——答應不說就一定不說,之穎是個守信用的人!
  淑怕已做好晚餐,父女三人吃得津津有味。杜家不富有,但是他們分工合作,做妥所有的事。杜家的人看來也不特別互相關心,但是,他們的愛、他們的親情表現在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上。
  之穎是個很乖的女孩,除了保持那份純真、那份珍貴的稚气之外,她愛讀書,也愛玩,只是,她的玩法和別人不同。當她幫助淑怡做完她能做的家事外,她總是玩得那么正派,也那么淡泊——不慕虛榮、不沉迷于燈紅酒綠的淡泊。她從不夸張自己,不論优點、缺點,她都那么自然的把自己放在人們面前。她不重視物質,她從來不會在鏡前多花一秒鐘,但是她注重靈性的追求——那是精神上的。她不是美人,但是她青春,她全身煥發著青春的光芒,她黑眸中孕育著智慧和靈气。她是個脫俗的女孩子,普通的人只能發覺她与眾不同,特殊的男孩子才能發現她的內在美和那一股捉摸不到的靈气!
  韋皓只是她自小到大的玩伴,十多年來只知她与別的女孩不同。真正欣賞她的——暗暗的、不露痕跡的,是程以哲!
  看啊!他又踩著小徑上的月光大步而來。他那不羈的笑容,他那洒脫的神色,還有他后天因學識和環境所訓練出的沉穩,他不是脂粉明星似的美男子,可是他比美男子更吸引人——內在的!
  “嗨!我來了!”他微笑著朝之穎揮手。
  之穎穿著紅色熱褲,白色T恤坐在綠色的草地上,手中抱著乳白色的吉他,月光下,紅綠對比也變得那么和諧。她剛洗完澡,脖子里、手臂上全是痱子粉,頭發也濕濕的貼在頭上,只是兩只又圓又亮的黑眸在轉動,她顯得稚气又生動。
  “玫瑰沒出來,慧玲關著房門,”之穎指指丁家。“等會儿我們一起去看看!”
  “玫瑰沒出來我不能來看你?”他半開玩笑的凝視她。這個女孩全身都是“真”的光芒,他心中流過一股溫暖,“真”的一切總給人溫暖。
  “看我?”她咧著嘴笑了。“我打電話讓韋皓來,好讓你們見見面!”
  “他來嗎?”他問。
  “他不在家!”她摸摸濕頭發。“奇怪的是愛蓮也總不在家,若你不來,我就慘了!”
  “我不來時你可以打電話給我,”他笑一笑,含有深意的說:“我永遠不會不在家!”
  “好!我記住了!”她拍拍手。她听不出他話里的深意。
  “只記住不行,要打電話給我!”他說。
  “你天天來,我何必打電話?”她瞪著他,眼中一片澄澈。
  他暗暗歎一口气,無奈的默然,她太直率、太純真了。
  “明天我不來,等你電話才來!”他仍然在笑。
  “我明天打給你!”她甜甜的笑。“嘿,程以哲,以后被別人誤會,沒有女孩子肯要你了!”
  “誰在乎?”他洒脫的說。坐在她旁邊。“我從來沒打算讓女孩子要我,是我要女孩子,主權在我!”
  “夠性格!”她彈一下吉他,突然跳起來。“你等一下,我再打電話找韋皓!”
  她跳過灌木樹,沖進愛蓮家,一分鐘后又出來,神色有點沮喪,有點怀疑。
  “韋皓還是不在,他媽媽說他放學沒回過家!”她嘟起嘴巴。“他該五點鐘到家的!”
  “也許他有重要的事!”他安慰著。
  “他從來都沒有重要的事,下午在公路局車上也沒提起!”她搖頭。“明天我一定要問清楚!”
  “那么現在呢!一直要嘟著嘴、气鼓鼓的對著我?”他開玩笑,他想使她輕松點。
  “怎么會?”她又笑了。“韋皓一定有重要事情,我知道,我了解他那個人!”
  “很高興看見你笑,天又晴了!”他打趣。
  “來,我們去丁家帶玫瑰出來,”她伸手給他,把他從草地上拉起來。“到士林去逛逛好嗎?”
  “士林有什么可逛的?到后面山坡上不更好?”他說。
  丁家大門緊閉,窗帘也深深低垂著。之穎和以哲既然打定主意找玫瑰出來玩,也就不客气的敲了門。
  開門的是丁范,他的臉色不好,似乎在生气。
  “是你們,”他勉強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容。“請進來坐!”
  客廳里開著冷气,只有丁范獨自一人在看書,慧玲和玫瑰都不在。
  “我們想帶玫瑰出去走走!”之穎說。
  慧玲從另一扇門里探出頭來,她好敏感,一听見玫瑰的名字立刻就出來。她的眼睛紅腫,臉色陰沉——很可能是兩夫婦又吵了嘴。
  “玫瑰睡了,明天吧!”慧玲說。聲音里仍有哭意。
  “那——”之穎預備退出去。
  “丁先生,丁太大都在,我正好有個問題跟兩位談一談,”以哲接口說:“可以嗎?”
  “談什么?”慧玲立刻露出戒懼的神色。
  “坐下來慢慢談吧!”丁范請他們坐。
  慧玲瞪丁范一眼,不情不愿的坐在一邊。
  以哲看看之穎,他不是莽撞的男孩,他說要談必然是有所准備的。他是要談玫瑰進學校的事吧?
  “我已經安排好玫瑰進我們學校的事,”他平靜的說:“她可以一邊學習,一邊接受學校醫療中心的治療!”
  “學校?”慧玲眼睛睜得好大,似乎在——恐懼,連進學校也恐懼?沒有道理!她剛坐下的身体整個從沙發上彈起來。“誰說玫瑰要進學校?誰說的?”她叫。
  “我們和丁先生談過,他很贊成,”以哲心中吃惊慧玲的強烈反應,臉上卻不表露出來。“進學校是玫瑰唯一的途徑,是對玫瑰好!”
  “你,是你!”慧玲突然轉向丁范,惡狠狠的指著他的鼻尖,紅腫的眼中又充滿了淚水。“你到底是何居心?玫瑰也是你的女儿,你就忍心送她去那种——集中營?丁范,有我在,就絕不能讓你那么做,除非——我死了,我也要帶玫瑰一起去死!你們搶不了玫瑰,搶不到!”
  “集中營?你說什么?”之穎傻傻的望住慧玲,盲啞學校說是集中營,她神經不正常?
  慧玲不理她,依然那么堅定、那么固執、那么不可理喻的瞪著丁范,這個做丈夫的神色竟然是那樣可怜。
  “玫瑰是我的,一切由我作主,”她又說。哭得鼻涕眼淚一起流,除了那惡狠狠的神色,她看來也可怜兮兮的。“听不見,講不出,她已經是個可怜的孩子了,你們還忍心折磨她?送她去集中營?你們還有人心嗎?”
  “慧玲,你理智一點,”丁范忍不住叫著。他們夫妻每次就這樣吵架的嗎?“當著客人面也不怕人笑話?人家是幫助玫瑰,是進學校,不是集中營,這點都分不清!?
  “集中營!”慧玲竭斯底里的叫。“是集中營。玫瑰不要人幫助,有我保護就行了,還有什么地方比母親的保護更安全的?你們不要來惹玫瑰,我不會答應你們的!”
  以哲眉心微蹙,他在研究慧玲怪异的神色和奇特的話,為什么要把學校說成集中營?她受過什么刺激?她看來才三十歲,不可能有机會進過集中營啊!
  “慧玲,你講點理,”丁范忍無可忍的。“怎么幼稚成這個樣子?好歹都分不出?”
  “我是分不出,”慧玲哭叫著。“誰要搶走玫瑰就不行,誰要玫瑰去那——集中營,誰就是仇人!我有權保護我的女儿,你們走,永遠別再來!”
  “慧玲——”丁范气得全身發抖。平日慧玲總是好好的,提起這件事就像發瘋了一樣。
  “別叫我!你總是幫外人要帶走玫瑰,你嫌她又聾又啞是不是?”慧玲激動得几乎不能自持。“女儿是我生的,你嫌她,就一起赶我們走好了!”
  之穎呆呆的站在一邊,她絕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慧玲也未免過分不講理了,把丈夫气成那樣有什么好?難道慧玲自己舒服?她不等于在折磨自己嗎?這件事看來是不能管了,不能弄得他們夫婦失和。
  之穎輕輕扯一扯以哲的衣服,她從來沒見過夫妻吵嘴,她的父母二十几年相敬如賓,這次她真呆住了。可是以哲似乎沒感覺到似的,他仍用平靜、穩定的聲音說:
  “沒有人搶走玫瑰,她只是像普通的小朋友一樣,早晨上學,中午回家,”停一停,看見慧玲沒有反應,再說:“我們學校有一些從外國買來的儀器,為什么不給玫瑰一個机會去試試?你愛玫瑰,難道不希望她能听、能講一些簡單的話?”
  “騙人!”慧玲狠狠的搖搖頭。“玫瑰是先天性聾啞,醫生說過不能醫的——”
  “你帶她看了多少醫生?為什么不肯讓她看多一次?”以哲把握著机會。“我是五官醫生,讓我幫她,好嗎?”
  慧玲打量以哲一陣。他是醫生?這么年輕?而且又洒脫,又不羈,是醫生?他該是校園中綠茵上的人物。
  “你不是醫生,你在騙我!”慧玲停止流淚。
  “我是不是醫生你就會知道,”以哲開始有點把握。“先不決定送玫瑰進學校的事,你找一天到我們學校看一看,你滿意了再考慮,行不行?”
  “我不去!”慧玲眼中又出現類似惊恐的奇异神色。“我不去那种地方!”
  “慧玲,為了玫瑰,你就去一次吧!”丁范說。看得出慧玲態度有些改變,是為那個年輕的醫生嗎?
  “我陪你去,慧玲!”之穎自告奮勇,一片熱心。“我后天下午才有課!”
  “來吧!你和之穎兩個來,”以哲說:“我后天十點鐘等你們!”
  不等慧玲回答,他拖著之穎快步走出去。他知道慧玲愛玫瑰,他知道慧玲內心善良,她只是心中有個結。他現在要做的,是解開那個結。他几乎有把握后天慧玲一定去!
  “嚇死人,沒想到慧玲那么凶!”之穎伸伸舌頭。
  “保護孩子是母親的天性,怪不得她!”以哲說。
  “沒有人要害玫瑰啊!”她稚气的叫。
  “她心里是這么想,”以哲搖搖頭。“我相信能有辦法糾正她的觀念!”
  “嘿!她比你還大,你糾正她?”之穎皺皺鼻子,笑得像個小女孩,眼睛亮得像夜空中的星星。
  “不是年輕的問題!”他沉思著。“之穎,陪我走一走,我要仔細的想想!”
  “想什么?”之穎傻傻的。
  “丁太太的古怪!”他說。牽著她的手,慢慢的朝小徑外的公路上走去。
  他說要想一些問題,之穎很听話的在一邊不出聲,烏溜溜的眸子直在他臉上轉。他的側面輪廓相當好看,是因為他在外國住得久?普通東方人的鼻子比較扁,側面多半不好看,他卻不是,好看得很有型、很有性格!
  站在公路上,他看一看方向,慢慢朝天母那邊走。他始終牽著她,像牽一個孩子,一個小妹妹。
  “后天我要試探一下丁太太,”他停下腳步,拋開思索了好久的問題。“她總說學校是集中營,有毛病,對嗎?”
  “可怕的名字,集中營,”之穎扮個鬼臉。“使我想起電影里那些納粹軍人!”
  “愛看電影?”他看著她。她真清純,就像那一片原野。
  “普通,”她聳聳肩。“對電影我好挑剔,挑明星,挑導演,還挑故事!因為我不想虐待自己!”
  “說得不錯,明天晚上去嗎?”他問。很自然的,是不是?不像一個公式化死板的約會。
  “誰演的?誰導演?什么故事?”她反問。也好自然。
  “沒有明星,沒有導演,沒有故事,”他笑著。“我一個朋友,在加拿大做事,他帶來一部由許多短片組合的電影,純藝術的,講究意境和畫面美,由加拿大國家拍的!”
  “是嗎?那不是電影院的電影了?”她問。
  “不是電影院的電影,常在我們學校會議室放映!”他說。
  “我去!几點鐘?”她好高興。
  “我來接你吧!”他想一想。“如果韋皓來,或者有別的朋友,讓他們一起去!”
  “一言為定!”她拍拍手。“認識你真好,程以哲!”
  “好是好,能不能——改變一种稱呼?好像叫以哲這樣的!”他看著她,眼中光芒好熱烈。
  “那怎么行?我不習慣只叫人名字!”她天真的搖頭。“我叫韋皓十几年了!”
  “小女孩長大了也該學點禮貌啊!”他笑。
  “哎——”她的眼睛烏溜溜的一轉。“程以哲,你的側面很好看,有人告訴過你嗎?”
  “沒有,你是第一個!”他搖頭。這孩子!真拿她沒辦法,才說別這么叫,她已經忘記了。
  “男孩子不能說漂亮,說好看——也勉強,”她皺著鼻子自言自語。“潘定邦漂亮,但脂粉气。韋皓好看,李立奧是帥,你——嘿,是性格,是洒脫!”
  “很好的評語呀!”他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
  “我對人從來沒有坏評語!”她拖著他的手朝回路走。
  “對坏人呢?”他打趣著。
  “我會想個辦法幫他變好,”她一本正經的。“如果沒辦法,我會走開,不理會那种人!”
  他沒出聲。他有個感覺,即使真正坏透了的人遇到之穎這么純的女孩子,伯也不會使坏心吧!
  他們就那么沉默的、安靜的、悠閒的走向小徑。月光輕柔的洒在他們身上,他們的四周、他們頭頂腳下都是一層朦朧的銀輝,像踏月而行。有人說善良的人們是天上的天使所變!他們是天上最可愛的一對天使,是上帝最寵愛的!
  一輛公路局車在小徑口上的站牌下停下來,一對年輕人跳下來。遠遠的看不真切,女的似乎是愛蓮,男的是——韋皓?!怎么會是韋皓?韋皓怎么會和愛蓮在一起?韋皓不是之穎的朋友?
  之穎心中震惊,下意識的停下腳步,眼睜睜的望住他們。他們是偶然相遇,是吧?韋皓是好心的送愛蓮回家,對嗎?他們不是約好的,他們不是——
  韋皓握著愛蓮的手,兩人凝眸相視,無限情意的站在燈柱下。愛蓮的臉那么美,那么柔和,像一朵又美又柔的云霧,軟綿綿的,令男孩掉下去再也爬不起來。韋皓的臉色——天!多么陌生的神色?之穎從來沒見過,十多年來一次也沒有。他那么專注的凝視愛蓮,他的眼光那么懇切,那么深情,他的世界中只能容納下愛蓮,他甚至看不見在公路上那十多年的女朋友之穎。
  他們就那么手握著手凝眸而立,任何人都會說是很美的一個鏡頭,畢竟,英挺的韋皓和柔美的愛蓮是那么相配,當然,得除了之穎!之穎說不出心里的感覺,她覺得麻木,覺得冰冷,覺得憤怒。天下最可卑的事莫過于感情的欺騙,韋皓背叛了她,愛蓮出賣了她——或者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而他們卻是她唯一最接近的朋友,怎能不憤怒?怎能不麻木?怎能不冰冷?
  以哲發現了之穎突然之間的改變,是因為前面燈柱下的年輕情侶?純良的之穎眼中竟也有一抹要毀滅全世界的光芒,她的手變得又冷又硬,她感覺得到——他牽著她的手。她正捏緊拳頭。前面的年輕人是誰?
  另一輛回台北的公路局車從天母開來,韋皓迅速的吻一吻愛蓮的面頰,跳上車絕塵而去。燈柱下的愛蓮依依不舍的張望著,直到汽車消失在黑暗的公路盡頭,才慢慢的沿著小徑回家!
  這就是愛蓮近來說不在家的原因?這就是韋皓藉口用功而疏遠的秘密?怎樣的朋友?怎樣青梅竹馬的伴侶?之穎的心好冷、好冷,她咬咬牙,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哭得像個孩子,任性又放肆,她的聲音很大,咬著一只手指,不停的抽搐。這突來的變化可嚇坏了以哲,他沒有面對哭泣女孩子的經驗,該怎么辦?
  他攬住之穎的肩,讓她靠在他怀里,一邊不停的輕拍著她的背脊。
  “別哭,別哭,”他努力逗笑她。“天上沒有烏云,怎么突然下雨的呢?”
  之穎不理會他,靠在他怀里哭了個夠,哭濕了他胸前的衣服。好在,她哭得突然;停得也突然,她抬起頭,眨眨淚水沖洗過格外晶瑩的黑眸,不哭了!
  “手帕!”她向他伸出右手。
  他從褲袋掏出一條手帕來,交到她手里,她可不客气的鼻涕眼淚亂擦一通,然后又還給他。
  “怎么回事?吹的是無定向風嗎?”他打趣著。
  “我什么都可以忍耐,除了欺騙!”她气呼呼的。
  “誰欺騙了你?那兩個——”他忽然有所悟,怕她難堪,不再說下去。
  “是韋皓和文愛蓮!”她癟癟嘴,又想哭了。
  他考慮一下,這件事不可以妄加評論,他是局外人,對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系一無所知。
  “你——預備怎么做?”他問,很關切的。剛才的鏡頭,誰都看得出愛蓮和韋皓互相有情。
  “罵他們一頓,然后——再也不見他們!”她說。
  “之穎,我有一句話,”他扶著她的肩,認真的。眼中跳動的那絲不羈之色被誠摯所代替。“想一想,再決定該怎么做,好嗎?”
  “我鄙視欺騙的人!”她任性的摔摔頭。
  “或者——他們有原因,有苦衷,”他說:“我不是幫他們,我為你好!”
  “那——我該怎么做?”她眨眨眼,小女孩眼中有了落寞和失意,看得令人心痛。
  “冷靜几天,不提也不問,”他想一想。“他們是你的朋友,給他們一個證實不是欺騙的机會!”
  “會——不是欺騙?”她怔怔的。
  “回家好好睡,過兩天你可能就會知道!”他擁著她走向小徑。“你想想,韋皓若看見我們,可會誤會?”
  她轉頭看他,心中流過一股溫暖。以哲是好朋友,他會在黑暗中帶她走正确的路!
  她決定等几天,或者,真不是欺騙?會嗎?
  之穎一下子變得沉默起來。
  整整一天,她裝得若無其事的面對韋皓——那是很困難、很痛苦的一件事,她從來不會“假裝”,她第一次知道,人,有時免不了要勉強自己做一些不愿做的事。韋皓也很沉默,他像做了虧心事般的不敢正視之穎,他不是坏男孩,坏男孩會毫不在乎這些。
  放學時,他們像往常一般在火車站分手。活潑的韋皓默默的低著頭走向零東車站,他也痛苦、也矛盾,是嗎?他為什么不說出來?之穎絕不是那种小器得死不放手的女孩,韋皓該知道的!
  她跳上腳踏車慢慢騎著回家。
  愛蓮又不在,當然是跟韋皓約會了。之穎不明白,他們這么做,良心會平安嗎?之穎看看丁家深鎖的大門,提著吉他走向施家別墅后的山坡上。
  她悶悶的坐在草地上,什么心情也沒有。她不能說“愛”韋皓,她這么年輕,二十歲,并不真正懂得愛情。但是,她和韋皓有十多年的感情,她一向珍視這份感情!
  她很失意,昨天以前的好心情已隨風而逝,她還能變回那個快樂的之穎?那個專門幫助別人的忘憂草?她不知道,她的好朋友竟欺騙了她!她傷心——
  坐了一陣,她彈起吉他來。她很自然的彈起吉他來。她很自然的彈著那一首《午夜吉他》,傷感的、沉郁的吉他聲代表她的心情,她今天真的不快樂!
  她忽然記起來,愛蓮說過這首《午夜吉他》是說兩個失戀人在午夜相遇,傷感的吉他拉近了他們,他們終于互相鼓勵再振作起來。失戀?她可有失戀的感覺?不,當然沒有,她怎能算失戀呢?她和韋皓從未說過“我愛你”之類的肉麻話,他們只是好朋友,算什么失戀?而且,她也從不以為愛上韋皓,愛,不是這么簡單的,是嗎?她為什么這樣不快樂呢?
  只是為了欺騙?她不明白!她繼續彈著《午夜吉他》,直到疲倦了。放下吉他,她靠在一株大樹上發呆,下意識的咬著手指—一她常常這么不自覺的咬手指,她不是個有心事的女孩,咬什么手指呢?她臉上神情落寞。
  山坡下有人走上來,她懶得去看,之穎今天要休息,誰都不見,誰都不理!
  上來的男孩子站在她面前,一條米色LEVI'S便褲,一雙米色麂皮便鞋,瀟洒得令人忍不住開心起來。她抬起頭,遇見一對含笑、了解而又有些不羈的眸子,一件米色圓領運動衫使他容光煥發,是不像醫生的醫生!
  “你來了?這么早?”她看看還未變黑的天,懶洋洋的。
  “忘了今晚的電影?”他眨眨眼睛。
  “電影?加拿大國家拍的藝術短片?”她跳起來,高興一點。“現在去?”
  “陪我到中山北路吃一餐意大利通心粉,行吧!”他拉起她的手。“總比在這里咬手指發呆要好!”
  “又看電影,又吃晚餐,”她皺皺鼻子。“很想去,可是有點累!”
  “跟我去了就會忘記累!”他不由分說的拖著她走。
  “我還得留個字條給媽媽!”她跟著他跑下山。
  “不要換衣服、化妝嗎?”他故意的。
  “肉麻!”她終于笑起來,像陰霾的天空忽然露出陽光。
  放好吉他,留下字條,她拍拍手,就這么隨他去了。身上仍然是那套學校穿回來的牛仔褲和運動衫。或者,愛穿牛仔褲的人特別容易合得來吧!像他們。
  小徑轉彎處一輛計程車緩緩駛進來,之穎張望一下,是度蜜月的施薇亞回來了,她向薇亞揮揮手,跳跳蹦蹦的走上公路。
  “綠洲”的意大利通心粉并不最好,小小的餐廳里情調不錯。小方格純歐洲風味的台布,桌上有個稻草包住的大肚酒瓶,里面點的是蜡燭。
  “應該有一小隊拉提琴、手風琴的樂隊。”之穎小聲說:“還有一個人站在我們背后唱歌!”
  “那樣子我擔保你吃不下飯!”他笑。
  侍者對這一對穿牛仔褲的年輕人倒不敢怠慢。雖說這個時代只敬羅衣不敬人,但气質好的人也令人另眼相看。
  “我吃芝士焗通心粉!”之穎睜大眼睛,一本正經的對以哲說:“可以嗎?”
  “稚气!當然可以,”他搖搖頭。他心中暗自慶幸,他能在此地遇到這么真純的女孩,是上帝安排好的棋子?“我吃牛肉九通心粉!”
  “我還要一個PIE,”她指指一邊的玻璃冰柜。“就是那种,奶油的!”
  “冰淇淋,核桃的,好嗎?”他望著她。
  “吃那么多,行嗎?”她小聲問。
  “怕我付不出錢?”他壓低聲音湊過來說。“不要緊,我可以把表押給他們!”
  “哎——不好,”她竟信以為真了,這孩子!“我們少吃一點,等會儿去圓環吃‘蚵仔煎’!”
  “傻女孩,真以為我付不出錢?”他笑起來,他就欣賞她那點純真稚气。“放心吃!我每個月的薪水沒地方用的!”
  “那——我還要一個香蕉船!”她甜甜的笑了。
  她已忘了韋皓的事?她已拋開了所有煩惱?這孩子,一點心眼儿都沒有!
  她吃得津津有味,芝士焗通心粉一點儿渣都不剩,奶油PIE也一點儿不留,又吃完一個大大的核桃冰淇淋,看著那個香蕉船直瞪眼,直皺鼻子傻笑,一旁的侍者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我吃不下了,”她拍拍肚子,愁眉苦臉的。“如果吃完這碟香蕉船,我一定走不動路!”
  “叫來東西一定要吃,我不喜歡浪費!”他故意的。板著臉孔,眼里卻有笑意。
  “那——我吃,”她無可奈何的。“不過你的朋友會見到一個傻得連路都走不好的女孩!”
  “如果我愿意替你吃了呢?”他眼中的笑意擴大了。
  “你肯替我吃?”她大喜過望。“等我畢業賺錢時一定好好的請還你!”
  “諾言不能許得那么遠,”他搖搖頭。把她面前的香蕉船拿到面前來。“我替你吃——以后你不許連名帶姓的叫!”
  “那叫什么?”她歪著頭。
  “叫以哲,或者程哥哥!”他說。
  “天!哥哥弟弟,不肉麻!”她的臉無端端紅了。
  “不叫我不吃!”他故意刁難。
  “叫程醫生行嗎?”她抓抓頭發又皺皺鼻子。
  “在你面前我不是醫生!”他搖頭。把香蕉船推遠些。
  “哎——我叫,”她紅了臉歎口气。“以哲!”
  以哲悶聲不響的拿過香蕉船,几口就吃完了。
  “現在輪到我發脹了!”他也拍拍肚子。
  “我以為你不脹,”她奇怪的望著他。“你吃不下為什么要替我吃?”
  “換你一聲‘以哲’,脹一次又如何?”他洒脫的揮揮手。
  招來侍者付了帳,兩個人慢慢走出餐室。這一段的中山北路愈來愈熱鬧了,燈光照耀得像白晝。
  “我們散散步,讓胃里的東西消化快些!”他提議。
  “走不動!”她停在那儿不肯走。“你要散步我就坐在地上等你!”
  “頑皮!愈坐愈不舒服,知道嗎?”他點點她的鼻尖。
  “買一小包以羅果子鹽來吃!”她异想天開。
  “走吧!賴在這里我擔保你連站都站不住了!”他拖著她”走。“走不動靠著我!”
  “不至于那么不中用!”她振作一下。“不過,你不是要我走到士林吧!”
  “小懶虫!”他攔了一部計程車。“真的太脹的話,我那儿有消化片!”
  十分鐘,他們就回到那家設備十分完善的盲啞學校。上次來時他們還是陌生人,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們熟悉得像老朋友。他們的相處是十分自然的,似乎超越了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很純洁,很珍貴的一种友誼。
  先到他那舖了地毯的雅致辦公室,他真的拿了一片消化片給她吃。辦公室在左面的一扇門是他寢室,兩間房子都有冷气,還有間小小的浴室。他打開讓她參觀,對于家庭里女孩子的事她并不在行,她卻欣賞那配得恰到好處的顏色。整間臥室是米色的,連地毯、連窗帘都是,和辦公室春意盎然的綠色,迥然有另一風格。不過,不論是綠色、是米色,都對他那么适合,米色代表他成熟、穩定的一面,綠色代表他個性中的洒脫、不羈,對嗎?
  “喜歡米色?你總穿米色衣服!”她坐在沙發上。還不頂熟,她不好意思脫了鞋子跳上去。
  “米色是心里成熟男人的顏色!”他也坐下來。
  “又瞎扯,我也喜歡米色!”她說。
  “喜歡的顏色相同表示什么?”他盯著她看。
  “不知道!”她不經大腦的聳聳肩。“程——哎,以哲,我可不可以脫鞋!”
  “當這儿是你自己的家吧!”他說。
  她稚气的歡呼一聲,脫了鞋跳上沙發,好像重回海中的魚儿。
  “我這個人最伯受束縛,”她長長透一口气。“如果要用衣服鞋子綁住我,我一天也活不了!”
  “這么嚴重?”他笑了。多坦白的話!
  “最嚴重的是化妝品,有一次試擦口紅,整天吃不下飯,都是口紅怪味道,”她搖搖頭。“我想是媽媽生錯了我,我本來該是男孩子的!”
  “你若是男孩子我情愿變女的。”他在開玩笑嗎?
  “荒謬!”她瞪他一眼,也不深思。“你怎么能變女的?”
  “要果汁嗎?”他轉開話題。
  “現在不要!”她張望一陣。“你的朋友什么時候來?”
  “來了吧!”他看看表。“休息夠了我帶你下樓,他們在會議室等!”
  “他們?還有誰?”她問。
  “我姐姐,也是我的頂頭上司、校長!”他說。
  之穎連忙跳起,套上鞋子跟以哲下樓。
  那是一間很講究的會議室,像普通教室那么大,單面有窗——對著花園那一面。地上又是滿舖草綠色地毯,一張長型會議桌不很大,桌邊是和地毯、窗帘同色的沙發椅,牆上挂著一幅銀幕,放映机旁坐著兩個人。
  “以凌,羅拔,我的客人來了!”以哲進門就嚷。
  之穎先看見以凌,以哲的姐姐。那完全是一個事業型的女孩,三十來歲,不算美,卻洒脫极了,有一分男孩子的气勢。她穿一條長褲,一件襯衫,是個美國大學生的模樣,長頭發用一個白色的大夾子束在腦后,很隨便,气質好得不得了。
  那個羅拔也相當出色,高大、強壯,是那种一把抱不住的男孩子,很安全感。他可能比以凌還大一點,但那裝束、那气質、那神態和以凌十分相近。
  “羅拔是以凌的——男朋友?”之穎忘了招呼,傻今今的脫口而出。
  “是以凌的未婚夫,遠從加拿大赶來的!”以哲說。
  “你們倆,根本像一個人!”之穎甜甜的笑了。
  她忘了禮貌的事,她這份稚气、直率而坦然反而贏得了以凌和羅拔的好感,畢竟,毫不做作的女孩子那么少。
  “過來,坐在我旁邊,”以凌豪爽的拍拍椅子。“告訴我,以哲用什么本事把你找出來的?”
  “找出來?”之穎坐到以凌旁邊,她不懂以凌的話,“是我闖來找到以哲的,我要他幫玫瑰!”
  “丁玫瑰,是嗎?以哲跟我提過!”以凌說:“我們會盡力說服她的母親,讓她來接受訓練和治療!”
  “現在不是談公事的時候啊!”羅拔抗議了。“以哲,快封住以凌和之穎的嘴!”
  “以凌是你的,我不敢代勞!”以哲說。他們三人之間十分自然、隨便,一點拘束也沒有。“之穎,坐在我這儿!”
  之穎傻傻的走向以哲,惹得羅拔和以凌一陣大笑,笑得之穎莫名其妙。雖然只是第一次見面,之穎喜歡他們,喜歡這無拘無束的气氛,她覺得自己和他們是同類!
  以哲熄了燈,羅拔開了放映机,小方塊的銀幕上出現一些字幕。
  “這是我特別借出原版拷貝一份的,”羅拔在解釋。他和以凌并肩坐著,很幸福的感覺。“你們若看不到這部藝術片,我替你們遺憾!”
  “別先說得太好,免得我的印象打折扣!”以哲說。
  之穎坐在他旁邊,他很自然的用手臂圍住她,她只覺親切,也沒什么不妥啊!
  影片的字幕結束,正式開始了。第一部分的名字是“舞”,全黑的畫面中,出現一個柔美、渾圓的影子,看不清臉孔,看不清衣服,影子在黑色畫面上是一束光,隨著优雅的舞姿,這束有身形的光束在移動。好美、好柔、好特別,也好深刻。舞了一陣,特技鏡頭開始,身体還是一個,以身体為中心,每一舉手,每一投足,都化成千万道幻影,令人眼花繚亂,美不胜收,連呼吸都停住了!
  這是藝術,是嗎!沒有故事,沒有美麗的臉龐,借著音樂,借著動作來表達一份美、一份意境。畫面又變了,影子在點足、在跳躍。每一點足,地上出現一點光源,隨著跳躍射出万丈光芒。美极了,奇妙极了,雖是特技,誰拍出這樣的影片,是天才!
  “舞”這一部分在一個靜止的畫面后,光束漸斂,變成小小的一點,終于消失了。之穎長長的透一口气——滿足的透气,然后,靜靜的看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是“戰爭”,和剛才的柔美、优雅是絕對強烈的對比。“戰爭”這部短片沒有聲音,沒有說明,一大段靜默的殘酷,讓人們自己去体會。那些畫面真像是一連串的惡夢,毀坏的房屋,蒼涼的原野,成堆的死尸,成群的野狗。耀武揚威的胜利者作無聲的獸性狂笑,傷殘、絕望、恐懼的失敗者在集中營中等待自己未知的命運。黑与白強烈的對比畫面強調出人性的兩极,善与惡,人道与獸性在畫面上自然的有了分野!
  這是令人喘不過气的一段影片,甚至不需要一句話、一絲儿提示,人們能感覺到畫面所表達的一切。“舞”是天堂,是美夢,拍得雖然成功,卻遠不如這部“戰爭”那樣現實逼人,那樣蕩人心弦,那樣發人深省。
  沒有鏡頭變化,沒有賣弄特技,只用行動,用黑白分明的彩色刻畫了人性,實在得精采!
  羅拔開了燈,興致好高的問:
  “怎么樣?沒有一點意見嗎?”
  “‘舞’拍得美,‘戰爭’拍得更好,”以凌拍拍額頭。“羅拔,是你在賣瓜吧?”
  羅拔哈哈大笑,笑得得意极了。
  “你辦了所學校,做得有聲有色,我不弄點成績出來,豈不被你比下去了?”他說。
  “什么意思?以哲!”之穎悄悄的問。
  “兩部短片都是羅拔的杰作,他是南加大學影劇的!”以哲說。
  “羅拔,你是天才!”之穎真心的嚷起來。“你要表現什么?天堂与地獄?人性的善惡?弱肉強食的世界?是嗎?我全看懂了!”
  羅拔望住她笑,以凌望住她笑,以哲也望住她笑,笑得她羞紅了臉,怎么?她說錯了?
  “對不起,我說錯了!”她立刻說,一點也不掩飾自己。
  “不但沒說錯,說到羅拔的心里去了!”以凌挽住之穎,好親熱的,“你說得那么好,來,上樓去我請你吃水果沙拉!”
  “吃!”之穎睜大了眼睛,消化片剛發生效力,肚子略微舒服些,還敢吃?“我吃不下,可不可以留在下一次?”
  “隨你吧!小之穎!”以凌大方的拖羅拔走。“讓以哲帶你在周圍參觀,我們互不打扰!”
  眨眨眼,他們去了。好坦白的愛,好不做作的感情:
  “以凌和羅拔很好!”之穎若有所思的。她又想起韋皓和愛蓮的欺騙!
  “我呢?好不好?”他輕撫她的發梢。
  “馬馬虎虎!”她甜甜的笑著站起來。“以凌叫你帶我周圍去參觀!”
  “黑黝黝的,有什么好看?”他說:“明天早晨你陪慧玲來時再參觀不好?”
  “那——要我坐在這儿?”她皺起鼻子,不滿意了。
  “跟我來!”他拖住她的手,帶她上樓。
  他讓她坐在辦公室的大沙發上,扔給她一個大枕頭,他又在壁柜里抽出一個唱机和一個大唱片架。
  “听誰唱的,說吧!”他說。
  “嗨!你的壁柜不挂衣服,用來做唱机、唱片架的殼子,好棒!”她叫起來。“是誰發明的?”
  “辦公室里放唱机不像話,寢室又太小,只好設計成這樣,”他聳聳肩。“說吧!听誰唱的!”
  “有沒有法蘭基連的HIGHNOON?”她問。
  他不聲不響的抽出一張,放上去。
  “還有呢?我們可以連听十張!”他說。
  “好啊!”她豪興大發,高興起來。“一張卜狄倫的《隨風而逝》,一張鐘拜亞絲的《百明罕早晨》,一張金瑞夫的《紅絲帶》,一張巴克歐文的《露絲鐘》,一張湯姆瓊斯的《綠草菌苗的家鄉》;另外一張尊尼凱斯,一張彼得·保羅和瑪麗,一張貓王的《藍色夏威夷》,再一張——”
  “你選了九張,剩一張讓我選,怎樣?”他望住她。
  “好吧!免得你說我太霸道!”她抱著枕頭盤膝坐在沙發上——當然,她早脫了鞋子。
  他放好唱片,把唱机推回去,關上柜門,然后走過來。他弄了兩杯果汁放在茶几上,一矮身坐在地毯上,就在之穎的旁邊。
  音樂早已開始,他們并沒有專心去听。他雙手支著下顎,那么若有所思的凝視著她。她心胸坦然,大方极了,望著他笑一笑,又扮個鬼臉什么的。
  “你選的是哪首歌?誰唱的?”她問。
  “暫時保密,等會儿你就知道!”他眨眨眼,說:“怎么你選的曲子都是我喜歡的?”
  “英雄所見嘛!”她咭咭咕咕的笑,她又忘了韋皓。
  “欣賞法蘭基連的人并不多,你很特別!”他說。
  “誰說欣賞他的人不多?”她不服气的。“他那种粗獷、滿
  感情的聲音,那种純男性的唱法,嗨!不欣賞他的人是白痴!”
  “他是純男性,誰又不是‘純男性’了?”他故意問。
  “潘定邦!”她不假思索的回答。“很男性化的名字,十足娘娘腔的外表!”
  “施薇亞是你的朋友,你這樣批評她的丈夫?”以哲故意大搖其頭。“何況潘定邦只是斯文,只是謙謙君子!”
  “哎——”她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好像被抓住尾巴的小狐狸,再也逃不了。“我不說了,下次一定不說!”
  他拍拍她,他真喜歡她那股清純、稚气。
  “別擔心,我不告密!”他說:“潘定邦是斯文過了分!”
  她做一個滿意的表情,唱片換了第二張。
  “我沒有問——韋皓!”她忽然說。臉色陰沉下來。
  “你是指他和愛蓮的事?”他反問。
  “恩!”她點點頭。“但是我看得出他神色不對!”
  “他心里對你歉然,他一定相當難受!”他說。
  她再點點頭。
  “我是不是該——表示些什么?”她問。像問大哥哥。
  “你想表示什么?”他反問。
  她聳聳肩,皺皺鼻子又摸摸頭發,小動作全出齊了。
  “我不知道,”她說:“我很想罵他一頓,然后,再告訴他我原諒了他們了!”
  “真心話?”他眼光閃一閃。“不生气,不忌妒了?”
  “當然真心,何況生气、忌妒也沒有用!”她說。
  “那么,你又何必罵他—頓,令他不安呢?”他說。
  她想一想,很有道理啊!
  “那——我該怎樣?”她問。她在以哲面前特別稚气,依賴心特別大,因為他是醫生?
  “我不能說你該怎樣,”他沉思著。“既然你肯原諒了,我相信你會明白怎么做才最完美!”
  “這件事好——气人,怎么說完美?”她嘟起嘴唇。
  “說老實話,你愛——韋皓嗎?”他目光炯炯。
  “不知道!”她搖搖頭。“我跟他在一起好久!”
  “好久不是愛!”他肯定的說:“愛是一种感覺,韋皓和愛蓮在一起,你傷心嗎?”
  “我好生气!”她答得稚气。“他們欺騙我!”
  “只是這樣?”他不放松的!
  “只是這樣!”她肯定的點點頭,她不會說謊話。
  他沉思一陣,唱片又換過了三張,他們都沒注意。
  “我不替你下結論,等你自己明白比較好!”他說。對所有事,他都能冷靜分析,理智處理。
  “你的意思是我暫時不必對他們表示什么?”她問。黑眼睛閃啊閃的,好可愛!
  “好嗎?”他反問。“你寬大一點,他們若真相愛,他們一定會感激你!”
  “但是——”她欲言又止。
  “他們傷了你的自尊,是吧?”他洞悉一切的。“大方的女孩子會有好報,感情的事也不是故意的,他們是你的好朋友,他們并不想傷害你,你不是說韋皓很難受嗎?”
  “愛蓮還躲開我!”她說。
  “是了!他們比你更難受!”他拍拍她的手。“以后你會遇到一個全心愛你的王子!”
  “王子?”她笑起來,陽光破云而出。“我才不要一個王子,我怕皇宮的繁文縟節,更怕那些比錢還貴的衣服!”
  “比錢還貴?”他搖搖頭。之穎講話有趣极了,天真中又時有神來之筆。“王子都不要,你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上山做和尚!”她吱吱喳喳的說。
  “哪個廟敢收留你這女和尚,”他哈哈大笑,笑得之穎的臉一陣發燒,尼姑怎么說成和尚呢?“你這么頑皮,又好吃,該有個——”
  “哎!不許說了!”她不依的嚷著。她真怕以哲胡亂把她“定”一個什么男孩子!
  感情的事誰知道呢?像愛蓮和韋皓,一個月前他們自己也想不到會相愛,是吧!她呢?當然也無法預測以后會遇到怎樣的男孩,說不定真是王子呢?
  “你選的九張唱片播完了,听听我那張吧!”他說。
  “我一張也沒听見,都是你在講話——”她停下來,再也出不了聲,她听見出乎意料之外的一首曲子。
  那是她最欣賞,近日總在彈的《午夜吉他》!
  “午夜吉他?”她嚷著,睜圓了惊喜的黑眸。“什么地方弄來的?台北根本沒有這張唱片!”
  “變出來的,變魔術!”他嘴角有一絲隱約的引人笑意。
  “不信,哪里來的!”她還是叫。
  “听吧!欣賞完了我告訴你!”他說。
  她真的安靜下來,乖乖的听著這首朴實、优美的民歌。不知道是誰唱的,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日文的形象和中文不多,卻怎么也听不懂。唱歌的是個男孩子,很美的音色,很圓渾的嗓子,伴奏的只是一個吉他,卻奏得令人沉默,那絲淡淡的傷感彌漫了屋中的每一個角落。
  音樂停了好久,聆听的兩人都沒出聲,似乎,他們已融入音樂。稚气、快樂又善良的之穎,呆呆的抱著枕頭,眼中有一絲晶瑩淚光。
  “之穎。”他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
  他了解她感動的原因,如果真正融入了音樂,即使沒有歌詞,也能和音樂產生共鳴。之穎從不是個流淚的女孩,更少為電影、為小說、為歌曲而哭泣,《午夜吉他》感動了她,那是因為她的心境,因為韋皓。
  可愛的小之穎,即使不“愛”韋皓,十几年來的感情是真摯,她以為她算——“失戀”?不!她只是不很明白!
  “這首歌——說什么?”她吸吸鼻子。
  “說一個要‘下雨’的女孩!”他開玩笑。下雨是流淚。
  “我明天就去學日文,自己會弄懂!”她嘟起小嘴。
  他跳起來,走去把唱机關掉,拿了一卷錄音帶過來。
  “這不是張唱片,台灣買不到,是我錄的音!”他說。
  “是你唱的?你會日文?”她高興起來。“難怪聲音好熟!”
  “不唱怎么行?今天要招待客人!”他不置可否的。
  “我教你唱,好不好?”
  “好——不好!”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不要唱,他們占我們釣魚台,我不唱日文!”
  “剛才還說要學日文的,你也善變?”他搖頭。“我翻成中文讓你唱吧!”
  “你真懂日文?”她羡慕的。
  “只懂一點點,翻譯不出的我們就自己作詞!”他說。他也稚气得可愛。“我的創作力比翻譯強!”
  “現在開始,我等不及了!”她扔開枕頭。
  以哲坐到寫字台上,迅速的拿出紙筆。之穎心急自他背上,整個人倚著他。在她心里,他是個醫生,是個是個可以依賴的“大”朋友,她坦然爽朗。也從不把男女界限分得那么清。能合得來,談得攏,愛好、興趣都相同管他男女都是好朋友,是嗎?
  她看見以哲這樣寫著。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傳來陣陣凄涼的琴聲。
  如泣如訴多么動人,吉他呀彈個不停。
  好像一個失戀人,想要找回那顆心,
  我和你呀,總是遭遇一樣的命運;
  我很了解你的心情,夜色深沉人儿已寂靜,
  孤零零的等著黎明,吉他呀彈個不停!
  “寫完了?”她在他肩頭敲一下。
  “還有最后一小段!”他皺皺眉,“好難!”
  “難也要翻出來,使它完整!”她催促著。
  他點點頭,又開始寫了几句。
  天邊只有一顆星,你我也是孤獨的一個人,
  愛情哪里去找尋,吉他呀彈個不停。
  都是一個失戀人,請你不要再傷心,
  我和你呀,總是遭遇一樣的命運;
  請你不要再歎息,我們都是一樣的心境,
  孤零零的等著黎明,吉他呀彈個不停。
  “寫完了!”他扔開紙筆,長長透一口气。
  她急不及待的看一遍,疑惑的望住他。
  “原版歌詞真是這樣?”她盯著他問。
  “誰知道?”他聳聳肩,無可奈何似的。“百分之七十是我的‘創作’,嘰里咕嚕日文,誰又懂它說些什么?”
  她甜甜的笑起來,很滿意的樣子。
  “如果你想賺多點錢,改行去填歌詞吧!”她笑著。“你寫歌詞比做醫生或者更有天才!”
  “想賺多點錢去做所謂歌星豈不更好?”他說:“我這個人就是對錢的興趣不大!”
  “講起話來跟我爸爸一樣!”她搖頭。“唱一遍給我听!”
  “命令嗎?”他拿過歌詞,唱了。
  唱得很順口,當然,不像平常那些時代曲。這首《午夜吉他》經以哲翻譯過來,竟保留了原曲的朴實風格,田園味道很濃。
  之穎也跟著哼几句,唱几句,然后,她把歌詞拿回來,放在牛仔褲袋里。
  “謝謝你的晚餐、羅拔的電影和這首歌!”她拍拍牛仔褲。“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他從寫字台后面站起來。
  “陪我走一段我喜歡,只是——我不怕啊!”她孩子气的端起茶几上的果汁,一口气喝完。“倒出來不喝太可惜,是不是?”
  以哲不置可否的陪她下樓,陪她走出小巧、精致的校園,陪她走上公路。
  月光很淡、很柔,她的兩只手挂在他臂彎里,她說:
  “我累了!”
  他微微一笑,任她大半身的重量挂在他身上,他也喜歡她這么倚著他,靠著他,他覺得親切、真實,他更喜歡她那份直率的“懶”!
  他送她到小徑路口,揮手道別。目送著她跳跳蹦蹦的奔回家,他滿足的轉身离去。
  他說不出心中的感覺,之穎——似乎是上帝為他而造的,她是那樣合他心意,他簡直喜歡她每一方面。當她在他身邊時,他全身都充實、都滿足、這是什么?
  他不想去深思,如果命中注定要發生的、要來到的,他又擔心什么?
  或者,他千里迢迢回到祖國來工作,是上帝手中的一步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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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掃描校正:Luo Hui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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