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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再想見


  回憶是美好的
  只是
  當再次掀開回憶的薄紗
  卻惊覺
  回憶也有錯誤

  秋天的夜晚,街頭已有些寒意,孟茵早准備好一杯熱茶、一本書,再放點音樂,舒服地蜷曲在沙發上。
  陳玉磷的電話催命式地響起,她在那頭直叫:“喂!孟茵,你快來呀!別再做冷漠沉寂的大眾了,唯有我們婦女團結起來,自立自覺,才能拯救自己及下一代,你身為高級知識份子、時代的尖兵,能袖手旁觀嗎?”
  “好,我去!我去!”孟茵實在受不了她的疲勞轟炸,又怕她太過激動,只好投降。
  政見會就在孟茵家隔几條巷子的一所小學內,走路大約十來分鐘。出了公寓大門,她才發現夜晚的冷意并沒有阻止人群的熙來攘往,這也是她怀念台北的原因之一。
  接著,在熱烈的掌聲中,一身水紅套裝的何詠安披著淺紫色的彩帶出現。她說話比平日更清晰沉緩,但仍然鏗鏘有力,句句深人人心。
  “……古人所說的大同世界還不夠的,那個大同世界是男人說定的,女人還是受到凌虐歧視,在黑暗中哭泣!我們所追求的比大同的境界更高,那就是男女真正平等!只有女人被公平對待了,才能顯示出人類智慧的成長及國家的進步,也才有資格邁入二十一世紀的社會……”
  因為太專注于何詠安的演講,孟茵完全不知道世軒由側門走進來,后面跟著何永旭。
  何永旭站在廊柱附近,整個人被籠罩在陰影中,他濃發微亂,雙手插在口袋里。他的眼睛在台上停留了一會儿,便轉入人群中梭巡。他來,除了捧妹妹的場外,另一個目標便是陳玉磷。
  最后几排,陳玉磷正在那儿熱烈鼓掌著,何永旭正要向前,全身突然僵直住。
  陳玉磷右手邊的那個女孩,穿著淺米色風衣,一頭微卷的短發垂在耳后,眉眼靈逸秀美,總是帶笑的唇,多像古畫里的公主……
  是孟茵!真是她!盡管人多嘈雜,距离如此遙遠,但他仍能一眼就看出她來,由感覺到視覺,她就在他視線的中心。
  他如豹輕移,對著毫無知覺的獵物緩慢走去。沒多久,他就來到她的身后,近得可以聞到她身上特有的淡淡清香,他深深地吸一口气。
  陳玉磷不知何時已走到講台前,只留下孟茵獨自一人站在他前面……触手可及。
  孟茵忽然感覺到不安,一种奇怪的燥熱感使她背上的寒毛全豎立起來,仿佛后面有什么人快要碰触到她,不管是有意或無意的,都近得教她心生警惕。
  天呀!不會是專吃女人豆腐的色狼吧?若在何詠安的政見會上發生性騷扰事件,不是等于來攪局、扯后腿的嗎?
  不可能的!孟茵斥責自己太敏感,在這种場合,空間狹小,難免与人摩肩擦踵,她又何必神經兮兮的呢?
  但那團熱气愈來愈靠近,孟茵甚至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呼吸,遇到冷空气,化成細細的白霧,再落到她的發絲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往前移挪,然而,她一動,熱气也緊緊相隨,把她包圍在一种不尋常的親密中,她覺得自己快昏倒了。
  終于挨至中場休息,孟茵一刻也不想停留,趁著空隙准備离去,猛一回頭,卻驀地惊呆住,只見何永旭赫然站在眼前。
  她被釘在原地無法動彈,多年系念的人就在一臂之外,猶如在夢中,何永旭仍像四年前的他,散發著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使她心動、心悸,不能自己……
  只是,他的眼神為何如此陰郁呢?
  “好久不見了。”他聲音平平,听不出太多情緒。
  他說話的气息氤氳了她的雙眸,她才惊覺兩人竟靠得如此近。她反射性的往后退一步,差點撞到別人,他的手仍插在口袋中,并沒有扶她。
  這時陳玉磷走過來,發現他們兩個人面對面呆立著,便毫不隱藏自己的詫异与好奇,緊張地問:“你們見過啦?”
  還來不及反應,丁華心已如旋風般沖來,一下子拉住何永旭,開口就說:“三催四請的,你總算露面了!怎么不到台前幫詠安打气助陣呢?快來呀!”
  孟茵挨向玉磷,半轉過身子,一副和何永旭不認識、不相干的模樣,只听見他回答,“我站在這里,可以看得更清楚。”
  “至少讓大家看看有名的何永旭教授嘛!”丁華心不依地說:“來嘛!詠安一定會很高興的。”
  再也受不了丁華心和何永旭親昵的對話,孟茵小聲地對愣在一旁的陳玉磷說:“我先走了,我們再聯絡。”
  不等好友有所表示,孟茵便逕自穿過人潮,朝黑暗的校園走去。
  唉!為什么那么冤家路窄呢?今晚她實在不該一時心軟,跑到何家的地盤來,何永旭會怎么想呢?
  因為太意外了,她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連禮貌性的問候也忘記了。雖然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是用爭吵的方式結束,但四年過去,該有的恩怨也早該付諸流水,她表現得惊慌又小家子气,他會不會以為她還在介意什么呢?
  學校大門在望,路燈在夜里微亮著,她隱隱听到何永旭在背后喚她的聲音,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
  孟茵此刻心情太亂,根本沒有余力再面對他,即使是簡單的招呼,也都有如千斤重般無法出口。她很稚气地躲人一棵樹后,再一次如駱駝埋入沙堆般想逃避現實。
  四周靜得連呼吸都差一點停止。
  何永旭的身影經過,追出大門,消失在街上,但沒一分鐘又走回來。他左顧右盼一會儿,才慢慢踱往禮堂的方向。
  孟茵依舊窩在原處,耐心地數著時間。云遮月,月又破云而出,一切沉寂到風吹樹梢的聲響都悄然安靜時,她才由藏匿的地方走出來。
  校門口的大燈照到她的臉上,此刻她覺得冷,只想快點回家。倏地,一個人由陰暗處鑽出,出其不意地抓住她,嚇得她魂飛九霄,差點放聲尖叫。
  “別怕,是我!”何永旭冷靜地說。
  “你不是回禮堂去了嗎?”她惊魂未定地說。
  “沒有,我在另一棵樹下。”他放開她,臉隱在陰暗中說:“等你出來。”
  孟茵說不出話來,這下子可真糗极了,小家子气加孩子气,何永旭一定覺得她和從前一樣,不成熟又不懂得進退。
  “為什么要躲我?”見她不吭聲,何永旭問,語調不似方才的平淡,反而正常得像老友重逢。
  “我沒有要躲你……”發覺這話太沒有說服力,孟茵又加了一句,“只是看到你太意外,臨時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連朋友之間友善的談話都沒有?”他定定的看著她問。
  “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會再見到你。”她輕聲說。
  有一群人從禮堂里走出來,喧嘩的聲音在空气中流動,孟茵和何永旭同時朝外面的人行道走去。
  “你這些年好嗎?”他有禮地問。
  “很好。”她想想又回問:“你呢?”
  “也不錯。”他說。
  寥寥數句,沒有細節及內容,比陌生人更陌生,他為何還要在靜夜中等待她呢?孟茵好想赶快結束這一切。
  “你該回會場了。”她提醒道:“我也必須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他遲疑一下說。
  “不用了。”她慌忙道:“我家就在附近,沒几分鐘就到,不必麻煩,真的。”
  “你家怎么會在這一區呢?”他一說完,便恍然大悟,“哦!當然,你已經結婚了,當然不住在娘家。”
  孟茵本能的想要否認,但又頓住。何必說出她未結婚的事實呢?何永旭若曉得,又一定會有許多‘為什么’,而她又得解釋個半天。此時,她實在沒有這個精神和心力了。
  “你真的不用送我。”孟茵几乎是半懇求地說:“我家就在前面几條巷子,你快回去,不然……不然你妹妹找不到你,會不高興的。”
  她本來想說女朋友,但那也會衍生出另一堆問題。
  “几條巷子也不見得安全。”何永旭堅持的說:“台灣的治安不比從前,婦女千万不要冒險在夜里獨行。我真不懂,你……你丈夫怎么放心讓你一個人出來呢?”
  不想繼續這隨時會露出破綻的話題,孟茵只好讓他護送。兩人一長一短的影子映在街頭,這情景好久不曾有過,她掩住內心的傷感情緒,先開口說:“你這几年在科技發展和研究工作上,似乎都做得有聲有色。”
  “你都在注意我嗎?”他出奇不意地問。
  “報章雜志的字寫得那么大,想看不見都不行。”她的臉微微泛紅。
  “你呢?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是長住嗎?”他問。
  “我回來几個月了,打算住下來。”孟茵簡單地說:“國外待久了,還是喜歡自己的家。”
  “我可以了解身處异鄉的苦悶。”何永旭點點頭說:“我听于太太說,你到了俄亥俄州?”
  “是的,我在那儿拿了電腦碩士。”她實在很怕談這個話題,主動又說:“我現在在一所專科教書。”
  “電腦?”他很惊訝地說:“我還以為你會學教育或文學方面,沒想到你會走那么尖端的科目。”
  “玉磷也有相同的反應。”她不服地說:“為什么每個人都一副不信的樣子?我學電腦有錯嗎?”
  “沒有錯。”他的臉上終于有了几絲笑容說:“可是,你還是那种清清純純的模樣,和四年前那個個孟茵比起來,几乎沒有什么改變。”
  “那可不行!”孟茵不知他是贊美或諷刺,忙自嘲地說:“我可是經過一番歷練,也長了四歲,不愿意再像個小女孩了。”
  “別忘了,我也長了四歲。”他望著她,帶著笑意說:“在我眼中,你永遠是個小女孩。”
  兩人聊著,几條街一晃即過,很快便來到孟茵的公寓前,她所指的三樓一片漆黑。
  “他不在嗎?”何永旭抬頭看看三樓問。
  孟茵有好一會儿不解這個“他”是指誰,而后才匆匆說:“哦……呃!他……他不在。”
  “我送你上去。”他說。
  “不必了!我們這一區很安全,瞧!門口還有警衛呢!”
  她不給他爭辯的机會,“再見!很高興見到你。”
  孟茵和警衛打聲招呼,就頭也不回地進入電梯。
  她進門的第一件事,便是如從前和何永旭的每一次約會一樣,由陽台往下看。何永旭并沒有离開,而且還抬頭看她,孟茵有若做了虧心事被抓到的孩子般朝他胡亂地揮揮手后,便躲回屋內,許久才平息那如擂鼓的心跳。
  過一會,她又忍不住探出頭,何永旭已經不在那儿了,只留下滿巷蕭索的夜風。她初次發現,住家前面的這條巷子,在夜晚時分,竟有一种說不出的凄涼。
  好了!像為四年前不愉快的結局做補償般,他們今晚和善地閒話家常,也算為彼此間畫下一個有風度的句點。
  不談過去、不論糾葛,見面說話卻沒有想像中的困難。
  何永旭仍如此溫文儒雅,一舉一動都很有分寸,仿佛他們不曾有過那些不堪回首的爭執。
  本來嘛!男婚女嫁早不相干了,何永旭方才和她的一席談話,不過是好奇,加上他天生体貼人的個性而已,只有她,還這么沉不住气,遇到他就會忍不住慌了手腳,真是太沒出息了。
  由今夜的重逢,孟茵才体悟到,往事的回憶是很美的,但有時候那份甜美,也可能化為必須獨自吞飲的苦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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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何永旭低咒一聲,他又錯過右轉路口,還得重繞一圈才能回到何詠安的競選總部。最近他老是這樣心不在焉的,都是孟茵惹的禍,也只有她才能扰得他心神不宁。
  四年了,她比以前更加的自信美麗,然而,她仍是原來的孟茵,喜歡玩捉迷藏,急了就躲。想到此,何永旭不禁笑出來,那晚他追到校外,左右不見人,心想,她的腳程不可能那么快,他就猜到她必是藏在某處。
  這些年來,他由孟茵的教訓中,學會比從前更有耐性。
  她躲,他就等,而她也真有能耐,足足躲了十分鐘,他心里本來是有些怒气的,但看到她受惊的臉孔,气也就自然而然的消去一半了。
  表面上他是和顏悅色,但心仍痛著,那年淡水河畔,孟茵只當情人和不會嫁給他的話,确實是給了他狠狠的一擊,讓他三十几年來一向有條理的生活整個迷亂,甚至在和呂淑儀离婚時,也沒教他這么失措過。
  激動后,他曾有問過自己,他是不是太過迫切,所以嚇著她了?為了体諒她的年輕,不想給她壓力,因此他不再找她,只靜待她的電話,等她自己理清兩人之間的-切。
  結果她所做的,竟是和別的男人訂婚出國!
  何永旭第一次明白到,為什么有人會沖動地想殺人!那時他真想把孟茵抓來,狠狠地搖她一頓,問她怎么能夠把吝于許給他的婚姻,輕易地給了別人?
  當陳玉磷說孟茵已和對方認識一年時,何永旭的心更寒起來。她果真是那种不甘寂寞,想找點生活刺激的女孩嗎?
  他就真的被她玩弄欺騙,差點栽在她手里嗎?
  這件事帶給他的沖擊太大,令他面對很多事時,不再只是看表面,山不見得是山,水不見得是水,他學會更圓融婉轉的處世方式,也漸漸明白林圣光所謂的道德与不道德的說法。
  比如說,以前獨裁是對,今日獨裁是錯;以前貞洁牌坊是真理,今日看來是殘忍愚昧……道德標准是因時因地而變,孟茵的所作所為,就如呂淑儀當年的決定一樣,有她們自己的立場,他雖無法苟同,但也沒有評判的資格。
  在痛苦了—陣子后,他只能說,以他的年紀,早不适合儿女情長那一套了。
  然而他不懂的是,為什么一听到她回台灣的消息,他就忍不住想見她?其實,他并未特別的想知道她的近況,他想要的不過就是看看她而已。
  沒料到的是,這一看,又看出新的思念,她的一言一行仍是止不住地牽動他的心,就像他們初相遇的那一次。
  唉!不能再讓自己縱情了,往事已矣,她已為人妻,有了那夜友善的談話,也算了卻一段心事,他還能如何呢?
  停妥車子,何永旭走進何詠安的競選總部,准備接世軒和丁華心去吃晚餐。
  辦公室內仍一團忙亂,他一眼就看見也在等人的于家元,立刻招呼說:“老婆的工作還沒結束嗎?”
  “我才正奇怪呢!你比我早离開,怎么還比我晚到?”于家元說。
  “我開過頭,繞回來時花了些時間。”何永旭解釋道。
  瑋芝正纏著世軒說話,瑋杰拿過一疊電腦繪圖紙要父親收著,那几張有卡通圖案的紙上,竟印有謝孟茵三個宇。
  “我能看看嗎?”何永旭問。
  “當然。”于家元將圖紙交給他,兩人的視線同時落到孟茵的名字上,于家元很快的說:“呃!今天下午我們請孟茵當了几個小時的保姆,我听玉磷說,你見過她了?”
  “嗯!上個星期日。”何永旭好奇地問:“你們請她當保姆,她先生不會介意嗎?”
  “她先生?”于家元的表情有些滑稽,“她又還沒結婚,哪來的先生?”
  何永旭仿佛被一記悶雷敲中,他錯愕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孟茵竟然沒有結婚?這怎么可能?她那天不是還表現出一副有丈夫的樣子嗎?她為什么要再一次欺騙他呢?
  疑問一個接一個的浮現,也令他气血上升,整個人恍若要爆炸般。她仍是他見過最莫名其妙又令人頭痛的女人,永遠不講真話,習慣性的表里不一!
  這時,世軒擺著一張苦瓜臉由廁所出來,丁華心也拿起皮包,在終于可以离開的當儿,何永旭卻冷著臉孔,隱忍著怒气說:“對不起,我突然想起一件緊急的事情非立刻處理不可,你帶世軒去吃飯吧!”
  “有什么嚴重的事……”
  丁華心尚未抗議完,何永旭已跨出步伐,像一頭失控的火車頭般沖到大馬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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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孟茵正在忙一個電腦教學程式,急促的門鈴聲嚇了她一跳,是失火了嗎?但火警偵測器并沒有響呀!
  她打開門一看,竟是何永旭,見他臉色差得像來討債的人,令她不禁脫口問道:“你怎么來了?出了什么事嗎?”
  “我有話要和你談,是你出來,還是我進去?”他的口气很沖,失去了平日的儒雅。
  面對這樣的他,孟茵無法思考,只能愣愣地站著。他不耐煩地干脆繞過她身旁,直接走入客廳。
  她如被颶風刮到似的晃了几下,看到何永旭站在謝家小小的公寓內,感覺真的好奇怪。
  她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他就丟出一個問題,“你為什么要騙我你結婚了?”
  孟茵的臉白一下,但很快便鎮定說:“我沒有騙你,我從來沒有說我結婚了。”
  “你沒有說,但也沒有否認,不是嗎?”他瞪著她說:“你一直讓我以為有這個‘丈夫’的存在,為什么?”
  他不善的態度,微微激怒了孟茵,她再也裝不出冷靜的說:“結不結婚又与你何干?我不懂你干嘛要怒气沖沖地跑來指責我呢?”
  “我……”何永旭像被問住了,他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天才說:“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么永遠不能對我坦誠呢?從我們交往開始,你在美國就有男朋友,而你不想嫁給我,卻一次次和我出來,并誤導我,即使到現在,連有沒有結婚這樣一件簡單的事,都要玩几下手段,隱瞞我。你到底是哪一种女人呢?”
  這個何永旭和几天前重逢時彬彬有禮的他判若兩人,也和四年前淡水河畔那個狂怒的男人有所不同,仿佛多了些什么,一股說不出的憤世嫉俗及銳气,似乎要把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夸大,讓她成為一個工于心計的坏女人。
  “我沒有欺騙你,我只是不想討論我的狀況。而且,我也不覺得我結婚或不結婚,与你有何關系。”孟茵痛恨被誤解,极力辯白說:“至于從前,你說我玩弄誤導,你自己不也一樣嗎?口口聲聲說和你前妻沒有感情,卻陪她去歐洲度假,你有什么資格說我?”
  “我當年到歐洲去,不是為了度假,而是因為淑儀的父母在瑞士發生嚴重的車禍,一死一傷,他們是世軒的外公、外婆,道義上我能不去嗎?”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又說:“我和你不同,我做事一向光明磊落,既然和你交往,就是真心誠意,絕不會故弄玄虛或用情不專!”
  她又為什么不問個清楚,就認定何永旭放棄她了?
  她扭緊雙手,不想讓自己崩潰。明白真相又如何?當年的她,愛鑽牛角尖,不夠成熟,很多想法及作為都是做茧自縛,若是有錯,只能怪個性,而不能再推諉給命運了。
  她將眼淚強吞回去,知道要結束這揪心的一切,就必須擺下自尊先低頭。
  于是,她用很理性平和的語調說:“對不起,我完全不曉得這件事。如果你覺得我曾誤導或欺騙過你什么,我也一并道歉,只是……只是那都屬于過去了,沒什么好再提的,不是嗎?”
  她的讓步,并沒有使他臉色緩和,反而教他眉毛更糾結地說:“為什么?為什么你沒有結婚?他不是你最后的選擇嗎?他又是哪一項不合你們謝家的傳統,讓你不要他的?”
  “沒有誰不要誰。”孟茵感覺到好疲累,“只是個性不合,彼此就很理智地解除婚約。”
  何永旭審視著她,目光深不可測,久久才說:“你總有那么多借口和理由,教人難以理解。”
  “你罵也罵過,問也問過,可以离開了嗎?”她再一次逼回淚水,走到門口下逐客令。
  沉默的壓力讓空气凝滯,好半晌,他走近她,聲音已沒有剛才的激動,像消了气的气球說:“我也很抱歉,如同你所說的,我是沒有資格說什么,我只是以為,雖然有那些過去,我們仍然可以做個朋友,但沒想到還是困難重重。”
  這話是另一种傷害,她再受不了了,咬著下唇說:“你走吧!我听玉磷姐說,你已經有個論及婚嫁的女朋友,我不希望這些沒有必要的牽扯又被人冠上玩弄、欺騙或誤導的字眼,請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我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四周悄然無聲,只剩遠方隱隱的車聲和人聲。何永旭站了一會儿,什么話都沒說,只是靜靜离去。出了大門,還不忘將鎖輕輕扣上。
  听到那一聲“喀答!”,孟茵的眼淚立刻奪眶而出,所有的堅強及偽裝像是都不存在了。
  連做朋友都困難重重,多可怕的一句話呀!
  若他去歐洲并非變心或懲罰,那她閃電般的和黃維中訂婚出國的事,的确是很冷酷無情,甚至沒有道德原則,難怪他會對她有諸多不滿及不堪的評价,就如當年他對呂淑儀般,沒有几句正面的好話。
  唉!還說什么共黎明黃昏,共飲一源頭水,全是痴人說夢!今生与他無緣,竟連在他記憶中一個美好的形象都沒有,她怎會把事情弄到如此可悲的地步呢?
   
         ☆        ☆        ☆
   
  孟茵疲累地轉進巷口,這些天來她總是吃不好、睡不好,整個人無精打采。將近家門時,她意外地看到何永旭站在那里,穿著毛衣和西裝外套,像是剛從學校過來。
  她突然有些生气,他到底怎么搞的?老以為是最后一次見面了,卻又要突然冒出來,扰得人連療傷的机會都沒有,這一回他又要什么呢?
  “嗨!孟茵。”何永旭的語气一如平日,仿佛爭執不曾發生過,“有沒有空?我請你吃個便飯。”
  “為什么?”她用怀疑的眼光看著他。
  “如果你需要理由,我有三個。”他笑一笑,居然長篇大論的說:“第一,我要為上次的事道歉,我表現得很沒有風度,第二,很高興你回國,應該為你接風,第三,我討論會開到一半,很想見你,把學生赶走,人就來了。這些理由足夠了嗎?”
  孟茵隱約覺得,這几個理由都不是真的,所以仍舊板著臉孔說:“你不是很清楚的說過,我們連做朋友都是困難重重嗎?”
  “但不和你做朋友,也是困難重重。”他故意歎一口气說:“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這句話,根本行不通,我們同住在一個城市里,要避開彼此是不可能的事。”
  “怎么不可能?”她看著薄暮下他依然英俊的臉孔說:“我不去吵你,你也別來吵我,再簡單不過了。”
  “是呀!我也是這么想,但知易行難呀!”他一副很困惑的樣子,“所以,我想找你吃一頓飯,順便討論一下有沒有知易行易的辦法,這可以算是我第四個理由吧!”
  “我能有什么辦法呢?”孟茵并沒有被他逗笑,因為這個何永旭和以前不太相同,不是憤怒,也不是友善,反而像在玩某种游戲。
  “記得我以前要約你,花了多大的力气嗎?”他自我調侃地兌:“現在連吃頓飯都還是那么不容易,可見我的技巧一點都沒有進步。”
  這一回,孟茵笑了,但她很快的壓抑住自己,神情极勉強地說:“好吧!但別走太遠,我今天很累了。”
  他們在附近找了一個安靜的西餐廳,有柔柔的燈光和輕輕的音樂,兩人的交談比想像中平和,問題大都集中在美國的生活,气氛還算不錯。
  “我們曾開八個小時的車直奔紐約,大伙輪流當司机,但還是累,最后都要大聲唱歌和說些瘋言瘋語來當興奮劑,真是有意思。”孟茵憶起那段留學的日子說。
  “我們麻省則是流行沿九十五號公路南下到佛羅里達州玩,听說也是要開個几天几夜。”何永旭也說。
  “听說?你自己沒去過嗎?”她耳尖地問。
  “我哪儿都沒去。”他說:“我當時有家累,和單身同學搭不上線;但我的家眷又長年不在,和已婚同學也很難湊到一塊儿,所以有活動時,兩邊的人都不怎么找我。”
  “哦!那么可怜呀?”孟茵半開玩笑地說。
  “是很可怜。”他一本正經地說:“我的步調老是和別人不大一樣,當別人在追女朋友時,我在讀書;別人在暢游天下時,我娶妻生子;等別人娶妻生子時,我卻又在這里逗女朋友。”
  “我可不是你的女朋友。”她不喜歡他話中的含義。
  何永旭沒有回答,只叫侍者把桌子收拾干淨,端兩杯咖啡來,孟茵知道,他就要說出今天真正的目的了。
  “孟茵。”他靜靜地看著她,“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和你,形同陌路不可能,當朋友很困難,現在似乎只剩下一條路。事實上,這是以前你的提議,我不過是拿來引用而已。”
  孟茵手握著咖啡杯,他是指什么提議呢?
  “那年夏天在淡水河畔,”他停頓一下說:“你曾問我,我們只當情人好不好,你還記得嗎?”
  “那只是我以前的幼稚想法,你還提它干什么呢?”她的雙頰熱辣辣地燙著,巴不得能有個地洞鑽下去。
  “我給你的答复或許慢了一些。”他無視于她的坐立難安說:“但我現在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接受。”
  “你瘋了!”孟茵惊得差點打翻咖啡杯,又不得不壓低聲音說:“四年前的話哪能算數?而且,你已經有個論及婚嫁的女朋友,怎么能再說這种話呢?”
  “那當年你在美國已有淪及婚嫁的男朋友,又為何還要做那种提議呢?”他立刻回駁,神情十分嚴肅,“此刻我們不過是角色互換而已。”
  “我那時候沒有和他論及婚嫁!”她脫口而出。
  “是嗎?沒有論及婚嫁,為什么才一下子就訂婚?想必是感情已到達某种程度了吧?”他臉色不太好地說。
  “我……”孟茵有滿腹難言的苦衷,只有把話鋒一轉,“不!你不是那种人!你說過,你和我不同,你不會故弄玄虛或用情不專,你既然有了女朋友,自然不會找我當……情人……”
  “人都會改變的,不是嗎?”他盯著她的眼光依然不放松,“林圣光曾說我太講道德,容易為人所利用,我以前不懂,但我現在逐漸明白了。我常想,我或許就是太強調君子風度及原則,才會敗在另一個男人的手上,失去了你。”
  “天呀!你把它說得像是一場戰爭。”孟茵不敢相信耿直的何永旭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男人一旦脫去文明的外衣,都可以是野蠻的戰士。”他突然皺眉說:“告訴我,那個‘未婚夫’去了,是不是有別的男人加入戰場了?”
  “不干你的事。”她生气地說,恨他這种蠻橫態度。
  “說得好!你的男朋友不干我的事,我的女朋友也不干你的事。”他的眼內有著冷冷而堅定的光,“只當情人,不講承諾、不必負責,不需顧及任何人的想法,快快樂樂地狂愛一場,這不是你當年所要的嗎?”
  “不!我現在不要了。”她心痛地回答。
  “那么,你現在需要什么呢?”他神情不變地問。
  孟茵覺得自己陷在一團混亂中,她為何不能一走了之就算了,還來吃什么飯?談什么天?結果白遭一番羞辱罷了。
  “我想了很久。”他繼續往下說:“夫妻、陌路人、朋友,我們都做不成,只有情人是最好的方式了。”
  “不!”孟茵終于受不了的說:“我不能贊同你的論調,別說我們之間已沒有男女情愛,而且,你身邊還有一個女朋友,我……我不能陷入這种三角關系,去做不道德的……”
  她再也接不下去了,只能站起身匆匆离去,完全忽略了何永旭眼中的痛苦和沮喪。
  一陣寒風吹來,仍驅不散她火熱的頰和迷亂的心。這個何永旭是個十足的陌生人,以前他再怎么憤怒,都還是強力自制、謹守原則,絕不會做出‘違法亂紀’之事。
  太可笑了!四年前,她只想當情人,是因為太愛他,怕婚姻的丑陋面會扼殺愛情。四年后,他要當情人又是為了什么?輕視?報复?懲罰?游戲?還是一种非得到不可的心理?
  走到家門口,孟茵心有所感地回過頭,見何永旭站在一段距离之外,和她點個頭后,就把車子開走了。
  在這個時候,他還要像正人君子般護送她平安到家,不是太諷刺了嗎?她心里沉重地想著。
   
         ☆        ☆        ☆
   
  好几天過去,何永旭始終沒有消息,那日的會晤,好像是他一時心血來潮的惡作劇,讓她煩亂不已。
  某個晚上,已過九點,孟茵坐在椅子上發呆,門鈴聲響了,仿如有心電感應般,她知道那是何永旭。
  “對不起,這么晚了還來吵你。”站在門外的何永旭看起來很疲憊,但仍不忘原有的禮貌說:“我一直忙到現在,回家經過這里,看到你的燈還亮著,就忍不住上來了。”
  騙人!他的家根本不在這個方向。但孟茵沒有揭穿他,只說:“有什么事嗎?”
  “沒有事,只是很累,我開車時差點睡著了。”他手靠在牆上說:“介意我進來坐坐嗎?”
  介意,當然介意!孟茵暗忖著,很怕他們之間又起了傷人的爭執,但擔心歸擔心,她仍側身讓他走入客廳。
  他臉上帶著友善的笑容,在屋子四處看著,仿佛是第一次登門拜訪的客人。
  “請坐。”孟茵有些不自在地說,“我家很小,一眼就可以看完,不像你家的豪華壯觀,有几進几出的廳堂。”
  “還是對富貴人家有成見嗎?”他笑著說:“其實我家大門大戶的,進出還真容易;你家才是真正的大門深似海,我等了那么多年,才能登堂入室。”
  “你真的有些不太一樣了。”她站得遠遠的說:“說起話來,不但拐彎抹角,還油腔滑調。”
  “經過你和世軒的調教,我能不變嗎?”何永旭看著她說:“我發現你和世軒都有好几個心眼,每句話后面都有另一層意思,你還不只,可能有三、四層呢!”
  “你在胡說什么呀?”孟茵皺著眉說。
  “不但如此,還把別人的話分离出好几層來。”他自顧自的說:“我可能需要變成-只八爪大章魚,才能和你接招拆招吧!”
  想到一只大章魚有何永旭的臉,她不禁噗哧一笑。
  “很高興能逗你開心。”他溫柔地說:“前几次見到你,你都快哭出來了。”
  “我才沒有!”她心虛地否認。
  他走到柜子邊,看看全家福照片說:“你一個人住嗎,你的家人呢?”
  “我爸媽去美國看我姐姐和弟弟,所以,暫時我一個人看家。”她說。
  “你一個人,安全嗎?”他轉過頭問。
  “有瞥衛和保全系統,怕什么呢?”她回答。
  “可是那個瞥衛每次都放我上來,根本不盤查,我覺得不太可靠。”他不以為然地說。
  “誰教你長得一副‘好人’臉嘛!”她心情稍稍輕松地說:“拜托你坐下吧!你站在那里,好像游小人國的格弗烈。”
  “你太夸張了吧?”他笑出來說。
  他的笑聲再度緩和了气氛,她走近說:“你要不要吃喝點什么?”
  “一杯茶吧!如果方便的話。”他說。
  孟茵在廚房里慢慢的燒水泡茶,同時試著平复因他而激動的情緒。沒想到他們經過嚴重的沖突后,還能靜心談笑,使得這一刻就更顯得珍貴了。
  茶端出去時,何永旭已靠在沙發上睡著了,可見他的疲倦不是假的。孟茵只能默默地坐在一旁,痴痴地望著他。
  四年的歲月真是在何永旭身上留下了痕跡,他的額頭、眼角都有淡淡的紋路,發梢帶著几根白發,不過也如陳玉磷所說的,他愈老愈有魅力,也更迷人。
  難怪丁華心會拿他當寶,机會曾經是自己的,只是她很稚气地放棄了。
  輕歎一口气!孟茵拿了毯子替他蓋上,他只動一下,又繼續沉睡。她仍坐在一旁看他,隨著呼吸聲、風聲及時鐘的滴答聲,如同催眠曲,她也不知不覺地進入夢鄉。
  她被一陣晃動感惊醒,以為是地震,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何永旭深不見底的眸子。她正在他溫暖的臂膀里,兩人都渾身熱烘烘的。
  他一將她放到床上,她便慌忙地坐起,臥房內只亮著一盞小燈,親密的气氛彌漫著。
  “我想抱你進來,沒想到吵醒你了。”他低聲說。
  “已經一點多了呀?”她看到桌上的鐘,十分訝异。
  “是呀!我們都睡著了。”他高大的身軀站在床前,又离她如此近,有一种令人心跳加速的壓力。
  “你該走了吧?”她不安地問。
  “如果我不呢?”他進一步坐在她床邊,碰到她的手說:“如果我要留下呢?”
  “我說過絕不做你的情人……”
  她心甘、她情愿,當他的情人与他共嘗云雨滋味,不一直是她的夢想嗎?那就在此刻成全他,也成全自己吧!
  兩人隔著床,低喘著气,左右對峙著。
  最后,何永旭眼中的欲望漸平,气息也漸定,才略帶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失控了,我今天來并沒有……打算發生這件事……”
  “我……我了解。”她不敢看他,臉不爭气地紅了,“什么都別說了……”
  “真是太晚了,我該走了。”他苦笑一下又說:“晚安,公主。”
  她沒听錯吧?他又叫她‘公主’了嗎?
  他走后,孟茵不斷回想他最后的几句話。“太晚了”是指時間太晚,抑或是他們之間太晚了呢?
  她愣愣地坐在床沿,偶一回頭,看見鏡中的自己,兩眼晶亮、臉泛桃紅,襯衫已開好几個扣子,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膚,有一种奇异之美。
  黃維中曾說她是雪后,沒有感情、沒有欲望,怎么她一碰到何永旭,就如冰霜遇到陽光,不由自主地融化了呢?
  唯一的差別,就只有愛与不愛而已吧?
  她愛何永旭,四年來絲毫不變,心靈及肉体都無法抗拒。但何永旭呢?今夜的他,不再是發乎情、止乎禮的紳士,而是狂野的急色模樣,他把她當成那种隨便的女人了嗎?他真的對她再也沒有尊重嗎?
  她對著鏡子凄然一笑。以前何永旭待她如瓷器般珍貴,不敢褻瀆,小心地怕砸碎她,但如今看來,他心目中完美的‘公主’是丁華心,再也不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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