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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民國五十年,閩粵界山望海處,凌晨時分。
  黑,無盡的黑,像洒翻了滿天滿地的墨汁。
  選了這种無星無月的晚上出任務,有好處也有坏處。鬼也不愿出來的荒夜,只有他在海邊岩岸顛簸匍匐,嶙峋的怪石刺傷了他的手腳,海的咆哮在他几丈之下,如地獄魔鬼的怒吼。
  強忍下第一百零一次的詛咒,哈!摸到草地了!盡管已被海風吹得枯干扎手,于他仍像波斯地毯般柔軟。
  他蹲坐草上,凝定心神,靜靜等待,像一顆風化千年的石頭。
  久了,他可以逐漸分辦附近的山形。
  八月份,太陽在北半球,即使轉到另一邊去了,仍在海平線那邊透些天光。
  感謝上蒼,任務不在一月天,否則目不能視,又加上刺骨寒風,簡直是尋死,而且死得凄厲恐怖!
  “就只有你會找這种地方。”何禹對他說:“所以你是我的最后一線希望了。”
  閩粵交界多山,海岸艱險崎嶇,飛鳥不栖,人煙罕至,船不能泊。他選擇此處接頭,就是以他過人的毅力及超強的泳技來賭,賭他能跳下懸高的崖岸,游過布滿礁石漩渦的危險海流,到達來接他的船。
  等,他只有等。
  原以為不會再做這种出生入死的任務,直到兩星期前何禹到大學宿舍去找他。
  “我要你去對岸一趟。”何禹直接說明來意。
  “什么?我不已經退休了嗎?”他惊訝說。
  “我知道,若非事情變得詭异棘手,我也不會來找你。”何禹一臉嚴肅說,“自從炮戰以后,國共雙方的諜報戰進行得更激烈。近几個月我方去臥底的人,身分一一敗露,我怀疑匪諜已滲透到參謀部門了,但始終見影不見人。我們在那邊的人已經傳出一份名單,但几次都拿不到,只有再請你出馬了。”
  “那么重大的任務交給我,行嗎?”他不安問:“畢竟我已离開工作崗位兩年,難免生疏了。”
  “有些技術和本能是一輩子也忘不掉的。你一直是我見過最好的情報人員之一,至今閩粵界區還只有你成功走過。”何禹強調說:“最重要的,你是少數我可以信任的人。”
  何禹是他的上司兼結拜大哥,待他如父如兄,所以他很少拒絕何禹的要求。
  而且他一听到“任務”兩個字,就忍不住全身熱血沸騰起來!
  這似乎是他与生俱來的。他們陸家向以詩書傳家,四個哥哥都是文質彬彬的讀書人,唯有他這123<<弟,自幼就愛冒險刺激,十五歲更違背家人的期許,离家出走,投身軍旅。
  當時他就以情報工作為第一志愿,尤其崇拜神出鬼沒的抗日英雄戴笠。可惜抗戰期間,他年齡尚幼,未能躬逢其會。.民國四十一年,韓戰方熾,台海緊張,人人談對岸變色。念大二的他毅然輟學,開始他的諜戰生涯。長長七年,他屢次自告奮勇進大陸,完成許多不可能的任務,創造了自己的傳奇故事。
  然而何禹惜他人才,在一次几近喪命的行動后,硬押著他回到學校,希望他完成學業,娶妻生子,用更積极長遠的方式來報效國家。
  他沒想到還會回到這危崖絕壁的險惡海灘。
  此時此刻,他,陸正霄,身怀有刻著內賊名字密碼的一截竹筒,正等待非死即生的命運判決。不!只有生,不能死!他才二十九歲,國未報、業未立、家未成,豈可葬生在這人鬼共棄的地方?!
  等,他繼續等。
  夜更深,風更凄嚎,海的陰影更龐大,像隨時會有一只大怪獸要扑面而來,身經百戰的他也不禁打個寒顫。
  突然,海面上有一點小紅燈,明滅三次,若不細看,會以為是天際划過的小流星。來了,時間到了,是成是敗就在這關鍵的一刻。
  他深吸一口气,站了起來,將腰間的竹筒系牢,走向最适合的地點,縱身一跳,黑冥長空,直直落海。
  水的沖力几乎將他擊碎,海的寒冽几乎使他窒息;然后是翻滾的巨浪不斷席卷纏絞,像一條凶猛的大海蛇;要避開致命的礁石更需靠千鈞一發的求生本能。
  本能不知救過他多少次!
  极冷的海水不斷使他前進。紅燈又亮了,最后一次訊號,再不到,船就走了!
  他忘卻傷口遇鹽的疼痛,只知向前游,恍如要在海上划出一條可以行走的路,他需要摩西的分海之術!
  在他要耗盡力气時,在紅燈將熄前,他探出頭來,深濃的海水几乎將他壓沉,驀地數只手合力將他拉起。成了!他成功了!
  內心歡呼著,表面卻不動聲色。事實上整條船都很沉默,像行駛在暗夜的幽靈船,里面的人如皮影來去。
  他坐在船板上,望著遠去的黑邃山脈,恍如作一場可怕荒邪的惡夢。兩年埋在書堆中,体力反應果真減弱了。
  到了公海,船捻亮了燈光,有人拿干衣褲給他。他脫濕衣服時,才發現背后及腿上都有被礁石划過的傷口,似乎不小,碰見海風,辣辣地痛,又有人遞云南白藥過來。
  由船員的小聲談話,正霄猜他們是香港來的。這接應工作由何禹布置,他們不問他什么,大概以為是走私或偷渡的生意吧!
  他摸摸竹筒,才安心地靠向船身。在海浪的搖擺中,他疲累多日的心神方逐漸得到休眠。但他沒有睡著,腦部仍清醒著,像一只可以隨時扑跳的黑豹。
  水潮輕蕩,天色轉明,海鳥開始在天空盤旋。黎明的第一道霞光出現前,他已看到一片柔和平緩的沙灘,依照航程及地勢,他估計是在台灣中部的某一段海岸線。
  在漸漸的靠近中,正霄終于看出沙灘上有個人,并認出是何禹,一身撿蚌漁人的打扮。
  踏到陸地上,正霄的心總算定了。
  何禹交了一包東西給船長,目送船离去,便示意正霄尾隨他來。兩人沿著起伏的沙丘,爬向堤防,身影在薄薄的晨霧中一前一后。
  正霄身材高瘦結實,皮膚是長久曝晒下的古銅色,年輕英俊的臉上有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舉手投足之間都是朗朗的軍人本色。然而他唇角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軟化了那逼人的英气,帶出了一點家傳的書生气質。
  也是這抹微笑,不知迷倒過多少女人。
  何禹四十來歲,比正霄略矮,黝黑的臉帶著歷經滄桑后的智能。他已過盛年,頭開始禿,身形開始發胖,但仍是一股异于常人的俐落干練。
  他們一個笑中帶嚴肅,一個嚴肅中有笑,曾是默契十足的最佳拍檔。
  正霄隨著何禹跳下堤防,坐在可避人耳目的凹處,面向大海。
  正霄遞過竹筒,何禹接過細看,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何禹說:“這下子我們可以放長線釣大魚了。
  那邊怎么樣?”
  “共產党的‘大躍進’失敗,有二千万城市居民下放到農村,我就這樣混水摸魚進出的。”正霄說。
  “很好!”何禹說:“政風轉向,我們得加緊腳步,這次不但要擒賊,還要擒王。”
  “我的任務是不是就結束了?”正霄問。
  “為了不打草惊蛇,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平安回來的消息。我們要散布你困在對岸,甚至死在對岸的風聲。所以要暫時委屈你換個身分,躲一躲了。”何禹抱歉的說。
  “大哥,你忘了我九月份要向芝加哥大學報到嗎?”正霄有些沉不住气。
  “我已經托人幫你延到冬季班了。”何禹說。
  “有這個必要嗎?”正霄滿心怀疑。
  “老弟,這也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何禹說:“我可不希望在這節骨眼上出差錯。”
  “我明白。”正霄以服從為重,“我的新身分是什么?”
  “徐平,徐升的遠房堂弟。”何禹說。
  “徐升?”正霄惊訝說:“怎么會扯上他?他不是已經退出好多年,過平凡百姓的日子了嗎?”
  “所以更不會叫人起疑。”何禹說:“我現在可以信任的人太少了。把你交給他,我才放心。一切他都安排好了,你只要到碧山鎮找他就行了。”
  徐升也是在軍中頗照顧正霄的老大哥,有山東漢子豪爽的個性。退役后,娶個鄉下姑娘,在碧山開起雜貨店。因南北阻隔,交通不便,他們有好些年沒見面了。
  此刻,天已大亮,遠處的漁港有船只進出。
  正霄快步地換上新行頭,一件又縐又黃的短袖襯衫,一條沒附皮帶的松垮卡其褲,一雙鞋底略開的破布鞋,穿上去就可以混在芸芸大眾中了。
  “嗯,很好。胡子別刮,頭發別理,就更像徐升的老哥儿們了。”何禹審視說。
  正霄翻翻何禹帶來的帆布袋,除了新證件、換洗衣服外,還有几本英文書。
  “冒險夾帶的。”何禹說:“不知要讓你藏多久,怕你無聊,解悶用的。不過你一定要小心,否則就成為致命的引線了!”
  “我明白,謝謝大哥設想周到。”正霄說。
  “對了,你那位正在交往的陳小姐怎么辦?”何禹突然問:“我該如何跟她說?”
  陳玉惠是系上的秘書,一向對正霄特別關照,上個月才開始出去吃飯,談不上有什么交情。何況他一向獨來獨往慣了,說走就走,最討厭牽牽絆絆地糾扯不清。
  “什么都不用說。”正霄簡單回答。
  “老弟,女朋友可不是這种結交法。”何禹笑著說:“你以為你回來,她還會乖乖地等你嗎?”
  “那就算了,天涯何處無芳草,不是嗎?”正霄聳聳肩。
  何禹看他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忍不住輕歎:
  “真不知道哪一种女人才能系住你這飄泊不定的浪子呢?!”
  正霄可不擔心這些事。在他的心中,安邦衛國第一,兄弟之義第二,其余都是浮塵點綴,并不重要。
  他們在漁村的公車站分手,何禹向北,正霄向南。
  太陽一寸寸地往上升,气溫也往上竄。正霄盡量走人較少的偏僻路線,曲折轉繞,要不斷換班車。
  中午時,他胡亂吃吃,眼觀四面八方。
  在一個不知名的小鎮,他買了去台南的票,也蹲擠在大包小包的庄稼人中間,茫然地望著赤熱的大地。
  為小心計,他會在台南待一天,等感覺對了,明日再上碧山。
  碧山是個怎么樣的地方呢?
  當斑剝老舊的客運車吐著黑煙駛進站時,嚼著檳榔的司机在車頭挂上“往台南”的牌子。乘客們魚貫地進入那被烤熱的狹窄車廂中,正霄不經意地由車窗往外看,恰瞄見票亭上的生銹老鐘指著:一點五十分。
           ※        ※         ※
  一點五十分。
  君琇看著玻璃柜上的銀白圓鐘,分針又在那羅馬數字上跳一格。她秀致的細眉微皺著,手上絞著繡著淺紫花邊的手帕,內心焦慮不安。
  這是臨基隆港的一棟殖民式的老建筑,外觀是雕著圖案的洋灰泥,里面則是咿啞作聲的木板塊,上下三層樓,人來人往,感覺顫巍巍的。
  她已經在這把藤椅上坐很久了,由窗口可見船梁桅杆林立的港灣,咸腥焚熱的海風陣陣吹入,屋角的那個破電扇更顯得多余了。
  她等著,眼睛看著在辦公桌前談話的兩個人,一個是她父親,一個是號稱她未婚夫的人,他們正商討如何將她推進地獄里。
  她曾因拒絕這個婚姻,被關在房里兩個星期,絕食抗議、哀求說理都沒有用。
  她只有假意順服,今天是她被放出來的第一日。
  “好了!桌數就這樣決定了!”楊世雄站了起來,用嚴重警告的眼神看著女儿,“工厂要開會,我先回台北去。金發會陪你四處看看,再帶你回家。以后你就是董事長夫人了,也要知道你吃、穿、喝的錢不是平空掉下來的!”
  她盡量擺出溫婉的表情,柔順地點點頭,這是她唯一的机會,不能再与父親起沖突,否則一切就毀了。
  金發必恭必敬地送走准岳父,立刻涎著一張笑臉回來問她說:
  “君琇,你有沒有特別想逛什么呢?”
  他叫她名字的那股親熱勁,令她惡心想吐,更不用說看到他那肥胖出油的老臉了。
  這個大她十八歲,自幼喊叔叔到大的人,竟想娶她為妻,而父親也為經濟利益,把她像商品般賣出去,這還有天理嗎?
  她曾叫天不靈、叫地不應,像困獸一般,那种絕望,死成了僅有的出路。是的,要她嫁給江金發,她宁可死。
  大海都比他的触碰干淨!
  “我想去碼頭看看。”她避開他的口臭說。
  “好,沒問題。”金發喜孜孜地說:“我們在那里有很多倉庫。”
  他轉身和秘書交代一些公事。她站起來,把手帕放在椅子上,走到樓梯口等他。
  他人未到,味道就來。在君琇還是小女孩時,就很討厭江金發的怪味。她隱約听過,他在第一個妻子死亡后,如何花天酒地,生活糜爛。偏偏他愈荒唐,生意就做愈大,也愈色膽包天,淫念竟動到她的身上來!
  “我們可以走了。”金發說。
  他輕扶她的手肘,她瑟縮一下,忙向前一步下樓,跨到馬路上。
  炎炎烈日立刻扑到頭蓋臉地炙著她柔軟的肌膚。
  “呀!我的手帕在樓上,你能幫我拿嗎?”她故意細聲地說。
  “這……”他有些遲疑。
  “沒有手帕,我哪儿都不想去。”她加重語气說。
  他勉強同意。在他一進底樓大門,君琇拔腿就跑。那一瞬間,她明白她犯了大錯,她不該那么心急,再等三秒鐘,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
  但她跑太早了,金發根本還在門口,他及時發現,緊追而來!
  她只能瘋狂地往前跑。為了逃亡,她特別穿上平底鞋,寬松的白洋裝,齊肩的卷發也夾好。可是仍不夠快,金發雖中年發胖,但畢竟是男人,腳程總贏過女人。
  她閃過人群、小販、三輛車、腳踏車……,拚命往海邊跑。至少要在被他捉到以前,跳進海里,再快些狠命斷气,成了一具死尸,她就什么也不怕了!
  耳旁充斥著人們的惊呼聲、金發的叫聲、還有自己喊“救命”的聲音。快、快!
  她感覺到臉上的汗水及淚水,金發的距离愈來愈近了……。
  突然一道尖銳的煞車聲響起,她發現她差點撞到一輛黑色小包車;更意外的,小包車的門開了,一只手很堅定地將她拉進去。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她來不及惊奇,只往后窗看。确定金發再追不到她時,才松一大口气,看向救她的人。
  一個打扮端雅,容貌秀麗的中年太太微笑地望著她。
  “謝謝!你救了我一命!”君琇感激地說。
  “如果我沒猜錯,那是茶室派來抓你的流氓吧!”那位太太說。
  金發竟被比為逼淫的惡棍,不過他常逛茶室是沒錯。
  一种陌生的隔閡,令君琇不承認也不否認,只說:
  “真是感謝,請把我放在火車站就可以。”
  “你要回你父母的家吧?!”中年太太仍關心地問。
  “回我父母那儿更糟!”君琇脫口而出,才覺失言。
  那位太太一愣,眉頭微結,一會才說話。
  “我忘了介紹自己,我叫朱惜梅,是個小學老師。我先生姓邱,在台北東門橋頭開一家醫院。你可以叫我朱老師,或跟我儿子的朋友叫邱媽媽。”惜梅轉向前座,“這位是我們的司机老余。”
  老余四十來歲,給君琇一個靦腆的笑容。
  “我叫楊君琇。”君琇簡短地說。
  “恕我冒昧,你今年几歲了?”惜梅問。
  “二十二歲。”君琇照實回答。
  “二十二……”惜梅一邊算一邊說:“我有一個外甥女叫敏貞,她比你大三歲,离家出走已經几年了。我今年到基隆,就是以為有她的消息,結果扑了空,反而遇見你,不能不說是一种緣分。”
  “你的外甥女為什么离家?”君琇好奇問。
  “那是一段好長的故事,錯綜复雜好多因素,一時也說不盡。”惜梅輕歎說:
  “我現在比較關心你,你又為什么不回家?”
  惜梅天生有某种令人想親近的气質,她的態度如此溫柔,語調如此誠懇,君琇不由得想對她吐實。
  “你剛才看到的那個人,不是茶室的流氓,他是我父親生意的伙伴。我父親為了鞏固他的事業,強逼我嫁給他,我不愿意,所以就逃走了。”君琇輕聲說。
  “天呀!那個人可以做你爸爸了!”惜梅忍不住說。
  她端詳著君琇年輕娟秀的面孔,回想那狂追大喊的猥瑣男人,簡直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天下怎么會有如此狠心的父親呢?
  “我宁可死,也不愿嫁給他。”君琇堅決說。
  “我了解,也很佩服你的勇气。”惜梅看她一身空空,只除了一個皮包,便說:
  “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嗎?”
  “去個我父親找不到我的地方吧!”君琇說:“天下之大,總還有容身之地。”
  “天下之大,也處處是陷阱,尤其你一個女孩家,總教人擔心。”惜梅想想說:
  “你母親呢?她不管嗎?”
  “我母親几年前過世了。現在的是后母。”君琇說。
  “你在很多方面實在和敏貞好象。”惜梅有所感地說:“這樣好了,如果你不嫌棄,就到我那里暫時栖身,總比在外面亂闖安全多了,怎么樣?”
  “不太好吧!我們素昧平生……”君琇遲疑說。
  “萍水相逢就是緣。”惜梅微笑說:“這些年我一直努力祈求,能有善心人士幫助敏貞,讓她免于危難。今天沒找到她而救了你,我也覺得好安慰。假如你仍覺得不安,可以當成是到我先生的醫院工作,也算自力更生了。”
  “我愿意工作。”君琇馬上說:“我在大學是念會計,一定可以效勞的。”
  “你大學畢業?那恐怕太委屈你了!”惜梅真心說。
  “一點都不委屈,我覺得我太幸運了。”君琇說。
  “我真愈來愈喜歡你了。”惜梅拉起她的手說:“不如你也叫我阿姨,好不好?”
  “好呀!我有三個舅舅,卻沒有阿姨。我很高興有你這樣的阿姨。”君琇露出微笑說。
  “太好了。”惜梅說,眼睛內有淚光。
  君琇直覺她一定又想起敏貞了。敏貞為什么要离開這么好的親人呢?
  君琇歎一口气,望著窗外,車慢慢向台北駛去。她沒想到自己的逃婚會如此順利,她真不敢相信自由已在手上了,她忍不住深吸藍天白云下的新鮮空气。
  想必是母親在天上保佑她,派個阿姨來解救她吧!
           ※        ※         ※
  永恩綜合醫院位于東城門外的信義路上,靠近留公圳。留公圳是從大坪林引水做的灌溉渠道,經景美公館、直穿新生南路。民國五十年,尚未轉成地下水道,兩岸楊柳依依、花草扶疏、水清可見魚蝦,是人們休閒散步的好去處。
  醫院是帶有文藝复興色彩的宏偉建筑,門口有几株茄冬和檳榔樹,几個三輪車夫正在樹蔭下打盹,准備載進出醫院的客人。
  小包車停在后門。后來君琇才知道邱家的產業縱跨好几條街。一條巷子划分了醫院和住家。醫院樓高二層,住家則是四合院与日式房間合并,中間有個大天井。
  這与君琇在中山北路的新式洋樓住宅味道不同。
  惜梅的丈夫邱紀仁是一位彬彬有禮的儒雅紳士,三個讀小學的儿子,遺傳了父母的容貌,都生得眉目清秀。
  “我結婚得晚,所以孩子都還小。”惜梅自己解釋。
  看得出來,他們一家人感情非常親密,令君琇好生羡慕。他們楊家就從來沒有這种發自內心的幸福感。
  那晚,君琇躺在舖著牡丹花被褥的榻榻米上,听著紙窗外的雨聲,落在天井的青石板上,滴滴答答,像一場幽遠溫馨的夢。
  這种夢,她也曾有過。在最初几年,他們還住在板橋外公的家,三進三落的呂家大宅院,有如精致的天堂。
  父親由學徒,進而成為外公的女婿及左右手。母親美津是呂家唯一的女儿,連帶君琇和弟弟君諒都被奉為公主和王子,舶來的衣服玩具,挑都挑不完。
  相對的,位于淡水鄉下的楊家,則破落陰暗,里面住的阿公阿媽全苦著一張臉,似不曾笑過,每次見到君琇總愛說:
  “女孩子是別人的,沒有用!”
  君琇曾有哭著不肯入楊家門的紀錄,阿媽當面罵她:
  “這么小就忘本,嫌貧愛富!”
  小孩哪懂什么呢?但這就种下父親及楊家不喜愛她的原因。
  外公外婆相繼去世后,一切都變了。三位舅舅去日本、去美國,呂家便逐漸敗落,唯有父親這一支加倍地發達起來。
  “是你父親弄垮呂家,逼走舅舅們的!”母親生前曾痛訴。
  君琇十二歲年,父親又計畫逼走母親。
  他先讓楊家親友住進來,反客為主,把一向笑咪咪的母親弄得欲哭無淚。
  接著是帶他的外室,強迫母親离婚,若有不從,則拳打腳踢,冷言冷語。
  那女人跟了父親十五年,甚至還有一個比君琇大兩歲的儿子。
  “我真正愛的是明秋,娶你只是為了錢!”父親殘忍地對母親說:“現在開始我要補償她,為我的儿子正名!”
  君琇事后才明白,母親那時就瘋了。她在一個下雨天离開楊家,任憑君琇和弟弟在身后哭喊,仍頭也不回。因為她心碎了,世界毀了,連儿女的臉都湊不齊了。
  君琇快樂無憂的童年也結束了。
  婚姻既是偽,這個長得像美津的女儿自然不被疼惜。唯一慶幸的是,君諒才七歲,并沒有像君琇受到無法愈合的創傷。
  后來灰暗的日子里,吃父親用父親的,當然要忍气吞聲。這時間,為她擋風遮雨的,竟是同父异母的大哥君誠。君誠為她爭到探視母親的權利,為她爭得念大學的机會;每次父親要整治她時,君誠總會制造更大的事件來轉移她的噩運。
  “我為什么要和你作對?”有一回君誠說:“你母親、你、君諒是無辜的,我母親和我又何嘗有罪?我們都是爸爸自私自利下的犧牲者,我們要共同對抗楊家血統中的邪惡因子。”
  很奇怪的,父親對任何人都不假辭色,只有對君誠忍讓三分,君琇的成長過程就不至于太悲慘。
  可惜君誠正在軍中服役,不知她被逼嫁的事,否則一定會加以阻撓。
  幸好她生命中不缺貴人,惜梅姨及時伸出援手,不然她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在思緒紛亂中,君琇逐漸閉上眼睛,這是一個多月來,能安心睡覺的第一夜。
  君琇在出納室學習一早上,中午回邱家吃飯。才端起飯碗,惜梅就匆匆走來,一臉焦慮。
  “你父親剛剛到醫院找你了。”惜梅急著說:“他真厲害,就循著我們的車牌找上門來。”
  “那怎么辦?”君琇嚇坏了,一時六神無主。
  “不要怕,我說我放你在基隆車站下車,就不知你的去向了。他沒有辦法,只好离開了。”惜梅說。
  “我爸爸一向多疑,他不會輕易相信,一定還會再來。”君琇說:“我不該留在這里,為你添麻煩。”
  “算什么麻煩呢?”惜梅說:“我一點都不介意。”
  “你不了解我爸爸,他是那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君琇語气很堅持,“我必須走,而且要立刻走。”
  惜梅沉吟半晌,才無奈說:
  “你怎么也那么倔呢?好吧!台北的确不是安全之地。我的另一個外甥女敏月,就是敏貞的姊姊,嫁到新竹,丈夫也是醫生,你去投靠他們,他們會熱沈歡迎你的。”
  君琇本能想拒絕,但她無心爭辯,知道辯亦無益,只有隨便應答,惜梅才紓解眉頭。
  今日逃亡又比昨日周詳,不再做大戶小姐的妝扮。君琇穿上邱家女佣阿好的舊布衣裳,素衣灰褲和一雙布鞋,頭發梳直綁兩束,一個花布包袱,標准的鄉下姑娘模樣。“還是太漂亮了。”惜梅不放心地說:“盡量別抬頭,別說話,直接去敏月那里,知道嗎?”
  惜梅又叮嚀又塞錢,一副女儿要离家的樣子,很難相信她們認識才一日,為什么自己親生父親不能如此呢?想到此君琇忍不住哭了。
  “我會去看你的。”惜梅也掉淚了。
  再會了!相見不知是何日!
  君琇知道父親的力量無遠弗屆;在盛怒中,又更是無所不用其极。惜梅待她愈好,她愈不能拖邱家下水,所以她壓根沒有去新竹的打算。
  她在哀傷中和惜梅一家人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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