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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榮軒在飯店中定了一桌酒席,雅惠、聰江夫雪和嘉敏都在座。聰江常跑台灣,這回燕玲心血來潮跟了來,沒想到嘉敏也吵著要來玩。
  嘉敏幼時來過台灣,長大后都在歐美一帶跑,此番很明顯是為了榮軒。長輩們都心照不宣,只有雅惠憂喜參半,怕月柔的事坏了一切,因此努力隱瞞,私下也不知罵過榮軒多少次了,他總那副德行,簡直要急死人。
  席到終尾,嘉敏冷不防提出一個問題:“榮軒,等一下可不可以到你住的地方參觀一下。”
  在座眾人臉色不一,雅惠几乎是灰白,只有榮軒冷靜如常。他正想開口,雅惠就連珠炮說一串。
  “哎呀!他那房子亂糟糟的,整修還沒有完成,七零八落的,你就別去了。”她又轉向榮軒,眼神凌厲:“你不是說要回來住嗎?明天就搬吧!”
  “我還是習慣住那里。”榮軒依然說。
  “好神秘呀!”嘉敏開玩笑地說:“我更要去看看不可了。”
  “好,但我要先問問月柔。”
  榮軒這句話像一顆炸彈,聰江、燕玲愣直了,雅惠的臉難看到了极點,唯有嘉敏仍不知情地問:“誰是月柔?”
  “一個房客啦!”雅惠亂扯著:“一點都不重要。”
  “女的嗎?”嘉敏知道事有蹊蹺。
  “是的。”榮軒面不改色地說:“事實上,我們是住在一起的。”
  “不是在一起的。”雅惠又說:“她是榮軒的一個朋友,榮軒同情她沒地方住,就收留她几天而已。真的沒什么。”
  “我不知道台北也那么新潮了?!”燕玲忙打圓場:“嘉敏,我記得你以前提到大學有男女室友,你說大伙相處得很好,不是嗎?”
  嘉敏訕訕地點頭。
  “對了,嘉敏不是計划環島一周嗎?”聰江轉移話題:“中部橫貫公路一定不能錯過。”
  “我也好久沒有去了,這回一次要玩個盡興。”燕玲說。
  “那沒問題。”雅惠說:“我和榮軒到東南亞都受到你們的照顧,現在一家要盡地主之誼。”
  “我怕榮軒會太忙了。”嘉敏看看榮軒說。
  “他再忙也會抽空陪你的。”雅惠看著儿子說。
  “當然,”榮軒說,并看看表:“很晚了,我們應該走了吧!”
  “這是講給我們老人家的,”雅惠笑著說:“你們年輕人夜晚才開始呢!榮軒,你帶嘉敏去逛逛夜市吧!台灣的小吃可是世界有名的呢!”
  看著嘉敏期盼的臉孔,榮軒不好拒絕。反正他晚歸或不歸,月柔都一張笑眯眯的溫柔面具,他可以控制她的身体,卻始終掌握不住她的心靈,什么時候才能真正探知她的真意呢?
  夜市里,從潮洶涌,嘉敏不自覺地就攀著榮軒的手臂,靠得非常近。她什么都感興趣,他只好耐心陪著。
  九月的夜涼爽舒服,兩人走累了,就在戶外咖啡座坐下休息。談著談著,嘉敏又提到月柔的事。
  “那位和你住在一起的女孩子,不是什么房客、室友或暫住的朋友,對不對?”嘉敏問。
  “那么你認為是什么呢?”榮軒反問。
  “女朋友,對嗎?”她看著他說。
  “不,不是女朋友。”他遲疑了一會儿說。
  “那是什么?”她追問著。
  “什么都不是,你相信嗎?”他加一句:“如果她是女朋友,我怎么會和你出來約會呢?”
  “那么她是屬于你逢場作戲的嗎?”嘉敏仍不死心。
  “我一個三十二歲的男人,總不可能活得像和尚吧?”榮軒有些不耐煩“我當然了解,尤其像你這樣英俊又多金,身邊女孩子一定不少。”嘉敏酸酸地說。
  “就我所知,追你的人也多得數不完。”他說。
  嘉敏的自尊心稍微好過一些,她說:“我或許習慣歐美的開放社會,但我要求婚后的絕對忠貞,絕不容忍外遇及情婦的存在。”
  “這也是我的原則。”榮軒回答。
  喝完咖啡,他送嘉敏回雅惠那儿,他考慮著要不要告訴月柔有關嘉敏的事,她會有什么反應?松一口气嗎?!
           ※        ※         ※
  榮軒連著几個晚上都待在雅惠那里,連周末也不在,月柔很敏感地發現事情不對勁。
  但他也當沒事人,她也故作不知。她心里想的是梁嘉敏,一把拔不出的尖刀。
  星期六黃昏,電話響不停,月柔看看鐘,知道一定是雅惠,不想接。但他在臥室,鈴聲催得人難受,她只好拿起,一听便后悔不迭。
  “我找榮軒。”听見月柔的聲音,雅惠連招呼都不打。
  “他正在浴室,我會請他回電。”月柔有禮地說。
  “不必了。”雅惠冷冷地說:“你轉告他也行。你叫待會儿先去接梁小姐,他就明白了。”
  “好。”月柔說。
  “沈月柔。”雅惠叫住她:“我不知道你還要纏著我儿子多久,不過榮軒現在有女朋友了,梁小姐系出名門,家世清白,是鄭家未來的儿媳婦,我勸你趁早离開吧!免得到時沒有臉做人。”
  月柔挂上電話,坐在那儿發呆,心好沉好重,梁嘉敏果真追來了!听雅惠所言,嘉敏和榮軒應該有某种程度的許諾,那他為何還能若無其事地和她生活在一起?甚至在夜里和她熱情纏綿呢?
  榮軒出來,發現在微暗中的好,過來吻一下。
  “想什么?那么入神?”他問,身上穿戴整齊,預備要出門的樣子。
  “你母親剛打電話來。”月柔僵直地說:“她叫你先去接梁小姐。”
  他一愣,才要坐下的身体又站起來半天,兩人都沒有說話,空气沉窒得教人快透不過气來,他的視線一直不曾离開過她。
  “你不問我梁小姐是誰嗎?”他終于開口。
  “你母親已經對我說得很清楚了,”她隱住顫抖的手說:“梁小姐系出名門,家世清白,是你的女朋友,鄭家未來的儿媳婦。”
  “沒錯。”他望進她的眼:“你有什么話要說嗎?”
  “我能說什么?”月柔克制想尖叫的沖動:“我只是被你利用協議控制的情婦,你忘了嗎?”
  “難道你沒有一點點介意嫉妒和在乎?”他一句句說:“她美麗大方,气質出眾,在東南亞,她天天陪我,像我影子,現在她到台灣,我也日日在她左右,形影不离。大家都說我和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可能是幫我走向正常生活的女人,這對你一點影響也沒有嗎?!”
  他的每句話都將她心上的尖刀插得更深更牢,她以為自己不會再更痛了!她好像又回到那深廣的湖水,滅頂前的她看到一些葦芒,几只野鴨,她必須抓住它們,抓住翔太,有人推了她一把,她浮出水面,大大喘一口气。
  眼前是冷酷無情的榮軒,她使勁推開他,遠遠跑到沙發一角發抖地說:“很好,很好,你終于找到可以幫你走向正常生活的女人。她可以讓你回到光明里,擺脫黑暗面。這是不是表示,你將放掉沈家,放掉仇恨,放掉……我?”
  “原來你只在乎這個?你每日心中挂念的就只有沈家人的安危和你的自由?”他一步步走向她,臉更扭曲,那英俊的臉已被憤怒所覆蓋:“我告訴你,我偏喜歡黑暗面,我喜歡把你綁在地獄中,一起沉淪。即使我娶了梁嘉敏,正常地結婚生子了,我也不會放過你。
  你仍然要做我的情婦,直到我滿足為止,你明白嗎?”
  “你瘋了!你變態!”她狂亂地說,試圖躲開他強大的殺傷力。榮軒才一碰到她,她便使出吃奶的力气推他一把,人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外。
  天呀!明雪說的沒錯,他真的有病!他真會做出這种喪失理智的事嗎?她到底是高估了他,還是高估了自己?
  月柔在外面走了很久,整個人因太痛而停止思考,只能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雙腳不能動時,才發現已經過了好几個小時了。
  夜很深,她坐在山庄附近地區的小公園內,四周陰比凄涼,像無人芒地,又暗藏危机。
  她感到寂寞冰冷,但天地之大,她能去哪里呢?就只能坐在這石椅上困著,或者等明日變成一個無名女尸吧!
  附近傳來悉卒聲,她害怕地挨著看見微弱的路燈下,遠遠走來的榮軒。他仍穿著原來的外出服,只是縐了些,臉上是惱怒沮喪。
  “你跑到哪里去了?害我像傻瓜般四處找你!“他劈頭就說:“你知道半夜這里有多危險嗎?被人殺了都莫名其妙!你怎么一點常識也沒有?”
  她坐在椅子上,垂首不理。
  “跟我回家吧!”他歎一口气,伸手拉她。
  “不!”月柔抗拒著:“除非你答應我,娶了梁嘉敏,就放了我。”
  “如果我說不,你就要在這儿待一輩子嗎?”他不受威脅地說。
  “這不是為我,也不是為你。”月柔感覺悲哀地說:“我這樣做,對你的妻子不是很不公平嗎?她是完全的無辜,你沒有道理傷害她。”
  “慈悲的月柔,已經在為我未來的妻子著想了。”他短笑兩聲:“好,我答應你。”
  她安靜地隨他走出公園。到了家門口,突然想起他的約會。
  “你去接梁小姐了嗎?”她問。
  “沒有。”他瞪她一眼:“我一直在找你,所以臨時爽約了。”
  “呀。真糟糕!”月柔皺著眉:“你母親一定會怪罪我,以為我故意讓你失約的。真對不起,你其實不必找我的……”
  “然后讓你在小公園等著被謀殺?事實上我真想親手……”猛地止住,說:“月柔,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所以拜托你收起那日本女人逆來順受的賢淑模樣,我會被你搞瘋的。”
  月柔乖乖地閉上嘴。
  那夜,她睡得极不安穩,夢見她一個人在湖上漂著,無法上岸,又看不清遠方,不知盡頭在何處,在气急的哭泣中感覺榮軒溫暖的手臂向她圍過來,才漸漸安靜。
           ※        ※         ※
  榮軒沒有再晚歸,也不再提梁嘉敏,月柔知道梁嘉敏已回新加坡了,以什么心情回去的,她無法猜測。只是榮軒仍和往常一樣,沒有要結束一切的絲毫訊息。
  十月中,曉真在家里為女儿設滿月宴,只請上些親朋好友,榮軒竟要求月柔也去,而仰德与曉真都爽快答應。
  雅惠自然是大力反對,和榮軒大吵几次,甚至拒絕出席。后來礙于面子及尊嚴,只好妥協。
  月柔完全不懂榮軒的目的,她已習慣和榮軒出現在公眾場合,但他私人的生活圈仍是禁地,尤其來自赤溪,熟悉鄭沈兩恩怨的人。
  “我去,只怕會破坏曉真的仰德的宴會。”月柔說。
  “怎么會?你沒听曉真說,她歡迎都來不及。”榮軒堅持說。
  “你母親……”她遲疑著。
  “那种場面,她不會鬧的,你放心。”他說。
  滿月宴那日,气氛比想像中的好。除了雅惠當月柔不存在般,其他人對她都很親切有禮,尤其曉真更殷殷相陪,帶她參觀他們充滿書香味的高雅布置,深怕她落單。
  曉真的女儿剛滿月,臉仍紅咚咚的,眼已睜得很大,四處看人,十分可愛,是大家的重心和焦點。
  吃飯時,面對雅惠一張扑克臉,月柔食不下咽,一收桌,她就有太舒服,一直想著离去的時机和借口。榮軒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就和男人們到書房去談政治、電腦、經濟,留下她一人,面對一干女眷,當盆栽也太礙眼了。
  這時,曉真抱著女儿,又适時來拯救她。
  “陪我去沖牛奶。”曉真說。
  在廚房,月柔幫忙抱孩子,軟軟香香滿怀。她從未接触那么小的嬰儿。首次看到小雪時,小雪已是三歲的孩子。月柔一下子失了神,痴望她手中脆弱的小生命,很久才听見曉真在說話。
  “……我現在越來越不懂榮軒了。”曉真說。
  “什么?”月柔不知所以。
  “我說他對你,你們在一起快五個月了吧?我怀疑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曉真正要說下去,仰德走進來,她立刻噤口。
  “我來抱女儿的。”仰德由月柔手中接過女儿:“我先到書房,待會儿我來喂。”
  他走后,曉真似乎忘了方才的話題,手搖著奶瓶笑著說:“他呀!是標准的‘奶爸’!
  連我都吃醋了。”
  月柔可以看出曉真的快樂滿足是內心發出的,仰德在外在條件上雖不如榮軒醒目,但絕對是個好先生好爸爸,沒有榮軒那些叫人站在危崖邊,不時戰戰兢兢的人性。
  她們兩個來到書房,門沒關緊,里面對話傳來。
  “嘿,喜歡孩子,自己生一個,別搶我的。”仰德得意万分的聲音。
  “沒有老婆怎么生嘛?”榮軒回答。
  “你和梁小姐不是好事近了嗎?婚期定在何時?”有人說。
  月柔臉一下刷白,她對曉真說:“我看我還是先別進去。”
  她也的确沒有辦法,因為她的胃部一陣翻扰,直沖喉間,有想吐的感覺。她匆匆來到廁所,里頭一股白花研磨的香味令她反胃得厲害,一彎腰,一整日進的食物全吐出,吐得她肝腸寸斷。
  她覺得自己蒼白得像鬼,在冷冷的世間飄著,無望又無助。她花一段時間才打理好自己,一開門赫然看見雅惠,她似乎等在那儿好一會儿了。
  “我一直想找你談談。”雅惠的態度沒有剛才的凌厲:“但只要我一找你,就有人報告。
  現在正是机會,我長話短說。”
  月柔虛弱地靠著牆,忍住昏眩的感覺。
  “我知道你和榮軒有協議,為了保住沈家,你不惜出賣自己。”雅惠繼續說:“現在我也給你一個協議,只要你离開榮軒,我保證盛南不再動沈家一分一毫,過去的恩怨就此完全結束,我這條件是不是更好呢?”
  月柔眨眨眼,她是不是听錯了?
  “我說的是真的。”雅惠又說:“我也想通了,如今我只要榮軒幸福快樂就好,我們都被仇恨拖太久了……”
  “媽,夠了。”榮軒不知何時出現,也不知听了多少,他逕自接著月柔說:“我們走吧。”
  月柔如獲大赦,和眾人告辭后,她几乎沒剩下什么精力,一上車便癱軟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你還好嗎?是不是又胃痛了?”他擔心地問。
  “沒事。”她輕輕說。
  車行一段路,他又說話:“我母親的提議讓你心動了,對不對?但你很清楚盛南的運作權在誰手上,我的協議才有效,除非我改變主意,你不准离開我。”
  “榮軒。”她睜開眼睛說:“連你母親都能為了你的幸福,摒棄仇恨和成見,為什么你不入掉一切,讓大家都平靜呢?”
  榮軒的回答是加速馬力,車子像箭般沖出去。為了行車安全,她不敢再提。連雅惠都從丈夫女儿的死亡中解脫出來,為何榮軒還執迷不悟呢?月柔也愈來愈不懂了,复仇會成為除不去的毒癮嗎?
           ※        ※         ※
  月柔發現自己怀孕了!
  從曉真那里回來后,她的嘔吐日日加劇,整日疲倦無力,情緒糟透了。她去看醫生,醫生一眼就斷定她怀孕了,一驗的結果竟有兩個月了,她頓時腦袋一轟,几乎昏厥。
  怎么可能?榮軒一向都有預防措施,只除了有几次,兩人一時忘情……但總不會那么巧、那么倒霉吧?這种事又發生在她身上,天呀!她該怎么辦?
  茫然走在街上,她覺得她荒謬,這孩子不該來的,他根本沒有生存的空間。老天又開玩笑嗎?如今只有兩條路擺在眼前。拿掉他?不!她不能再殺死自己的孩子,上次她已無意當了一次凶手,總不能再為翔太添一個嬰靈弟弟或妹妹吧?那是天理都不容的呀!
  但生下他?一個仇恨孕育下的孩子,一落地就是詛咒,她怎么忍心讓自己的骨肉用一生去背負不發球他的孽債呢?
  她隱瞞著榮軒,他根本不讓她怀孕,不愿鄭家的血混入沈家的血,一定會叫她去墮胎。
  她護住自己的肚子,讓它一天天的在,等它能夠存活。
  她愈來愈清楚自己要留下這個孩子,而不要他受一點苦。唯一的方法就是离開,再一次的遠走高飛,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把孩子好好地扶養長大。
  但榮軒已摘除了她的羽翼,她要如何离去呢?
  由于怀孕的不适和精神的壓力,月柔整個人消瘦,情緒也起伏不定,以前能忍的,現在都一触即發,結果榮軒也受到感染,脾气變得急躁,兩人都在爆發邊緣。
  月柔知道自己必須攤牌,愈快愈好。但如何才能讓沈家不陷入困境,讓她的孩子能平安出世呢?
  那一天很意外的到來。
  已經是不知第几次由致文送她回來了。因為被荷爾蒙搞得昏沉沉,月柔并沒拒絕。兩人在門外說了一些話,她提到明雪,致文就臉紅,她忍不住笑了。榮軒那日提早下班,由陽台上看了一清二楚,他和致文之間一直有莫名的敵意,不曾友善過。如今看月柔又与他有說有笑,難免不是滋味。等月柔進門,他臉上早已凝聚了一股風暴。
  “林致文是什么意思?”他一見她就怒气沖沖:“他明知道你是屬于我的,又為何天天送你回家。”
  “他只是好心。”疲倦地回答,耳朵被他震得耳鳴。
  “好心才怪。”他音量絲毫不減:“你不讓我去接你,他又天天跑花店,分明是找机會兩人獨處。告訴我,你是不是計划從我這儿离開后,馬上跳進他的怀抱?”
  “你胡說什么?”月柔自樓梯走上:“我好累,必須要躺一下。”
  他几個大步走過去,抓住她說:“告訴他,別做夢了!即使是等一千年,一万年,我都不會放你走的。”
  “你答應過我,你結了婚,就會放了我。”那些話听了刺耳,不禁要反駁。
  “我沒有忘記我的承諾。”他冷笑:“我會結婚,我會放了你。但是我不會讓你离開我的視線,即使我不要,也不允許別的男人擁有你。”
  多荒唐可惡的話!再受不了了,她咬著牙說:“鄭榮軒,你真是個万劫不复的魔鬼!你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難道不置我于死地,你不甘心嗎?”
  “死地?”他殘忍地說:“你忘記了嗎?十年前那個夏天,你說過你愛我,可以為我生、為我死嗎?!”
  “你……你不是人!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愛,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你……什么都不懂!”她用力吼回去。
  “是嗎?”他更大力地箝制她:“你知道吊死的人舌頭有多長嗎?你知道至親的人死在你怀里身体有多僵硬嗎?你知道終年盤旋不去的恨意壓得人多難受嗎?”
  “我都知道。”月柔心好沉痛,為他、為自己:“所以何不讓它過去呢?沈氏已毀,我爺爺已死,我奶奶也日薄西山,該還的也還了呀!”
  “算得好!你爺爺死了,抵我父親一條命,那么我姐姐呢?她才二十二歲,青春美好的年華,誰來替她償命?!”他厲聲說。
  她充滿淚水的眸子茫然瞪著他,身上一陣戰栗。她終于領悟到他要什么,仍是一命還一命,她万念俱灰地說:“該償命的人是我,對不對?我十年前就該死的,既然投湖自盡,就不該生還,加上孩子,一尸兩命來抵你姐姐寶貴的生命,就綽綽有余了,不是嗎?”
  “你……你說什么?”
  “當年我若死了,就沒有今天這些事了,對不對?”月柔的樣子像一縷幽魂,目光凄惻。
  “你到底在說什么?”榮軒搖著她,臉色死白。
  “你常說我帶著翅膀飛向天堂。”她忍著最不堪的痛楚說:“根本沒有翅膀,沒有天堂,我一點也不堅強。你忘了嗎?我才十七歲呀!喪母失父,無依無靠,完全的信任你,把你當作神,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你這樣殘忍地欺騙我、羞辱我,我還有活下去的意志嗎?
  當然沒有,我投湖自殺了,被人救了起來,但肚子里的孩子卻流掉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怀孕三個月了……”
  榮軒极度震惊,整個人如被電殛般無法動彈。
  “這夠悲慘了吧?這有沒有消你心頭之恨,有沒有使你嘗到复仇的快樂,血腥的滋味?”她眼神空洞地看著他:“你親手种下死亡的因,結了死亡的果。我們的孩子,沒見天日就死了,一命還一命,抵你那胡涂輕生的姐姐,還不夠吧還要我嗎?”
  “天呀!”榮軒雙手蒙住臉,几乎無法忍受她的話。
  “我可以立刻死給你看,但誰替我和孩子報仇?你報复沈家,又替沈家報仇?如此冤冤相報何時了?我受夠你們這些延續仇恨的人,你們所帶來的傷痛比仇恨本身更可怕。”她毫不容情地繼續說。
  “不!我從來沒有要你死……”他聲音哽咽痛苦。
  “是嗎?那就放掉過去,放掉我……們。”她環著自己的肚子,一步步走上樓,她無法再說話了。
  “月柔!”他的呼喚中有絕望的哀慟。
  她站在樓梯中間,由上往下看,他伸出手的姿勢像在懇求。但她太累了,只搖搖頭,走入房間,一碰到床,就跌入沉沉的睡眠中,一個夢也沒有。
           ※        ※         ※
  榮軒一個人在客廳里坐了許久,仍無法由榮軒的話里回复。臉上有些干澀,一摸竟是淚,自從姐姐、父親死后,他已不知淚是何物了。
  月柔有一句話,一直在內心縈繞不去:誰來替我和孩子報仇呢……他豈不要殺死自己?因為他就是凶手,原來他報了十年的仇,最該死的竟是自己?!
  夜深了,他走到樓上,痴痴地站在床邊,看著睡夢中的月柔。她的臉十分蒼白,猶有淚痕,蛾眉輕蹙,左右手臂淺淺青紫,她如此脆弱,他竟狠得下心來傷害她!但除了她,又有誰能減輕他的痛苦呢?
  沉重的疲憊感襲來,不曾有過的,仿佛几小時內,他一下子老了十歲,他靠床席地而坐,望著窗外,漆黑的天空,無星無月,他再也無力思考,眼瞼輕輕闔上。
  夢里,他仍是不可一世的青年企業家,揚威得意,想給敵人致命一擊。但,他還要等月柔,等她的出現,來完成這一切。
  “沈月柔呢?叫她來見我!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她,她躺不掉的!”他自信滿滿地說。
  四周馬上變得陰气森森,在幽冥深處,有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回答他:“沈月柔已經死了。她早在十年前就不存在于人世了,你要怎么找到她?几截枯骨嗎?”
  他的心如入冰封的湖底,月柔死了?不在了?原來這十年來所有的痛苦、掙扎、努力、憤怒等等,全部都是一場空無?沒有月柔,財富、名利、事業、仇恨、未來,對他有什么意義?
  不!湖水冰冷,他不能忍受,不能呼吸,不能活在沒有空气的世界中,冰層是透明的,卻穿不透看不清,他覺得自己裂為千千万万片,沖過堅硬的冰面,沖向藍天,每一個閃光都不得叫著“月柔——”
  他驀地惊醒,晨光初透,他呆坐一會儿,方才回過神,第一個念頭是:“感謝老天,月柔沒有死。那只是夢,她還活著。”
  他緩緩把僵痛的身体伸直,看著月柔,她仍沉睡著,鼻息淺淡而有規律。他握著她的手喃喃地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還為誰而活呢?”
           ※        ※         ※
  遠遠有電話鈴聲,響了又停,月柔醒來時,已經近午了,她竟睡了那么久,人仍覺得虛,但不再昏沉。腦中憶起昨晚的談話,她霍地坐起,榮軒呢?
  她把所有事都吐露了,包括她的軟弱尋死。天呀!他發現她根本不是天使,會不會更輕視她,更傷害她呢?她不該說的,她來是要把這秘密帶進墳墓的。
  她忐忑不安的下樓,沒有榮軒的人影,他可能上班了。她必須吃一些東西,多日來她第一次感覺肚子餓,鍋中有溫著的面,是為她留的嗎?
  突然她背后有聲響,是榮軒!他由書房走出來,气色不太好,似一夜沒睡,雖干淨整齊,但那狼狽是來自眼神姿勢的。
  他凝視她,半晌才用很疲倦的聲音說:“复仇停止了。沈鄭兩家的恩怨從此一筆勾銷。
  我堅持我的承諾,不動你叔叔的公司及花坊,而你……也自由了。”
  月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么一夜之間會改變這么大?
  “沒有錯。”看她怀疑的眼光,他繼續說:“我不會再用這些箝制你了。你隨時可以……离開。”
  “為什么?”她總算能夠發聲了。
  “一命抵一命,不是嗎?”他眼內閃過痛苦。
  太意外了!她的自殺,孩子的死,竟能一下就戳破他編織多年的复仇之間,她還以為他的网厚得她一輩子都穿透不了呢!
  “你要什么時候离開呢?”他又問,聲音好遙遠。
  他就這么急呢?她連飯都沒有吃呢!她必須坐下,必須吃東西,否則她沒哭死,也餓死。
  電話鈴又響,榮軒去接,留下她單獨面對問題。
  這有什么難的?當然是愈快愈好,他都在赶人了!還留戀什么?但也要吃飽呀!為了肚中的孩子,她一定要堅強,雖然食不知味,她仍努力吃面,湯中混著她不斷垂下的淚水。
  榮軒走過來說:“你好好考慮,我要到公司去了。”
  “我今天下午就走。”她忍著淚,不敢看他。
  完全的靜默,風鈴聲遠遠響著,上高山下深海,穿田野過河流,由森林到沙漠,仿佛一世紀之久,他才開口:“好。”
  月柔抬頭時,他已在門口穿鞋,她只能看到他的背。第一次發現他竟有些駝,發梢零亂,看來很孤獨落寞。
  “你要回花坊嗎?”他頭也不回地問。
  “什么?”她沒防他會問話:“哦!對。”
  “我會通知搬家工人。”他說。
  “謝謝。”她直覺回答。
  他停一會儿就開門离去,連最后一眼也不曾看也。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近六個月的恩怨情仇,看似糾葛不清的交纏,如風去無痕?死結解開了,她的心為何還沉甸甸,有隨時想大哭一場的沖動呢?
  天黑時,月柔又回到老地方。箱子東一堆西一堆,她都是亂塞的,根本無心整理,好在她東西并不多,沒有費太多時間。
  唯一重要的是木銅鈴,月柔帶走它,留下鑽石鈴,鈴聲輕輕喚她。無法共生共死了,她把和榮軒最后的連系都切斷了。
  明雪在店里,看見卡車,又看見月柔,忙出來問:“怎么一回事?”
  “我搬回來了!”月柔說著,又想哭了。
  “他又發什么神經啦?”明雪瞪大眼說。
  “不是發神經。”月柔忍住淚說:“他想通了,愿意忘掉一切恩怨,所以就讓我自由了……”
  “太突然了,前几天我看他時,還臭著一張臉,怎么今天雨過天晴了?”明雪一臉不解:“不管啦!總之值得慶祝了……”
  “明雪,先讓我躺躺好嗎?我實在太累了。”月柔有气無力地說。
  “當然。”明雪說:“看你這半年來被他虐待成什么樣子,恐怕都瘦了好几公斤了,我非幫你補一補不可!”
  月柔苦笑著,回到自己原來的房間,她就歪在床上在淚水中睡著了。
  明雪敲了几次門,她都沒有說。不知多晚,明雪在門上輕敲:“鄭榮軒打電話來,你接不接?”
  月柔突然注入一股活力,他找她?她急急地拿起電話,望向壁鐘,竟十一點了。
  “喂。”她輕聲說。
  “我……我只想問好,一切都好嗎?”他的聲音很怪。
  “都很好。”她咬著唇說。
  “那就好。”他仿佛在很遙遠的地方。
  一片沉默,漸漸地她可以听到他的呼吸聲,雖很輕微,但依然壓到她的心坎上。
  “還有事嗎?”她問。
  “沒有了。”他停了好一會儿:“好好照顧自己。”
  這一次他挂斷了,電話回到“嘟——”的聲音,月柔的心像被撕裂一般,以為干涸的淚又涌了出來。
  “你還好嗎?”明雪攬著她的肩說:“鄭榮軒又后悔了嗎?”
  “不是……”月柔哭著說:“我只是好難過……”
  “難過什么?你不會對他動情了吧?”明雪緊張地問。
  “不是……只是很多感触……”月柔努力收住淚。
  她不能再使事情复雜化。為了孩子,她必須再一次忍受揪心之痛,往事不堪回首呀!
  在黎音家与榮軒初相見、教堂前的定情、小樓中的纏綿、祠堂前的受辱、赴日時的痛不欲生……到如今的种种,命運從來不由她呀!
  她很快讓自己恢复平靜。
  一個星期后,月柔又飛向日本,就像十年前飛离榮軒一樣,只不過她這次尋的不是死,而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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