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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月柔、明雪和小雪就住在花店的樓上。小小的公寓除了家具外,還有一些花材藥具及小孩的玩具。月柔很喜歡那种家常的感覺,,明雪爽朗的笑聲与小雪的童稚聲,尤不可少。
  但此刻她必須努力地克制自己,以免崩潰。在站口站了一會儿她才開門進去。
  小雪已睡,室內十分安靜,電視小聲開著,明雪坐在沙發椅上,一邊等她,一面策划明天的事。
  “支開得臬?”明雪看月柔的臉色問:“是坏消息嗎?”
  比坏消息更坏,月柔心里想,但表面上仍輕描淡寫:“從今天起,雙月不歸沈氏管,而歸盛南集團。我大叔將沈氏有條件地并入盛南了。”
  “盛南?東南亞來的盛南?”明雪關上電視,一臉興奮地說:“那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月柔不解她的反應:“你難道不怕盛南強迫我們關門?把店門坡地都收回去嗎?”
  “合約上有這一條嗎?”明雪問。
  月柔搖搖頭。
  “那就對啦!”明雪說:“一切按近合約來。只要我們做得好,他們沒有權利結束雙月。
  況且要關門,你堂妹堂弟的公司還要排在我們前面呢!”
  “事情沒那簡單。”月柔有說不出的苦處。
  “難不成有什么內幕交易?”明雪問。
  “我……”月柔內心一團混亂。“我只是擔心盛南不會夏我們這种小生意。如果哪一天他們借口關掉雙月,你和王教師怎么辦?”
  “不會吧?!”明雪眉間只皺一下,又笑著說:“我有十足的信心,雙月的前景看好,我會讓他們找不到借口的。月柔,我們要由光明面來看,盛南是股市的新貴,資金多得嚇人,据說他們的副總裁年輕有為,一定很好溝通,說不定還讓我們擴大營業呢!”
  “你怎么知道有關盛南的事?”月柔惊訝地問。
  “多看財經新聞、人物特寫的雜志就知道了呀!”
  明雪說:“嘿,別那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你一向比我堅強,我可是依賴你的喲!”
  回到房間,月柔方由震撼中慢慢回來,心情愈來愈寒。她呆坐著,想辦法高速自己的心態。她在大學念了四年的心理系,學會种种紓解方式。但有些事,創痛太深,治療半天,不如全盤失憶算了。
  若說刺激太大,人腦會自動選擇遺忘,她的十七歲為什么無法由內心抹去呢?甚至希望跌一跤或撞到什么,若能因此得到失憶症,也算是上天的仁慈了。
  長夜漫漫,睡神不至,往事如潮水肌席卷而來。
  她九歲,和年輕美麗的母親會在台北宿舍的屋檐下,听風鈴聲,共七個,叮叮當當。
  母親說,這是碧海波濤,這是沙漠駝鈴,這是空山靈雨,這是古寺梵鐘,這是晚霞久照,這是曉風殘月。
  她十三歲,在中東的沙漠小國,市集爆炸后,人們慌亂地哭著跑著,在一片煙硝殘墟中,她看見父親抱著母親,母親渾身是血,沿著白巾緩緩地滴下來。
  母親的棺木在地下室,總有細細的腳步聲在俳徊,喀喀喀喀……停住樓梯口,喀喀喀喀……又停在樓梯口,如此反覆,魂魄不舍,卻無法回到人世間。
  捧著母親的骨灰回日本,在跨出石門的那瞬間,一個女子极為凄厲的哀嚎聲偉來,似痛徹心肺,父親低愁著眉,輕撫著骨灰壇子,用日文說:“我會替你复仇的。”
  她被送回台灣,過了兩年寄人篱下的生活,父親在出生入死,她在沈家受盡煎熬。
  她十五歲,被安置在离赤溪不遠的縣城內,一個叫玉梅的山地女孩陪她住,奶奶一周來看她一次。
  完全被孤立的女孩呀!在茫茫的人海中,渾然不知命運的魔爪不舍,斷她臂斷她中仍不夠,這一次要直插她的心口,帶她往恐怖慘絕的地獄走一遍。
  地獄之站不可開。
  她硬生生地跳過了十六和十七歲。
  她十八歲,回到學校已變了一個人,不再溫柔清純,而是沉默孤僻且有點憂郁早熟,明雪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与青春連系。她很訝异,經過徹底的毀滅,她沒化成碎片,還能維持形体,繼續工大成人。
  她二十歲,赴美讀書,异鄉的生活使她更容易重建自己,整日埋首書堆,待人接物恢复正常。內心千瘡百孔的小月柔,被她愈推愈遠。
  她二十三歲,父親殲滅仇家,身負重傷,与她團聚,父女兩人在濱太平洋的小鎮,過著一生最平靜的日子。
  說到仇恨她問:“父親,您報仇了,覺得快樂了嗎?”
  “殺人哪有快樂的?”父親望著遠方說:“只是讓我的恨宣泄而已。你知道嗎?那恐怖份子至死都不認為濫殺無辜有錯,他們稱作是民族正義下的必然犧牲,就和祭祀的動物一般。和他們是廉洁通的。”
  “難道复仇是唯一的一條路嗎?”她忍不住問。
  “當然不!”父親毫不猶疑地說:“這是最蠢笨的方法,复仇中會引來更多的仇恨。中國有一句古老的諺語說‘冤冤相報何時了?’這种惡性循環不是滅絕人類最快速的方法。”
  “那您為什么靛要走上這條路呢?”她聲音很低。
  “我克制不了。月柔,我也因此痛苦呀!”父親慘然一笑;“兩千年前,基督耶蘇已提出一個解決仇恨的答案,就是寬恕。寬恕你的仇人,甚至愛你的仇人。但是能做到的有几個人呢?”
  “所以仇恨是很難化解開的嗎?”她感覺悲哀。
  “只有愛,月柔。無止盡的愛。”父親閉上眼。“我現在也是祈寬恕的人,但誰來寬恕我呢?!”
  她從一生出,就与仇恨為伍。民族的、家族的、上一代的、個人的、親情的、愛情的……
  那么多受著煎熬的心靈,她以為走出來了,卻桑進去了。彼此复仇,又彼此尋求寬恕,何時是了結呢?
  怎么辦呢?無眠的月柔,望著窗外的一出斜月問。
           ※        ※         ※
  星期六早上,占門未開,月柔心不在焉地整理花束。
  有人敲著二樓的小門,打開一看,是樓上林媽媽的儿子致文。他一身整齊,手上拿著公事包,看來正要去上班。
  “早。”他每次看到月柔都有些不自在:“我媽要我來轉告明雪,她知道你們今天很忙,中午她會去接小雪,下午帶她回我家睡午覺。”
  “我會對她說。”月柔微笑著說:“她現在送小雪去學校了,待會儿才回來。”
  月柔一回台灣,就听到明雪猛夸樓上林媽媽和她的儿子林致文。說林媽媽如何疼愛小雪,林致文如何幫忙明雪處理店里較粗重的工作。
  這還不夠,明雪還拼命要湊合月柔和致文,弄得兩人見面都有些尷尬。
  明雪回來,月柔告訴她致文交代的事。
  “我早就知道了。”明雪嘻皮笑臉地說:“他只是借口來向你道早安的。喔嗨哦!”
  明雪還行了一個九十度的禮,加上一句日文的早安。
  “明雪,我千万拜托,你別瞎起哄了。”月柔很正經地說。
  “我真不懂你。致文有什么不好?”明雪說:“他人老實又稱重,有一份她工作,長得也英俊斯文,絕對是個好丈夫,你還挑什么呢?”
  “我沒有在挑。”月柔說。“我只是沒這個心情而已。”
  “你什么時候會有心情?”明雪說:“想想你都二十七歲了,連個男朋友都沒有,生活跟修女差不多。我看,照顧你爸爸、外婆那么多年,把你都弄得不正常了!”
  “別再說這些浪費時間的事了!”月柔有更煩惱的:“我說真的,今天晚上盛南大樓的酒會,你代表雙月出席,好嗎?”
  這件事,月柔已經提了好几次了。
  “我是想。但我不是沈家人呀!”明雪遲疑著。
  “他們要的不是沈家人,而是雙月我負責人。”月柔騙她:“你比我了解雙月的一切,淡起來比較進入狀況。而且你可以趁机拉關系,把你的展望說出來,不是很她嗎?”
  月柔努力說服。這也是救雙月的一個微波机會,鄭家發現花坊的頭頭其實是明雪,也許會放她們一馬。
  明雪最后終于答應。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下午小雪突然發了高燒,又上吐下瀉,明雪送她去急診室,到黃昏仍無法脫身。
  月柔,只好你自己去了。“明雪在電話中說。
  月柔實在不想見鄭家,她甚至把腦筋動到王老師身上。
  “再半小時就有插花課,我哪能放學生鴿子?“這是王老師的回答。
  月柔還在那儿絞盡腦汁時,端儀來電話,劈頭就說:“喂!你怎么還在家?你不來,要害死我們嗎?”
  端儀永遠習慣在嘴上不饒人,月柔冷靜地問:“小叔叔來了嗎?”
  “沒有,連個鬼影子都不見,所以我們才急。”端儀不耐煩地說:“奶奶一直等他。他沒到,硬不肯進場。”
  “奶奶去酒會做什么?”月柔嚇得話筒差點掉下來。
  “是鄭家特別指名邀請的。”端儀說:“榮軒的母親也要來耶。听說是要拉攏兩家的情誼,更進一步鞏固兩家未來的合作關系。”
  “奶奶知道盛南的副總裁是鄭榮軒嗎?”月柔茫然無措地說。
  “已經知道了。邀請卡上寫得清清楚楚。”端儀又急急催著。“快點來。我還奉命找小叔叔呢!你們兩個真是大牌,搞什么嘛!”
  “天呀!今天送家根本是沖是奶奶和小叔叔來的。
  不能再躲了。鄭家的回擊的第一球是她接的,又狠又重,打得她几乎站不起來。她要告訴鄭家,她月柔沒有崩潰。她不能讓鄭榮軒看到她的眼淚与內心的傷痕。
  她要像小雪最喜歡的小芥子娃娃,臉上永遠帶著甜美的微笑。
  時間快要來不及了,月柔三步并兩步地穿衣理妝,她放下垂肩的長發,梳得直亮;穿上一襲日本帶來的,在領口袖口有銀絲中成小結的黑色禮服,怕太清素,又加上母親的珍珠耳環及項鏈,五分鐘薄施脂粉,就匆匆出門。
  一路上,她不斷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她已經二十七歲了,再不是昔日那個無知脆弱的小女孩,歲月早為她做了一副堅強的盔甲,沒什么好恐懼了。
           ※        ※         ※
  酒會人潮已聚,都是兩邊公司的員工,美酒佳肴排滿桌,采西式自助餐方式,可增加人与人之間的交流。會場處處是香鬢衣影,處處世哲學雙月精心設計的團花擺設,香气陣陣,月柔卻無心欣賞。
  她一眼望,就看見端儀穿一身火紅薄紗的漂亮禮服,像花蝴蝶四處穿梭,忙碌得有如女主人一般,端偉則站在一角,手持香檳酒,在一堆時髦高挑的年輕女孩間,想必是端儀手下的模特儿們。
  月柔好不容易才追到端儀問:“奶奶呢?”
  “在那里呢!”端儀嘴一噘,還不忘上下打量她。
  遠遠角落有几套沙發,紹揚也在座,兩人表情怪异滿怀心事。
  意秋穿著非常隆重,身上是墨黑有棗紅線牡丹的綠絨旗袍,戴一套名貴的鑲鑽翡翠為飾。
  但這特意的妝扮仍掩不住她的蒼白与不安。
  “奶奶!”月柔走過去,坐在意秋旁邊。
  “我正在勸奶奶回家呢!”紹揚額上多了几條皺紋,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人家指名要我出席,我能走嗎?”意秋掙開儿子扶她的手:“我楊意秋出身將門,又和你們老爺東遷西移,再困難的時局都度過,今天這种場面算什么?一個小小的鄭家,我才不怕。”
  “媽,鄭家有備而來。不是您意气之楣的時候。”紹揚焦慮地說。
           ※        ※         ※
  “但也不是我藏頭縮尾的時候。”意秋挺直著背說:“我知道鄭家為什么而來,冤有頭債有主,一人做事一人當。和人或是其他人都沒有關系。我心意已決,不用再勸我了。”
  “媽,今日的鄭家已非昔日的鄭家,您心髒又不她。還是由我出面就好。”紹揚看了月柔一眼說:“我來也是一樣的。”
  “奶奶,小叔叔說得對。”月柔說,她無法想像鄭家人會有什么舉動:“千万別輕視鄭家。”
  月柔說完,意秋和紹揚都用訝异的眼光看她。
  這時人群中起了騷動,端儀鮮明的紅色身影,如芭蕾舞中优雅的人,飛奔到會場入口,全場人都有拍手鼓掌。
  盡管有一段距离,又有許多人的阻隔,月柔仍一眼就認出榮軒,他整個人都有變了,如雕刻的五官更深刻、更男性化,身材更挺拔出眾,成功的架式、精明的眼神、冷靜世故的態度,加上昂貴的西裝襯托,在月柔眼前的根本是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那個二十一歲,大學三年級,老是牛仔褲T恤,騎著摩托車亂著頭發跑來跑去的榮軒已經不存在了。不再有瘦直青澀、不再有莽撞沖動、不再有忘了刮的青須、不再有梳不平的鬢角、不再有說話的時候結巴及手腳的快速移動……
  曾經,在月柔十七歲的眼睛里,榮軒成熟教練得令人無法捉摸,但比現在的三十一歲,十年前的他明顯是個手長腳長、毛毛燥燥的小伙子。
  這些年來,她經歷許多,長大了;榮軒也同樣經歷許多,是否恨更深、殺傷力也更強了?
  無可否認的,他比以前更具有吸引力,他反自己天生的魅力、才干、領導力都發揮得淋漓盡致。
  而對眾人的仰慕、奉承、巴結,他都是深不可測的冷然,一舉手一提足都看不出情緒。這樣的他,更教她由內心不自主地顫抖著。因為塑造出今日的他,仇恨占了极大的因素。
  他是否還記得他的第一個祭品呢?
  她沒有死,正會在黑暗的角落中靜靜地看著他。
  許久,月柔才把目光移向其他人,隨他進來的,除了紹光夫婦,還有一個很有派頭,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在大家謙卑討好的問候中,想必是盛南大老板林聰江。
  另外一個突出的目標就是榮軒的母親林雅惠。她和當年失去丈夫女儿,悲傷得瘋狂,見月柔就亂棒打下的婦人已迥然不同。今天的雅惠,打扮得一如貴夫人,身上專人設計的改良工旗袍,深紫描金鳳鑲黑銀絲絨滾邊,少不了的珠圍玉繞,在耳垂胸前手上閃著人眼花繚亂。
  這場酒會的主角不是盛南和沈氏,而是雅惠,她等這一天已經太久了。
  月柔他們因為在較遠燈影后,一直不以為人所察覺。林聰江上台致辭時,她轉眼看紹揚和意秋,他們卻努力地維持鎮靜,只有緊閉的唇及微皺的眉,顯示出他們內心的沖擊。
  此時,端偉請他們三個人站在台前。該來的,躲不掉了,每跨出一步都有如千斤重。月柔盡量落在后面,甚至想找個花叢當屏障,來避過這可怕的一刻。
  她輕撫有些發疼的胃。怕什么呢?鄭榮軒是陌生人,沈月柔也是陌生人,十年換時空換世代,早不相識了。
  林聰江以幽默口吻,在眾人的笑聲中結束演講,然后開始雙方重要人物。先是沈紹光,紹光揮手致意;再是鄭榮軒,榮軒僅禮貌點頭,十分內斂;輪到沈紹揚,紹揚笑不出來,額頭微微冒汗,頗為狼狽。
  當聰江轉向沈老夫人時,意秋身体特意挺直,眼光從容向前。在對大家微笑時,月柔很清楚看見她的肩如秋風中的落葉,抖了兩下。
  月柔反射性地扶住奶奶,一下把自己暴露在聚光圈里。榮軒發現她了,雙眼直直射過來,原來的厲害精光瞬時不見,不!應該說被一層濃濃的霧靄遮住,像黑夜里兩口不見底的深潭。所有的客套淺笑完全消失,嘴角疊成一線,月柔就掉進那潭水中,任意被蠱惑吞噬,每一個掙扎都化為無力的顫動。
  她睫毛輕輕垂一下,關注一切。是陌生人,眼神不應該有交纏糾結。
  月柔不知道現場還有兩個人惊訝地看著她。
  “那真是沈月柔……”曉真喃喃地說:“她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呢?”
  “她也是沈家的一份子,不是嗎?”仰德一向比較實際,很快就恢复正常。
  “我是說……”曉真輕輕地說:“我以為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曉真對月柔只有滿臉的慚愧与內疚,多年來一直是她心里除不去陰影。
  一切過往始于榮軒。
  從曉真懂事以來,她就愛著榮軒,每日在鎮上,隨他上山下海,游戲時她搶著做他的壓寨夫人,日記中立志要當他賢慧的妻子。同學朋友也視他們為一對。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隨著年齡愈長,曉真愛愈深。榮軒一直有著廣闊的天地任他遨游,對儿女私情,他表現得非常平淡,有情又似無情,讓曉真充滿了不安全感。
  上了大學,本以為可以變成真正的情侶,鄭家卻發生了一場大悲劇,使榮軒性情大變,把自己關在仇恨之中,与任何人都疏遠。不但在外面划出一條無形的界線,內心更形成一塊寒徹凍骨的千年冰山,教人碰著就痛。
  然后月柔出現了,一個好清純好嬌柔的小女孩,像不食人間煙火,未嘗人世辛酸。
  盡管曉真知道一切是為复仇,但看見他們兩個人甜甜蜜蜜地出雙入對,仍忍不住受嫉妒的啃蝕折磨。
  她耐心忠實在在榮軒身邊十多年,卻得不到這种費心追求与相伴,她几乎希望自己也被他恨著。
  表面上,她可怜月柔,要解救月柔,實際上巴不得月柔快點消失。
  是她揭發了榮軒的真實身份与目的,并且月柔親自去赤溪鄭家,證實一切,但她真的想不到事情會發展成那么不堪,鄭媽媽打月柔,榮軒推月柔,月柔惊惶地帶傷帶血逃脫,從此再沒有出現。
  曉直當場哭出來,她好后悔帶月柔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一日之內看盡初戀情人的殘忍丑陋,那等于是世界末日。若是曉真,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活下去。
  但眼前的月柔不僅活著,而且變成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她的態度那么优雅自若,眼波流露著沉靜与智慧,真出乎曉真的意料之外。
  為了那可怕的一日,曉真深受良心譴責,十年過得并不好,也因此想像月柔會被擊得体無完膚,一蹶不振;沒想到她還出落得如此高雅秀麗,完美得像一休養在溫室中長大的蘭花,沒受過一點風吹雨打,仿佛不曾有任何仇恨丑惡在她身上荼毒過。
  “我一直想對她說一聲對不起。”曉真歎口气說。
  “別自責了。”仰德輕擁住她:“罪魁禍首是榮軒,該說對不起的是他。”
  他們同時看向榮軒,榮軒的亮線仍膠著在月柔身上,盡管月柔早轉過頭去。他的表面冷靜淡淡,眼內卻閃著不易為人所察覺的火花。知他甚久的曉真,明白這是憤怒的訊號。
  她心一惊,這些年來榮軒不曾再提沈月柔三個字,無論他對月柔什么感覺,都不應該是憤怒呀!
  雙方重要人物介紹完畢,員工各自散開,有大快朵頤的,有攀淡交情的,有暢言合作的,气氛似乎相當融洽。
  雅惠一點不浪費時間,馬上大刺刺地向沈家人走來。气勢昂揚,仿佛身后有千軍万馬隨行。
  “我母親沈楊意秋女士。”紹光有禮地再介紹一次。
  “我們也算老鄰居了,對不對?”雅惠皮笑肉不笑地說:“只不過當年您是高高在上的董事長夫人,我們是沒錢沒勢的小老百姓,見一面都困難。哪知道命運捉弄人,今天您的儿孫都成為盛南旗下的一份子,要稱我儿子一聲副總裁,這滋味不好受吧!”
  “生意場上原本就是起起落落。我的儿孫都能屈能伸,沒什么不可以受的。”意秋保持大家風范的微笑著。
  “我可沒有那么肯定,您家公子小姐都錦衣玉食慣了,還不知道三餐不繼之苦呢!”不等回答,雅惠又轉向紹揚:“沈少爺,好久不見了!記得以前你還常往我家跑,左一聲伯母,右一聲伯母,叫得好親熱。怎么去了美國就躲得不敢回來,像欠了我們鄭家不少債似的。看來,你也是絕情絕義沒心肝的人。”
  紹揚根本不敢回話,怕更刺激雅惠。
  這些話,明就里的人知道她句句夾棒帶棍,不明內情的人也覺气氛髭尷尬詭。
  “喔,對了!沈老夫人,我們近日正准備把赤溪大宅開放成民俗博物館。以前您住的時候,是毫不可侵犯,現在則人人都可進去參觀,您有什么意見?”雅惠不怀好意地說。
  “這原來是你們鄭家祖上蓋的,現在又歸于你們,我怎么公有意見?”意秋回答,臉色有些慘白。
  “赤溪大宅是鄭家祖宅,但被你們沈家住了几十年,味道都變了,不如捐出去!”雅惠不客气地說:
  “民俗博物館開幕那日,你們真該來,大家還可以在花園里聚餐烤肉呢!”
  “好,有机會的。”紹光怕這個話題,忙打圓場。
  “是呀!來日方長。”林聰江也插上一句。
  雅惠突然轉向一直扶著意秋的月柔說:“我差點忘了還有您的孫女儿月柔小姐,和我們鄭家也挺有緣的,還去過……”
  “媽,夠了!”榮軒用冷硬的口吻打斷母親:“讓大家去吃點東西吧!”
  “我還沒敘完舊呢!”雅惠瞪了儿子一眼。
  “愛敘舊,以后有的是机會。”聰江說:“先吃飯,我肚子餓了。”
  目送沈家人离去的背影,雅惠目光如火,滿心不甘。
  “好一副母慈子孝,一家和樂!”雅惠咬著牙說:“我們卻被他們弄得家破人亡。”
  “雅惠,這是生意場合,又何必逞一時口舌之快呢?”聰江說。
  “我受不了。”雅惠說:“看到沈楊意秋和沈紹揚,我就想到和德及榮美的慘死,而他們還能好好站在這里。連法律都沒制裁沒胡良心這一條,太沒公道了。”
  “你看看沈老夫人,她已經風燭殘年了,你又何必呢!”林聰江安撫說:“念几聲佛號消消自己的气吧!”
  雅惠看著心事重重的儿子,不禁埋怨:“你怎么不來幫腔,反而還阻止我呢?”
  “正如舅舅所說,何必逞一時口舌之快呢?”榮軒淡淡回答:“他們已是网中之魚了。”
  他的視線又飄向月柔。
  月柔的胃愈來愈不舒服了,意秋堅持不退縮,再留一陣子,紹揚只好相陪,月柔卻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有人走過來,定睛一看,竟是曉真和仰德,她真沒想到會看見他們,手中的果汁差點打翻。
  “嗨!沈月柔,還記得我們嗎?”仰德友善的笑著。
  怎么忘得了?一個是榮軒的女朋友,一個是榮軒的好朋友。
  仰德几乎沒什么變,只換了一副眼鏡,胖了一些,曉真則多一份少婦的滋味,長發燙成短發,最教人吃惊的是她的孕婦裝,她怀孕了?她和榮軒結婚了?
  “你們好?”月柔發揮最大的自制力。
  “真的好久不見。”曉真誠懇地微笑:“我看起來很好。”
  “她也是,而且要做媽媽了,預產期是几月?”月柔把話題扯离自己。
  “九月。肚子還很小,對不對?”曉真像每個准媽媽一樣,最愛這話題。
  “這是你的第一個寶寶嗎?”月柔決心守住這個安全的題目。
  “是呀!”曉真掩不住高興:“我和仰德都過三十歲了,一直都期待有個孩子。”
  曉真和仰德?真教人意外?曉真沒嫁給榮軒,又是怎么一回事?月柔滿必迷惑,表面仍很鎮靜。
  “听說第一胎都比較小。”
  “我也听說,但還忍不住擔心。”曉真說。
  “爸爸和媽媽身体健康,寶寶都會很好的。”月柔說。
  她和曉直能這樣親切話家常,似乎很不可思議,過去也許沒有那么難以面對。
  “我在想,或許哪一天我們應該聚聚……”
  曉真話說到一半,倏然而止。月柔感覺后面有人,看曉真怪异的表情,她馬上想到榮軒,頸背不禁發毛。
  “榮軒!”仰德的招呼很勉強:“今天宴會很成功。你試過那道鮭魚派嗎?很不錯的。”
  他已經站在她身邊,如此之近。月柔可以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既陌生又熟悉。只要一轉頭,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曾親密地触摸過的每一個線條,每一寸肌膚……她再也無法忍受,几乎想也不想地說:“對不起,你們聊!我失陪了。”
  不等到任何人反應,月柔旋風式地离開。即使是那么快,她仍能感覺榮軒謀略抓住她的指尖動作。走到奶奶那儿只有几步之遙,她卻如攀過千山万水一般。
  曉真和仰德就站在原地瞪著榮軒,榮軒兩頰僵直,仍故作冷靜說:“你們聊什么?雙月花坊嗎?”
  “只談到孩子的事。”曉真護著肚子說。
  “你應該和她談談雙月的評估報告。”榮軒話中有話地說。
  “報告結果很好。”曉真知道他的用心:“你很清楚以投資報酬率而言,雙月是沈氏中利潤最大,也是最看好的。”
  “我說的是另一份報告。”榮軒冷冷地說:“房屋改建及山坡地開發。”
  “沈月柔不是該排除在你的复仇計划之外嗎?”曉真忍不住說,不顧仰德的暗示。
  “你弄錯了,我是用生意的角度來看,而非复仇的角度。”榮軒眼銳利地說:“還有,我一直以為你是站在我這一邊的。”
  這時一個火紅的身影,端儀抓著榮軒的手說:“你在這里呀!我找到你最愛吃的鮭魚派了。”
  榮軒隨端儀走后,仰德對曉真說:“你不是答應我,不再插手他們的事嗎?”
  “我……我只是覺得對沈月柔有一份責任……”曉真說。
  “你知道榮軒的脾气。插手只會火上加油,而且還惹火上身。”仰德鄭重地對妻子說:“保持距离,好嗎?”
  另一端的月柔,遠离榮軒,卻不時偷看他,也看到老在身邊打轉的端儀,心中五味雜陳。
  盡管端儀一心想做副總裁夫人,但榮軒絕不會對她認真。他和她會做到什么程度呢?端儀是很開放的情場老將,全碰到城府极深又狠心而無情的榮軒,只怕也要受傷害的。
  胃又一陣抽搐,才喝下去的果汁全涌上來,塞在喉間,難受欲嘔。月柔走出會場,外面是舖著深藍色地毯的長廊,圍著鏤空大理石柱子,可俯看盛南宏偉的大廳堂。
  她找到洗手間,沖進去就一陣嘔吐,酸汁全冒出來。她撫著作痛的心口,努力整理容顏。
  鏡子照出的她并沒有想像中的不堪,臉有些蒼白脆弱,但黑眸中有著极亮的光彩,讓她反而有种凄絕的奪人之美。是的,她并沒有崩潰。
  再次武裝自己,月柔走了出來。臉上面具尚未戴齊,就看見榮軒靠在欄杆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面無表情地在等她。
  兩人就站在長廊上對峙著,久久不說話。月柔想從他身邊沖過去,但知道逃不過他的手掌心。她慶幸方吐過,否則現在會吐他一身,毀了他的昂貴西裝。不!也許這是他應得的,想像他沾滿酸臭的狼狽,她內心漸漸平靜下來。
  “你要做什么?”月柔問。
  “問候而已。”他仍不動。“我不能裝做不認識你,你能嗎?”
  “為什么不能?”月柔聲調不變:“對我而言,你根本是個陌生人。”
  “是嗎?”這句話終于触動他,他站直身体說:“有哪一种陌生人會像我們一樣,如此親密地了解對方呢?”
  “閉嘴!”月柔几乎沈不住气:“我才回來台灣不過一個月,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我懂了!”榮軒走近一步:“你想否認十年前的事,你強迫自己認為那個月柔是不存在的,對不對?”
  “不!那個月柔是存在的。”月柔退后一步:“但她早被她的天真無知,不解人間險惡殺死人了!”
  榮軒一愣,有剎那間回到年輕時代不設防的樣子,他眉頭一皺說:“你長大了,也變了。以前的月柔總是很溫柔可愛,整日帶著微笑,從不大聲說話,更不話里帶刺。”
  月柔再也受不了,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揭她瘡疤。旱災不了會場,她就掉頭往另一邊走,榮軒几個大步就抓住她,力量之猛,她一轉身就撞到他繃得緊硬的身体。
  “我們的話還沒有說完!”他的呼吸在她臉上。
  “我和你之間沒什么說的!”她在手下掙扎著。
  “是嗎?你還想再逃嗎?”她柔軟的身体每動一下就更刺激他,他忍不住一手握住她的纖腰:“這一次,你再也逃不過了。”
  “放開我!”他一握她的腰,她就不能踢他捶他。
  放開我?她在開玩笑嗎?現在他滿怀是月柔特有的清香,還加上列令他心迷神醉的女人香气,多年來深深埋在他体內那种渴求靈肉合一、身心交纏的欲望又被喚醒,他根本舍不得放。
  為什么還是她?!
  榮軒忘了自己要說什么,長長的十年只化成眼前那凝脂的肌膚、吐气如蘭的櫻唇。
  他正覺得如絲絨滑冷、混合著烈焰火燙的接触時,有人突然叫了一聲:“鄭先生!”
  榮軒一個遲疑,月柔就推開他,奔回會場了。
  “對不起……”是出來上廁所的秘書小姐亞珍。
  榮軒似乎不聞不見,臉上亞珍不曾見過的复雜情緒,像是痛苦的。她從沒見過他如此失控,他一向冷冷傲傲的,簡直無法想像他也有七情六欲的一面。
  當長廊只剩下亞珍一個人時,她仍然好尷尬,真不知道明天如何面對鄭榮軒。但她沒錯呀!是他不該自失形象,在毫無遮掩、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女廁所外,就吻起女人來,任何人都可能看到的。
  那女人她知道,是沈月柔,長得很美很高雅,很難相信和沈端儀是堂姐妹。曉真的話迅速掠過她腦海:“另一個沈家的女儿呀!”
  鄭榮軒到底在玩什么把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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