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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他走出醫務所,走出太子行,叫了一部的士直上山頂,他按響了貝妮家堂皇的大門。
  多么奇怪,開門的竟是貝妮,她知道他會來?再見她,心情全然不同,他不是在追求一個新認識的有夫之婦,他是見自己的未婚妻。
  貝妮不出聲,默默地讓他進去,招待他生到露台外。天已黃昏,太平山下的燈光又閃耀起來,美得像一顆光芒四射的鑽石。
  貝妮進去一趟,用托盤端出兩杯滲著酒的果汁。
  “盛之安呢?”他問。
  “我告訴過你,他今天不回來晚餐!”她說。奇怪的是,她竟顯得那么平靜。
  “我想跟他談談!”他直視她。她漂亮的臉龐令他心情激蕩,他,能得回她嗎?
  “不,你不能跟他談,”她斷然拒絕。“他什么都不知道。別打破他的宁靜!”
  “我們三個人之間,再也沒有宁靜,”他說:“我們必須面對現實,貝妮!”
  “我是面對現實,”貝妮挺一挺背脊。“立品,我已經決定了!”
  “跟我走?”他眼中光芒連閃。
  “留下來,做之安的太太!”她平靜极了。
  “貝妮,你沒說錯?”他站起來。“你沒考慮到我們的愛情?”
  “我什么都孝慮過了,愛情、感情、恩情,”貝妮誠摯的。“在目前的情況下,我以為愛情不是最重要!”
  “貝妮,你要顧及我,”他呆了,貝妮會放棄他?
  “我不能太自私,”貝妮無奈地搖頭。“之安愛我,我不能做個使他失望的太太,何況,我是保守的中國女孩,我不敢听离婚兩個字!”
  “貝妮,你不是因為,他的錢吧?”他的聲音都抖起來,這結果是他所想不到的。
  “你知道我不是!”貝妮昂然的。“為了錢,我根本不必告訴你所有的事!”
  “你令我失望!”他頹然垂下頭。“我以為,你會跟我走,我們明明相愛!”
  “立品,你該明白一件事,”貝妮很理智的。天知道她這理智背后是多么巨大的心碎痛苦。“我能為你犧牲一切,之安卻沒這義務,你懂嗎?”
  “我不懂,我只知道你不愛他!”他稚气而固執。貝妮不肯隨他去,他失望透了。
  “你不能說我不愛他,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貝妮振作一下,她已經想通,想要不傷害任何人,只有犧牲自己,她几乎能明白,她對立品遠不及對之安重要,她要令立品死心!“我現在發覺,我,是愛他!”
  “愛他?”立品跳起來,玻璃柜上的果汁被他打碎在地上。“你怎么說得出口?你才說是保守的中國女孩,你怎么能移情別戀?你愛了我二十年!”
  “不是移情別戀,你,不會懂!”她心中扭得發痛。
  “我懂,我完全懂了,”他的臉全變了。“這几天里,原來你對我只是假情假義,你怪我失蹤三年,你后悔曾對我的幫助,于是你想個辦法,讓我知道以往的一切,你只是在報复,是嗎?你在報复!”
  “不是報复,立品,不是!”貝妮吃了一惊。立品怎么誤會成這個樣子?
  “你打破我的現實,你把丑陋的、孤寂的、可怜的童年生活拉到我面前,我傻得滿以為你會跟我去,你,你竟把我拉入冰水。我曾使你失望,于是你也使我失望,你是報复!”
  “不,不,不是的!”貝妮慌亂了。立品怎么會這樣想呢?上帝知道她不是報复!
  “還說不是,”立品露出一個鄙夷的神情,天!那些愛呢?情呢?得不到貝妮,他就變得這么厲害?男人的心真可怕!“我知道你本性善良,可是你做過舞女,你變得眼中只有錢,貝妮會拒絕立品?誰會相信?”
  貝妮机伶伶地抖一下,天下間任何人都可以指摘、都可以譏笑、都可以看不起貝妮曾是舞女,但立品不能,他不知道貝妮這么做全為他?他可有良心?
  “你,你說什么?”她指若他,手指頂抖,再也不能保持冷靜。
  “說你是舞女,說你變得利欲薰心,說你變得貪圖虛榮、享受,說你變得,無恥!”他漲紅了臉,他沖動得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
  “說得,好,”她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她做夢也想不到她犧牲自己,愛了二十年.愛得心都老了的立品會說這樣的話,天底下還有公理嗎?“說得好!你使我覺得我的決定再正确也沒有了!”
  他也有些吃惊,他說了些什么?他只感到混亂,亂得一塌胡涂,貝妮說愛之安,天下還有什么比這件事更難堪、更痛苦的嗎?他的貝妮竟會變心?他的貝妮會變得看重金錢?享受?
  世界上彷佛沒有了白晝!
  “不論說得好不好,我,不會再來打扰你,”他仍然那么气憤,那么激動。“你好好地做你的盛之安夫人吧!”
  他轉過身子,大踏步走出去。
  “慢著,”貝妮叫。她蒼白著臉,含著淚水,咬著牙齒。“選擇做盛之安夫人是我的自由,但是,我得告訴你,我沒有錯,我也沒有,對不起你?”
  “你怎么會對不起我?”他臉上有不正常的紅暈。“你是我的恩人,我的今日是你賜的,我的學位是用你去當舞女的錢換來的,你怎么會對我不起!”
  “用不著諷刺,你記住,我只是,夜露,陽光一晒就乾了,就消失了,我只配在陰暗潮濕的地方!”她說。
  他皺起眉頭。夜露?夜晚的霧水?他不明白,他也不要明白,在這一刻,他簡直是恨她了!
  她把他帶到希望的高峰,又忍心地把他推下來,她真狠心,他想!
  **
  一日之間,貝妮的態度轉變好大。
  之安回家的時候,看見她愉快地哼著歌,一邊在看最新的時裝雜志。
  她臉上的陰霾完全消失.她變得容光煥發、神采飛揚,她全身跳躍著青春的光芒。
  什么事使她改變?什么原因?她今天只是到孤儿院中去了一趙,難道是那些孤儿令她開心?
  之安不問原因,只要她開心,他就高興了。他是全心全意地愛著她,雖然.他不善于表達!
  *
  “我回來了!貝妮!”之安招呼著。
  “之安,”貝妮抬起充滿了滿足微笑的臉。“回來得真晚,再過半小時,我就預備去接你了!”
  多開朗的聲音?多開朗的微笑?王子奇的心理治療見效?之安混身輕松。
  “你在做什么呢?看你忙得手忙腳亂的!”他說道。
  “我在設計旅行裝啊!”貝妮站起來在屋子里打個轉。“你不是答應我過了秋天,帶我去歐洲嗎?”
  “不怕我黃牛?”之安心中好恬适。
  “你黃牛我不依,”貝妮抱住他的手臂,天真得像個孩子。“我會每天去你寫字樓吵!”
  “吵?怎么吵法?”四十歲的之安童心大起,何時見過貝妮這神情?又美又嬌,又天真又無邪,他的好太太!
  “嗯,”貝妮咬著唇想一想。“我不許你接電話,不准你接見職員,也不許你會客,怕不怕?”
  “怕了、怕了,”之安連連搖手。“什么地方學來的絕招?”
  “學?才不要學呢?”她裝個鬼臉。“天生的,做太太都有一套絕招的,否則不被丈夫欺負才怪?”
  “良心話,我可沒有欺負過你!”之安挽住她的腰。
  “當然沒有,”她在他臉上吻了一下。“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今天怎么突然不同了?”他凝視著她。這樣的太太.他太滿意了。
  “因為我今天發覺,原來,我是那么愛你!”她撒嬌地靠在他怀裹。
  “小貝妮,”之安高興万分。“為了你這句話,明天我交代了公司業務,立即辦好手續旅行去!”
  “明天?”貝妮惊喜地。
  “明天開始預備,頂多一星期可以動身,”之安豪興大發。“不止去歐洲,我們去環游世界,補度蜜月!”
  “天,你不是在騙我的吧?”她開心得跳了起來。
  “之安永遠不騙貝妮!”他在她耳邊說。隨著吻了她。
  她安靜下來,亮晶晶的眼睛不停地轉,一副小女孩開心的模樣。
  “之安,你先去洗個澡,然后我們好好地計畫一下行程!”她說:“我們也去美國,威斯康辛州嗎?”
  “隨你高興!”他走進臥室。
  她靠在沙發上休息。
  她是真的想通了、想化了,除了道義的原因她不能离開之安,她也再找不到像之安這么愛她、這么寵她的人。看吧!只為了她臉上的笑容,只為了使她更開心,他宁愿放下許多公事,陪她旅行。多難得的好丈夫!
  立品,雖有愛情,可是愛情并不保證是個好丈夫,譬如脾气,譬如太年青,譬如,許多因素,她有什么理由放棄手中的幸福?她有什么理由去傷害之安?不是每一個人都該為立品犧牲的!
  沒有她的日子,立品仍然能過得很好,因為他年青,但之安失去了她,她不能想象,她知道之安愛她!
  她覺得,她做得對!很對!
  電話鈴響起來,她猶豫一下,拿了起來。
  “喂!是我!”立品說。
  她想象得到是他,她不出聲。她不能讓三個人一起錯下去,她希望立品死心!
  “我知道你在听,貝妮,”立品。聲音也平靜、開朗了不少。“我只有几句話說!”
  “你快說,之安快洗完澡,”貝妮使聲音變冷。既不可能再相愛,只有當他是哥哥或弟弟。“我們已預備在一星期之內環游世界!”
  “不需要向我示威,貝妮,”他歎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故意激怒我!”
  “說你的几句話吧!”她催他。不能再給他机會了。
  “我預備一星期內回美國,我答應了我的媽媽,”他說,“我失去未婚妻,得回一個媽媽,我相信上帝是公平的。對我們孤儿來說,父母的愛和愛情一樣重要!”
  “你說得對,你的決定,也對!”她說。
  “我為剛才對你的無禮而道歉,”他說:“憑著我們二十几年的感情,你會原諒我嗎?”
  “我會!”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訴自己不能激動。
  “那我,安心了!”他的聲音有點凄涼、有點悲哀。“回到美國后我不會再來香港,答應我,我們通信!至少,我們同是孤儿院中的兄妹!”
  “好!我們通信!”她由衷的。
  “我以前一直有個感覺,我來香港,是要找尋什么,”他又說。有些自嘲的。“原來不是找尋,而是償還!”
  “你不欠我什么!”她立刻接口。
  “我也無力償還,”他苦笑。“貝妮,我會記住你,我也會永遠祝福你!”
  “我也一樣!”她覺得鼻子發酸。二十年的感情啊!
  電話里有一陣短短的沉默,很難受的沉默。
  “如果我有机會,我會報答你,”他說得很困難。“貝妮,你不是夜露,絕不是!”
  “我過了兩年只見燈紅酒綠,不見陽光的日子,”地無奈的。“說夜露露是動听的,因為夜晚的露水至少保持本身的透明和光亮!”
  “不,你不是!”他似乎又激動了。“記住,你不是夜露,只是一朵飽吸夜露露在清晨的陽光下吐艷的百合,格外清新、格外高洁、格外茂盛!”
  “你!說得好!”她眼睛濕了,這點,她由衷地感激他說得好。
  她真是朵飽吸夜露的百合!
  “我相信你是真的原諒我了,”他說:“我要挂電話,明天一早就開始辦回去的手續。貝妮,你,保重!”
  “你也是!”她說。
  他們几乎同時挂上電話,他們都沒說再見。
  事實上,他們明白,他們是不會再見的了!
  她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听見之安走出來的聲音。
  她的心情真輕松得像一片飄浮著的羽毛。
  是真正結束了。
  所有的糾纏、所有的煩惱、所有解不開的結,都那么奇妙地結束了。
  一個結束就是另一個的開始,是嗎?
  “嗯,舒服多了,”之安穿了睡衣,安詳地坐下來。“剛才似乎听見你和誰在講話!”
  “你一定猜不到是誰?”她移坐到他身邊。
  “是誰?王子奇?”他看著她。
  “嗯!怎么一猜就中了?”她半撤嬌的。“不能假裝猜不到嗎?”
  “好,好,下次一定假裝猜不到!”之安眼睛笑成一條縫。“他說什么?”
  “他說我好了,不需要再去治療,”她高興地說。之安不知道立品的事。已經結束了,何必再說出來?“他擔保我不會再做噩夢!”
  “是嗎?”他也好高興的。“他用什么仙丹醫好你?”
  “是,是信心、耐心和愛心!”她貶了貶大眼睛。
  “說得多好!王子奇該被表揚為本世紀最偉大的醫生,”之安揮一揮手,像個將軍。“他醫好了我太太!”
  “之安,還有一件事,”她低垂下頭,臉緋紅了。
  “什么事?說吧!”他擁住她的肩。“只要我辦得到的,我一定依你!”
  “我,”她竟害羞說不出口。這孩子!
  “說吧!貝妮!”他鼓勵地輕輕拍她。
  “我要一個孩子,你和我的孩子!”她的頭垂得更低!
  孩子?之安惊訝、狂喜得張大了嘴,孩子?貝妮不是一直討厭孩子嗎?她要一個孩子?是上帝改變了她?
  多奇妙的一件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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