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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含嗔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
        佳節又重陽,玉枕沙櫥,半夜涼初透。
        東篱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李清照·醉花蔭‘重陽’

  夜更深了,明月由窗帘照進,在牆上投下亂影,就如同進將軍府這十几日來的每一夜,丙羽躺在席榻上,輾轉反側,始終無法入眠。
  她很擔心,她的女儿之身還能隱瞞到什么時候呢?
  混跡在這門禁森嚴的將軍府,并沒有想像中的困難,因為岱麟貝勒來老是客,江宁將軍特地撥出一個隱密的院落專供貝勒及其隨從居處,閒雜人等絕不能擅自進入,所以,芮羽的行動倒相當自由自在。
  比較麻煩的是賀古揚,這力大如牛的魯男子,奉命帶領芮羽,他看不慣她的娘娘腔,天天用滿洲話喝斥她,并要她練武強身,害她見了他就躲。第一天晚上,岱麟還要她和賀古揚共用一間房,她不能反駁,只能干著急;在賀古揚呼呼大睡后,她就抱起舖蓋,蜷縮在走廊的牆邊打盹,沒想到好死不死的就被出來夜游的岱麟看到。
  “你怎么窩在這里?賀古揚呢?”他揚眉問。
  芮羽嚇得腿都站不直了,急中生智道:“呃……賀古揚大哥睡了,他……他鼾聲如雷,震得我耳朵痛,所以……”
  岱麟听了哈哈大笑,“賀古揚的鼾聲我領教過,也難怪你受不了!”
  芮羽輕呼出一口气,岱麟不僅相信她的藉口,還將她調到單獨的小隔間,只是,那隔間就在書房旁邊,她被使喚的机會就增加許多。
  其實,她的主要任務只有照顧“赤驥駒”和當岱麟的書僮,但也許是方便的關系,這几天,岱麟便開始要她服侍他的生活起居。
  吃食點心和床褥的整洁是沒問題啦!但伺候穿衣、梳發就有點強人所難了。
  記得第一次看到岱麟裸露的上身時,她的臉紅得似火燒,可是為了活命,她也只有假裝若無其事地做完本分內的事。
  幸好她曾在父親病中時親侍湯藥,且避難人家,一切從簡,雖出自大家,卻沒有閨秀的嬌貴。仆人既少,很多事芮羽自幼就學者做,讀書繡花要學,洒掃做膳也不生疏,這也是為什么她敢獨自出門闖蕩的原因。哪曉得大哥沒找到,她竟做起仆人的工作來呢?這几日,她一直沒机會再到嫣笑樓去,尋兄的事似乎變得遙遙無期,她要如何逃脫呢?
  唉!芮羽坐了起來,推開窗戶,抬頭望著明月,心想,她至少比花木蘭好,不必混在軍隊的三教九流中,更不必帶兵打仗。
  她回憶著“木蘭從軍”的故事,不禁前念著白居易的詩,“紫房日照困脂折,素艷風吹膩粉開。怪得獨饒脂粉態,木蘭曾做女郎來。”
  “芮儿,你又在背詩了嗎?”窗外突然有聲音傳來。
  是岱麟!芮羽急忙爬下床,理好衣服,還不忘用小帽遮住頭頂的青絲,才開門回答說:“貝勒爺,有何吩咐嗎?”
  “沒什么,睡不著覺,想到書房寫寫字。”地說。
  夜游似乎是岱麟的習慣,夜里的他,少了白日的威嚴,輕松的言談間,帶著男性瀟洒的魅力,好几次都讓芮羽的心跳如小鹿亂撞。
  她隨他到書房,磨開墨汁,并將小爐上的銀耳燕窩湯暖著,當她輕手輕腳地做這些事時,神情十分專注,并沒有察覺到岱麟正在看她。
  他從未見過這么漂亮的男孩,如果不是那衣服和發辮,芮儿可以是女子了!而這男孩又是少有的細心,做什么事都了干淨淨、俐俐落落的,“赤驥駒”喜歡他,連他也愈來愈享受芮儿無微不至的照顧。
  最重要的是,他愛和芮儿說話,芮儿的聰慧伶俐,思想之成熟,完全不像十四歲的少年;而且,他還懂得在何時插話、在何時傾听,深得他的歡心。他才來十日,就取代了賀古揚部分的工作,難怪賀古場會抗議;但有芮儿在左右,貸磷的心就有說不出的愉快,當然,由他隨待的時間也就愈來愈多了。
  “貝勒爺,墨汁干了。”芮羽提醒道。
  岱麟立刻收斂心神,以狼毫筆在宣紙上寫了“移步視欽”四個字,并叫芮羽過來看,問道:“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芮羽努力的想了好一會儿,最后還是放棄了。
  “你當然不曉得這典故,因為這字刻在我們關外盛京的一塊匾額上,意即要常下巡,知民間疾苦,才能受万民愛戴。”岱麟又接著說;“這四個字里有一段謎語,你要不要听呢?”
  芮羽自然只點頭的份。
  “這謎語是——水多一撇,正少一橫,一點不見,兩點全欠。”岱群看著她說。
  芮羽歪頭一想,豁然明白地道:“這答案就是“移步視欽”四個字。”
  “沒錯,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岱麟嘉許地說。
  芮羽因為他的贊美而臉泛紅暈,如胭脂醉人。
  岱麟清兩聲喉嚨,突然說:“你方才念的那几句很耳熟,把它寫下來吧?”
  芮羽极不愿意,但已被押到桌前,只好硬著頭皮下筆。她的字也是隨父親練過的,但仍不脫閨閣气息。
  果然,岱麟在她身后說;“你字寫得個錯,但怎么長得女孩子气,連字也像女孩呢?”
  芮羽一听,筆滑了一下,岱顧眼明手快地穩住,才能把‘才郎來”三個字寫完。
  像仿佛經歷過于山万水般,岱麟溫暖的气息吹到她耳后,厚實的大手握著她的小手,气氛瞬間變得很曖昧,兩人似籠罩在一种解不開的魔咒中。
  岱麟先退開一步,他拿起宣紙,平靜地說:“我記起來了,這是白居易的‘戲提木蘭花”。”
  芮羽心緒未平,又怕他拿這首詩作文章,所以不敢答話。
  而他果真不放過她,念著詩說:“怪得獨饒脂粉態,木蘭曾做女郎來……花木蘭是女扮男裝,所以多少帶點脂粉態,而你是男扮女裝,卻比女人更女人。芮儿,我很好奇,在你唱那些旦角戲時,內心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先把自己當女子,才能言談舉止皆如女子?”她本來就是女子,又如何能回答這些問題呢?芮羽眼波盈盈,含愁帶嗔的模樣,讓岱麟不由皇的走近,用手輕撫她的臉頰。
  “瞧你這如芙蓉出水般的肌膚、這如畫的眉眼、這櫻桃小嘴,比女人更美,你有沒有恨自己未生為一個女子呢?”
  他的手如此溫柔、眼神如此專往惑人,令丙羽陷入了從未有過的迷醉,當他的手指畫上她的秀眉時,她甚至閉上了眸子。
  岱麟气息變濃,似乎再也停不下來,他有种想看全部的芮儿的欲望。他的手移至她的額頭,小帽一掀,當他看見烏黑發絲時,愣了一下,整個人猛然清醒。
  望著一身男裝的芮儿,他惊呼道:“你怎么沒有剃“月亮門”呢?”
  “月亮戶戶指的是人清男子腦袋前半部沒有頭發的部分,芮羽睜開眼,模模額頭,知道大禍臨頭,人仿佛由熱水跌入冰答中一般,無法動彈。
  “你知道大清子民不剃發,是抄家滅門的大罪嗎?”岱麟轉為盛怒的說:“在順治二年,江南厲行剃發令”,有所謂“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你怎么如此瞻大妄為,以身試法呢?”
  天哪!這下子她不說都不行了,但如果岱麟知曉她其實是女儿身時,又會如何呢?她是不是會被逐出府,再也見不到他了?
  芮羽完全不明白自己不舍的心態,只害怕地跪下說:“貝勒爺,我……芮儿不是不剃發,只是……只是我在戲班司旦角,留著發比較方便,請……請貝勒爺恕罪!”
  芮羽不曉得這理由行不行得通,只能戰戰兢兢地低著頭,淚珠大顆大顆地滴了下來。
  “你真的那么顧惜你的頭發嗎?”他激動地指著她說,沒留意到自己也几乎要跟著她跪下來。
  芮儿無聲的哭泣著,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覺,他若此刻要殺她,她也毫無怨言。芮羽輕輕抬起頭望著他,那傾訴般的眼淚,像閃電一般擊中岱麟的心。他前南地說:“天呀!你以為留了頭發,就能成為真正的女人嗎?”芮羽搖搖頭,她不能再欺瞞下去了,正打算說出真相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輕啄。
  岱麟反射性地把小帽戴在她的頭上,再用身材遮住她,大聲地間:“是誰?”
  “貝勒爺,是賀古揚,我因為听到書房里有聲音,特來察看。”賀古揚出現在門口,由他的角度看來,岱麟和芮羽姿勢頗為奇怪,但他仍裝作若無其事地說:“貝勒爺清早些安歇,明日要審“朱三太子”的案子,寅時就要起身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岱麟揮揮手說。
  賀古揚走后,岱麟轉身看芮羽,冷冷地說:“明天我立刻叫人幫你剃頭,你是男人,就該有男人的樣子!
  門“砰”地一聲關上,書房又恢复寂靜,芮羽吹熄蜡燭,怕人并沒有离開。
  她怎么能夠剃發呢?大概只有表明真實身分一條路了,但岱麟會不會原諒她的一再欺瞞呢?
  好几天過去,芮羽終日提心吊膽的,可岱麟非但沒有叫人來剃她的發,反而連面也很少見到。
  每天早晨她起床時,他人就已不在,夜里她守到瞌睡頻頻,也仍不見他的蹤影,她甚至不知道他沒有回到小院落來,只听人說貝勒爺忙著審案,有時就干脆住在府衙內。芮羽摸著他的衣裳和枕被,心里有著濃濃的失落感,她很怀念陪他一起讀書、寫字、談天的時光,那感覺多么美好呀!
  總算熬到第七日,黎明時分,她來到岱麟的廂房,看見他穿著便衣坐在桌前。
  几日不見,乍然相對,她內心有著极悲和极喜的矛盾感受,但表面上也只能靜許地行禮說:“芮儿給貝勒爺請安。”
  他應一聲,沉默地由她伺候穿衣、梳發,空气凝重地教人喘不過气來。
  岱麟剛洗過瞼,庭院就傳來腳步聲,兩位特從留在門外,賀古楊走進來說:“回貝勒爺的話,假冒“朱三太子”的王青元及其亂党已押解進京,交由九部審理,至于同伙的山賊、河匪,則在玄武門斬首,以橄效尤。”
  “很好,看誰還敢打著明太子的旗幟,結党謀逆!”岱群點點頭說:“至于那些尚在逃亡的賊匪,必須徹底緝捕,株連查詢,絕不能有漏綱之魚。”
  “是。江宁將軍已派人由水陸查抄太湖、莫干山及白湖一帶,那是明末逆民最多的地方。”賀古揚說。
  芮羽一听到“白湖”二字,疊被褥的手倏然停了下來。
  白湖是有些不為清廷所用的前朝遺民,但他們已歸隱山林、不問政事,絕無參加造反的可能,岱麟連他們僅剩的清靜也要去打扰嗎?岱麟一行人邊說邊往將軍府衙走去。等無人時,芮羽坐下來,發現桌上有一份揩子,其中是一連串名字,注明“逆反欽命犯”,她隨意的一瞥,竟看到“顧端宇”三個字!
  天呀!是大哥嗎?她再細看,沒有錯,“顧端宇”下面還有一段附注,寫的是——崇禎時內閣大學土顧之諒之子。
  原來大哥未遵父親遺命,正做著最危險的反清复明工作,難怪地會行蹤飄忽,遲遲不能回白湖鎮,而現在,連自湖鎮都不是安全之地了。
  而岱麟他們知道有顧之諒之子,是否也知有顧之諒之女呢!所以,她早早离開白湖鎮是對的!但老天爺又愛開玩笑,把她帶到主謀鏟除他們的岱麟身旁,而她還如此盡心地服侍他,甚至真心喜歡他、尊崇他,由遇見他的第一天起……
  喜歡他……芮羽的心頓時亂成一團,魂不守舍地拿著一件岱麟的衣服就縫補起來上完全沒注意到日影高挂。
  突然,一只手搶去了她針線,賀古揚往她肩上一拍說:“你已經夠像娘儿們了,還敢做這事儿?貝勒爺吩咐,再不許你碰這勞什子玩意儿,要我好好帶你學騎馬、射箭和舉石磨。”
  賀古揚不由分說地拎著芮羽就來到后院臨時改為教場的地方,那儿有一些刀劍、沙包,一排排的箭靶,以前她就被抓來練過好几次,當然也被罵得拘血淋頭。
  “今天我一定要教會你拉弓一個男人連弓都拉不起來,像話嗎?”賀白扔下定決心地說。
  也許是受到“逆反欽命犯”名單的刺激,芮羽使出全身的力量,居然發出一箭,雖然离紅心尚遠,但卻令她一下有了信心。如今她孤獨一人,有家歸不得,兄長又處在极度的危險中,她怎么能不自立自強呢?
  箭一支一支的射出,賀古揚也在一旁喝彩,‘嘿!你這小子還是有希望,多練几年,還是有資格娶老婆的!”
  當芮羽終于命中紅心時,賀占揚的瞼整個亮了起來,甚至比芮羽還高興地叫道:“我這個師父真不是蓋的,對不對,來!我們再玩別的,”
  那些刀劍利器,芮羽可不想碰,她看到几個高高挂起的葫蘆問;“那也是用來射箭的嗎?”
  “那是清明時節“射柳”大會用的,是貝勒爺最愛的游戲之一,今年他還擊敗几個江湖第一箭手!那些漢人根本不夠看!”賀古楊得意地說。
  “貝勒爺的武功很高強嗎?”芮羽极感興趣地問。
  “當然呼!不然地怎么會叫做“滿洲第一英雄”呢?以前在關外,不論是八旗騎射或蒙古角力,他都是第一。可惜他只是太宗先是的侄儿,否則皇帝就是他了……”賀古揚猛地止住,掌自己耳光說:“該死,我怎么又多嘴了!”
  “我不會說出去的,我看得出來,貝勒爺文韜武略、出類拔萃、年輕有為,是我見過最不平凡的人。”芮羽真心的說。
  “我听不懂你那些文縐縐的漢語,不過,貝勒爺的英勇的确是無敵的,當軍英親王打流寇。豫王攻南京,都搶著帶他呢!攝政王死后,保皇帝位的也是他…賀古揚發現自己又說太多,忙換話題,“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貝勒爺是极有男子气概的人,他剛正不阿、不受誘惑,當然啦!女人是例外,他愛美女,紅粉知已遍布天下,你懂嗎?”
  賀古揚話中帶著不容忽視的警告意味,而當芮羽的腦中浮現岱麟和他那些“紅粉知己”時,便心如針刺,很沖動地張起弓說:“我要射那葫蘆!”
  “你射得到才怪!”賀古揚抬著她的弓箭說:“瞧!你用的角度就不對了,應該這個樣子”。
  岱麟剛巧騎著“赤駿駒”由將軍府衙回來,看到賀古揚圈著芮羽的手臂,一大一小狀极親密,一股怒气不禁由心而發,賀古揚怎么可以那樣碰芮儿呢?
  賀占揚絲毫不察,再進一步糾正芮羽的手說:“好了,眼睛瞄准那葫蘆的肚子,背往后靠挺…
  說時遲,那時快,后面急竄而來一支箭,“淋”地的掉了賀古揚的帽子,再射穿一只葫蘆。
  “是誰?”賀古揚惊怒地回頭,看見岱麟,忙轉為笑臉說:“原來是貝勒爺,也只有貝勒爺能動賀古揚的帽子,好箭!好箭!”
  岱麟沒有回答,瞼上布滿陰霆,一雙眼睛凌□地瞪視著芮羽。自從瞧見芮儿那如女孩般的額前發,還有那簡惑人心的美人態時,岱麟便老想著他放下長發的模樣,煩躁難安地几乎無法自抑。
  賀古揚警覺到岱麟似乎心情不好,于是討好地說:‘貝勒爺,我正在教芮儿射箭,這小子滿有慧根的,我保證再過一段時日,他就能胳膊變粗,長出胡須,成為真正的男人了!”
  芮儿胳膊變粗、長出胡須……不!他不能忍受,他不能忍受那秀美的模樣消失,即使是現在,芮儿因練箭而臉蛋晒紅發汗的樣子,他都看不順眼。
  “不許再練了!”岱微重重地說,面對那兩雙不解的眸子,他干脆摟住芮羽的腰說:“騎馬去!”
  芮羽根本還分不清東西南北,就被抓上“赤驥駒”,惊叫道:“我不會騎馬!”
  “你不是騎過驢子,還說馬和驢子差不多嗎?”岱麟說完,馬鞭一策,駿馬便放蹄奔馳而去。
  “貝勒爺,要騎也要分兩匹馬呀!”賀古揚在后面來不及阻止。這……成何体統?外頭的傳聞已有損貝勒爺形象,這會見芮儿再与他共騎,不是更雪上加霜嗎?
  “赤驥駒”穿過一片森林,來到一個嶙峋的崖邊。長江蒼蒼茫茫,由西向朱流,由這里可以看見石頭城斑駁古老的牆垛,特別是那如鬼臉面具般危峭的岩壁。“在東吳時代,由石頭城一舉烽火,半日之內就能遍布長江沿岸,直達洞庭湖以西。金陵也會有它輝煌燦爛的時代,不是嗎?”岱麟緊貼在芮羽身后說。因為他靠得如此近,他的呼吸及心跳都和她颶尺相應,讓她發不出聲音來。
  “從前往關外,我們就讀過中原大地的美好,一次一次的戰爭,都是為這一片富庶而來。”他跳下馬,向崖邊走几步,又回頭對著她說:“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此情此景、加上我這個滿洲人,你又有什么感想呢?”
  芮羽凝視著他,仍是無言。
  他將她抱下馬,定定地說:“我以征服考的姿態侵占了你的家園,害你流离失所、無家可歸,你會不會恨我呢?”
  他是要她回答恨,或者不恨呢?若是平日,她會恭謹的回話,但方才顧之諒和顧端宇都冊上有名,她便再也不敢妄語,免得惹來災禍,只能答非所問。
  “爹爹生前常提到南京,提到煙雨蒙蒙中痛徹心扉的离別,思念時,地就吹著笛曲上二弄橫江,隔江長歎息,青鳥啼魂歸。”
  芮羽見他發愣,便從“赤驥駒”的囊袋中取出一支短笛,沉緩地吹起,清音越過江浪,直到白云天際,悠悠地令人渾然忘我。
  岱麟的眼神更暗沉,人卻再次狂笑,“哈!哈!我的好芮儿,我問你嚴肅的國仇与家恨,你卻回我一段笛音,千古所無,卻深入我心呀!”
  “芮儿但求存活,還能說些什么呢?”她靜靜地說。岱麟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問:“告訴我你的身世,你父親是明朝的官員嗎?”天哪!他是來問案的嗎?芮羽避重就輕的說:“先父只是一個小小吏員,在前朝時就退隱了。”
  “有兄弟姐妹嗎?”他又問。
  芮羽遲疑一下才說:“有兄長,但病故了。”
  “你入戲班多久了?。”他繼續問。
  “不久,呃,未滿一年。”一說話,她又急了。
  “你把我岱麟看成是殺人不眨眼的侵略者嗎?”他冷不防地問。
  芮羽一惊,雙目晶亮的看著他,手絞弄著短笛。
  “你不會又要吹一曲來答我的話了吧?”他意外地大笑說:“芮儿呀芮儿,你到底是誰呢?有時你像個大人,有時又像個孩子,舉止間,忽而為男,忽而為女。你的天地可以寬廣無限,又可以小至只有方寸。你就如同江南的這片山水、漢人的悠長歷史,隱藏在神秘之中,教我迷惑,不得其解。”
  “貝勒爺,芮儿一點也不神秘……”她屏住气息說。
  “噓!”他斂住笑容,手沿著她臉上細致的輪廓慢慢地往上触摸,然后掀去她的小帽子,烏黑的發絲恰好圈住她絕芙的臉龐。
  他多想解開芮儿的辮子呀!飛散的青絲,如女儿的羽翼,但肩膀下的身体卻是男儿的,會成長、會茁壯。不!他不能將自己變成狎褻無品的人,更不能將芮儿變成孿童男妓之流的人物!岱麟將手硬生生地放下,“你留這發.一除了唱戲的緣故,多半還是自以為是明朝的遺民吧?”
  “不!芮儿沒這個意思!”芮羽赶忙辯解。
  “不用再說了!”他打斷她說:“你年紀尚小,我暫時不剃你的發,但很快的,等我們回到京城,就由不得你了。”
  “回京城?”芮羽惊訝地問。
  “沒錯,我在江南的任務已完成,皇上催我速速回京。明天起,你不可以再和賀古揚練武,就好好給我待在書房里念書。”岱麟說:“我准備大力栽培你,假以時日,欽點狀元,必是我大清的棟梁。”
  “我不想當狀元,更不想當棟梁!”芮羽猛搖頭說。
  “你不愿意為我大情做官嗎?”他質問著。
  “我……”她有口難辨。
  “所以,你還是嚴守滿漢之分?芮儿,無論滿漢,都熱愛這神州河山,希望人人能和平共處。”岱須說:“你要知道,明朝不是亡在我們的強盛,而是亡在它自身的腐敗。”
  “我……”芮羽進退兩難。
  岱麟突然將她的小帽戴上,低聲說:“有人來了。”
  果然,馬蹄聲變大,只見賀古揚出現在林邊,“貝勒爺,我給芮儿送馬來啦!”
  最后,三匹坐騎,一前一后的回到將軍府。芮羽一路憂患,她當然不能去北京,一來危險太大,二來找不到大哥,但她要如何才能离開岱麟呢?岱麟決定六月初五起程回北京,消息傳出后,地方的官吏
  友人士紳都搶著來替他送行,而為了收買人心,岱麟皆親自酬酢,于是,大宴小宴終日不斷。
  表面上,解除匪亂的危机,又對江南財賦有一番籌措,岱麟算是立了大功,該志得意滿,但誰知道,在這煙水涵碧的江宁城,又落下芮儿這一件心事。
  在行程确定后,一向對他忠心耿耿的賀古揚,還特別將芮儿提出來討論,而且,一開口便率直地說:“貝勒爺,您千万不能把芮儿帶回王府啊!”
  “為什么?”岱麟冷冷地問。
  “您可曉得外頭傳的有多難听嗎?哎呀!實在是不堪轉述哪!”賀古揚懊惱地說。
  “說說看。”岱麟命令道。
  “他們說……說芮儿是貝勒爺買來的男妓!唉!卑職該死,竟沒把那些人的舌頭都割下來!”賀古揚支支吾吾地說:“貝勒爺是滿洲第一英雄,怎么會好男色嘛!”
  岱麟對此雖略有所聞,但由親信嘴里听到,仍略感不自在,但他只是淡淡地說:“隨他們去說,我問心無愧就好。”
  問題是,他真能問心無愧嗎?
  自崖邊的一席談話后,地和芮儿之間似乎回到了正常的主仆關系,但騙得了眼,卻騙不心,芮儿仍是芮儿,舉手投足間皆魅惑著他,談吐顧盼間吸引著……
  回到京城,他真能持芮儿如門生子侄嗎?
  若芮儿是女儿身就好了!是女儿身,自己就不會出价買下她;而江南美女如云,芮儿放在其中,看似平平無奇,也不會讓人徒惹無數的煩惱了。
  但事實上……是嗎?真是如此嗎?
  夜夜歌宴,岱麟喝得一次比一次醉,最后都要侍衛攙扶著回來。
  五月三十日那晚,天上無月,空气有些澳悶,芮羽無法人睡,只得坐在床沿發呆。
  再過五天,岱麟就要奉旨回京,而她猶在极大的矛盾中!理智告訴她自己必須留在江南;但在感情上,她卻舍不得与他從此永別。
  芮羽形容不出那种心上絞痛的感覺,她只知道,岱麟是她見過最英偉的男子,雖是滿人,但文采及豪情卻如此令她心折,而他對素昧平生的她,還多方寵信、愛護……
  所以,她才必須逃,不是嗎?岱麟的返京之日愈近,府內管制就愈松弛,她不能再放棄离開的机去,只要躲過六月初五,她就安全了……而且,岱麟竟然要她去考科舉?這不是太荒謬了嗎?芮羽反覆想著,窗外忽然傳來吵鬧聲,她穿戴整齊后,跑到走廊上,恰見几個侍衛扶著半醉的岱麟,跟蹈的腳步踏翻了好几盆花。
  “怎么又喝成這樣?酒會傷身呀!”芮羽心疼地說。
  “沒你的事,貝勒爺有我們照顧。”賀古揚凶巴巴地赶她回房。芮羽只好乖乖的站在一旁。賀古揚最近老防著她,連穿衣打水的事都搶著做,好像深怕岱城和她單獨相處似的。賀古揚討厭她的娘娘腔討厭岱麟對她的好,芮羽都明白,她忍不住在心里說:“別擔心,我很快就會消失,不會再帶給貝勒爺坏的影響了。”
  心中一面記挂著岱麟,耳朵一面听著動靜,令芮羽更加睡不著。有好一會儿,院子里又恢复沉寂,只剩虫儿的卿卿聲。
  仿佛從內心深處回應而來似的,她听見有人在遠方喊著芮儿,一聲急過一聲,她匆匆地來到岱麟的廂房,油燈滅了,只有小儿上的蜡燭閃著微弱的青光。
  “芮儿……”岱麟在紗帳里喃喃著。
  “貝勒爺,芮儿在這里。”她忙走過去,見岱麟一身軍衣,滿身是汗,一雙濃眉緊緊地糾結著。
  他怎么會痛苦成這樣?難道賀古揚沒有給他喝醒酒湯嗎?
  芮羽快動作地溫茶,又擰巾帕替他擦汗,嘴里不禁叨念著,“這樣一天又一天地喝,身体哪受得了呀……”
  岱麟感覺到沁心的涼,同樣溫柔的聲音及動作帶給他舒适感,他一把抓住在臉上游移的手說:“芮儿、芮儿,是你嗎?”
  “是我。”芮羽輕輕掙脫說:“貝勒爺快喝下這杯濃茶吧!”他搖搖頭,像孩子般排拒著,斷斷續續地說:“芮儿,你……你一向看我高高在上,是不是?天底下,我只需听令一個人,而那個人也不過是從小跟在我后頭玩的堂弟而已。我所向無敵,走到哪儿都人人奉承,但……但我為什么那么孤獨呢?在那些熱鬧、那些繁華,我的心是冷的,冷到我自己都受不了……”
  岱麟說著,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心上,“芮儿,直到遇見你……那日在馬房,你給了我久違的歡笑,我……在你那儿找到一顆……熱熱的心……告訴我,你是怎么辦到的……”
  他的話不知怎地竟讓芮羽傷心起來,她忍住淚,輕聲說:“貝勒爺,您別再費精神了,早點安歇吧!”
  “別走!沒有我的命令,你不能走!”他突然用力一拉,讓芮羽整個人倒到他的身上,自他胸膛傳來的熱,像要燙著了她。
  “貝勒爺,您醉了。”芮羽掙扎地說。
  “沒錯,我醉了,為你而醉!”岱麟再加重力量,使她整個人被困在他的怀里。
  芮羽想要坐穩,但所有的努力卻反倒讓岱麟將手箝得更緊,最后被壓在床上。
  “一個男孩怎么會比女人更魅惑人心呢?我不信、我不信!”他抱著她,手几乎触到她縛胸的布條,然后又到她的唇,“這唇是女人的……”
  他的臉遮住她,青髯扎痛她,唇亦熱情地吻下來。
  芮羽手腳皆酥軟了,意識分散,不再管諸天諸地,眼前只有他的狂熱、他的气味,和那將彼此融為一体的欲望……然后,像自天外閃來一道寒劍,岱麟惊看著她叫:“天呀!我竟吻了你?!我竟親吻了一個男人?”芮羽被重重地摔到床下,痛得她全身恍如要碎裂掉。她看見地眼中的嫌惡和恨意,像要置她于死地般,令她心中仿佛有什么在此刻崩潰了,只哭著爬向他說,“貝勒爺,芮儿不是男人,我是道地的女儿身呀!”
  岱麟恍若未聞,只是狠狠地瞪著。
  “貝勒爺,這一切都是芮儿的錯,我不是有意的……我根本不是反串的小旦……”她淚眼模糊地說。
  “你說什么?你以為你自己真是女人嗎?”岱麟激烈地打斷她說:“你以為唱個‘貴妃醉酒”,你就是楊玉環;唱個“霸王別姬”,你就是虞姬鳴?哈!我以為瘋狂的是我,沒想到卻是你,你這自視為女人的男人,你竟想以乾轉坤、顛倒陰陽、混淆天与地?”
  芮羽不懂他罵的是什么,她已經冒死表明自己的身分,他為何反應如此怪异呢?
  “走!你走!走得愈遠愈好!”他冷酷地命令著。
  芮羽昏昏沉沉的,又被他青筋暴凸的臉嚇得不知所措,只有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夜黑如墨,如同她滿怀解不開的幽黑。
  她想不通,當她是男孩時,他老說她像女孩;當她承認自己是女孩時,他又一口咬定她是男人,這不像向來思緒縝密又絕頂聰明的岱麟啊?仿佛有什么蒙蔽了他的理智,他到底心存何念呢?芮羽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房內,才踏進門,一只大手便捂住她的嘴,也堵住她本能的尖叫。“別怕,是我!”一個极熟悉的聲音說。
  “大哥!”芮羽立刻認出來。
  顧端宇放開手說:“芮羽,你害我擔心死了,南京城那么大,你怎么偏偏闖到將軍府,又在岱麟的身邊?你差點沒命了,你知道嗎?”
  望著這她不辭辛苦來尋找的人,芮羽悲喜交集地說:‘你怎么曉得我在這呢?”
  “是嫣笑樓的大實告訴我的。你進府近兩個月,我始終不得其門而入,直到最近將軍府宴席多,我才有机會混進來。”顧端字看看芮羽說,“你這身喬裝還算聰明,岱麟沒有怀疑你嗎?”
  芮羽遲疑了一下才說;“沒有,我的地位卑微,沒有人注意到我。”
  “那就好。你應該清楚岱麟六月初五要回北京吧?”
  “嗯!”芮羽想到自己的處境,又說:“大哥,這也是我心里急的,你必須帶我出去!”
  “我當然會,但不是今夜。”他頓一下說:“在你走之前,我要你幫我殺掉岱城!”
  “殺…、……殺掉岱麟?”她重复一遍,以為自己听錯了。
  “對!”顧端宇咬著牙,“這個岱麟罪大惡极,不知殺害了多少我們反清复明的志士,使得我們的兄弟死的死、逃的逃、散的散,若不除掉他,難消我們的心頭恨!”
  “我……我不想殺人,也……也不會……”芮羽顫抖地說。“我又沒叫你親自動刀。”他說:‘我只要你明晚在這些侍衛的酒里下藥,讓他們睡死,我好一刀去砍斷岱麟的腦袋。”
  讓岱麟的腦袋搬家?不!芮羽無法去想像那种場面,他酒后痛苦的模樣都能教她心如刀割了,她又如何忍受地那殘酷凄慘的死狀?不!她宁可自己死呵。……
  “不!我不能!”她突然迸出這話,“岱麟對我很好,把我視為他的小兄弟,我……我不能恩將仇報。”
  “什么恩?你有沒有弄錯?他是滿人,是害我們國破家亡的大仇人那!”他瞪大眼睛說:“沒想到我顧端宇的妹妹,竟然打算認賊作父?!”
  “大哥——”芮羽懇求地說。
  “看著我,告訴我你身上是否流著顧家漢族的血?”顧端手用力的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
  外面有技椏折裂的聲音,岱麟正踏上露深的台階,他在芮儿哭泣著离去時,整個人才募地清醒。
  他貴為貝勒,皇帝所倚、族人所望,光明磊落了二十八載,怎么會把自己弄到這种不倫不類的情況?長夜漫漫,思緒也漫漫,他左右踱步著。
  不!芮儿表面上像個孩子,骨子里卻不是孩子,他本身就是可怕邪惡的,仿佛這煙雨江南,看到的是柳岸鶯啼及明月情風,暗地里卻隱藏著多少淫穢逆之事!一點都不如他滿洲白山黑水的坦蕩分明!
  岱麟往桌子一拍,下定決心不帶芮儿回北京,免得毀了他王府里的生活!
  他想到便要做到,刻不容緩地就要當著芮儿的面把話說清楚,證明自己是不受魅感、無人可摧的!
  然而,當他來到芮儿的房門外時,卻听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他暗忖:那么晚了,會是誰在芮儿的屋內呢?
  他雙手將門一開,看到的是緊挨著的兩個身影.高的那個正用手勾住矮的那個的下巴,像要……要親吻……
  岱麟感到一陣惡心欲嘔,滿腔狂怒地吼著,“你是誰?膽敢夜闖將軍府?”
  芮羽惊駭极了,忙擋在顧端字前面,急切地說:‘貝勒爺恕罪.貝勒爺饒命!”
  顧端手卻不顧受她的保護,哈!踏破鐵鞋無覓處,今天岱麟被他撞見,不正好除掉他嗎?
  芮羽察覺到大哥的企圖,于是懇求地說:“哥,不要——”哥,好親熱的稱呼!瞧他們那模樣,仿如同命“鴛鴦”似的,令岱麟大受刺激,妒火中燒。
  岱麟咬牙切齒地說;“我明白了!他就是你戲里的唐明皇,唱曲中的西楚霸王,你為之冒死留發的人,對不對?你們真是無恥至极!你的“哥”夜闖本府禁地,只有死路一條!”“不!該死的是你,不是我!”顧端宇說著,用力甩脫芮羽,鐵掌就朝岱麟迎面攻來。岱麟豈是省油的燈,他人一閃,手臂反攻,令顧端宇扑了個空,直躍到庭院里。
  四周廂房傳來人聲,并高喊著,“有刺客呀!”
  芮羽看到暗集的人影,連忙奔向顧端宇說:“求求你快走!侍衛們就要來了,到時你一個人如何抵擋數十個人呢?”
  “大不了我就和他同歸于盡!”顧端宇毫不畏懼地又要沖過來。
  岱麟的內心燃著熊熊怒火,表面上卻是一派冷靜。
  芮羽了解他,看出地眼中恐怖的殺气,哭著求情道:“貝勒爺,請放過他吧!他傷不了你的。”
  “他已經傷我、礙著我的路了!”岱麟無情地推開她,迎戰顧端宇。
  兩個人對峙,招招都是致命招數,而沒多久,黑暗中竟有刀影閃出,看得芮羽几乎瘋狂。
  侍衛們已整裝來到,將軍府也派人來了,團團將這庭院包圍住。
  賀古揚在一旁叫著,“貝勒爺,您歇手,讓小的們來吧!”
  “不!我要親自收拾他!”岱麟在凌厲的攻守中說:“我就不信一個江湖戲子,能奈我何!”
  他的話才落下,交鋒的陣式放緩,芮羽清楚看到刀在岱麟的手上,而顧端宇在眾人虎視眈眈之下,逐漸處于劣勢。就在刀光一橫時,芮羽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夾處在他們中間,出鞘的刀難再收回,盡管岱麟本能地停下手,但刀尖已深深地划上了芮羽的手臂。
  殷紅的血大量流出,一下子便漫過她的衣裳。岱麟呆了,在場的人也屏住气息。只有芮羽,在巨大的痛苦中,仍要顧端宇快逃。
  顧瑞宇毫無選擇的余地,憑著僅剩的力气飛上屋檐。
  他這動作,讓眾人如夢初醒,賀古揚呼叫著,“快追呀!追到了格殺勿論。”
  一片慌忙中,岱麟仍呆立著,只見芮羽的衣裳更紅、臉色更蒼白,像一頭垂死的小鹿。
  賀古揚看著傷勢說:“貝勒爺,我馬上去請大夫,丙儿這樣流血下去,會死的。”
  “不!不准你怯!”岱麟死瞪著芮羽,手緊緊握著,緊得刀柄陷入皮肉,用強制壓抑的聲音說:“他背叛我……我倒要看看他的血有多紅,能夠流多久?”
  “貝勒爺……”賀古揚從沒看過岱麟這個樣子,像是喪失心神般的瘋狂,他忙蹲在芮羽旁邊說:“芮儿,你快求貝勒爺饒命吧!”
  芮羽愿為大哥請命、為岱麟竇叩,但她已不想,也沒有力气再為自己求了,若能這樣死去,死在她所愛的人的刀下,也算是一种幸福吧?死別了,就不必擔生离之苦。芮羽看著岱麟,一直看、一直看,直到眼中流下長長的一串淚,唇角綻放出一個美麗的微笑。那淚、那笑,炙痛了岱麟的五髒六腑,如一刀又一刀的凌遲之刑。她可以為那個“哥”賭上一命,卻不肯求自己的命?!仿佛有什么刺穿岱麟的心,他怒吼著,“賀古揚,把他帶走,帶到哪里都好,就是不要被我看到,永遠不要!”
  他說完,便大步离去。
  這是芮羽听到的最后一段話,然后,她的意識變得很不清楚。身体极輕极輕,不斷地往上飛升,在恍恍格格中,她見到爹娘的臉,他們慈愛地向她拍著手。
  六月初一開始,岱麟便謝絕一切訪客,他把自己關在院落里,整日不是讀書,就是練劍,四處的气氛也如地一樣凝重閉塞。
  在起程出發的前一日,他對著正在替“赤驥駒”刷背的賀古揚說:“他還好吧?”
  賀古揚以為他問的是馬,忙道:“回貝勒爺的話,它很好,這江上二十來天的旅程,絕沒有問題。”
  岱麟沉默一會見說:“我問的是芮儿。”
  “哦,芮儿啊!”這名字仿佛燙到賀古揚的嘴,他結結巴巴地道:“他……我把地送到順安堂的大夫那里去了,血很快就止住……大夫說……無大礙,只會留下一道長長的疤。”岱麟摸摸馬,在囊袋中取出一根短笛凝視半晌,然后說:“備馬去順安堂,我要見他。”賀古揚的臉色閃過一陣惊慌地說:“貝勒爺……呢,卑職昨天去順安堂看他,大夫說……呢,芮儿能下床后,就自己离開了。”
  “离開?”岱麟無法置信地說:“他能去哪里?”
  “卑職也覺得奇怪,還曾到嫣笑樓去問過,但芮儿也沒有回那里去,我也正納悶呢!”賀古揚恭謹地說。
  “不!他一定還在嫣笑樓,他無處可去!”岱麟的臉色又呈鐵青地說:“快去徹底搜查,把人給我帶過來!”
  “可是貝勒爺……”賀古揚想說得是“你不是永遠不見芮儿了嗎?”,但他不敢造次。
  岱麟似乎明白他心里不以為然的想法,只冷冷的丟下一句,“芮儿是我買來的奴仆,奴仆私逃,我能不嚴辦追究嗎?”
  “是、是,貝勒爺說的是。”賀古揚只能遵命行事。
  船离岸那日,南京城下著絲絲細雨,將軍府衙的人都出動,但卻沒有找到芮儿的下落。
  受著傷的他,就像洒人江中的雨水,泛起兩圈漣漪,便消失無蹤,再難尋覓。
  岱麟站在船頭,看見漸行漸遠的南京,石頭城的崖壁仍聳立著,如嘲弄著他的鬼臉。
  他耳中響起芮儿對江而吹的笛曲,口里前念著芮儿感怀身世的詩,“從今四海為日,故壘蕭蕭蘆獲秋。”芮儿是否又在流浪?是否和那個“哥”在一起呢?
  岱麟將袖口一揮,走進船艙。
  他不要再想了,江南是個詭异的詛咒,一個他完全不了解,卻又令他摧心折肝的地方,如果可能,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江上的雨依然下著,遠近的山林都氛紅成一片,所有的花紅柳綠都朦朦朧朧的,在虛渺中帶著一股江南特有的淡淡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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