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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隕落


          那斷魂般的嚎哭划破天際,
          高處的鐘樓聲,
          在最后一響后,
          愕然停止,
          世界瞬間碎裂成千万片……

  柯倫和維薇回到阿帕基城后沒几日,就是四月,离他們要求的婚期只有十天。這期間,城里上上下下的人無不卯盡全力籌備著一場隆重与豪華的婚禮。
  在等待的時刻,維薇除了試結婚的禮服外,就是整理夏湖農庄。
  她和柯倫計划好了想在這儿以閣樓密室的書為基礎,成立他們的第一所大學,名字就叫“夏貝諾”,以紀念她死去的家人。
  婚禮前五日,城堡舉行的一個近親的家宴,維薇一直和女眷們在一起,并沒有看到柯倫。
  她才喝了一點葡萄酒,就忽然有五、六只大熊闖進來,嚇得女士們花容失色地尖叫。可是,不一會儿,那些大熊竟整整齊齊地跳起舞來,她們才明白那是人裝扮的,又掩嘴而笑。
  隨著鼓的音樂,有一只熊跳到維薇身邊,在她耳旁說:“我從春眠中起來,十分怀念我的配偶,能和我到洞穴去嗎?”
  維薇听出是柯倫,笑不可抑,也隨他快樂地舞起來。
  家宴持續到深夜,女士們先退出,男土們又繼續喝酒聊天。
  維薇回房后,覺得有些疲累,她望著那輪將圓的月,模模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身体在天上飛,很冷,她想抓住被褥,又得了個滿手空。她強迫自己要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身處在一條僻靜的小巷里,被几個人打扮成熊的人扛著走。
  她最初還以為是柯倫開的玩笑,還在心里埋怨著竟沒有讓她加一件御寒的披風,嘴巴想抗議,卻發現嘴被布條綁著;她想掙扎手腳,發現它們也是粗繩緊緊的縛著。
  不對,這不是游戲,柯倫絕不會玩這种游戲!
  動彈不得的維薇,只能在天黑地黑中,焦慮地在內心狂喊。終于,他們來到一個小屋,維薇被放在濕黏的地上,鼻子里充塞著穢物的臭味及血腥味。
  她想到地牢,眼睛瞪著那四個熊人,嘴咿咿呀呀的不成句,其實她是想問:柯倫呢?你們又是誰?這是怎么一回事?
  黑暗中又走出兩個熊人,其中一個拿下面具,露出了朱尼士陰狠的臉。
  他對著惊慌的維薇說:“我們之間的把戲已經斗得了,今夜就是我和柯倫處死你的日子。”
  柯倫?處死?維薇不信地猛猛搖頭。
  “你以為柯倫真會娶你嗎?也不瞧瞧你的身份,一個巫師的女儿,還妄想登上一國之后,不是太自不量力了嗎?”
  朱尼士冷笑地又說:“老實告訴你,在你要受火刑那天,柯倫·歐澤騎馬來為你而戰的事,全是我們設計好的。他只不過是想套住你,找到那封信的下落。現在那封信已毀,我們就無后顧之憂,你也就沒有任何可利用的价值,當然只有被滅口一條路了。”
  朱尼士所說的每個字,都像針一般在維薇腦海里穿刺翻滾。
  不!他一定是騙人的!柯倫絕不會這么做!柯倫不會花那么多心思,用离城、愛情、理想及忏悔來取悅她,就為了取得那封信!
  柯倫不會!但……但他現在人在哪里呢?
  “你不相信,是不是?”朱尼士像看穿她的心事般說:“告訴你,柯倫就在這里,你還記得他穿著熊皮嗎?這都是他的主意,只是他不想出聲而已。”
  為什么不出聲?維薇昏亂地看著每個熊人,黑暗中,大家都一樣的可怕嚇人。她看准朱尼士后面那個身影始終躲藏著,會是他嗎?
  維薇沖往那個方向,卻被其他人擋著。
  她想叫不能叫,想問不能問,被布綁著的嘴、手及腳都好痛,最后,等她沒力气了,整個人又摔到地上。
  “你還以為你真有什么厲害的魔法嗎?”朱尼士大笑說:“你還真以為柯倫會受你迷惑,任你擺布嗎?你這天真又愚蠢的女人,你沒听過柯倫的‘毫不留情’和‘不擇手段’嗎?他是我親手養大的,有我歐澤家的血統,我太了解他了,除了野心和狠毒,他什么都沒有,更不用說為女人而反對我了,我才是唯一能控制他的人,你沒那個能耐!”
  維薇試著做几個深呼吸,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她這一生有大多瀕臨死亡的經驗,不必這么慌張……
  但這次不一樣呀!柯倫又騙了她嗎?若按以前他那冷酷無情的個性,是有可能几朝恩愛頓時空,他對珊雅、翠西亞、泰瑞莎都是如此,對她也會不假辭色過,但,若以后來充滿愛意的他來看,則不可能,除非那愛意都是假……
  她不也怀疑過他的情能有多深,她愛的力量足夠嗎?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冷冷的夜,事情的突發,讓維薇陷入前所未有的迷惘和混亂,她望向唯一的窗,窗外是一排并排的絞架。
  朱尼士沿著她的方向看去,冷哼一聲說:“對,那就是你要死的地方。等一切准備好,在天亮之前,我們就會絞斷你那美麗的脖子和邪惡的心思!記住,柯倫從沒有相信過你的言論,什么和平、什么文化,你以為他是笨蛋嗎?他才不會為一個女人改變他‘王子’的本性呢!”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維薇冉問一次自己她看著月慢慢越過中天一切都不重要了,反正她今晚是逃不掉了。
  她真的這樣就死了嗎?在這种如丑劇般可笑的情景下,竟連個觀眾都沒有。
  不!柯倫說過,他雖處罰她,卻總在最后一分鐘又救回她,因為他有千般不忍……
  維薇靜靜的望著絞架的黑影,內心有個小小的期待,期待柯倫終會出現,就像他以前的每一次…
         ※        ※         ※
  波格和旅客們全擠在店舍的小小房間里,听著批起彼落的鼾聲,但他卻怎么也無法人睡。
  他原本是要隨博恩到塞提城去的,但沒有了維薇,他做什么事都不對勁,所以,他干脆半途解散劇團,帶著亞蓓又回到阿帕基城。
  城內到處是邦主要結第三次婚的消息,波格內心百味雜陳,既是痛苦,又想祝福,可他卻不十分看好這段婚姻,所以進城几日,都還在遠處觀望。
  他正要翻身時,發現有團影子向他沖來,他正要反擊,那人就急促的開口,帶者吉普賽口音:“快點!他們要處死維薇了!”
  波格忙跳起來,到女子房間找到了亞蓓,而店舍外頭已有几個吉普賽兄弟在等待了。
  他們一邊跑,一邊听著敘述。原來這些兄弟是半夜在外頭准備向醉酒者要點錢時,卻意外的把朱尼土抓維薇的一幕全看在眼底。
  “我就知道,柯倫絕沒安好心眼!”波格忿忿地說:“那個禽獸不如的家伙,我從沒有一天信任過他!”
  “可是,他已經在布置婚禮了呀?”亞蓓仍想不通。
  “他那人天生愛演戲,愈冷酷傷人的,他愈喜歡,難道你還不懂嗎?”彼格咬牙切齒地說。
  黑暗的街道,只有他們奔跑的聲音,終于,他們來到刑場后的小屋,恰巧看見几個穿熊皮的人架著維薇出來。
  “上!”波格大叫一聲。
  那些熊人沒料到會遭遇突襲,一時失措,竟被撞得東倒西歪。
  亞蓓乘机拉著維薇就跑,但維薇因腳被綁著,沒一會儿就摔跤,亞蓓只好先替她解繩脫布;然而,這一耽擱,朱尼士已奔過來擋住她們的去路。
  “可惡的女巫,你跑不掉的!”他惡狠狠地喊著。
  這時,熊人們己回复鎮靜,拿出腰間的劍開始反扑。這群使慣蠻力的吉普賽人自然不是對手,很快便挂了彩,而維薇又被朱尼土搶了回去。
  “波格快走,不要管我!”維薇叫道,至少她能出聲了。
  “我怎能不管呢?”波格回答時,已被几個熊人抓起來拳打腳踢。
  “打死他!”朱尼士下令說。
  “不要!”維薇掙扎地說,“放開我們!”
  “快!天快亮了!快把這女巫絞死!”朱尼士說。
  波格只能看見維薇再度消失,他不斷地喊她的名字,完全不覺得身体上的痛苦。
  熊人之一正要拿刀解決他時,亞蓓突然出現,她沒帶面紗,一張疤痕累累的臉顯露在月光下,煞是猙獰。
  “啊!魔鬼!”這一叫,抓往波格的人便松了手。
  波格帶著亞蓓遁人小巷,他一面捂著傷口,一面說:“我們得救維薇,無論如何都得救她……”
  “但我們打不過那些熊人呀!”亞蓓急得哭了。
  “人不夠……”波格抬頭看見鐘樓,忽然靈机一動的說:“有了,敲鐘!我要把全城的人都敲起來,或許還能阻止那些惡人,救維薇一命吧?”
  他要亞蓓去廣場,自己則往鐘樓爬,血一滴一滴的往下流。
  另一頭,維薇赤裸的腳己踩到廣場的石板上,月在西邊的天空,顯得十分脆弱,而東方的天際,已出現亮光。
  六個絞架齊齊并排著,其中一個被套上繩索。但維薇的心卻不在那上面,她只是反覆問著身旁的熊人,“柯倫呢?你們誰是柯倫?既然要絞死我,為什么沒勇气拿真面目對我?!”
  “快!快!”朱尼士不停地催促著。
  好冷呀!維薇全身顫抖著,狠心的柯倫,至少也該給她一件披風呀!
  她仿佛又回到十歲的那個夏夜,敵人在身后追著,而十年后他們終于抓到她了,像一場好長好長的恐怖夢魘呀!
  她的腦中又想到与柯倫的纏綿恩愛,和他在昨夜的最后一場舞,他在她耳旁說些沒意義的話,惹得她咯咯笑個不停,他怎能在經過那此事后,又送她上絞架?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誰的話是事實?
  她想,熊人中沒有一個是柯倫,但柯倫必在某處,看著她走向刑場,那他為何不阻止熊人推她上了絞台,那絞環就在前面等她……
  驀地,寂靜的黑暗中響起洪亮的鐘聲,一個接一個,憤怒的、緊張的、沒有規矩的……夜半鐘響向來是凶兆,只有失火或敵人來侵才會響的。
  維薇的面前突然出現一幕奇景,只見廣場四周的房子一一有了燭光,拿著火把的人如幽靈般在街上奔竄著。
  鐘持續地敲著,像遠方有一只瘋狂的怪獸……
  “快!去看看是誰在敲鐘,阻止他!”未尼士看情況几乎失去控制,忙說:“立刻處死維薇·夏貝諾!”
  維薇的耳旁仿佛有人在唱著:“如果我將要被吊死,我應該听見鐘聲敲響,一、二、三、四、五、六,七,這就是維薇的未路。”
  爸,媽,經過十年,我還是和你們站在同一個地方了。
  但她不甘心呀!她早該知道,遇到柯倫,沒有人會死而無憾的,只是她付出了身、心和信任,所得到的卻仍是背叛,她死得好不值呀!
  她宁可有個罪名,女巫、暗殺者、造反者,甚至愉竊者都可以,她就是不要成于一個被利用完,只余殘渣的笨女人!
  柯倫,柯倫,你至少要有風度地送我上死路吧?!
  廣場上的火把愈來愈多,鐘聲也愈來愈紊亂,而眼前的絞環也愈來愈近,直到套上她纖細的脖維薇看著天,藍眼珠暗沉,在這絕望的時刻,詛咒沒有用,哀傷也沒有用,她唯一所求的,是不讓他們絞死她。
  她不要伸舌凸眼,變成丑陋的模樣,好順他們的意。她曾多次逃离歐澤家的魔掌,這次也不例外!
  用什么方式呢?她能有什么方式呢?
  突然,她對天大喊著:“柯倫,你听到我的聲音了嗎?你雖然擁有我的心,但我的死亡,你卻永遠触碰不到!”
  她說完,便猛地咬住舌頭,雙眸緊緊的閉著,全身僵直──
  當熊人要將繩索拉緊時,她便身体一軟,整個人滑了下來,蒼白卻依然美麗的臉龐向著天,然后,她的嘴角有血絲滲出,再來是眼、鼻孔,最后是兩個耳朵。
  紅色的血在她雪白的臉上緩緩地流動,像是人間最終、最痛楚的控訴。
  熊人及士兵們嚇得往外逃竄,沒有人敢再靠近她。
  惊呆的群眾里,有個滿臉疤痕的女孩沖上來。用手忙擦著那仍不停汨汨流出的血七孔,口里喃念著:“怎不止呢?怎不止呢……”
  “維薇,我的維薇死了,你們所有的人害死她了!”亞蓓用哀傷至极的聲音高喊著:“你們都是凶手!”
  那斷魂般的嚎哭傳得极遠,高處的鐘聲,在最后一響之后,如碎裂般,戛然而止。
         ※        ※         ※
  柯倫覺得自己陷在很深的夢里,极黑极黑。所以,時空完全消失,意識也歸于零。
  然后,鐘聲穿透他的昏沉,原本地是醒不過來的,但居于多年來對夜半敲鐘的警惕,本能戰胜了一切,而且那鐘鳴不只一次,暗藏的情緒有急、有慌、有怒、有恨,像長針猛地鑽進他的腦袋里,想忽視都困難。
  “有敵人來了嗎?”這是他的第一個反應,并從床上掉下來。
  “維薇呢?”他的第二個念頭竄過。
  他站直身,卻又扑倒,腦袋沉重得不像話。他記得他在前廳和叔叔及武士們一塊儿喝酒,大家心情很好,都多灌了几杯,結果就不省人事了。
  該死!他從來不會如此放縱自己,但一想到就要和維薇共結同心,永為佳偶,整個人就有說不出的快樂!
  那維薇呢?鐘又為何敲個不他努力地站穩,打開那扇厚重的門,外頭守著几個侍女和侍衛,他們見了他,都一臉慌張,有的甚至跑了起來。
  “怎么一回事?”柯倫抓著最近的人問。
  “我……我……”那名侍衛緊張得直打顫。
  柯倫丟下他,要往長廊走去。
  有人跪下來說:“朱尼士主教說你在休息,叫我們守好你,不然他會砍我們的頭!”
  “滾開!”柯倫最討厭有人擋路,他一腳踢開他們。
  轉角處,海倫娜急急奔來,她穿著整齊,不像有睡覺的樣子,讓柯倫心中充滿疑惑,為何人人皆醒,唯他獨睡?
  “柯倫,你不該起來才對呀!”海倫娜記得,朱尼士所用的藥可以讓人足足睡上兩天;怎么會對柯倫無效呢?
  “母親,鐘是怎么搞的?維薇呢?”柯倫問。
  “呢!恐怕是坏掉,或是敲錯了吧!”海倫娜敷衍地說:“不關我們的事。有你叔叔朱尼士去處理就好,我們去休息吧!”
  “為什么每個人都要我休息呢?這是我的城,所有的事都必須由我來管!”柯倫推開母親,往翠綠大廈走去,又回頭叫道:“維薇呢?叫她來見我!”
  見柯倫生气了,在場的人沒有人敢攔他。
  海倫娜不知所措,忙追上他,哀求地說:“儿子呀!求求你!陪我一會,只要再一下你就會好,一切魔咒就會結束,再也沒有女巫會蠱惑你、控制你了。”
  柯倫猛地停下來問:“你說什么?誰是女巫?”
  “朱尼士說,只要她消失,你就會恢复正常。不會再有一些可笑的怪念頭了!”海倫娜拉著儿子說。
  “你們把維薇怎么了?”他瞪大眼,額爆青筋,抓起一名侍衛,几乎要折斷那人的脖子問:“維薇在哪里?”
  那人嚇得連尿都出來了,只得說:“絞……絞台……”
  柯倫把那人丟向海倫娜,海倫娜被壓得四腳朝天,哇哇大嚷著。
  絞台?朱尼士竟對他做這种事?全阿帕基城的人都瞞著他?他們竟敢這樣對待他最心愛的人?
  他恨不得自己能飛,但窗台掠過一個又一個。就是達不到通往廣場的階梯。這長廊為何如此長?翠綠大廈為何要蓋得如此大?他來得及嗎?
  鐘聲還在敲,他死命地跑,再几步,他已經看到梯子的扶手,絞台就在外面,他必須盡快叫停……
  但在同一時間,鐘聲戛然而止,四周靜得駭嚇人,而鐘聲止,則表示繩收緊、气已斷、魂已散……
  “維薇!”柯倫霎時震惊得肝膽俱裂,放聲嘶吼著愛人的名字,人直接往那兩大扇翡翠色的玻璃撞穿過去。
  阿帕基的城民,想必至死也不會忘記這一幕。當鐘聲歇止時,他們的柯倫邦主竟狂叫地由大廈二樓破窗而出;他跌到絞台上,重重的壓倒几個熊人,而鮮綠的玻璃片嘩嘩而下,四散的碎片如雨,打得人混亂尖叫,像一場地獄噩夢。
  落地時,柯倫尚清醒,抬起眼看見几步之外的維薇,初現的晨曦照在她的身上,那似沉睡的臉龐上有著點點的血紅,如玫瑰……
  “維薇死了……”亞蓓的哭聲傳人柯倫耳里。
  死了?他終究沒有救成她?!他,阿帕基的“王子”,竟連最心愛的女人都保不住,那世界不是只剩下荒謬了?
  不!他不能相信,不能接受,不能去感覺,只因那實在太痛太痛了!
  他伸出手來,命令地說:“維薇……站起來!給……給我……一個微笑,說……你愛我,說……你……還……活……著……”
  他的聲音愈來愈微渺,視線也愈來愈模糊,最后,他失去了維薇……也失去了一切……
         ※        ※         ※
  柯倫靜靜地坐在屋內最暗的一角,近陽光的一面牆,有仆人正挂著歐澤家族新的銀盾,鑲著寶石的雌獅威武地咆哮著。
  他冷冷地看著所有的輝煌及奢華,內心掠過一陣可以寒透人的蒼涼,對他而言,沒有了維薇、一切都成了荒原瘠地。
  那日,他跌昏過去,第二天便醒來,身上并沒有什么傷,反而是那几個裝熊的武士又斷腿又折骨的,好不凄慘。
  他雖回复意識,卻不愿睜開眼睛,只是自虐地把維薇的死在心中割划著。
  這就是家破人亡,失去所有的感覺嗎?
  維薇……他僅有的家,所愛的人……
  他不能再听她唱歌、看她跳舞;也不能再擁有最聰明的孩子、最美麗的未來。
  一切都是誰的錯呢?
  是朱尼土!養他的叔叔、生他的父親,卻一寸寸摧毀著他,但他能一刀殺了這個人,來發泄心底如狂潮般的痛与恨嗎?
  哦!維薇,你因為愛我,放棄了許多擊垮歐澤家族的机會,最后卻落得悲慘而死;我則因為愛你,替你引來殺机,讓彼此淪入万劫不复之地。
  我,欠你太多太多呵……
  柯倫將頭一偏,恰巧看見朱尼上和几位神父走進來,轉瞬間,他眼底的憂傷盡藏,露出了平常冷漠的神情。
  “柯倫,你今天的气色好多了。”朱尼士開口便說:“我就曉得,只要那女巫一死,你就會回复正常理智。”
  “是呀!那天我們看你從二樓跳下來,真是嚇坏了,還以為你凶多吉少了呢!”一位老神父說。
  “我保證那是維薇·夏貝諾最后一次做法。”朱尼士得意的說:“我們已經對她尸体的處理有了決定。”
  “什么決定?”柯倫小心地問。
  “這個女人在世离奇,死也离奇,我從沒見過上絞架的人,居然不吐盡舌頭,而是能閉著嘴,七孔流血,真大可怕了。”朱尼土說。
  “据古籍記載,如有這种情況,尸身絕不能燒,免得整個城受詛咒。”老神父說:“可若用土埋的,又怕她會成為吸血鬼,除非……”
  “除非什么?”柯倫問。
  “除非找個她的仰慕著壓在她的身上,兩人同棺,她才不會再出來作祟。”老神父回答。
  壓在她身上?柯倫一听,眉頭都皺了起來。
  “沒錯,我們正好有個最佳的人選,那就是把鐘敲破掉的波格。”朱尼士點點頭說。
  波格和維薇?有沒有弄錯?維薇是屬于他柯倫的,就是死了,也是他的,沒有人可以碰!
  但他沒有吭聲,自幼他就精于偽裝和等待,像蛇一樣,冷冷地匍匐在洞里。
  “你有沒有意見?”朱尼士看著柯倫問。
  “沒有。”柯倫說,唇邊還露出一抹笑。
  他們又討論了一會儿儀式的事情后,柯倫才面向著朱尼土,以正式的稱呼喚他,井問道:“主教閣下,有沒有一种傷口是連神力也無法治愈的?”
  “當然沒有,神力能夠治好所有病痛”朱尼士肯定的回答。
  你錯了,有一种失去所愛的痛,可比世問所有的病加起來的總合還病,是連神力也無可奈何的,你實在應該嘗嘗看!他在心中暗忖。
  想歸想,柯倫卻沒有出聲,只在臉上綻開另一抹微笑,而這個笑,使他几乎又變回原來好險狡詐的“王子”了。
         ※        ※         ※
  降魔的儀式定好在月圓之夜舉行,若維薇沒有死,這一天將是他們的婚禮,但因為神的旨意,她不能穿著他為她訂作的珍珠錦緞禮服,在眾人面前誓言成為他的新娘;而他也不能擁有他這生唯一愛的,及真正想要的妻子。
  那天黃昏,柯倫避開那些對他己沒有戒心的人,獨自來到鎖著維薇棺木的地下室。
  門口的士兵看見他,全嚇得站起來。他們的裝備十分可笑,不但衣服鞋帽上有護身符,靠牆的地方還立著几個半人高的十字架。
  “這是怎么一回事?”柯倫指著十字架問。
  “呢!我們怕吸血鬼。”士兵戰戰兢兢的回答,“現在都沒有人敢走近這里,晚上好恐怖。”
  “都沒有人陪著維薇嗎?”柯倫皺眉問。
  “只有一個長得很可怕的女孩。”士兵說:“我們看她也是很怪异。”
  “哦!忠誠的亞蓓,”柯倫低聲笑說。
  石室內黑暗而陰冷,從早到晚都點著油燈,維薇的棺木就在中間。
  當柯倫一踏進石室時,一個黑影子便沖了過來,對他吼叫:“走開!走開!不准你靠近維薇,她恨你!她恨你!”
  亞蓓已不戴面紗,以真面目示人,那火燒過的疤痕,扭曲且丑怪,令人怵目惊心。
  “她恨我嗎?”柯倫靜靜地問,“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被下藥的嗎?”
  “就像你對諾斯下藥一樣,對不對?”亞蓓哽咽地說:“但這都不能改變他們都是因你而死的事實!”
  這些話讓柯倫瑟縮了一下,他看著棺木問:“維蔽死前的最后一刻說了什么呢?”
  “她說,她的死亡,你永遠触碰不到!”亞蓓惡狠狠地說。
  “她作夢!就是死,我也不會放過她的!”柯倫惱怒的說著,揮手將亞蓓掃向一旁。
  “不准你碰她!”業蓓又過來要拉扯他。
  “滾開!”柯倫又推她一把說:“你再鬧,我就叫人拖你出去!”
  在亞蓓的哭泣聲中,柯倫看到躺在棺木中的維薇。她躺在那里,雙手放在胸前,雙眼安靜的閉著,不再流淚,也不再流血,仿佛沉睡中的天使。
  他摸著她雖冰涼,卻依然美麗的臉孔,然后再將臉湊上去,在离她儿寸之外,默默地凝視著。
  她死了四天,可容貌依然如生,身体的四周散發著迷迭香、薰衣草及玫瑰花的香味,就像阿波羅的黛芙妮般,不知她的靈魂是否還禁錮在里面呢?
  他也如同阿波羅,縱有呼風喚雨的能力,也不能再將愛人變回血肉之軀。
  一滴淚落到維薇的臉頰上,再滑到她的腮邊,消失在發際。
  他俯在棺邊,良久良久才直起身。
  “亞蓓,你過來。”柯倫命令著說,并拿出一袋東西,塞在維薇的衣服內,“這是水晶和藥,你要注意,不准任何人碰它。”
  “它們是做什么用的?”亞蓓抽噎著問。
  “水晶防腐,而藥是給陪葬者的,好讓他死時沒有痛苦。”柯倫淡淡說。
  亞蓓愣愣地點頭,其實她心里并不大明白。
  “波格還好吧?他怕不怕陪葬?”柯倫又問。
  “他才高興呢!他說能陪維薇到另一個世界去,是最大的幸福,”亞蓓咬咬下唇說:“我真羡慕他,只可惜你們不選擇我,不然我也想跟去。”
  “我真不了解你們這些人。”柯倫搖搖頭地說。
  “你是尊貴的王子,怎么會了解呢?”
  亞蓓輕聲說完,轉過頭時,才發現柯倫已經离去。
  他這人果然狠心,維蔽為他如此慘死,他的哀悼竟也冷漠到這种地步,連個悲傷忏悔之詞都沒有。
  亞蓓愈想愈覺得不值,又忍不住為維薇哭起來。
         ※        ※         ※
  雖是月圓之夜,但因云層极厚,遮住了一切亮光,四周暗得陰惻。
  一排安靜而詭异的隊伍,由城內向夏湖的方向出發,為首的是舉火把的人,接著是拿十字架的人,然后是朱尼士及几位驅魔的神父,最后才是陪葬人和沉重的棺木。
  今夜,阿帕基城中的家家戶戶皆緊閉著門,神父們快速地念著去邪的經文,天幕漆黑如墨,但隊伍的影子更暗似鬼魅。
  他們最初還怕陪葬的波格會在最后一分鐘反抗,所以綁住他的手,井在他的頭上罩著黑布,像要准備祭祀的牲口。
  但很意外的,波格一直很合作。當士兵到地牢提領他時,他身上的繩索已套好,頭巾也罩好了,以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在等他們。
  “這人八成也被維薇·夏貝諾詛咒過的!”有士兵說:“都要活埋了,還那么樂不可支!”
  的确,波格走得又快又穩,完全沒有一般死刑犯的拖拉畏縮,好几次還讓士兵們差點變成跟班的人。
  夏湖畔的林子里已挖好一個大洞,暗寂的夜里,只傳來几聲蛙嗚及雛鳥的啼林風颯颯,几支火把忽明忽暗,隊伍中已有人籟籟顫抖、心里發毛。
  几名神父開始站在棺木的四個角落,共同念著詩篇第五十章:“……求你將我的罪孽洗除淨盡,并洁除我的罪,因為我知道我的過犯,我的罪常在我面前……以致你責備我的時候,顯得公義。判斷我的時候,顯得清正……求你掩面不看我的罪,涂抹我一切的罪孽……”
  當神父們說完“阿門”,洒完圣水后,士兵們就推著波格入坑。
  波格掙脫開來,用极低沉的聲音說:“我自己會走!”
  他毫不猶豫地就踏人維薇的棺木,她躺在那儿,正等待著他。
  朱尼士覺得一切事情順利得不可思議,忍不住出聲問:“波格,你還有沒有話要說?”
  罩著黑布的頭停頓了一下,才搖一搖。
  他輕輕趴臥在維薇的身上,頭靠著她的頭,手握著她的手,然后便一動也不再動。
  旁邊的人都看傻眼了,沒有掙扎。沒有咒罵哭鬧,這种安靜及從容,反而讓人有毛骨悚然之感。
  “波格,你真的沒有話要說了嗎?”朱尼士又問一次。
  棺里的死人及活人都不理他。
  “封棺!”朱尼士手一揚。
  蓋子嘎嘎地合上,敲入几根大釘,實上大十字架,然后開始掩埋泥土。
  進行的過程中,都沒有人說話。
  當土地恢复平坦,神父們又念著經文魚貫离去,士兵們則緊緊地跟著,沒有人愿意再留在這個可怕的地方了。
  云層散去,圓月悄悄地出現在天空;樹林也悄悄地明亮起來,自一棵樹后走出躲藏己久的人影。
  “維薇,波格,愿上帝已經帶領著你們了。”亞蓓跪在那堆新墳前,哀哀地哭出聲。
  夜鳥躍跳几下,青蛙扑人池塘,一切又恢复平靜。
         ※        ※         ※
  天亮了,亞蓓一夜沒睡,看見太陽由東方的丘陵升出來。整晚,她都在新墳上拍來撫去,像是給地底的人安慰。
  她想著,沒有維薇和波格,一個殘廢的女子又該怎么辦呢?阿帕基城不能再待,那塞提城呢?那儿還有莉琪的墓,死去近半年的莉玫……哦!人生竟是如此的不堪呀……
  此刻,她的思緒大亂,除了椎心的悲痛外,什么都是茫然。
  “波格,維薇,你們能指點我一條明路嗎?”亞蓓紅著眼呢喃地說。
  “什么明路?”后面有個聲音問。
  亞蓓猛地回頭,當她看清楚來人時,三魂七魄頓時被嚇掉一半,人直往后又爬又跌,口里不由自主地發出尖叫。
  那人也沒扶她,逕自跪下來摸著新墳,激動地說:“維薇埋入土里了,那陪葬的人呢?”
  “你……你真的是波格……”亞蓓害怕地說:“你……沒有死?”
  “沒有,我正在問這是怎么回事呢?”波格气急敗坏的看著她。
  亞蓓瞪大眼睛,光天化日下下,果真是如假包換的波格。
  她慘白著臉,手指著那座墳,口齒不清地說:“那……那昨天夜里,走進維薇棺木里的……又是……誰?”
  “你真的看到有人走進去?”波格抓著她問。
  “是啊!那個人穿著黑衣,戴著黑布,一點都不怕的樣子,我還一直以為是你!”碰到他的手,她才确定這不是一場夢,“告訴我,你是怎么從地牢里出來的?”
  “昨天黃昏,柯倫突然到地牢來看我,他說要放了我,但我不愿意,他竟一拳把我打昏,今天早上我則是在夏湖農庄里醒來。”波格說。
  “昨天黃昏時,他也到地下石室來看維薇,而且他好奇怪,還在棺中放防腐的水晶和致死的毒藥,說會減輕陪葬人的痛苦……”亞蓓愈說愈慢,臉色也愈來愈惊駭。
  “柯倫!”他們兩個同時開口,并像見到鬼般彼此相望。
  “不可能是他!他是個沒心沒肝的人!”波格猛地跳起來說。
  “就是他!”亞蓓趴在墳上大叫:“我記起來了,那身材、那走路的姿勢、那沉著的態度,就是他!”
  “天呀!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呢?”波格抱著頭,繞著墳一圈又一圈的轉,不停地仰天問著。
  “原來柯倫并不狠心,并不無情,他是以生命在愛著維薇呀!”亞蓓再一次痛哭說:“我們都錯怪他了!”
  “不!他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從來都不在乎!”波格還不愿相信這事實。
  “我想,有他在,維薇會死而無恨了。”亞蓓突然想到說;“不行!朱尼士遲早會發現他理錯人了,到時他一定會回來挖墳,那維薇和柯倫又會被他拆散,我們必須想個辦法!”
  波格陡地停止繞墳,問:“什么辦法?”
  “我們要讓朱尼士我不到這座墳!”亞蓓左右看看,頭一抬說:“有了!我們可以燒林,燒得它面目全非,辨不出方位。”
  他看了亞蓓一會儿,才下定決心說:“好吧!我去叫我的吉普賽兄弟來幫忙,然后連夜逃走。”
         ※        ※         ※
  那天早晨,略微休息過后的朱尼士,叫人找來柯倫,想告訴他維薇·夏貝諾的事已解決,但侍衛卻找不到人,只發現床上放了一封信。
  朱尼士不解地打開,上面的确是柯倫的筆跡,只有數行──父親: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稱呼你。
  為了你教皇及義大利王國的野心,你處心積慮要除去維薇·夏貝諾的詛咒,其實,她的魔法只有一個字,那就是“愛”;而“愛”的威力的确實強大無比,所以先找到波格鎮壓她是不夠的,還需要我,你的血親儿子來為你犧牲,才能保住你的万代江山。
  現在你明白了嗎?咋晚你親手埋葬的,其實是我。
                      柯倫·歐澤

  朱尼土慘叫地由寶座上跌下來,直接把羊皮信紙丟人壁爐火中。他發瘋地要人再回森林挖墳,但才一踏出城堡,就發現西邊整個燒起了大火,天空黑紅成恐怖的一片。
  那場大火澆了三天三夜,從吉普賽的舊營地,直到夏湖農庄,全都煙滅灰盡,無法再辨識。
  而夏湖的水也從此不再清澈,湖面上始終罩著一層濃濃的灰,像是深深的优郁。
         ※        ※         ※
  在地層底,當棺閉合,第一根釘子敲響時,柯倫松了手上的綁,取下黑布,拿出預藏的小袋子。
  圓圓的水晶球發出了銀白色的光,照亮了他、也照亮了維薇。
  “維薇,我至愛的維薇!”他呢喃著,溫熱的身子緊擁著僵冷的她,臉輕輕的摩擦著她,“假如我給你一點气息,你能再活一下下嗎?”他暗□的說。
  外面的嘈雜聲逐漸變小,四周一寸一寸漫著寂靜,空气也同時在消失。
  “維薇,我雖然不能給你地上的國,但我可以給你一個地下的國,就在這里。我曾說過,連死神也不能分開我們,所以,再也沒有人會打扰我們,我們終于能靜靜地相愛廝守了。”
  “維薇,或許你會笑我痴傻,但你是對的,我只是朱尼士的傀儡,他既然能將我至愛的你都狠絕的奪去,那我身邊的其他東西,他又有什么不能拿的呢?我不想被禁錮般地活著,只有自由地死,維薇,在你身旁,我才是真正自由的啊!”
  他努力地在有限的空間內感受著她,像要摟個天長地久。雖然,他漸漸感覺到窒息,但仍舍不得這一世,他希望記憶能長存,好到來生里去追尋。
  最后,他趁著昏迷前,吞下那事先准備好的藥。
  平靜的心里,突然想起維薇最愛唱的“風中祭你”──
          我在風中祭你
          我的話語呵
          喚起滿天的凄愴
          我的哀泣呵
          流遍長河的傷痛
          是抵不住的天譴
          是撫不平的憾恨
          于是我們一同沉睡
          也許再一同蘇醒

  “唉!維薇,我的新娘……”他長歎一口气。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兩個人的心中間,雙眼一閉,結束了他們二十歲和二十八歲的今生生命……
         ※        ※         ※
          故事的結尾,
          總是有悲有喜,
          得不到祝福的愛情,
          如一頁用血寫成的詩,
          伴隨著飄過的冷風,
          直到下一世……

  几年以后,歐洲發生了一場世紀大流行的黑死病,阿帕基城几乎死了四分之三的人口,從此沒落。
  朱尼士主教因丑聞纏身及精神狀況不穩,并未當上教皇。若干年后,他的教堂被宗教改革份于砸毀,他也死于混亂之中,而那個領頭者,就是由北方回來的果里神父。
  義大利就如維薇所預期的,從此走向恢复古希腊羅馬文化的“文藝复興”時代,但義大利也始終四分五裂,缺乏強而有力的領導者,直到十九世紀才有統一的君主。
  至于那個“阿波羅和黛芙妮”的古瓮,井未被那場大火燒掉,后來還流落到其他貴族手中。
  十九世紀時,詩人濟慈見了愛不釋手,還為它寫了一首詩──
          勇敢的戀者,你永遠也吻她不到
          盡管你將触及她了
          但請勿憂傷
          你將永世愛戀
          而她亦將永遠美麗……
          永遠追尋
          永遠年輕……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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