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8


  整個寒假,亦筑過得很平靜,她躲在家里看看書,教教亦愷的英文,幫著淑宁做些家事,她几乎連大門都不出一步,和前一陣子的忙碌判若兩人。
  淑宁沒有把亦筑和之諄的事告訴秉謙,做母親的,總愿意把儿女的煩惱放在自己身上,她暗中注意亦筑,見亦筑不出門。之諄也不曾再來過,她開始放心些,亦筑講的是真話,他們已不再來往。
  開學的前兩天,接到了雷文和黎瑾結婚請貼,他們真的結婚了,黎瑾倒是說得出做得到。請貼是淑宁買菜回來收到的。
  “是雷文和黎瑾的嗎?”淑宁問。
  “嗯!”亦筑說,“今天晚上!”
  淑宁把菜放在廚房,再走出來。
  “你預備去嗎?”她頗關心的問。
  “當然,”亦筑坦然地說,“我答應過雷文,如果不去還以為我小气!”
  “但是——”淑宁欲言又止。
  “你說黎之諄,是嗎?”亦筑笑,她真的能做到把所有的事,放在心里,“別擔心,我們只是朋友!”
  “我擔心的是——別人知道這件事,怕不會諒解,尤其是黎家兄妹!”淑宁說。母親總是幫著女儿的。
  “誰會知道呢?何況,黎瑾這么美的新娘子,誰還會注意到我這只丑小鴨?”亦筑笑得真心。
  “你可不是丑小鴨,”淑宁自傲的打量女儿,“你有一种別人沒有的特別气質!”
  “媽媽也懂气質了?”亦愷從院子里進來。“我覺得媽媽的气質最好!”
  “小頑皮!”淑宁笑。走回廚房開始做菜了。
  亦筑回到房里,對著那大紅色的請帖發呆。淑宁的話的确提醒了她,今晚見著之諄,將是如何的場面?還有黎群,不是會很尷尬嗎?大家不見面,或能保持冷靜,面對著,強顏歡笑嗎?若是不去,在雷文面上講不過,再說,表示自己心虛,不夠風度,人生在世,就是有那么多無可奈何,迫不得已的事!
  她打開衣柜,拿出唯一的一套最好的衣服,那是去年為了一個親戚結婚而做的,式樣還算新,白色薄呢的洋裝,配著同樣質料的白色薄大衣。她記得做這套衣服時,曾為它的价錢猶豫了好久,若不是淑宁的堅持她該有一套象樣的衣服,她是絕對舍不得的。
  把衣服放平在床上,一陣急驟、短促的門鈴聲傳來,她正預備出去開門,亦愷已在叫:
  “姐,你的同學找你!”
  亦筑來不及思索的跑出去,站在門邊的人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那沉默的,秀气的,斯文的,有些羞怯的徐曉晴不安的對她在笑,一張臉凍得紅紅的。
  “徐曉晴?”亦筑叫,“怎么會是你?”
  曉晴看看退開一邊的亦愷,低聲而猶豫地說:
  “有點事想問問你,想找你許久了!”
  “進來吧!”亦筑讓她進來。一開始,她就喜歡這溫柔、安靜的女孩。
  她把曉晴帶到和亦愷共有的寢室里,關上門,她知道曉晴必有些什么不愿給人听的話要說。
  “你要出去嗎?”曉晴看床上的衣服。
  “不——晚上黎瑾結婚,你不去嗎?”亦筑反問。
  “不去,”她的神色有些奇怪,“他們沒請我!”
  “是嗎?”亦筑暗暗皺眉,曉晴似乎心事重重,為黎群?天下的事為什么總那么复雜,“你說有事要問我?”
  “也不能說什么事,想找你談談,”她支吾著,“是雷文告訴我你的地址!”
  “雷文?我還以為該是黎群!”亦筑惊訝的。
  提到黎群,曉晴的神色變了,眼中有一抹又迷惑又优郁的云霧,黯然神傷的模樣。
  “黎群怎會告訴我?”曉晴落寞的搖搖頭,“你的一切是他最大的秘密!”
  “曉晴!”亦筑從床上站起來,她怎么如此說。
  “對不起,我——”曉晴被亦筑的聲音嚇一跳,她慌亂的,無措的,“不是有意的,真的——”
  “你誤會了,”亦筑歎一口气,“很大的誤會,黎群和我之間什么都沒有!”
  “我知道,”曉晴點一點頭,“我看得出來,我也了解,但是——一個人愛一個人是沒法子理解的!”
  亦筑心中一動,曉晴說什么?一個人愛一個人是設法子理解的?多么貼切的解釋啊!愛,就是那么莫名其妙的東西,要得到它,必須付出很大的代价!
  “你說得對,你說得對——”她喃喃自語。
  “黎群——他是個十分古怪的人,四年同學,我們沒有一個人能了解他,有時,他深得像個礦,有時,他又天真得像個孩子,冷冷熱熱,捉摸不定,接近他若沒有忍耐和自制力,老實說,是件痛苦的事!”曉晴輕輕說。
  “不是忍耐和自制力,是愛!”亦筑看著她。
  她的臉紅了,很快的,她克制了那份羞怯,愛,使她變得勇敢,愛,掃去了她眼中的云霧,她熱切的,滿怀希望的抓住亦筑的手,輕輕搖晃著。
  “既然你已——了解我,我想你一定會幫助我的,是嗎?亦筑!”她說。
  “如果我能夠,我會盡一切力量幫助你!”亦筑說。
  “你真是個好女孩,難怪他們都喜歡你!”曉晴歎口气。
  “他們?誰?”亦筑不解。
  “你心里知道的,”曉晴微笑。這個柔弱的女孩子,以為亦筑的幫助,她就能得到一切了!“不是嗎?”
  “你想我你什么事?”亦筑有些臉紅,她敏感的以為曉晴知道之諄的事,“你怎么知道我—定能?”
  “如果你不能,天下還有誰能呢?”曉晴說,“你知道,黎群對你仍——不死心!”
  “曉晴,你的話使我難堪!”亦筑尷尬地說。
  “我來見你是鼓起了最大男气,或者你會不恥我,一個女孩子,總要保持最低限度的自尊心,為了他,我已拋棄了自尊,我不知道做得對不對,但是,如果我不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曉晴的聲音哽住了,眼里泛出淚光,楚楚可怜。
  “曉晴!”亦筑握住了她的雙手,“別這樣,我不會恥你,因為,我了解這种心情,真的,我了解,相信我,我愿意盡力幫助你!”
  “亦筑,告訴我,我該怎么辦!”她流下眼淚。
  亦筑茫然無語,她能告訴曉晴怎么辦,誰又能告訴她自己該怎么辦?
  “我——不知道,曉晴!”她低沉地說,她真的不知道。
  “一開始,他約我一起吃午飯,我被興奮和意外沖昏了頭,我真以為——他終于來到我面前,后來,我冷靜下來時,我發現事情并不是那么簡單,必然還有個原因,那就是——你!”她失神的,“他想以我來試探你,刺激你,誰知竟不成功,傷了他的自尊心,你根本不在意!”
  “也許——并不是你所想的!”亦筑困難的安慰。
  “事實是這樣的,三歲的孩子都看得出,”她歎息,“但是——你知道,我不介意,真的,我不介意,我在等,希望等到有一天,他真能回心轉意!”
  “曉晴——”亦筑被她固執的真情所感動,一句話也說不出,柔弱如她的女孩,情意如此之堅。
  “我從來沒怪過他,更不敢怪你,我想,這或是我命中注定要受的折磨,”她落寞的搖頭,“愛一個人,就必須忍受各种痛苦,包括他不愛你的痛苦!”
  “曉晴!不,曉晴,”亦筑几乎在喊,這不公平,完全不公平,“不是這樣的,一定不是這樣的,他或者也愛你,只是沒有表示,你不知道而已!”
  “若他有一點點愛我,即使不表示,我也能感覺到,”她低聲說,“但我感覺不到,有時他對我好時,都像在——捉弄我!”
  “不是,不可能這樣,”亦筑說,“他不是這樣的人!”
  “以前他不是,近來他變了,”曉晴說,“變得更沉默,更冷沒,而且暴躁,動不動就發脾气,我不知道是否為了黎瑾先他而結婚的事!”
  亦筑搖搖頭,卻不便說什么。黎群不是為妹妹先結婚而改變,為的是之諄和她,這件事,不知道怎樣影響了他,他越沉默,表示他受到的傷害越深,這一大團似亂線的關系,要怎樣才能解啊!
  “我想——你是否能去跟他談談,或者讓他明白你的心意,”曉晴猶豫的又說,“我知道對你會是個難題,但是——你答應過幫助我的,是嗎?”她可怜兮兮,充滿盼望的。
  “我——”亦筑一震,不再胡思亂想,“去和他談?這——曉晴,我——”
  “我知道你有困難,”她神色黯然,“我不能勉強你,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走了!”
  她站起來,失望的預備离開,亦筑伸手攔住了她。
  “等一等,曉晴,”她看著她,“你認為有此必要?如果真能對你有幫助,我——去!”
  “亦筑!”她高興得几乎跳起來,任何人在愛情上都是自私的,何況她只是個柔弱的女孩子,“你答應了?你肯去跟他談?哦!亦筑,你真好!”
  “我不能保證一定成功,”亦筑說。她的臉色很嚴肅,“你不能太估高我的力量!”
  “只要你肯去,我相信會成功的!”曉晴笑。
  “今天晚上我會碰到他,有机會我就跟他談!”亦筑說。
  “我先謝謝你,”曉晴緊緊握住她的手,“無論如何,我一生都會感謝你!”
  亦筑不置可否,淡淡的搖搖頭,送曉晴出去。她的沉默使曉晴不安,這個要求的确是過分的。走到門口,亦筑倚在門上,若有所思的看著她。
  “你怎能肯定我對黎群——不像你對他?”亦筑問。
  “女孩子的敏感吧!”曉晴說,“若你對他像我對他—樣,怕——不會有今天了!”
  她對亦筑揮揮手,朝巷口一端走去。亦筑望著那纖細的、柔弱的背影,不由同情的歎息,她那小小的身体,還能再容下多少的失望和打擊?
  天色很暗,又是個陰沉的天气,亦筑回到房里,請貼上寫著五時觀禮,六時入席,現在已快四點,該預備去了。
  她拉上布帘,小心的換上那套別致大方的白呢洋裝,她很适合那些淺淺的,素素的顏色,尤其是白色,白的衣服配上她,總能襯托出她那份特有的清純气質。對著鏡子,把頭發梳了梳,又涂了一抹淡淡的口紅,淑宁在背后出現。
  “搽一點點粉,會更好看些!”她說。
  亦筑搖搖頭,有些人适合搽粉抹胭脂的,但不是她,她覺得人工的粉飾,掩去了皮膚原有的透明光澤,反而失去了天然美。
  從床底拿出那雙只穿過兩次的黑漆半高跟皮鞋穿上,對鏡子再照一照,她滿意于自己那分朴實的清秀,穿上白色薄大衣,就對淑宁說:
  “我得走了,去晚了不好意思!”
  “就這么走?像孩子!”淑宁遞過—張禮券,“一百塊錢,我剛叫亦愷去買的!”
  “這么多?五十塊錢就夠了!”亦筑把禮券放進皮包,“我根本忘了還要送禮的!”
  “不送禮還成?白吃人家的?”淑宁笑著打量女儿,臉上有頗以為傲的光彩。
  “黎家,雷家,白吃也吃不垮!”亦筑笑一笑,自顧自的走出去。
  “亦筑——”淑宁喚住她,欲言又止的,“多注意一點!”
  “我知道了!”亦筑點點頭,她了解淑宁指的是什么。
  出了門,亦筑的心立刻沉重又緊張起來,她負有曉晴的使命,而且,見了之諄會是什么樣的情形?他會怎樣接待她?像以前一樣以一對會笑的眼睛凝視她?或是冰冷得像一個陌生人?
  她攔了一部計程車,說了婚禮舉行的地點,就靠在車廂里,任汽車向前飛駛。她心中思潮起伏,精神有些恍惚,意志不能集中,只見車窗外的景物飛退,她竟不知到了哪里,汽車停了許久,她還毫無所覺。
  “到了,小姐!”司机的聲音惊醒了她。
  “哦!”她一震,連忙收攝心神,看看計程表,付了二十元給司机,匆匆跳下車。
  是一個新開的觀光酒店,亦筑沒有來過,她踏進電動門,正在猶豫不知怎么走,看見大廳里扎了一個巨型的花牌,上面寫著金色的“雷黎府喜事”的字,旁邊還有指路的小牌子,她循著牌子所指的走過去。
  雖然典禮還沒有開始,客人已經來了相當多,場面大得使亦筑惊訝。進門的地方兩邊都是收禮處,不少人等著送禮、簽名。每邊四個收禮的人忙得手忙腳亂的,有錢人結婚,客人總喜歡錦上添花,不是嗎?看那些有錢惟恐送不掉的人們!亦筑靜靜的等在一邊,門口一個熟人都沒有,她也沒有赶的必要,終會輪到她的。
  送掉禮券,簽了名,她獨自走進禮堂,一眼望去,無法估計到有多少桌子,二分之一的都坐滿了人,純粹是表現气派的樣子。一個年輕的,很斯文的戴眼鏡男孩走過來,微微對亦筑笑,她呆了一下,才發覺他胸前的招待紅條子,釋然而笑。
  “沒熟人嗎?小姐,需要我替你找個位子?”男孩禮貌的。
  “好的,謝謝你!”亦筑大方的。
  男孩子在前面領路,不時偷偷回顧這位气質特殊,韻味天生的女孩,對亦筑的好感,明顯的露在臉上。
  “是男方或女方的客人?”男孩問。
  “兩方都能算!”亦筑談淡的,男孩的神色她清楚的看見,“我是雷文和黎瑾的同學!”
  “哦,這樣的!”男孩稚气的笑了,“我是雷文的堂弟,雷恩,雖然是堂弟,但只小他几天!”
  亦筑不說話,在雷恩的帶領下,坐在一個很前面的位置,所謂前面,就是靠近新娘他們。
  “坐這里吧,一會儿我也來這桌坐!”雷恩熱心的,“新郎新娘今天怕沒有時間招待你!”
  “我不需要招待,謝謝你!”亦筑說。
  雷恩走開,忙著又去招呼其他的客人。亦筑開始四下打量,她這桌還是空桌子,不必擔心別人會注意她。禮堂里布置得十分講究,這是能想像到的,四周牆上都挂滿了喜幛,仔細看去,署名的都是些達官貴人,平日只有在報紙上見到的名字。地上堆滿了數以百計的花籃,雖然只到了一半人,談話的聲音已夠惊人。
  新人自然不會這么早出來,至少,亦筑覺得普通婚禮雙方家長是應該早到的,可是見不到之諄和黎群,也沒有人看來像雷文那顯貴的父親。怎樣的婚禮呢?讓一些外人來招待另一批外人?
  呆坐是件十分難受的事,足足等了二十分鐘,雷恩才帶來另一對夫婦,看气派和衣著,自然也是所謂的大人物,亦筑不愿先開口,雖然這對夫婦看起來很和善。
  “小姐一個人來?”那位高貴的太太問。
  “是的,我是新郎、新娘的同學!”亦筑裝起笑臉。
  “哦,也是T大的高材生!”那太太又說。
  亦筑臉孔發燙,她完全不習慣這虛偽的社交,正為難的不知要如何處理,另一對夫婦又隨雷恩來到。
  兩對夫婦顯然很熟,立刻,他們高談闊論的忘了身邊的亦筑,她正求之不得,听他們談話的內容,不外乎是昨天的牌局,前天的應酬,你的衣服,她的首飾,還有某某先生的外遇,某某儿子的驕人劣跡!亦筑真想換一個位置,這些所謂的高貴夫人,她們生命里充滿的只是這些?多么貧乏,多么可悲,難道她們就安于這些!自然,她們這些生活內容,可不是人人都可能有的啊!
  一個瘦削的人影,悄悄的停在亦筑面前,她以為又是雷恩帶客人來,抬起頭,她吃了一惊,整個心往下沉,甚至連呼吸都急促起來,黎群,他就這么不聲不響,像幽靈似的出現了。
  他定定的、深深的、冷冷的凝視著她,看來憔悴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冷漠得令人心寒,他眼中的光芒那么遙遠,那么陌生,他像完全不認識亦筑。她努力壓制著心中的震動,她不知道黎群這樣看著她是為什么?有惡意?看來并不像,但是,他就這么站著,一句話也不說。
  同桌的人談得興起,沒有注意他們。亦筑吸一口气,她想起了曉晴的事。
  “我——能坐下嗎?”黎群竟先開口,他的聲音相當軟弱,絕非亦筑所能想像。
  “當然!”亦筑平靜一些,在這么多人的場合里,她知道不會有什么事發生。
  他們的聲音引起了一對夫婦回頭,顯然,他們對黎群并不熟悉,只好奇的看他。他皺皺眉,還沒坐下,突然握住亦筑的手,把她拖到另一張空桌。
  “坐這里,好嗎?”黎群看她。他瘦了,顯得那對眼睛更深、更黑、更遠。
  “我無所謂!”亦筑淡淡搖搖頭,掙脫他的手。
  沉默一下,他說:
  “我以為你不會來!”
  “我認為我沒有不來的理由!”亦筑說。
  “你——不恨我?”黎群有些意外。
  “沒有愛,何來的恨?”亦筑把握時机,暗示自己的心意“或者,我應該感謝你!”
  “是嗎?”他那沒表情的臉黯下來。
  “曉晴——會來嗎?”她故意問。
  “別提她!”他煩躁的,“她与我有什么關系?”
  “我不知道你們的關系,但至少,你不必這么不耐煩,對不對?”亦筑說。
  黎群机警的看看亦筑,他似乎已經了解是怎么回事了。
  “她去找你,是嗎?”他恨恨的,冷冷的問。
  “她找不找我都不影響她對你的感情,是嗎?”亦筑說。
  “什么感情?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黎群不高興的。
  “愛情是河里的沙,你讓它從指縫里溜走,就可能再也抓不回來!”亦筑說。
  “我從來沒有抓到過,不是嗎?”他惱怒的。
  亦筑低著頭,靜靜看著靜止在膝頭的皮包,她不愿回答黎群的問題,如果她能接受他,一開始她就不會拒絕!
  “你知道,”黎群自嘲地說,“我想不到我們還有机會并肩坐在一起!你應該恨我的!”
  “黎瑾結婚以后還住黎園嗎?”她岔開話題。
  “不,住在雷家!”黎群說,“從此,黎園是我一個人的王國了!”
  “如果你永遠把自己圈在黎園里面,你永遠不能找到一條正确的路!”她有些惋惜。
  “什么意思?”他看著她,“你懂什么?你以為我走錯了路?你怎么不想想你呢?”
  “我是善意,你不接受也無所謂!”她把頭轉向一邊。
  客人更多,几乎快坐滿了,唯獨亦筑他們這桌還投有人,主持婚禮的司儀和樂隊也坐好了,亦筑不由奇怪起來,她問:
  “怎么這桌沒有人來坐?”
  “這桌是親戚坐的!”黎群說。
  亦筑正想要求換一桌,門口忽然傳來了—些掌聲,許多人都轉頭去看,以為新娘來了,只見之諄瀟洒、從容的走進來,黑色的禮服,使他看來容光煥發,他滿含著笑容,向四周的親友打招呼,顯使人注目的,是他手腕里挂著的那個艷光四射的女人!
  亦筑覺得心髒一陣收縮,眼前一片黑,手腳冰冷,几乎支持不住,她幻想過許多兩人再相見的情形,但絕不是這樣的,他怎能帶來一個女人?那不會是真的,她清楚的記得他苦守在她家門口的事,怎么會這樣呢?男人的心真是這么可怕?
  之諄越走越近,亦筑亦越來越平靜,既然如此,她沒有理由再把他放在深心里的第一位,沒有必要為他而痛苦。一個善變的、說謊的男人,還有什么比他更可卑?那妖艷的女人親熱的偎著他,那得意的笑容,使亦筑忍不住想殺了她,哦?為什么亦筑所遭遇的竟是這樣的事?
  之諄和那女人更近了,他已看見了她,不是嗎?他的視線掠過她,竟是那么若無其事的泰然,一個虛偽的微笑,一個示威似的點頭,這就代表他們之間曾有的愛情!哦!什么才是愛情啊!
  亦筑的心結成冰,被他輕輕一敲就粉碎了,碎片散向四方,再也無法找尋。
  黎群轉過臉來看亦筑,他惊奇于她的平靜,若她曾愛之諄,怎能漠視眼前使人難堪的鏡頭?她是怎樣的一個女孩?或是她根本不曾愛過?
  “那女人是田心,一個歌星!”黎群小聲說。他不愿鄰桌的之諄听見。
  “我知道!”亦筑淡潑地說。她的脖子已硬僵,—陣陣田心的笑聲傳來,她的心在滴血,還有什么更大的傷害?更惡毒的欺騙?
  “我想——你應該明白,我那晚所做的,只是為了你好!”黎群真摯地說,“我的爸爸就是這樣的!”
  “我說過,我感謝你!”亦筑不看他,她怕他看見她眼中那些不受控制的淚水,“你對我太寬厚,太好,我想,我是會記得你的!”
  “別說這些,”黎群臉上有了笑臉,“婚禮快開始了。”
  果然,司儀開始一連串的報告,樂隊也奏起樂來,四周的噪雜聲低下去,不,是被震耳的音樂聲所壓低。什么介紹人,主婚人,證婚人,一個個的站上前面——之諄也不例外,他終于舍得摔開那個田心了。接著,新郎、新娘走出來,掌聲雷動,儀表出眾的雷文,配上比花更嬌的黎瑾,誰不羡慕?司儀又在一連串地說話,但是亦筑什么都听不見,人來人往,蓋印,鞠躬,似乎只是些晃動的影子,她眼中只有一個人,就是那含笑而立,風度翩翩,瀟洒自若的之諄,他站在台上,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似的,哦!怎樣的男人啊!
  不知道什么時候禮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入席,亦筑一直是那么恍恍惚惚的,若不是身邊的黎群,她知道自己必會失態,她不是個愛哭的女孩,但是,現在她有要大哭一場的沖動,不是為可怜自己,而是天下竟有如此丑惡的愛情!
  新郎、新娘向來賓敬酒時,照例由雙方家長陪同,看著他們越走越近,就要輪到亦筑這一桌了,她咬咬唇,揮去那抹恍惚,她個性剛強,絕不以弱示人,別人怎么對待她,她也怎么對待人!今晚第一次,她看清了黎瑾,她穿著粉紅色的長旗袍,鬢邊有一朵大紅花,胸前垂著。—串名貴的翡翠頸鏈,光彩奪目,左手無名指上有一顆巨型的鑽戒,十分搶眼,雖是新娘,她已有一分豪門少婦的風韻。只是,她依然那么冷,那么傲,沒有新娘的嬌羞,卻使那經過化妝的臉,突出了她特有的古典气質。
  黎瑾被擁著已走向亦筑的這桌,全桌人都禮貌的站起來,亦筑舉起酒杯,黎瑾冷冷的目光已射過來,她嘴角有一抹難覺察的冷笑,那似乎是示威,又像在譏嘲。亦筑故意不看她,新婚之日有這种動作未免幼稚。亦筑看見雷文,不由有些吃惊,他雖然在笑,卻完全沒有新郎應有的煥發神采,是怎么回事?她的目光再移,終于看見那個使人痛恨的人了,之諄也在看她,四目相投,中間似乎只是一片空白,亦筑冷冷的笑笑,不再看他,晃眼中,他的神色變了,笑容里再也沒有那分得意。
  菜很丰富,一道道的送上來,亦筑吃得很少,毫無心緒。沒過多久,新郎新娘已到門口送客了,上千的客人來得慢,散得卻快,亦筑跟著人群往外走,黎群始終站在她背后,有—個人气喘喘的跑過來,是雷恩。
  “你怎么換了一桌?找了半天才看到你——”雷恩說。一眼看見黎群,他惊覺的,有些尷尬的轉開話題,“對不起,我還有些事,再見!”
  雷恩走開,黎群冷冷的哼了一聲。
  “姓雷的都是自以為瀟洒,你認識他!”他說。
  “不,剛才他替我安排座位!”亦筑沒有回頭。
  快到門口了,亦筑發現之諄并不在送客的行列中,竟有些說不出的失望,她不明白這是种什么心情,她不應該再以他為念的。
  “那個穿白衣服的女孩是淮?”背后忽然傳來一种嗲嗲的好像從鼻子里發出來的聲音,“就是那個什么亦筑嗎?”
  亦筑和黎群都吃了一諒,立刻,他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除了那田心之外還有誰?他們忍不住回頭。
  “嗯!”之諄低沉的應著。原來他竟在亦筑后面啊!
  “她跟你儿子很不借,對嗎?”田心說,“看起來相當配對,就像你女儿和雷文!”
  “嗯!”之諄仍不說話。
  亦筑完全不能忍受了,她加快了腳步,匆匆朝門口走去,還是逃不開田心那一連串似哼的笑聲。
  黎瑾又換了衣服,是一襲白色拖地的晚禮服,雖然剪裁、手工都是第一流的,亦筑仍覺得旗袍更适合她些,走到他們面前,亦筑大方的向他們伸出手,她不會記住黎瑾的幼稚。
  “祝福你們!”她微笑的、真誠地說。
  “謝謝!”雷文握住了她的手。
  她再伸手向黎瑾,后者勉強的、极不愿意的輕輕碰了她一下,算是握手。
  “我哥哥就在你背后,爸爸在更后一點,我想,無論如何,你總有希望變成黎家的人,”黎瑾壓低了聲音,笑里藏刀地說,“是嫂嫂或者是媽媽?”她笑了,笑聲令人發抖。
  亦筑的臉變得發青,她雖然极力想不計較黎瑾,但是,那些話太傷人了,黎瑾以為她只是想做黎家的人?哦!怎樣的好朋友?
  黎群也听見妹妹的話,他把亦筑推前一步,發怒地說:
  “你夠了,若不是你今天結婚,我會教訓你!”
  然后,他擁著亦筑大踏步走出去。黎瑾呆一下,她被哥哥的話所傷,黎群從小沒對她這么凶過,難道她做錯了?她轉頭看雷文——她的丈夫,他的眼中也有怒意,這更激起了她的火,為什么男孩子都對亦筑那么好?甚至是自己的父親、丈夫和哥哥?
  妒火佼黎瑾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的神色在傲然中加上冷峻,她看著之諄和雷文的父親握手寒喧,看著之諄笑著拍雷文的肩,她揚一揚頭,不理會站在面前的父親,她是有意給他難堪,是一种不顧一切的沖動。
  “小瑾,我想——我也應該說恭喜!”之諄向她伸出右手,對這個女儿,他從來都是失敗的。
  黎理把頭揚得更高,她覺得對之諄的難堪就等于打敗了亦筑,想著亦筑那次在吃烤肉時的神情,她冷笑起來。
  忙亂中,只有雷文注意到她,在許多人的面前,尤其還有他的父母,他不能讓黎瑾這么任性,何況,他一向對之諄有好感。
  “小瑾,你怎么了?看見你父親嗎?”雷文壓低聲音。
  她勉強的看之諄一眼,對雷文,她仍有—些忌憚,不想惹起他的反感,或者,他是她的丈夫吧!
  “不快些嗎?她已經出去了!”她冷笑一聲,完全不理會之諄身邊的田心。
  之諄忍住要發的脾气,對黎瑾,他已容忍了二十年,現在她已出嫁,就容忍到底吧!他拉著田心,一言不發的大踏步走出去,似乎所有的怒气,都發泄到那踩得高高的腳步上。
  “你女儿怎么回事?誰惹了她?”田心不滿地說,“她說誰已經出去了?”
  之諄不理她,對這個眼里只有錢,貪婪而又虛偽的女人,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然而——不忍受又怎樣?他的儿子,女儿已為他定了,他只配有這种女人。
  通過大廳,他們出了觀光酒店,匆匆朝停車那個方向走,之諄走得很快,使田心几乎追不及,他打開車門,正預備上車,一個熟悉的聲音令他停住,黑暗中,有一個男孩正對一個女孩說話。
  “我很抱歉今晚的事,希望你別介意!”男地說。
  沉默了一陣,女的歎一口气,說:
  “我雖不是小气的人,若說不介意——是假的,”女的在沉思,“世界上最大的傷害,莫過于欺騙!”
  “他本是那樣一個人,”男地說,“我沒有資格批評他,他是長輩,而且——我愛他!”
  “也許我今晚不該來的,”女的又歎一口气,“我不知道黎瑾請我來——只是想羞辱我!”
  “小瑾的心理永遠不成熟,她只是在損害自己!”
  田心也到車邊,不高興的拉開車門坐上去。
  “怎么回事?失魂落魄的,還不上來嗎?”田心嚷著。
  之諄一震,下意識的坐回車上,又听見那女地說:
  “謝謝你對我說的話,我要回家了!”
  “我送你——”男的盼望。
  “用不著,我自己回去!”女的明顯的拒絕,“你得赶回黎園,而且——我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复雜!”
  男的失望的沉默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女孩离開了。之諄吸一口气,他用力關上車門,他早已听出來,男孩子是黎群,女孩子是亦筑,在這种情形下,還有他插嘴的余地嗎?雖然他是那么向往的,然而,黎群,他的儿子,也深愛著那女孩,儿子才二十二歲,若他能替儿子做任何事,以換取儿子的終身幸福,即使是犧牲,是死,他都愿以,然而,事情看來并不那么容易!
  發動了汽車,他下意識的朝女孩走的那方向開去。誰能知道他今晚是以怎樣的心情來參加婚禮?女儿的忌恨,儿子的不諒解,深愛著的女孩又含恨而去,他的犧牲換得了什么?
  路邊有個踽踽獨行的修長女孩,汽車燈光照出了她的孤寂,照出了她的失意,照出了她的落寞,一襲瀟洒、飄逸的白衣,包藏著怎樣一顆受創、受傷的心了點點鮮血,仿佛都滴在之諄手上,是他,是他,全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是那樣無意,無奈的撕裂了一顆稚嫩的心,他要負起一切,擔當一切的罪過!激動的雙手把不穩駕駛盤,眼看著就要向那白衣女孩沖去,田心惊叫起來——
  “喂,你怎么回事,不怕撞到人嗎!”
  之諄一震,醒了,擺正了方向,踏足油門,汽車如箭似的射出去,白衣女孩的身影已消失在煙塵中。
  “下面還有什么節目?”田心媚笑。
  之諄皺皺眉,极不耐煩地說:
  “我送你回家,我還有事!”
  “有事?十點鐘?”田心雙眉一揚,“約好了誰?丹妮?還是香港來的那個迷你小姐?”
  “這是我的事,你管不著的,對嗎?”之諄惱怒的。
  “誰管你呢?”田心不自然的笑。眼前是—條人人都想釣著的大魚,除了錢多,他還那么瀟洒、英俊,然而,沒有人能抓住他,他雖不滑溜如魚,但卻捉摸不定。“只是——明天我想去做兩件晚禮服——”
  “把賬單送來,”之諄看也不看她,“你要的只是錢!”
  “我也要人,我能得到嗎?”田心自嘲的。
  “哼!”他冷哼一聲,汽車停在一條巷口,“下去吧!”
  “真的不要我陪了?”田心試探的笑。
  “兩件晚禮服,對嗎?”之諄毫不動容,“我只要你去參加婚禮,現在你的任務完了!”
  田心聳聳肩,無可奈何的下車。
  她的職業和交際生涯,使她早已拋棄了自尊心,現實,才是最重要的,參加一次婚禮,換來起碼五千元的晚禮服,黎之諄,已算是十分大方的了,她了解自己的身价。
  之諄等她沒入黑暗的巷子,才重新開動汽車,他不想回家,也沒有事,他心中有個熱得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沖動,他的手不听指揮的把車子掉回頭,朝剛才的來路開回去,他禱告著,緊張的期待著,但愿那白色的身影仍在,然而——在又如何?他几乎是沒有考慮的!
  馬路上空蕩蕩的,台北市的夜,除了那特殊的几條街之外,仍然是沉靜的。寂靜的街燈,照著自己長長的影子,越發顯出了寂寞。
  之諄的汽車開得很慢,很慢,他焦急的在昏暗的路上尋索,他恨自己的視線無法到達更遠的盡頭——整條街走完了,那白色的身影似乎已被黑夜吞噬,他失望而頹喪,他恨自己為什么不早下決心?他甚至可以不送田心回家,只要多付一點錢就行了,不是嗎?
  汽車再一次掉頭,他無意識的,漫無目的向前駛著,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該去哪里,在他的血液里,緩緩流動著一股跳動的、迫切的、催促的力量,他自然的,身不由主的朝亦筑家開去。
  殘舊的竹篱笆圍繞著一屋子的燈光和溫暖,之諄把車藏在燈光照射不到的角落,怀著一顆焦灼,不安的心守候著,他守候著的是那不再年輕,卻濃郁、醉人的夢,他守候著的是他生命中的全部希望,他守候著的是那飄浮著,不再屬于他的影子。
  “婚禮熱鬧嗎?”淑宁的聲音傳出來,靜夜中听得特別清晰,“黎瑾——美嗎?”顯然,她并不想問黎瑾美不美。
  “婚禮很熱鬧,黎瑾很美!”亦筑的聲音,平平板板的。
  “碰到——他了嗎?”淑宁猶豫的問。
  他?之諄全身一震,莫非指他?亦筑的母親也知道?他緊張的豎起了耳朵。
  “碰到了,”亦筑說得平淡得令人惊抖,以她的個性,越說得平淡,越表示她是多么在乎,之諄的心縮成一團,“我們點頭打招呼,就像同學一樣!”
  “是嗎?”淑宁不能相信。
  “是的,”亦筑的聲音依然那樣使人不安,“你不是不喜歡他嗎?”
  淑宁咕嚕了一聲,听不清她在說什么,然后,亦筑又說,用比較高的聲。
  “你去睡吧!媽,窗門由我來關!”
  淑宁應了一聲,踏著松了的、“吱吱”響的地板回到房里,接著,燈光熄了,只剩下小小的一盞,亦筑的影子正映在玻璃窗上。
  之諄全身的神經都緊張起來,他渴望亦筑能看到他,又希望她看不到他,多矛盾的心情啊!他不是第一次來此,多少個寒冷的深夜,他就這么坐在車上,默默的等待著燈光熄盡,才黯然离去。為了儿子,他理智的告訴自己,千万別再去招惹亦筑,但深心里,他又那么渴望看見她,和她談一回天,听听她的聲音。四十三歲了,他經歷過許多事,他遇到各种不同的女人,沒有一次像現在那么的強烈,那么熱切,亦筑,只是個真稚的,純朴得像一張白紙的女孩,卻那樣深深的吸引了他,他完全不懂是怎么一回事,自婚姻失敗后,他玩世不恭的視女人為玩物,但是,這一次,他卻全心全意的付出全部感情,這是為什么?愛情啊!四十三歲才第一次真真嘗到愛情,遲了嗎?不,愛情不分遲早,只要你真真正正感覺到它的降臨,那就是實在的、可怜的!當他感覺到時,為了另一种感情——親情,他不得不讓美得像夢,甜得像蜜,感人得像小提琴弦上音符的愛情,從身邊悄悄溜去,不是他不要的,而是他不能要!
  亦筑的影子在玻璃窗前凝思良久,才听見她輕輕的歎息。之諄心都扭緊了,這都是他的罪過,亦筑,這個堅強的,善良的女孩為他背了太多的擔子——從她決定离開的一剎那開始。他要怎樣才能補償她?報答她?但是,他竟那樣重重的傷了她,帶田心去參加婚禮,他原是讓黎群兄妹更放心些,他以為亦筑能了解——但是,他錯了,他重重的傷了她纖弱的感情,他該怎么辦?
  小屋內燈光全熄,亦筑飄逸的影子也隱去,他頹然歎息,那張漂亮的,深沉的臉上,那么多失意,那么多懊悔,那會笑的眼睛也不再明亮,它竟有著模糊的,令人心顫的淚光!畢竟是感人的男人眼淚啊!
  他發動汽車,隨即隱入黑暗。
  若人的感情能像日月的轉換,當黑夜過去,即有光明的出現,那該是多么好啊!但——
  可能嗎?
  這是一間漂亮的、舒适的、新穎的臥室,是由雷文原來的臥室和旁邊一間客房所打通后重新裝修的。寬大、明亮,現在為雷文和黎瑾夫婦所占据著。
  他們已結婚一個多月,新婚蜜月的容讓,互相遷就的甜蜜日子巳過完,小兩口之間,有時竟會為了—點雞毛蒜皮的事而爭吵起來,針鋒相對,互不相讓。雖然,他們仍是互相愛著的,畢竟,他們太年輕了。
  雷文休了學,這是黎瑾所堅持的,她認為,她既已放棄學業,雷文也至少得休學一年半載來陪伴她,在她的感覺上,以雷、黎兩家的財勢、學問,文憑不是件重要的事,她一點也沒考慮到雷文的要強個性及抱負!雷文雖然當時勉強答應了她,卻認為這是他最大的犧牲,兩人的爭端多半由此而起!事實上,黎瑾內心還有個最大的秘密,她不愿過雷文再和亦筑同班、同系。
  雷文無聊的躺在床上,他雖然愛玩,也同樣喜歡書本,學校已經開學一月,他每天這么躺著,實在是—种浪費。
  “唉”他不由歎息,漂亮的臉上,滿是無奈。
  正在梳妝台前梳頭的黎瑾臉色一變,砰的一聲把梳子扔在台上。
  “又歎什么气?跟我結婚,委屈了你?不能再沾花惹草,是嗎?”黎瑾板著臉說。有時,她倔強,任性得無可理喻,令人再大耐性也忍不了。
  “什么話?小瑾,別一大早就找我來吵架,好吧!”雷文沒好气的。娶了一個漂亮而又富有的太太,卻有那么多的煩惱,他不能否認有些后悔。
  “誰跟你吵架了?”黎瑾睜大了美麗的眼睛,“是你自己歎气的,誰不知道你的鬼心思,想回學校,朝朝暮暮和方亦筑相對!”
  “小瑾,你講點道理,怎么又把亦筑扯出來?”雷文從床上跳起來,“亦筑哪點惹了你?”
  “亦筑、亦筑的,多親熱,多肉麻,別忘了你已經有了太太!”黎瑾不示弱的,以她外表如此文靜、秀气的女孩,脾气竟那么大,“她沒惹我?誰知道你跟她怎么回事?又看電影,又跳舞,還陪她做禮拜。引誘了我哥哥還要勾引爸爸,難道我不能恨她?”
  “我跟她只是同學,好朋友,我們的事以前你也知道,為什么以前你不罵?不提?不恨?結婚以后拿出來像什么把柄的,你不滿意,當初就可以不嫁給我!”雷文的聲音也大起來了,他是直肚腸,什么事都忍不住的。
  “哼!結了婚才說我可以不嫁給你,你以為我沒人要,賴著嫁給你的嗎?當初可是你死皮賴臉的天天來黎園!”黎瑾臉變得蒼白,激動得手都抖了,她气量窄,只能她罵人,絕不能有人回駕她。
  “是我追你的,沒錯,你不喜歡可以不理呀!”雷文孩子气的不相讓,“還害得我現在休學,人晚一年畢業!”
  “是我害了你?”黎瑾鐵青著臉,冷得像塊冰,“晚一年畢業又不會死,誰還要你靠那張文憑吃飯了?”
  “不是吃飯的問題,難道你希望丈夫是個草包?是個不長進的東西?”雷文气坏了,黎瑾太不講理,“你難道希望丈夫是個半吊子?”
  “我不管你怎樣,只是不許和方亦筑同班!”黎瑾強硬地說。
  “為什么不早說?我可以轉系,現在讓我每天悶在家里,”雷文摸摸頭,“你真誤會了亦筑,她實在是個好女孩,何況她根本不會喜歡我!”
  “哼!若不是她,我也不會這么早結婚!”黎瑾恨恨的,“她喜不喜歡你,你怎么知道?”
  “她愛的是你父親!”雷文直率的。
  “她愛的是我父親的錢!”她固執的。
  “又來了,愛錢的話,她嫁你哥哥不是更好?”雷文皺眉。
  “哥哥也沒出息,人家不理他,他還拼命討好她,男人都是那么賤!”她嗤之以鼻。
  “說話當心些,不要損盡天下所有男人,”雷文講真的,“你個性那么強,那么任性,鑽牛角尖,又口不饒人,到外面准是個——挨打的料!”
  “挨打?”黎瑾站起來,一步步,逼到他面前,“誰敢打我?你試試!”她臉上有一股可怕的青气。
  雷文后退一步,一剎那間,他覺得黎瑾,他的太太是那么陌生,那眼中冷冷的光芒,那臉上的青气,那不可一世的气焰,難道仍是以前校園中,噴水池畔的柔美少女?難道仍是以前那令他著迷的古典美女孩?他不禁怀疑起來,他是否從未了解過她?
  “沒有人要打你,你這樣做什么?”他吸一口气。
  “諒你也不敢,”她得意的,胜利的,傲然笑笑,“誰敢碰碰我,我會——要他死!”
  “小瑾,別說這种話,”他阻止她,“不吉利!”
  她一怔,果然住口,過了一陣,她說:
  “下午我們回黎園?或者去哪里玩吧?”
  “算了,我可不愿去黎園看你哥哥的臉色,去看場電影好了!”雷文無奈的,爭吵似乎結束了。
  “電影有什么好看?雷文,我想搬回黎園住,這里太小了,而且——你父母在,總不方便!”黎瑾說。
  “太小了?能有這种房子已經是不容易了,以我自己的能力,只能租一間小房子住!”雷文不滿的,“我不搬去黎園!”
  “黎園難道比不上這鴿子籠的房子?”她冷笑,“還有你母親——一天到晚擺著臉色,好像我害了你!”
  “嫌房子小還情有可原,說媽擺臉色給你看,這——未免太沒良心!”雷文的臉漲得通紅,“你歪曲事實,媽媽難道對你不夠好?”
  “我可看不出哪點好,”黎瑾撇撇嘴,從小,她沒被任何人管過,任性慣了。“我走出房間,她就眼睜睜的看住我,當我是小偷?是太空來的?”
  “什么話?”雷文忍不住叫起來,“媽媽根本難得在家,什么時候會眼睜睜看住你了?媽媽一直說你好美,又會穿衣服,或者是看你的衣服!”
  “看衣服!鬼才相信。”黎瑾哈哈的笑,“你以為我看不出,她明明是不滿意!”
  “不滿意你什么?小瑾!”雷文歎一口气,“即使真有不滿意,也只有你讓我休學這一件事!”
  “我讓你休學是我們之間的事。儿子結了婚,媽媽就得少管閒事,沒有她再開口的余地!”她坐下來。
  “我是獨子,你要弄清楚哦!”雷文無奈的。
  “獨子就神气了嗎?”她不屑的,“你以為我——”
  有兩聲輕輕敲門聲,打斷了她的話。她坐著不動,雷文走過去打開房門。
  “我以為你還沒起來,阿文,”雷文的母親微笑著站在門邊,“我有件事你去替我辦一下。”
  “什么事?媽!”雷文問。
  “你父親今天要開會,汽車沒有空,你替我送份禮物去陳伯母家,今天是她的生日!”雷文母親說。
  “陳伯母?住在金華街的陳伯母嗎?好,我換件衣服就去!”雷文答應著。
  他母親朝屋里望望,只看見黎瑾的背影。
  “我要去洗頭,小瑾,一起去嗎?”她問。
  “不!”黎瑾頭也不回,冷冷的、勉強的答。
  母親离開,雷文關上門,他見黎瑾對母親的態度,已經是滿肚子不高興,誰知黎瑾先發制人。
  “不許你去金華街送禮!”她說。
  “為什么?”雷文沉下臉,“我已經答應了媽媽!”
  “去告訴她沒空,要陪我出去!”黎瑾板著臉。
  “你這是故意找麻煩嘛,我們根本不出去的!”雷文更加不滿,他無法了解她是种什么心理。
  “我說不許就不許,你得陪著我!”她毫不講理的,“她要去洗頭,難道自己不會去送!”
  雷文不理她,自顧自的開始換衣服,黎瑾的惡劣態度,引起了他极大的反感。
  黎瑾也不響,拿起梳子又開始梳頭,臉色卻坏得嚇人,沒有人猜得出她心里打什么主意。
  換好衣服,雷文忍耐著說:
  “我去了,很快就回來!”
  黎瑾不理,眼光比冰還冷,一股不正常的怒气在眉宇間閃動。
  “小瑾,我走了!”雷文站在門邊,盡最大的努力來忍耐著,到底,她是他新婚太太。
  “我說過不許去,你要走——是你的事!”她一字字地說。滿含威脅口吻。
  “小瑾,講點道理——”雷文請求的。
  “你若敢出去,就永沒道理可講!”黎瑾絕不退讓。
  雷文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是忍無可忍了,黎瑾完全是無理取鬧,他咬咬牙,用力拉開房門,頭也不回的大踏步而去。
  屋里的黎瑾呆了一呆,她沒想到雷文會斷然而去,平時他雖不是千依百順,至少總不違背她所堅持的事,吵吵鬧鬧一陣,總是她占上風,沒想到今天——她眼中盛滿了不如意的淚水,以她的驕橫,怎能忍受這失敗?她認為是失敗,絕對的失敗,她竟敵不過他的母親?一個為她不喜歡的婦人?
  淚水轉了几轉,她倔強的收了回去,扔下梳子,匆匆拿出皮包,穿上大衣,像一陣旋風似的卷了出去,客廳中,雷文的母親正在看報,惊愕不解的看著她,她冷哼了一聲,目不斜視的沖出大門,把雷文母親的呼叫拋在背后。
  出了門,她開始猶豫起來,去哪里呢?她沒有朋友,又不愿回黎園,什么地方才可以使她駐腳?她茫然的,憤怒的——太狹窄的心胸,任何小事都能引起她怒火。又有些發泄的向前走著,走著,不知不覺的走過靈糧堂,竟走到亦筑家的巷口——
  她呆了一下,她為什么走來這里?她想找亦筑嗎?不——她怎能去找亦筑?何況亦筑去上課了,不會在家,那么她——是的,她不是找亦筑,也不是找任何人,她只是在尋找一份友誼,—份被她拋開的友誼!
  第一次,她覺得自己是那么孤單,像一根失去攀附的藤,隨風而飄。年幼時,自明事理之后,她總是拼命想抓牢些什么,父親,哥哥,亦筑,雷文。似乎,從別人身上得到一些愛,一些關怀,來消除內心的孤寂和恐懼,然而,她拼命想抓牢的東西,從來都抓不牢,父親离她而去,亦筑——似乎是背叛了她,哥哥總有他自己的心事,雷文,她的丈夫,她認為最后一個,最可依靠的丈夫,竟也不顧她,斷然而去,難道是上帝不公平?安排給她比別人更多的不如意?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做錯了什么?她從來沒想過父親,哥哥,亦筑,雷文的离開是自己造成的。她自負的,固執的,驕傲的,盲目的以為自己絕對正确,而別人,是故意跟她過不去,正如圣經里一句話:“他只看見別人眼中的刺,而看不見自己眼中的梁木!”
  她轉回頭,走出和平東路,轉彎,不知不覺沿著新生南路朝T大走去,那個她所熟悉的校園依舊,她已完全失去做學生時的心情。
  她走進去,校園里十分宁靜,學生們都在上課,有黎群,有亦筑——怎么又想起亦筑?莫非亦筑真和自已有什么大關系?不,別想她,別想——繞過文學院大樓,她站在總辦公廳的噴水池前,恍惚中,她憶起了初識雷文的情形,那是個有霧的早晨,她就站在這儿,遠遠的看見他高大、英挺的身形,瀟洒的邁著大步走過來,他那一臉開朗和帶著稚气的微笑,像破霧而出的陽光,他走到她面前停住,惊訝而贊歎的望住她,她無法講出當時多么震動,多么惊喜,然而,她裝得那么冷,那么驕傲——她總是這么偽裝自己,若沒有這些偽裝,從小的孤獨生活,她不知道將怎么和人相處,許多人就在她這种偽裝下退卻。雷文卻不,他勇敢的,毫不保留的接近她,表示他對她的好感,多么美的一段時光啊,逝去的似乎就永遠逝去了,她和雷文。現在過的是怎樣不同的一种生活?那完全不是她所想像,所希望的啊!
  她歎息的再往前走,現實永遠是現實,比不上幻想中的彩色繽紛,降低一些要求吧!當欲望達不到,惟有降低要求,否則是難忍的痛苦!她愛雷文,那么狂熱的愛著雷文,她要完全得到他——說控制吧!她的得到就是控制,甚至在精神上,思想上!愛情就是占有,不是嗎?什么愛情是犧牲,是容忍,錯了,完全錯了,這只是小說上的文藝腔,要愛情而不想得到,除非是傻子!
  她滿腔胡亂的、不著邊際的思緒,她臉上也染上了—抹狂亂的,恍惚的神色。一聲宏亮的,使人精神一振的熟悉鐘聲,她抖了一下,是下課了,是嗎?她不能再留在這儿,“跑教堂”的同學很可能有熟人,或者是亦筑——她匆促的,半跑的,在一些詫异的眼光下,奔出了校園。
  校園外的路又是那么茫然,她負气而出,自然沒有理由回家——雷文的家。台北市區是她所陌生的,那些惊异于她美貌的路人眼光令她害怕,她自然的,無選擇的走上去黎園的碧潭線公路局車。
  黎園附近的人都認識這位黎家小姐,許多人都向她打招呼,她不得不勉強點頭,匆匆定向黎園小徑。陽光下,灰蒙蒙的黎園也顯得有些生气,這到底是她自幼住慣的地方,她有無比的親切。拿出鎖匙,她打開大鐵門走進去,清幽的菊花香味彌漫在園中,樹木修剪得比她离開時更整齊。
  走進大廳。她覺得眼前一亮,古老的酸枝木家具已收起來,簡單的擺設著現代化的裝飾,顯然气派上可能比不上酸枝木家具,卻明朗得多了,這必定是黎群的主意,什么時候開始他已有改變?他一向堅持保留黎園中的一切古老裝飾的。
  她覺得相當累,她從來沒有走過那么多路的,坐在沙發上,她听見有細碎的腳步聲,年老的阿丹走出來。
  “小瑾?怎么不聲不響的就回來了?雷少爺呢?”阿丹惊訝的問。她是黎瑾的奶媽,十分愛黎瑾。
  黎瑾被触著傷痛處,對阿丹,她覺得像親人一樣,軟弱的淚水,盛滿了眼眶,阿丹吃惊而焦急的,接任她。
  “小瑾,小瑾,告訴阿丹是怎么回事?誰欺負了你?我替你出气!”阿丹說。
  黎瑾只是哭,一聲不出。事實上,誰欺負了她呢?雷文嗎?或是他母親?
  “快別哭,你哭得阿丹心都痛了!”阿丹拍著她,“是雷少爺嗎?小倆口有什么好吵鬧的!”
  黎瑾搖搖頭,哭了一陣心里舒服多了,她自然不會怪雷文,所有的不是都加在雷文母親身上,那個和藹、高貴的婦人,絕想不到被人恨著呢!
  “不是他,”黎瑾在阿丹面前仍然像個孩子,“是他媽媽!”
  “雷夫人!”阿丹有些不信,她看過雷文的母親,“不會吧!她看來很好呀!”
  “看來很好又不見得真是好,阿丹,你也不幫我!”黎瑾發怒的,“她處處跟我過不去!”
  “是嗎?”阿丹疑信參半的,“婆媳之間總難相處的!”
  “她以為我搶走了她的儿子,每天眼睜睜的望著我,可惡极了,明知我們——要出去,偏偏支使雷文去替她辦事,你說她是不是可惡?”黎瑾加重語气。事實上她沒有理由不喜歡雷文的母親,也許真是婆媳難相處吧!她這么說,只為要贏得阿丹更多的同情和關怀。
  “這就不對了,”阿丹搖搖頭,對她這一手扶養大的女孩,她是存有偏袒的,“別說雷家和黎家本來就認得,你爸爸和他們是好朋友,普通人對新媳婦也不該如此!”
  黎瑾高興一點,至少有人是完全站在她這邊。
  有一個人靜悄悄的站在通里面寢室的門邊,她們都沒有注意,他是沒去上課的黎群。
  “雷少爺對你好嗎?他是個不錯的孩子!”阿丹問。
  “別提了,他是他媽媽的儿子!”黎瑾冷哼一聲,想著雷文斷然而去的樣子,妒火又上升了。
  “怎么?他也不幫你?”幼稚的阿丹惊訝的。
  “所以我想搬回黎園來住,但是他不肯!”黎瑾說。
  “別理他肯不肯,你搬回來還怕他不跟來?”阿丹說。年邁的她分不出青紅皂白,一味幫黎瑾,“讓我來照顧你,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黎瑾點點頭,一旁的黎群冷笑起來。
  “阿丹,別拆散人家的家庭!”他嚴肅地說。
  她們倆都是一惊,尤其是阿丹,她一向就有點怕這沉默又冰冷的年輕男主人。
  “哥哥,你——不上課?”黎瑾不自然的。她知道他已听見她們的對話,那些話只能騙阿丹的。
  “上午沒課,”黎群冷漠的。自上次婚禮黎瑾奚落亦筑后,他就沒有對她笑過,“你和雷家真的已弄成這樣了?你真打算搬回來?”
  黎瑾一怔,她不知道怎么對黎群說。
  “黎園已經屬于你一個人,我已出嫁,還有搬回來住的份嗎?”她尖刻的,避重就輕地說。
  黎群的臉漲得通紅,想不到她會說這樣的話。
  “什么時候你變得這樣子的?”他惱怒的。
  阿丹害怕的扯扯黎瑾,從另一扇門溜出去,她沒有資格卷入兄妹的爭執中。
  黎群雙手環抱胸前,挺立如山岳,使黎瑾有些退縮,但她倔強,自傲的性格不容許她如此。
  “我并沒有變,變的是你!”她強自鎮定,事實上,她也有些怕他,“自從亦筑插入我們家,你們都變了,難道我還看不出?”
  “別扯到別人身上!”他大怒,亦筑的事是他心里最弱的一環,他用力掃落門邊茶几上的一只花瓶。“你是在妒忌嗎?”
  砰的一聲,花瓶碎了,碎瓶的聲音使她全身一震,她從沙發上跳起來,色厲內荏的,受傷的,尖銳的大叫。
  “你那樣子嚇不倒我,說我妒忌嗎?妒忌的是你!你妒忌方亦筑和——爸,誰不知你們的鬼心眼,說別人妒忌?不先對鏡子照照,”她忍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自幼,她不曾和黎群頂過嘴,別說大吵大鬧的了,“你們都欺負我,好——你以為我會怕嗎?”
  “誰欺負了你?簡直變得像個潑婦,”黎群全身發抖,妹妹竟變成這么不可理喻,“想想你的家庭,想想你所受的教育,想想你以前——”
  “我不用想,”黎瑾哭著打斷他的話,“如果不是我這個好家庭,我不會那么快就嫁到雷家受气了,我的好爸爸,好哥哥爭著喜歡同一個女人,多么光榮的事啊!”
  “住口!”黎群大喝。他臉上有爆炸的怒气,他從來沒有這么生气過,他有几乎要打人的沖動,“你住口!”
  黎瑾呆一下,心中的怯意一下子涌上來,她以為黎群真會打她,她將怎么辦?
  “小瑾,小瑾!”雷文气喘喘的,冒失的從園里跑進來,他的滿臉焦急在看見黎瑾之后完全消失了,“找慘我了,說也不說一聲就走,你——”
  他看見黎瑾的眼淚,看見鐵青著面孔的黎群,他怔住了,發生了什么事?黎瑾离開他不過几個鐘頭啊!
  “怎么回事?你們——”雷文指著他們兄妹倆。
  黎群深深的吸一口气,強抑著胸中怒火,一言不發的轉身大踏步而去,砰然的關門聲,使雷文更加疑惑。
  “小瑾別只顧哭,說話呀!”雷文叫。
  黎瑾一扭身,坐到另一張沙發上,根本不理睬雷文,從早晨到現在,她覺得已受了一籮筐的委屈了。
  “听我說,別發脾气了,我是專程來接你回家,并且道歉,小瑾,原諒我一次,行嗎?”他逗她笑。
  她仍是不理,眼淚卻止住了,神色也緩和些。雷文能來道歉的,表示她還是胜利的。她深愛著雷文,只要他肯認錯,還有什么不能原諒?
  “你知道,你那樣沖出去把媽嚇了一大跳,喊你也不理,我一回家她就讓我來找你,小瑾,別誤會媽媽,她是很喜歡你的!”雷文再說。
  黎瑾抹干眼淚,沉默時的她,除了那美得惊人的古典气質,她是那樣惹人怜愛,雷文忍不住輕輕地吻她面頰。
  “走開!”她叫。但已不再是那么冰冷。
  “不論這里發生了什么事,你先跟我回家,好嗎?”他握住她的手,“晚上我陪你出去玩,隨便你去哪里——”
  “你以為我喜歡出去玩?”她哼一聲,“我只是不愿呆在那牢籠一樣的家里,還有人在虎視眈眈的!”
  雷文忍住了要說的話,別讓她火上加油了,隨她怎么說吧,只要她肯回家。
  “那么隨你,走吧!”雷文催促。
  黎瑾冷冷的,定定的看著他,那眼光使人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覺,似乎是威脅,是要挾。
  “要我回去可以,但是——有一個條件!”她一字字說。
  “條件?”雷文皺眉,“說吧!”
  “她和我之間,你選擇吧!”她說,一點也不理會他臉上的改變,“听她的或是听我的,你自己決定!”
  “小瑾——”他為難的。
  “別叫我,你可以冷靜的考慮!”她沉著臉。
  他臉上的神色變了几變,這的确是強人所難,媽媽和太太間,有什么選擇呢?何況媽媽是那么愛他——他咬咬牙,無可奈何地說:
  “我以后听你的就是!”
  黎瑾得意的笑了,剛哭完的笑臉,的确使人有啼笑皆非的感覺。
  “听我的,這是你自己說的,”她說,“如果以后再發現你像今天一樣,你就——永遠見不到我了!”
  “走吧!”他不置可否的。
  “當然要走,”她站起來,“而且,永遠不再回來!”
  雷文再皺皺眉,他知道她話里一定有文章,但他不想問,問來也是麻煩。
  “小瑾——”一個蒼老的,怯生生的聲音拉住了他們,是躲在門后面的阿丹,“你真——不再回來了?”
  黎瑾看著她,堅決的點點頭。
  “你可以來看我,阿丹,”她說,“以后——我們會有一個屬于我自己的家!”
  “小瑾,別任性,你哥哥并不是真罵你,你千万別放在心上,這是你的家!知道嗎?”阿丹几乎快要哭了,她知道黎瑾說得出做得到。
  “放心,阿丹,她會回來的!”雷文安慰著。
  黎瑾揚起頭,大踏步走出去!似乎,她真的不回來了。
  ------------------
  小勤鼠書巢 Luo Hui Jun 掃描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