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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昨夜下了一宿雨,淅瀝淅瀝,清早起來,倍覺寒意。君琇由山下帶來的薄外套,几乎抵不住忽降的气溫。
  才吃几口早餐,美珠就在門口叫:
  “阿素,挖筍了!”
  君琇匆匆戴上斗笠、手套,穿上雨鞋,完全一副農婦打扮,城里養的嬌嫩几乎不見了。
  “你可以嗎?”徐平擔心地問。
  “試試看吧。”她說。
  “當心蛇,青竹絲最喜歡竹林,一樣的顏色,常讓人分不出來。”徐平又說。
  他這人真討厭,還沒去就先嚇她!兩個星期過去了,他仍認為她智能不足,待她如三歲的小孩,只要在家就注意她的每個舉動。
  偏偏他愈把心放在她身上,她就愈笨拙,愈錯誤連連!唉!她不是學得很好了嗎?他還操心什么?真弄不懂。
  這些日子意外的平靜。阿祥沒有再上山,真阿素也沒有出現,君琇就一天捱一天過下來。她奔波怕了,流浪怕了,一動不如一靜,不明山下的情況,只好膽小地留在山上。
  徐平說好不碰她,也很君子的遵守諾言。君琇真的很訝异,她所認識的男人,老一輩的如父親叔伯都輕視女人,以剝削女性為樂;年輕一代像君誠或她大學同學,多少都還殘存著大男人主義的心態。
  這些在山上伐木的工人,更是對老婆吆喝呼喚,甚至拳打腳踢,沒有一點尊重女性的意識。
  徐平和他們都不同。他雖然日日泡在同袍中,大碗喝酒,粗聲聊天,看來很魯莽無文,但遇到太太們他就很有禮,對小孩也很有耐心,結果這里老老少少的人都喜歡他。不知多少次,阿彩和玉娥都用又妒忌又羡慕的口吻說她命真好。
  唉!命好的是阿素!
  徐平對她是全然的縱容,無論她做什么,他都不曾大聲或給她臉色看過。她在父親的權威下長大,總有些怕男人,但和徐平相處,她有一种想捉弄他,對他撒野的沖動,看看他會“讓”她到什么程度。
  當然她不敢真的去試。徐平表面上很有涵養,但仍掩不住他那強悍野性的气質,就像一頭偽裝很好的狼,要扑人咽喉也是又快又狠。
  她甚至想,除了君誠,徐平是唯一能對抗父親的人。
  然而無論她在心里轉什么念頭,對外仍少言,努力扮好阿素低能的角色,再一個月或許就可以安全下山了。
  只是有時候,她就是忍不住越雷池,要去逗逗徐平,她不了解自己的心態,只知道這是她困處山林中的唯一樂趣。
           ※        ※         ※
  在薄如輕紗的晨霧中,君琇和女眷們穿過泥泞地,趁天未亮,陽光未透進時,去采飽吸水分,紛紛冒出頭的鮮嫩竹筍。
  竹林清幽,細葉纖翠,加上光影薄霧,十分美麗,難怪東坡先生說“不可居無竹”,道盡多少文人心聲。
  但辛苦忙碌的農婦可看不到詩情畫意。她們全趴在地上撥腐葉、挖爛泥,找出那可以賣錢的竹筍。
  “太大太老的不要動,埋太深的不要挖。”美珠一直君琇。
  “還要安靜,不然筍會亂跑。”阿招說。
  找筍不易,挖筍更難。君琇使盡奶力,就是掘不出一個來。看別的太太駕輕就熟,兩三轉就一個,不禁气喪。
  汗濕了她的衣服。哈!總算挖出一個了!小小的,似營養不良,但聊胜于無。
  “很不錯。”美珠夸獎她。
  竹葉沙沙作響,是輕柔的天籟。她看見前面有一枝竹,碧綠溫潤,還閃著晶瑩,她忍不住輕触一下它竟蠕動,由她眼前鑽葉堆跑掉了,有竹管粗,人身長。
  君琇尖叫一聲,跌坐沙泥中,渾身惡心顫抖,她竟然去摸一條蛇!
  “怎么啦?”美珠問。
  “……蛇……”君琇發抖說。
  “山里常見的。”玉娥說:“你怕它,它還怕你呢!”
  君琇覺得好糗,但她就是撇不掉那种不舒服的感覺。”
  “這樣好了。”美珠看她如此害怕就說:“看你衣服都濕了,我陪你回去,一路摘些雞肉絲菇,那容易多了。”
  “對不起喲。”君琇對大家說。
  “沒關系,你是生手嘛。”阿彩說。
  生手加白痴,君琇莫可奈何地想。
  采菇也不是易事。要翻開枯葉腐木,菇未采到,先要忍受一堆有足無足、有殼無殼的小虫紛紛逃散;位置偏遠的,還要在藤蔓雜枝中找路攀進。
  快到宿舍區,清淺的荒霧溪出現,一層白霧凝在水面。美珠帶著君琇跳過石塊,到對面稍高的陵地,大大小小的絲菇蓬勃長著。
  君琇急著填滿籃子,沒注意腳下的盤根錯結,一不小心踏個空,她忙抓著一條藤,藤卻是死的,在應聲而斷的同時,君琇整個人滑下了陡峭的坡地。
  坡地上有紅檜、杉木、槭樹,也有矮的灌木叢,几千年來任意長著,枝椏突出。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君琇甚至來不及尖叫,只覺肩上辣辣地疼。
  “阿素!”美珠在上面焦急地叫著,“你還好嗎?”
  “我被卡在半山腰了!”君琇叫。
  她几乎是懸在一根彎曲的樹干中間,上不見天,下不見底,四周一片茫然的綠。
  “你抓緊什么東西,我去找人來幫忙。”美珠叫。
  今年真是她的劫數年!天下男人那么多,偏被逼得嫁個老色鬼;全台灣那么大,卻被逼到原始蕭荒的山區;明明是個大學生,卻要裝成傻頭傻腦的鄉下姑娘,去和陌生人同榻而眠;現在連這么大的山區,她也要被迫卡在一棵樹上,動彈不得!
  她不能哭,徐平的聲音出現在上面:
  “阿素,你在哪里?”
  “我在這里……”君琇喊著。
  這里是哪里?除了綠色、樹干,她無法形容。
  “你抓牢,千万別不要動,知道嗎?”他叫。
  他要怎么救她呢?他一定覺得她很煩,又惹事端。
  遠遠有樹枝折斷和草葉撥弄聲,有東西在動!君琇睜大眼,天!別又是蛇!會是黑熊嗎?听玉娥說,它們喜歡住在紅檜的樹洞里,它們會吃人嗎?
  她惊恐半天,窸窣中冒出來的竟是徐平,他看見她,兩三下蕩過來,身手矯健俐落,不輸給山里獮猴。
  “你還好吧?有沒有受傷?”他到她身旁,眼內只有關心。
  “沒有吧!只是上下不得,很可怕。”她一看到徐平就放心了,再不覺得恐懼。
  “這山太陡,往上爬不如住下走。”他看看四周說。
  “往下有路嗎?”君琇問。
  “如果我估計的方向沒錯,往下可通到產業道路。”他對她說:“你跟著我,我走一步,你就踏著我的足跡走,懂嗎?”
  “我懂。”她點點頭,沒時間再裝傻。
  徐平大聲對等待的美珠交代了他們大概的方向,便拉著君琇找路走。
  她沒想到他會牽她,而且是將他溫厚的大手包覆她的小手,牢牢緊握,她甚至可以感覺他的血液脈動。
  這是他們認識以來的第一次肢体接触,以前君琇總是很技巧地避開,連不小心的擦身都沒有。現在他卻大剌剌地一抓,連問都不問,她心跳加快,知道此時此地不能爭辯,只好由他去。
  “小心!”一路上徐平不斷說。
  君琇只見他在無路中辟徑,她以為是絕崖,他偏要踏;她認定是北,他偏說南,反正她搞不清的,他總判斷無誤,讓他們安全攀越一段又一段崎嶇艱險、陰瘴荒詭的莽林。
  看他輕易地披荊棘斬,又健步如飛,不禁怀疑他是否參加過登山隊?!
  才想著,當先鋒探路的他突然落腳一松,人往一個深澗跌,連帶著她也像脫臼般被往下扯,好險她的左手習慣性會攀住一棵樹,不然他們兩個不知早摔到哪儿去了。
  痛楚中,她努力拉他,連牙都要咬碎了。他抓住能攀的任何東西,其至她的腰、她的肩,等他上來時,整個人是趴在她身上的。
  “你救了我一命。”他喘著气說:“我誤入山胞以前留下的陷阱了。”
  兩人的親密雖不得已,也讓君琇很不自在,她邊讓出空間給他,邊說:
  “我還不知道這里有人走過。”
  “這里有山胞打獵的獵徑,我就是沿這些路子走的。”他笑笑說:“可惜還是太大意了。”
  她根本看不出什么獵徑,為了解除尷尬,她回他一個笑容說:
  “幸好我沒有完全依賴你。”
  他看到她的笑,就呆在那里,一會才說:
  “這是我第一次看你笑。”
  君琇很意外他會說出這种話,一時也愣住。兩人就在這叢林深處對望著,直到遠方響起啄木鳥的咯咯聲。
  “哦!”他大夢初醒說:“我們得快些,濕气很重,可能又要下雨了。”
  這一折騰,以后的路反而好走了,沒多久,他們就下到大路來。
  然而腳才踏到平地,雨就密密地洒落下來。
  “來!附近有座工寮,我們去躲一躲!”他說,牽她的手依舊沒放。
  工寮是間又小又矮的土屋,里面是竹子木片,外面用泥巴粗糠去糊的,充滿一股霉味。他們擠在里面,望著不知何時會停的雨,兩人都一身狼狽。
  “別動,你肩膀有傷,血絲滲出來了。”他突然說。
  他不說還好,一說果真右肩的悶痛變成刺痛,像有人砍了她一刀。
  “把衣服脫下,我看看你的傷口。”他扶她坐下,命令說。
  “什么?”她嚇一跳。
  “你的傷口必須先處理,以防感染。”他耐心說。
  君琇只好小心地解開几顆扣子,露出細白的右肩,再用左手壓住前胸,兩頰漲得緋紅。這可是不曾給人見過的部份呀!要在古代,不嫁他都不行……。
  “呃,傷口還好,只是髒了些,要清一清。”徐平一本正經說:“你有沒有手帕?”
  她這一跌,斗笠、花布、籃子都掉了,什么都不剩。
  “沒有,怎么辦呢?”她搖搖頭說,希望一切快結束。
  他想想,干脆撕下汗衫的下襬,很細心地擦拭她的傷口。好几次他用手指壓著她柔嫩的皮膚,想擠出污血,所到之處如同火燒般,令她很不自在,她從未体驗過這种肉体上的敏感。
  “好了!”徐平說,并很快把她的衣服拉好。
  兩人一時都沒有講話,空气漫著不安的沉默,只有雨打在工寮頂,沒有變小的趨勢。
  君琇有些無法呼吸,便先打破不自然的气氛,她說:
  “很抱歉,我又惹麻煩了。”
  “沒什么好抱歉,意外隨時都會發生的。”徐平很溫和說:“要适應山上的生活,也很不容易。”
  她突然不愿意他再當她是腦筋燒坏的傻瓜,不禁說:
  “我小時候并沒有發過什么高燒,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白痴。只是不太習慣山里的日子而已。”
  “我猜也是。”他微笑說:“你養父母對你好不好呢?”
  接下的謊要怎么接呢?君琇把眉頭一皺,低低說:
  “我們可不可以不談我養父母?”
  看她一臉幽怨,似乎不太愉快,徐平說:“那你的親生父母呢?”
  “我母親去世了,我父親把我賣給別人。”這些倒是實話。
  “哦!可怜的阿素,然后又轉賣給我。”他半玩笑半正經說。
  “你呢?你的父母呢?”君琇听了刺耳,于是轉換話題。
  “我父母分別在我兩歲及五歲時過世。”徐平回答:“我是三個哥哥養大的。”
  “你哥哥呢?”她又問。
  “他們都留在大陸的老家沒出來。”他的眼睛看著遠方。
  “你就一個人在台灣嗎?”她直盯著他看。
  “是呀!完全沒親沒戚。”他攤開雙手做委屈狀。
  “哦!可怜的徐平。”她學他先前的口吻,說:“你一定很想家囉!”
  “以前不想,這几年也許是年紀不小了,開始怀念老家的一切。”
  “這就是你討老婆的原因嗎?”她一時忘了分寸,又問:“可是你為什么不用追的,要用買的?”
  他彷佛被她的問題考倒,想了一會,嘴角慢慢泛出那抹一直扰亂她心田的微笑,然后說:“我買的老婆不是很好嗎?”
  君琇臉又紅了。
  笨蛋,她心里想,她又不是林阿素。真正的楊君琇又豈是他這退伍軍人買得起的!
  但她什么都不能說,轉頭看門外,不再有雨,她像得救般跳起來說:
  “雨停了,我們可以走了。”
  “是呀!快回去幫你擦藥了。”他接著說。
  他們一路無言走回宿舍,過了溪上的獨木橋,很多人圍上來問狀況,君琇閉緊嘴,任由徐平去回答,她又變成那個木訥寡言的阿素了。
           ※        ※         ※
  正霄看到迎面而來的徐升,有些惊訝,會不會事情有了變化,他忙問:
  “大哥,你怎么有時間上山?”
  “听說今天林班休假就來看看。”徐升笑著說:“一方面來瞧瞧你,一方面很久沒大伙喝老酒了。”
  “徐升每次來,又醬肉又腌魚的,正是咱們加菜大醉的時候。”老杜一旁說:
  “對了!美珠說你們走老林下來,那段路可鬼怪啦!你竟然能摸出來,真是不簡單。”
  “老林有山胞的獵徑,并不難走。”正霄說,又望向阿素,“你去換件衣服,順便擦擦藥。”
  “阿素受傷了?”美珠審視阿素的前后。
  “就割到肩膀,我待會給她上藥。”正霄說。
  “你們聊吧,我來幫阿素就可以。”美珠說。
  正霄用眼神詢問阿素,她只瞄他一眼,就隨美珠走了。
  怪!她這會怎么又不言不語了?方才她在老林及工寮內不都很伶牙俐齒嗎?甚至還把他的身世套出一半來!
  那個阿素多么不同!机敏勇敢愛笑……,而且美麗。
  在他差點跌入深澗那一刻,阿素整個人就變了,彷佛仙女的魔棒一點,再也不退縮保留。尤其那朵微笑,使她的眼眸發亮,散發著醉人的溫柔,讓他挪不開目光。
  他曾流連在舞會中,手挽盛裝的美女,欣賞她們活潑嬌人的媚笑;也曾在校園里,和气質出眾的大學女生談天說地,贊美她們的巧笑倩兮。
  但沒有一個像阿素,一抹淺淺的笑;像山露、像溪霧,短暫無名,卻讓他有惊心動魄的感覺!
  為何回到人群中,她又收起一切呢?甚至一句話也吝于給他?!他呆望她的背影。
  “好啦!別擔心,美珠會處理的。”老杜拍拍正霄的肩,對徐升說:“小徐在這里是疼老婆出名的,惹得我們那些娘們儿都抱怨。”
  “我對玉娥說,人家小徐是新婚,新娘又嬌滴滴得像一朵花,自然疼啦!哪像她,黃臉婆一個啦!”大嗓門,急性子的老陳說:“那句台語怎么說的?新茶壺新什么來的?”
  “新烘爐新茶壺,水自然好燒好滾。”阿招的先生老林說。
  “嘿!好燒好滾,我在隔壁怎么都沒听見動靜呢?”老洪嚷著。
  大伙看向正霄,他沒想到話題會轉到這上頭,正想辦法編答案時,徐升及時幫他解了圍。
  “哪有人人都像你那么猛。”徐升對老洪說:“以前在軍中上妓院時,我在隔壁房,就听你那里天搖地動,床板嘎嘎響,我還以為鬧地震呢?差點光著屁股往外跑!”
  這一說,人人都七嘴八舌地發表嫖妓經驗,完全忘了老洪的疑問。
  正霄和眾人在廣場上喝著酒,心里卻惦記著阿素,她的傷口不嚴重,但也不算小,尤其在她雪白肌膚上,更教人不忍,希望美珠處理得當,不會留下太大的疤痕。
  沒多久,阿素就出現在忙著炒下酒菜的太太們之間。她換了一套淺灰有暗花的粗布衣褲,但仍難掩眉間的清麗,過去十多天,他朝夕見她,怎么沒察覺她的耐人尋味呢?
  他總試圖忽略她,把她當成鄉下平常女孩,還帶遲鈍呆傻,但她老引起他的注意,經早上跋涉莽林的那一段,她更在他心上駐足不走了。
  多奇怪的一個女孩呀!
  過了午后,太陽照得山林慵懶,蟬聲一陣陣,天藍得耀眼。男人多半醉倒,貪個閒閒的午覺;女人仍忙著,上山下溪,去果園、晒愛玉子或腌竹筍青菜。
  阿素早被美珠拉去菜園里。正霄陪著徐升去赶搭三點回碧山的客運,兩人才有机會單獨說話。
  “上頭有沒有什么消息傳來?”正霄問。
  “沒有哇!”徐升笑他,“怎么,你憋不住了?”
  “不是。只不過整日無所事事,除了伐木,就是墾地,有點無聊。”正霄說。
  甚至無聊到去觀察阿素的一舉一動,他想。
  “那個阿素沒帶給你一些樂趣嗎?”徐升故意問。
  “什么樂趣?”正霄豎起眉毛。
  “我沒想到我那老友阿胖會幫你物色到這么漂亮粉嫩的妞。瞧!他幫我找的阿春,像段黑木頭似的,下回我非好好罵他一頓不可!”徐升假裝憤怒說。
  “大哥,我可是假結婚的,你气什么?”正霄說。
  “管他真還假,這樣水嫩的女孩,天天在身邊看,不動心才有問題。”徐升說:
  “反正咱們也付了錢了。來段露水姻緣又何妨!”
  “阿素以后還要嫁人,我才不做缺德事。”正霄不以為然說。
  “嘿!你真是被何老大那滿腦子的八股思想帶坏了,讀書人的迂腐,女人不就是那回事!”徐升摸摸腦袋說:“不過說真的,我倒看不出阿素傻,她有沒有給你惹麻煩?”
  “她是不傻。”正霄回想說:“只是有點怪。說不上來的怪……。”
  “你到現在都沒碰她,她不覺得怀疑嗎?”徐升說。
  “沒有,她很純,恐怕連夫妻之事都不懂。”正霄想到老洪的運動,忍不住好笑。
  “不會吧!女人對這件事比男人敏感。”徐升說:“看來阿素的頭腦真有問題。”
  “我倒喜歡她這樣。”正霄冒出這一句,自己也莫名其妙。
  “是呀!對我們的工作反而好。”徐升說。
  “對了,上回我們在碧山看到的那群外人還在嗎?”正霄忽然想到。
  “走了。”徐升說:“老張說他們是來找一個逃家的女孩子。”
  “那些人看來并非善類,我們還是小心為妙。”正霄說:“找人或許只是個幌子。”
  “反正你在山上,有事我第一個替你把關。”徐升拍拍他的肩,“安心啦!”
  送走徐升,回到宿舍,阿素還沒回來,他干脆歪在床邊的窗下,借著天光看英文。才翻兩頁,就听見人語,忙換上徐升帶來的舊報紙。
  阿素進來,脫上斗笠,知道他在,并不招呼,就和以前一樣,對他不理不睬。
  “你的傷口還痛嗎?”正霄先沉不住气。
  “不會。”她簡短回答,在竹柜找東西。
  “你怎么不像早上在工寮時一樣,和我聊天呢?”他問。
  有一瞬間,他看見她的無措。忽然她眼珠一轉說:
  “你忘了我頭腦有些不正常嗎?總會時好時坏的。”
  哪有瘋子說自己是瘋子的?正霄真被她搞迷糊了,她早上不是才說自己是正常人嗎?但他不會和她爭辯的。
  “那你什么時候好?什么時候坏?”他只說。
  “我也不知道。”她不給他插嘴,立刻說:“你會看報紙?”
  瘋子永遠有行事怪异的權利,他點點說:
  “當然會,我進過學校的。”
  “什么學校?”她一臉不信。
  看阿素那怀疑的表情,他有些不高興。她以為他真是不識字的村野鄙夫嗎?太看扁人了。說出他將去念博士,准教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他很理智地克制那种沖動。
  “軍校。”他說。
  “哦!”她頓一下:“你既有文憑,為什么要上山伐木呢?”
  她怎么又變机伶了?正霄沒防這一題,支吾說:
  “呃,因為我喜歡山……,對!我喜歡山的空气!”
  “你不是說你在台灣沒親沒戚,怎么又冒出一個堂哥徐升呢?”她又問。
  這一題又更出其不意,她簡直是精明了,連他這老情報員都要被問倒。
  “呃……,他是我遠房的堂兄,很遠很遠,几乎沒有任血親關系,所以一時忘了。”他忙解釋。
  “難怪你們一點都不像。”她說。
  這時阿彩在外頭叫著“捆柴”,阿素匆匆跑出去。
  正霄暗呼一口气,阿素還是“不正常”一些好,他真不該鬼迷心竅,想和她“正常”地閒話家常。
  天漸昏黃,炊煙菜香四散。正霄閱完報,走到門口,見阿素又煮飯又整理柴枝,火光映著她的臉頰,流露著淡霞般的光彩。
  她已經做得有模有樣,只是那粗細不一的樹枝不太听話,時時刺她的手,他很自然走過去幫忙。
  “你不必來。”她看看四周,小聲說:“否則那些太太們又要取笑我了。”
  “那有什么關系?”正霄不解說。
  “關系大了。她們會愈說愈不正經,唉呀!反正很難啟齒,你別過來就是了。”
  她的臉更紅了,如醉酒般酡紅。正霄坐在門口看,又覺得能和她“正常”說話很好,真是矛盾。
  他念頭一轉,心一惊,連忙問:
  “你沒告訴她們,我們之間的協議吧?”
  “什么協議?”她抬頭說。
  “呃,我們沒有發生什么事。呃……過一陣子,我會送你回恒春的事。”他有些緊張。
  “為什么要說,很重要嗎?”她天真問。
  “不重要,但千万別說。免得……”他皺著眉頭說:“免得她們會取笑得更厲害。”
  “哦,我不說。”她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然后又小聲說:“你不滿意我,對不對,那你為什么不現在送我回去,再買一個老婆呢?”
  正霄相信他的腦血管神經線要打結了,他說:
  “我……我沒有不滿意你。我們以后再說,好嗎?”
  “什么時候?”她不死心。
  “等我想好的時候!”他搪塞說。
  几乎逃難似的,他拿著衣服去洗澡,希望回來時,她又“不正常”,忘了這些談話了。
  當晚,阿素又沉靜了,躲在自己的思緒中。她好象一到夜晚就如此,有點退縮,惴惴不安,把他視為在燈影下放大的怪物。
  正霄學聰明了,不再主動招惹她。
  阿素一上床,便在她那邊睡著了,彷佛很疲累。
  他也很疲憊,但就是輾轉反側,滿腦想著今天,想著阿素,想她的反复無常,想她在養父母那里到底發生什么事?
  月影穿欞過,戶照著無眠人。
  隔壁又傳來老洪和阿彩的“運動”聲,以往他能一笑置之,如今卻有些心亂。
  阿素彷佛也在夢中受到干扰,轉過身,面對著他。
  借著月色,他可以看見她秀麗粉盈的臉龐,朱唇輕啟,蝶翅般的睫毛輕輕顫動,不痴不傻、不咄咄逼人,只是純純的柔美。
  在充滿陽剛味的軍旅生活中,他從未靜下心去欣賞任何細致的東西,更何況需要花心思的女性了。
  他隱隱聞到帳內有香味,屬于阿素身上的淡淡孔香,引發他久伏的欲望。他不自覺輕靠過去,第一次越過兩人的中界線,她的臉就在几寸之遙,毫無防患,像等待什么……。
  一束發落在她的眉梢,他伸手輕輕替她撥開,手畫過她柔軟的細眉,她一動,側轉身子,讓他猛地回复神智!
  天呀!他在做什么?
  他倏地下床,离開溫暖的被窩,讓冰冷的空气澆熄他蠢動的欲火。這還不夠,他更踏出門外,走到荒霧溪畔,一身短衫褲的他都忍不住發抖。
  如果現在能抽一根煙更好!
  他從未如此控制不住。美人關這一著棋,他不是沒經歷過,以前不曾動心的,現在為何輕易迷惑?
  他還對徐升說得義正辭嚴,冠冕堂皇呢!
  黑漆漆的山林,溪水一樣嗚咽,風在低谷中呼嘯著。有一個白影子在溪邊閃一下,躲躲藏藏,很像是白面召鼠。忽地,樹梢竄下一只大眼囂叫的褐林鴞,一時草叢樹枝嘩啦啦響,各种動物四散逃命。
  正霄逐漸平靜下來。他會撐到任務結束,而且不再惹阿素,他有自己計畫的路要走,阿素原本不該出現,更不在他的挂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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