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一、遺忘


          我已經死了!
          死在惡魔的手里!
          意識掉進了無底的深淵,
          滑落、沉淪、被吞噬了一切,
          但絕不會遺忘的是,
          那惡魔殘酷冷絕的冰霜面容……

  船遠去了,僅有的燭光滅了,森林及湖混成黑壓壓一片,恍若最深層的地獄,布滿了陰厲可怕的鬼獸。
  腳步聲紛亂,如巨蟒、如毒蝎、如鼻翼噴火的妖龍,如二頭噬血的怪物……
  魔鬼走開!魔鬼走開!魔鬼走開!
  十歲的維薇渾身顫抖,手用力抓著十字架,那力道像要將十字架絞入皮膚,絞入腸。
  哦!上帝!保佑莉琪,保佑費羅姆姆,她和爸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但愿他們能看到呵!
  阿門……
  一陣劇痛,十字架被她扯落,掉人草叢。不!不!她的天堂之路,不可以遺失的護佑啊!
  她的哭聲再也止不住了,往四面八方散去,飽含著令人心悸的無助和哀絕。
  突然,人聲更近,一只手像龍的巨臂般,一把抱起了她。啊!惡魔終于找到她了!
  維薇的手腳瘋狂地揮舞著,直到眼睛看見閃動的火把凝聚,喧囂聲更大,劍光在黑暗中霍霍閃動。她知道自己快死了,但,死是什么呢?
  她努力地想著母親,濃濃的玫瑰花香……至少她不是孤獨的,不像莉琪得一個人在世間長大。
  抱她的人速度愈來愈快,枝葉打到她的臉,泥塵堵住她的鼻眼。行進中,天地像要凌遲她似的旋轉,一刻都不停。
  家破人亡的劇變,讓她小小的心靈陷入錯亂。她的意識掉進無底的洞里,一直沉淪。一直滑落,直到虛無吞噬了她的一切。
  她想,她已經死了,死在魔鬼的手里了……
         ※        ※         ※
  維薇聞到一种味道,她以為是慣常嗅聞的玫瑰花香;但那不是,反倒濃濃稠稠的,像草藥,又像動物,或許更像陰暗林中發霉腐爛的苔蘚味。
  她尚未睜開眼睛,就先嘔吐出來。
  一張腥臭的毯子立刻往她臉上舖蓋而來,
  她受了刺激,吐得更厲害了。
  “娜娜,我的寶貝,沒有關系,一下就好了,一下就好了……”有人拍著她的背,輕輕呢哺。
  娜娜?誰是娜娜?
  她惊悸极了,即使又虛又弱,卻仍努力地撐開眼皮,在幽暗之中搜尋。
  一根蜡燭微微晃著,四周堆滿箱籠,披挂著一些破舊的布毯。若以一個房子而言,它太低太窄,而且連門窗也沒有,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人住的地方。
  呀!難道這已經是鬼域?是春之女神佩瑟比娜一去不复返的地獄之國?
  那,爸爸呢?媽媽呢?
  維薇掙扎地動著,抱她的人圈得更緊地說:“娜娜,不怕,不怕,我不會再讓你從我眼前消失了!”
  不!我不是娜娜!
  維薇想叫,但喉嚨像插著几只針似的,令她無法發聲。
  她開始哭,哄她的人前后擺動,像個搖籃,輕撫著她的恐懼、疲倦和傷痛。
  或許這里很黑,或許這里很臭,但至少它很溫暖,也很安靜。
  維薇又漸漸掉回昏亂里,耳旁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娜娜”,恍若催眠歌曲。
  也好,她就暫時當“娜娜”吧!至少她能把悲劇放得很遠,安心地進入夢鄉,不要再當維薇,維薇失去了父母、妹妹,失去了家,也极有可能失去了生命。
  所以,先將維薇忘掉吧…
   §§§
  維薇再度清醒,已是天亮之時。夜里的浩劫依然如鬼魅般狠狠地罩住她,所以有好一陣子,映入眼帘的一切,才慢慢傳送到她的腦海里。
  在日光下,這小空間并不如想像中的不堪。几塊舖在箱籠上的毯布雖舊,但色彩仍很鮮麗;而四周沒窗沒門,是因為這根本不是房子,而是帳篷。
  維薇住過帳篷,是在騎士比武或狩獵的季節,但都不似這儿的簡陋粗糙,除非……除非他們是…
  她小小的腦袋正思索著,听到有腳步聲傳來,陌生人的交談也逐漸清楚。
  她本能地閉上眼睛,假裝熟睡著。
  第一個進來的人,用腔調极怪的方言說:“我們現在該怎么辦?朱尼士主教把淹死在湖里的娜娜,當成夏貝諾家的大小姐;而真正的大小姐卻陰錯陽差地在我們這儿,如果被查到,可是天大的禍事呀!”
  “但此刻若把夏貝諾小姐交出去,咱們一樣脫离不了關系。”第二個人說,
  “反正娜娜已經死了,況且,夏貝諾家一向待我們寬厚,從來不赶我們,讓我們住在他們的領地內,所以,歐澤家若不怀疑,大家就將錯就錯吧!”
  第一個人遲疑他說:“事到如今,也只有這條路可走了。”
  “若我們要交出這位小姐,想女儿想瘋的卡洛也不會同意的。”第二個人又補充一句說。
  “卡洛真的是瘋了,連黑眼珠或藍眼珠都分不出來。”第一個人無奈地說。
  “她說是夏湖的水染藍了娜娜的雙眸,還自編了一曲歌在唱呢!”第二個人帶些笑意地說。
  “叫她別唱了,免得將這秘密抖了出去。”第一個人嚴肅地說。
  他們离去后,維薇立即張大眼。只憑那兩個人的對話,在她十歲的邏輯里,還是不能編出一個很完整的故事。
  她只知道,她和娜娜換了身分:歐澤家找到的是淹死的娜娜,而維薇遇到的其實是另一批搜尋的人。
  她悄悄地由篷布的細縫往外看。藍天白云下并列了其他几座帳篷,中間圍著一團營火,婦人們正在炊煮洗衣,孩子們搶著丟豬膀胱玩,男人則在喂驢子、削樹枝。
  他們的服飾及生活型態,正是維薇先前所猜測的吉普賽人。
  她曾在農庄的廚房看過他們。以前總是有一些頭戴著花布,身著奇异服裝及手飾的女人,有的來算命,有的來賣草藥,有的甚至是來乞討。
  費羅姆姆一直告誡她,吉普賽人是一群与撒旦為友的异教徒,專司欺騙、偷竊、詛咒、誘拐……等最肮髒的勾當,沒有一個是好人。
  但深受人文主義影響的父親尼爾卻有另一套說詞,“吉普賽人也只不過是要求生存而已,如果給他們一個好的環境,他們也會有优良的品德,成為受人尊重的民族。”
  所以,他將森林里的一部分土地,開放給年年都會來此的吉普賽人。這曾引起歐澤家族及部分阿帕基城居民的不滿,但尼爾卻堅持已見,雖保持了自己的理念,可也因此樹立了不少敵人。
  想到父親,昨夜那一連串毀天滅地的抄家行動,又回到維薇的記憶中來。尼爾流著血癱在地上、瑪蓮美麗的長發被扯斷,還有那焚燒珍貴書籍的舉動,都殘忍地扯著她天真無邪的心靈。
  怎么辦呢?她的家散了,往后她該怎么辦呢?昨天早晨,她還是那么幸福無憂的孩子,今天卻什么都沒有了……
  維薇又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
  外頭的卡洛走進帳篷,看見蹲在入口,滿臉淚痕的維薇,心疼的說:“怎么啦?我的娜娜,媽媽來了,別怕喔!沒有人會再傷害你了。”
  維薇聞到那股草藥味,知道她就是昨晚抱著自己的女人。她不禁起了排斥之心,拼命躲著,甚至想大聲說“你不是我的媽媽!”
  但她扯了半天嗓門,卻發現她連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卡洛強拉她入怀,愉快地說:“來,來,媽媽唱一首娜娜的歌給你听,你就會開心了!”
  沒等維薇反應過來,卡洛就逕自拍手高歌──
  鈴,鈴,黑眼睛的娜娜
  去尋找夜空中的星星
  夏湖仙子召喚她
  仿拂鑽石閃耀的波光
  帶來了
  鈴,鈴,藍眼睛的娜娜
  不!不!維薇遮住耳朵,想大喊“我不是娜娜”!但她的喉嚨仍然啞得不听使喚。
  她猛力搖著頭,但卡洛卻一直視而不見,還是繼續唱著娜娜的歌,一遍又一遍。
  維蔽的手死命地絞著衣服,眼睛茫然的瞪著前面,想起那本“忘情之水”中的老人。她終于体會到整個世界都消失后的孤獨感,即使是小小年紀,她也寒徹到心的最底層,似乎一輩子再也沒有出路
  維薇·夏貝諾將永遠迷失在茫茫的洪荒中嗎?
         ※        ※         ※
  維薇坐在草原邊緣的大樹下,頭發梳成整齊的兩條辮子,身上是過短的粗布衫,眼睛大而無神,盛載著十歲孩子不該有的空洞。
  一旁有人舞著唱著,大人小孩全都赤著腳,圍成不同的圈圈,隨著簡陋的樂器搖擺作樂,毫無節制的喧鬧著。
  沒有人來打优她,大家都當她是啞巴。
  而啞巴的世界,有著許多內在的回音,從心頭蕩到腦海,再從腦海蕩到心頭。
  突然,她听到馬嘶聲,只一瞬間,仿佛來自幻覺,不過,對此刻的她而言,這就夠了。
  她想到她的小牡馬“巴騰”。美麗的衣裳。一屋子的玩具、細心手繪的書本,還有那曾經快樂似天堂的日子。
  她倏地站起來,忘了家已毀,父母生死不明,妹妹不知所終,她就如一個玩累的孩子般,習慣性的朝著回家的方向走去。
  “嘿!你要去哪里?”有個人影迅速擋在她面前。
  維薇抬頭一看,是那個專門照管她的大男孩波格。他長得极黝黑,有著一頭又濃又卷的亂發,身上是一股永遠也除不掉的怪昧,非常典型的吉普賽孩子。
  他一雙骨碌碌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她說:“媽媽說你不可以隨便亂走,”維薇用霧藍色的眼睛瞪回去。
  波格仿佛被蠱惑般,黑眉挑高成奇怪的角度說:“我知道你不是娜娜,因為你沒有黑眼珠,又比較白,比較漂亮。但媽媽說你是妹妹,你就是妹妹,我的職責就是保護你,別讓你再到夏湖去。”
  一听到“夏湖”兩個字,維薇就更忍不住了,她突然繞過波格,往農庄的方向奔去。
  “娜娜!”波格在她身后叫著。
  她死命地要把這個名字甩掉,她并不是娜娜,而且希望一切都只是夢,爸爸、媽媽和小莉琪都還在家中等她,所有的可怕記憶都只是噩夢而已!
  巨樹的濃蔭罩住她小小的身影,粗糙的石頭、枝椏割划著她細白的腳。她其實已失去目標,只是憑借著心中的希望向前跑。
  驀地,某處又傳來馬嗚聲,維薇站住腳,正好讓波格追上她。
  “娜娜,我們快回營地吧!”他拉著她說。
  維薇用力推開這比她高不了多少的波格。
  這時,樹叢后闖出一個騎馬的武土,他看見他們,便凶惡的用劍亂比著說:“原來是兩個吉普賽小鬼!還不快滾!這農庄現在是屬于新邦主的,若你們敢擅入一步,不是被吊死,就是被燒死!”
  波格不由分說的抓著維薇就往后退。
  維薇受到惊嚇,并沒有反抗;但過了一會儿,她回复神志后,又開始掙扎。
  “我知道你想回去農庄,對不對?”波格就是不放手他說:“但剛才那武士不是騙人的,我叔叔說,農庄已經被柯倫的人占据了。柯倫就是新邦主,他沒有一點慈悲心腸!”
  不!不!不!維薇不斷地搖頭,眼淚流下臉龐。
  “娜娜,別鬧了!你再不走,媽媽會著急的!”波格不耐煩他說。
  她的眼神陡地變得冷硬,突然低頭往他的手臂上用力咬,令他痛得哀叫一聲,她也乘机逃脫。
  慌亂中,她往樹叢最稀疏的地方奔去,穿過一片及肩高的草叢,泛著盈盈波光的夏湖赫然出現在眼前。
  啊!夏湖,藍藍的水可以通向莉琪和費羅姆姆!
  她极目眺望,遠處的山在云后,湖中的小島芒草叢生,天涯無盡,可載得卻是承受不住的恐慌。
  費羅姆姆會帶莉琪去哪里呢?或許父親有提過,他所從事的科學研究是件反教廷及反權威的工作,圍此會有几個避難的處所,但才十歲的維薇怎么有可能去記路線呢?
  她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巴黎大學的弗德烈教授,因為她有長大后去向他學醫的心愿。但巴黎在法蘭西,要穿山越海,她怎么走得到呢?
  維薇撥開芒草,湖上泛著煙波,但毫無船影,系舟的地方,也只剩一條斷掉的纜繩,一切都不過是再一次證實她的孤獨与絕望罷了!
  不行!她不能就這樣被遺棄!維薇沿著湖岸摸索,一步步都是痛心的焦慮,她終于發出聲音大叫“莉琪!費羅姆姆……”她反覆地喊著,直到叫喊成啜泣,湖上仍無人回應,只有波格從草叢里走來。
  他用髒髒的手擦著汗,愣愣他說:“原來你不是真的啞巴。”
  維薇看到他就想到吉普賽,想起吉普賽,就不由得害怕自己的命運……
  她的傷痛立刻變成憤怒,驅使她見了草就拔,以抒發內心种种的無助情緒。
  兩人走呀走的,竟又回到營地,一群人聚集著朝她和波格走來,卡洛跑在最前面。維薇直覺地屏住呼吸,果不其然,卡洛一把抱住她,那腥臭味又熏得她几乎昏倒。
  “啪!”地一記聲響.波格被某個長輩打了個耳光,而且還斥責說“我叫你不許讓娜娜到夏湖邊,你為什么不听話呢?”
  波格的身体蜷縮成一團,滿臉委屈,但他卻沒有出口辯駁。
  “波格,你太令媽媽失望了!”卡洛也皺著眉說:“你都十二歲了,若沒有做好份內的事,是要接受處罰的。”
  維薇受過嚴格的家教,因而在上帝面前她絕不會撒謊,看到波格為自己背負冤屈,她終于忍不住開口說:“波格沒有錯,他有阻止我,是我不理會。”
  原本七嘴八舌的眾人全安靜了下來,都惊詫地望著她。
  “啊!我的娜娜,你終于又會說話了!”卡洛捧起她的小臉說:“夏湖仙子將你的魂還回來了,你又可以和媽媽一起唱歌和跳舞了!”
  一旁的木蕭、鈴鼓、風笛驟然響起,卡洛拉著維薇旋轉跳舞,口中唱著“藍眼睛的娜娜”。
  最初,維薇因跟不上腳步而絆了几跤,但在大家熱情的環繞下,加上清楚簡洁的節奏,她很快便跟上音樂的弦律,并且一下子就沉浸在一种歡樂無憂的气氛中。
  她以前過得是接近貴族的生活,音樂的陶冶大都偏向宗教的圣母之歌或宮廷傳唱的抒情吟頌,那些節慶或民眾常用的曲調,都被視為鄙俗,向來不曾入耳或接触。
  維薇亦不被允許如此男女不分地放縱狂舞過,但她發現,吉普賽人的歌舞像是又多了一些什么,不僅令人忘我,還有一股對生命蒼涼的吟詠,仿佛他們流浪了几百年,自然擁有了治愈受苦心靈的能力,讓自己在悲哀中存活下去。
  維薇握過一只手又一只手,嘴里也唱著娜娜。她一點都不想停下來,希望永遠舞著,舞到痛苦完全消失為止。
         ※        ※         ※
  几個頭戴高高的黃帽子,腳穿綠色尖尖鞋子的小丑,拿著笛子,怪歌怪舞地蛇行過群眾,引起一陣笑聲。
  阿帕基城的貝殼廣場因七天前新邦主的加冕典禮,聚集了許多人潮。今天是慶典的最后一日,熱鬧已近尾聲,開始有席散的冷清之感。
  維薇和波格蹲在石地上看牽線木偶的表演,听著一個人碰到狼的故事,對話十分滑稽可笑。
  他們瞧得起勁時,有個大人一腳踢開他們說:“吉普賽的野雜种,滾開!”
  波格護著維薇,并拉著她往帳篷跑去。
  帳篷內,卡洛正以水晶球在替人算命,一股异香由里面傳來。
  他們才剛喘一口气,一位族里的長者劈頭就朝波格打來說:“你們不去旅店街角要點錢,又在這儿偷懶玩耍了,是不是?”
  波格皺著眉,只好再把維薇帶走,還一面嘀咕說:“當小孩真倒楣,當吉普賽的孩子又更慘,到哪里都挨揍,像野狗一樣。”
  這一點維薇是承認的,她到吉普賽的營地已經十二天了,過得是和以前迥然不同的日子。餐風露宿不說,很多生活方式及形態,都和夏貝諾家中背道而馳。
  她暗忖,若是費羅姆姆知道,必會評論一句:“禽獸不如!”
  由天堂頓時跌人地獄,維蔽只有努力摸索著生存下去。好在有卡洛和波格母子,雖然他們一個有些精神兮兮,一個滿口髒話,但到目前為止都很照顧她,算是她僅有的依靠。
  她在浩劫后最大的期望,便是下落不明的父母。她白天穿梭在城里,夜晚對月禱告,就是希望能有親人的消息。
  波格看到一列商隊剛牽著馬在街槽喝水,立刻奔過去要錢。
  他還沒有說完一個句子,就被人轟開,只見他恨恨地對維薇說:“我早就知道猶太人是一毛不撥的。”
  維薇并未專心听他的話,因為她的心思正在鐵匠舖門口的儿個孩子身上,他們手里搶著一根長繩,口中大聲唱著一首奇怪的歌──
  如果我將要被吊死
  我應該听見鐘聲敲響
  一、二、三、四、五、六、七
  這就是尼爾的末路
  尼爾?這不是父親的名字嗎?
  孩子們反覆唱著,只不過是把最后一個換個人名。
  當他們唱到“瑪蓮”時,維薇受到极端震懾,她抓著波格就問:“這是什么歌?他們唱的那些名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是吊死人的歌呀!這就表示那些人要被處以絞刑了。”波格回答著說。
  絞刑?維薇瞪大眼睛,無法動彈。
  突然,陽光直射到她的頭頂,洪亮的鐘聲響起,她身旁的人開始奔跑,叫著:“行刑時刻羅!”
  “走!我們也去看!”波格興奮地拉著她說。
  兩個孩子摻雜在狂動的人海里,維薇被人撞踩了好几次,所有的喧鬧仿佛都成了“尼爾的末路”和“瑪蓮的末路”。他們真的要處死她的父母嗎?
  人,人,四處都是人,堵著如一道道的牆……
  鐘聲一記又一記,仿佛催命符般,停止時,人群中有剎那間的寂靜。
  “死了嗎?死了嗎?”后面有人問。
  “死了。”前排的人說:“都死了。”
  死了?死了?
  突然問,維薇像是瘋了,不顧一切的往前鑽。當她從許多腳間爬出來時,最先看到的是騎馬的侍衛,那個帶頭的人,正是在那可怕之夜來抄她家的魔鬼。
  而由一排馬腿間望出去,是廣場的絞架台,上面四個絞架都是滿的。
  那些垂著頭剛斷气的尸体,已看不清面目。但最后一個,一看到那長短不齊的租面黑發,維薇立刻知道,那就是母親,她一向雍容美麗的母親呵!
  她再也無法承受,所有的痛苦哀傷都迸裂成一聲尖叫!
  馬匹聞聲嘶嗚,現場無由地混亂起來。侍衛一邊安撫馬,一邊舉劍及鞭子揮向竄動的人潮。
  “爸爸呀!媽媽呀!”維薇依然伏在地上大哭。
  眼看馬及群眾就要踏碎她小小的身体,有人及時抱起她,并用手按住她狂喊的嘴巴。
  此刻,維薇根本不管天翻還是地覆,只是哭,哭得肝腸寸斷,几乎要斷气。她的腦海中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她尋找多日的父母,凄慘地在絞架上斷魂的情景。
  會不會痛呢?爸爸……
  會不會痛呢?媽媽……
  她軟軟地癱垂在那人的手臂間,仿佛死了般沒有生息。
  “娜娜!娜娜!”波格輕拍她的臉。
  “別叫了!”抱著她的人說:“你們今天差點釀成暴動。新上任的柯倫邦主,年輕又气盛,若怪罪下來,我們吉普賽人又要首當其沖了。”
  族人們立刻收拾帳篷,老人小孩全坐上騾車,盡速駛回夏湖邊。
  維薇聞到草藥味,知道她又回到卡洛的怀中。
  她用披肩一遍又一遍地擦著維薇眼角泛出來的淚水,并且問波格,“娜娜到底看見了什么?”
  “絞死的人,离得很近,其中還有一個是女的。”波格嚅囁他說:“我本來要擋住她,可是她跑得好快。”
  “原來如此,”卡洛說:“娜娜又受到惊嚇了。”
  何止受到惊嚇!維薇此刻可說是神魂盡失,有時候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誰,是一直在帳篷中長大的娜娜,還是在農庄里被以淑女方式教養的維薇呢?
  她的母親到底是滿口算命草藥的卡洛,還是优雅有著玫瑰香味的瑪蓮呢?
  她有一個黝黑粗野的哥哥叫波格,還是有一個細致柔弱的妹妹叫莉琪呢?
  一切本來都很清楚,但在看到方才那殘忍的一幕時,她的意識完全傾覆破碎了。
  在騾車的搖晃中,卡洛低沉的歌聲在耳旁輕響──
  我在風中祭你
  在絕望中無盡的等候
  我的話語呵
  喚起滿天的凄愴
   我的哀泣呵
   流遍長河的傷痛
   是抵不住的天譴
  是撫不平的憾恨
  于是我們一同沉睡
  也許再一同蘇醒
  維薇從來沒听過這么美、這么柔的歌曲,像和內心的靈魂在對話,那一刻,她跨過童稚的十歲、變成一個心思深沉的女人。
  流完最后一滴淚,她啞著聲問卡洛說:“媽媽,這是什么歌?”
  “是吉普賽女人的歌,叫做‘風中祭你’,如果你喜歡,听了不再悲傷,我就教你唱。”卡洛溫柔地說。
  “教我。”維薇說。
  在營地的十二天,維薇第一次開口唱歌,用她的心及情感。最后,坐車及走路的族人都安靜下來,听著她們母女的合唱。
  那是他們听過最美最美的聲音。
         ※        ※         ※
  夏天逐漸過去,秋季的蕭瑟悄悄地出現在樹梢葉尖。
  維薇在生活各方面已像個吉普賽女孩,筒陋的吃住、用巧言乞食、用舞蹈唱歌賺取微薄的金錢。
  族人不准她到夏湖,但她仍偷偷溜去,只盼水的那方有個人或有艘船來接她。
  但沒有,漫漫水煙上,虛空得如她日漸凋萎的希望。
  由日出到日落,她常在腦海嘴里唱著“風中祭你”,算是對父母的哀悼及怀念,也使得自己的心持續正常地跳動下去。
  十歲的孩子能為破碎的家庭做什么?她真的不知道,只曉得哭泣已不再濟事了。
  一個黃昏,維薇發現一棵傍營地的樹整個變紅,和她血色的衣裙相輝映。“風中祭你”的弦律情不自禁的由她唇間流出,仿佛還嫌不夠,她開始繞樹而行,一圈又一圈,迷失無措的腳步,如同幽靈般,徘徊在另一個世界。
  族人全停止工作,在慢慢晦暗的夕影下,看著維薇旁若無人地以歌舞抒怀。
  她讓他們想起那些來不及長大及遺失的孩子,有些婦人開始掉眼淚。
  林間無聲地走出一匹純黑矯健的駿馬。當維薇抬起頭來,看見騎馬的人時,驀地愣住了。
  他看起來高高在上,恍如由奧林帕斯山降下的天神。一身紫紅的絨長袍,頭上是星冠型的羽帽,胸前挂著金質鑄有雄獅的長鏈,腰間的劍亦有雄獅的標志。
  有人倒抽了一口气,已猜出他的身分。
  他微俯著身,直視著維薇問:“剛才的歌是你唱的嗎?”維薇霧藍色的眸子凝聚不動,對他不躲亦不避。她太震惊了,她從未看過這樣一雙明銳的眼睛,那年輕英俊的臉龐帶著天生的威儀,真像希腊那些不死的神祗。。
  黑眼眸漸漸的眯了起來,也為藍眼眸的專注所迷惑。
  突然,樹林里傳來眾馬紛亂的腳步聲,在一個女子的尖叫聲之后,一匹雪白的馬沖撞而出。
  說時遲那時快,黑馬騎士即刻閃開,也“拎”下馬背上的女子,讓她免了扭斷脖于之災。
  但瘋狂的馬繼續前進,眼看就要踩向維薇時,它竟揚蹄嘶叫,大轉几下,奔到營地,弄得族人東藏西逃,鍋碗瓢盆散落一地。
  “巴騰!”維薇惊喜地叫著。
  這時,另一個騎士跨出,對著黑馬上的人說:“邦主,讓我來!”
  話才出口,一記長鞭就狠狠地落在白馬的背脊上,白馬痛得哀哀長鳴,仍不停的竄逃著。
  維薇仿佛也覺得好痛,她回頭瞪那揮鞭的人,竟發現他就是來毀她的家及處父母絞刑的惡魔。
  所有的憤怒在她胸臆間爆開,她用最多的恨意、最大的聲音吼叫:“你這魔鬼、殺人凶手,你不該這樣對它!我恨你,我詛咒你!”
  她的大膽叫罵,讓全場的人都惊呆了。這是柯倫活到十八歲以來,見到的最有趣的一幕。
  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站在草原中間,旁邊是一匹失控的,隨時會踩碎她的馬、而她依然無懼地如亞馬遜女戰士,振振有辭地向他們這群舉刀佩劍的武士挑戰。
  他的侍衛長瓦卡,臉漲得通紅,准備揚下第二鞭。
  柯倫忍住笑,阻止他說:“別沖動,就看她怎么對付那匹馬。”
  “她只有死路一條!”瓦卡忿忿他說。
  維薇輕輕的走過去,用最溫柔的語調對巴騰低語著。它很快地便安靜下來,毫不抵抗地任她撫摸。
  柯倫心中有著無法否認的訝异。這匹白馬是農庄里最難馴服的,任何人靠近,它都會狂怒。今天他的未婚妻珊雅硬是要騎它,險些丟了小命,而它竟會在一個吉普賽小女孩的手中乖順如兔?
  這小女孩真是奇特,莫非她有巫術?
  維薇在巴騰完全恢复正常后,便轉向柯倫說:“它喜歡溫和的方式,不喜歡用暴力的人。”
  柯倫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娜娜,你就不要再說了,”卡洛緊張地跑過去拉住維薇,害怕地懇求柯倫說:“請原諒我女儿的年幼無知,她還只是個十歲的孩子,不知道輕重。”
  柯倫仍注視著維薇,漫不經心地問:“她是你的女儿?為什么長了一雙藍眼珠?”
  “他們吉普賽人多的是雜种,搞不好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哩!”瓦卡乘机損道。一干伴隨的武士都發出笑聲。
  柯倫的薄唇微微牽起,但笑意并未達及眼睛,他擺擺手,視線离開維薇的身上。
  瓦卡得到指令,大聲宣布,“限你們在三天之內离開,不准留下任何東西,也永遠不准再回阿帕基城!”
  原本就惊愕的族人,此時更加惶然。
  几位年長者連忙向柯倫哀求說:“我們吉普賽人在夏湖旁已經住了好几代,既不惹事也不生非,請不要驅逐我們,求求你!”
  “這是命令!邦主不喜歡看到他的土地上有肮髒下流的東西!”瓦卡大聲喝宣。
  “偉大的邦主,求求你發發慈悲,同情我們這些可怜的人吧!”族長謙卑地說,几乎要跪下。
  同情?慈悲?柯倫暗自冷笑,他的武士教育中早就刪除了這個章節,對眼前豬狗不如的人,他一點感覺也沒有。
  “三天,就只有三天!”瓦卡再次聲明,“若三天仍有你們的蹤跡,就格殺勿論!”
  那個“殺”字像一把刀橫在每個人的前面,那种無言的寂靜,就仿佛大屠殺已在眼前。
  柯倫全然不受這冷肅气氛的影響,把他身后的珊雅“拎”下馬說:“自己把白馬騎回去。”
  “可是……可是……”己被嚇白了臉的珊雅抗拒地囁嚅著。
  “這是你堅持要騎出來的,就要負責騎回去。”柯倫淡淡地說。
  大家似乎已習慣柯倫唯我獨尊的脾气,沒有人敢哼聲,連嬌慣的珊雅也不敢開口吵鬧。
  當珊雅愁著臉來到巴騰身旁時,維薇說:“別害怕,我會幫你。”
  其實,維薇的本意并不是為了珊雅,她只是希望巴騰不要再受更多的皮鞭之苦。
  她持續在它耳旁唱歌,并告訴正要跨上馬的珊雅說:“你一直摸它頭頂的毛,它就會乖乖的听話。”
  在生死的關頭,珊雅也不得不照這髒孩子的話去做。
  維薇看著巴騰緩緩地踱開,她的眼睛就像雨中的大海,仿佛有什么要狂哮出來,但她卻拼命忍著。
  一個有著奇异眼神的小女孩,能馴服一匹野馬、能唱出最動人的歌、能不畏懼帶刀的武士……以她的性情及模樣,再過個几年,不知要出落成如何美麗的絕代佳人呢!
  柯倫心念一轉,向瓦卡低語几句,瓦卡頓時臉色微變。
  在柯倫帶著手下离去后,瓦卡是最后一人。
  他清洁喉嚨,用很不耐煩的態度說:“邦主要那個藍眼珠的女孩,明天一早,就將她送到農庄來,邦主允許你們過完這個冬天再走。”
  這個宣布,又驀地令族人啞口無言。
  “他要我的娜娜做什么?不行!不行!”卡洛在柯倫的人都走后,猛地抱著維薇大喊。
  “當然不行!若柯倫一旦發現真,我們就死無葬生之地了。”族長說。
  “現在該怎么辦呢?”有人問。
  “我們連夜就走!絕不能再見阿帕基城的太陽了。”族長下定決心說。
  在維薇還不大明白大人之間的況狀時,吉普賽人已安靜俐落地拔營,連一根針線都不曾遺落地悄悄消失。
  在月挂高空時,他們已來到城外的荒山僻野處。被驅逐是他們的命,他們已習慣不抱怨,也不爭執,只有默默的向前行。
  維薇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离開了她生長的地方。
  多年以后,她憶起這一段,總在想,她應該要被送到農庄去的,因為,只要留在柯倫身邊,她一定有許多机會殺掉他、朱尼士及瓦卡,來為她可怜的父母報仇。
  但同樣的一句話,十歲的女孩又如何能想得深遠呢?
  所以,一個月夜,她失去了幸福的家園;另一個月夜,她遠离了故鄉。
  一路上,她把仇人的臉及名字深刻在心版上,她相信自己一定還會回來,去向他們付這血海深仇!
  然而,流浪是凄苦的、歲月是無情的。人世間的維薇,已是夏湖里的一具死尸;而躲在娜娜名字后的維薇,卻因著貧窮及困苦而愈來愈微渺。
  只有柯倫如大神的英姿及冷酷,依稀在她夢里出現。
  吉普賽族人教她的是,不要留戀過往,昨日的种种已如死亡般不存在。
  真是如此嗎?真是一旦离去,就永難再回頭,一旦分別,就永難再見面嗎?
  不!她告訴自己,她身上流著夏貝諾家族的血液,她是尼爾和瑪蓮的女儿,這是永遠無法磨滅的事實。
  她,維薇夏貝諾,從來就不是一個吉普賽人。
  她,發誓絕不許、絕不許自己遺忘……
  ------------------
  心動百分百制作 || kurra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