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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年后,汾陽城。
  宗天由河口下了渡輪,沒走几條街,就發現城里的人潮又增加了。不用想他明白,這是今年六月直系及奉系大戰的結果。唉!軍閥的禍國殃民何時了?老百姓的流离失所何時了?而他自己,也存在著有家歸不得的煩惱,只是他的問題很容易解除,如果他肯下得了決心的話。
  走到大街,他故意繞過合興木材行。其實也沒什么触景傷情的,時間不早了,他不想做沒有必要的逗留。
  是的,過去几年來,他已經做了很多沒必要的事。去年秋天到琉璃河,就是他一生最愚蠢的舉動,自己的用心良苦,只成了別人的一大笑話。
  他一直不愿去回想那五天被囚禁的日子。秦鴻鈞軟硬兼施,后來一句“命里有時終需有,命里無時莫強求”的話,才擊潰他一味的頑強。
  “我松你的綁,你發誓不去破坏人家的婚禮?”秦鴻鈞仍不放心地問。
  “我發誓,我對她已死絕了心,若再有任何輕舉妄動,愿遭天誅地滅!”
  宗天面無表情地說。
  為了表示決心,他還洒血寫下“蒼鷹從此去,不再戀琉璃”的句子,算是昨日种种之死,對過去做一個完全的了斷。
  他回家住了几個月,在芙玉的婚禮過后,因受不了家人的催婚,才北上浮山去找季襄,結果卻在那儿行起醫來。
  這一年來,芙玉怀孕,慧梅嫁人,宗義也開始說親事,若他不准備學師父獨身一輩子,是應該成家了。
  一走進奉恩堂,几個伙計迎土來,搶著說:“少爺,你怎么這會儿才到?
  秦師父和宿川來的胡大夫都等你好多天了。”
  宗天移步到大廳,德坤宏亮的笑聲首先傳來。屋內擠滿了人,連克明和芙玉都在。
  “哈!總算見到人啦!我們由南方水陸都比你快,還擔心你在路上被什么事耽擱了呢!”久不見面的惠生,一瞧宗天,便開心地叫嚷。
  “我不是說過嗎?六月吳佩孚和張作霖打了一仗,留下許多散兵散圍在地方作亂,直線走不了,只好繞彎路,自然就慢了。”秦孝銘說。
  “路上有危險嗎?”德坤關心地問。
  “還好,我坐阿標的卡車回來,兩人身上都帶槍,除了難民,倒沒碰見土匪。”宗天說。
  “你那浮山礦區,不是离戰場很近嗎?有沒有受到波及?”惠生好奇地問。
  “沒有。直奉兩系都有官員投資這個礦區,他們還不至于斷自己的財路,所以我們那儿很安全,還有不少人來避難。”宗天回答。
  應付完這些問題,宗天才有机會和每個人招呼問候。向秦鴻鈞請安時,師徒間有些尷尬,搶親之事,除了當事人,加上德坤,就沒有其它人知道了,他們也從來不提這件事,彷佛它不曾發生過。
  惠生特別介紹的是他女儿元媛。宗天上回見她時,她才是十五歲的小丫頭,如今都十九歲了吧?和湘文恰巧是同齡……該死!他怎么又想到這個名字?
  “元媛說秦大哥好久不到宿州,所以吵著要土來見你。”惠生笑嘻嘻地說。
  “是爹爹想見,怎么又扯到我了?”元媛嬌嗔地說。
  “哦!是,是,我說錯了!”惠生轉向宗天說:“見到你,我又忍不住想考考你。我有一個病人,年約五十,常頭痛心煩,面赤失眠,肝火上升,我給他服用天麻、鉤藤等瀉肝之藥,為何初期有效,后來沒有用?”
  “那是因為他体質改變了,由最初的肝陽偏亢,變成后來的陰虛陽亢,最后還可能成為陰陽兩虛,所以我們要不斷的換藥。這在西洋有個詞儿,叫做‘高血壓’。”宗天有條不紊地回答。
  “說得好!完全符合我的心意。”惠生高興地說。
  “我大哥和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徒弟,怎么會差呢?”秦鴻鈞笑著說。
  “而且還青出于藍,更胜于藍,連西洋醫術他都會了。”德坤笑得眼都謎起。“西洋醫術全是雕虫小技,取一兩樣用之可以,但可不能代替中醫。畢竟中國人不是洋鬼子,血气及經絡都不相同,不可混為一談。”秦孝銘不忘教訓說。
  若在以前,定會又有一番激辯,但宗天已二十五歲,歷經人事,個性沉潛了許多,知道一時快意不會有任何好處,因此對父親的話,只有唯唯稱是。
  “看來宗天仍足堪當我的乘龍快婿喲!”惠生乘机接過話題說。
  “爹!”元媛緋紅著一張臉,充滿少女嬌羞的姿態。
  在場的人皆趣味盎然,大家都希望能玉成好事,只差沒有拍手贊成了。
  宗天卻很不喜歡這种气氛,他很突兀地就問秦鴻鈞,“這次的陳炯明叛變,据說情況很糟?”
  “是很糟,雖然亂事平定,但軍政府元气大傷,到現在還處于重整階段。”
  秦鴻鈞說。
  “我就說軍閥不可靠。這回孫大元帥該成立一支革命軍隊了吧?”宗天說。
  “對!這回是痛定思痛了!目前我們正在秘密招生,打算在黃埔建一所軍校。”秦鴻鈞說。
  “我打算去報名,以行動來救國救民!”一直沉默的宗義開口說。
  “我不准!你大哥長年不在家,你也不在,這個家怎么辦呢?”瑞鳳立刻反對說。
  “大哥,爹娘說你若能回家娶妻生子,他們就讓我跟叔叔到南方去。”宗義滿臉懇求地說:“你就行行好吧!娶房媳婦,安定下來,也輪到我去外頭闖蕩了。”
  哦?這次全家總動員,連宗義也派上用場,看來這個中秋節不好過了。宗天像往常一樣,鼓勵一下弟弟,再虛應大家,但他知道,長輩們不曾善罷甘休的,因為他們把新娘子都擺在他面前了。
         ※        ※         ※
  接下去几日,宗天和元媛被大伙湊在一塊儿,彼此也逐漸熟稔。在他假期的最后一天,秦孝銘夫婦很鄭重地和他談這件婚事。
  “其實你惠生叔早有這心意,但礙于元媛年紀還不,所以不曾認真過。”
  瑞鳳開口說:“沒想到你到了二十五歲尚未成親,元媛也到了嫁娶之時,或許這就是你們的緣份。”
  “對你的婚姻,我不曾有意見,因為你總說男儿志在四方。”秦孝銘說:
  “但你爺爺年歲大了,不得不有個交代。這些年來,你天下也看夠了吧?”
  其實不用父母的說服,他自己也覺得沒有理由再拖延。不過是個妻子,不過是傳宗接代的使命,何必要自苦如此?他最后點頭同意,但附加一個條件說:
  “我必須把浮山的醫院事務做個結束,去了這一趟,我就會長期在家了。至于元媛那儿,親事暫且不提,一切等我回來再進行,好嗎?”
  “能不好嗎?總算盼到你一個‘肯’字了。”瑞鳳笑著說:“不過,你可要快喲!元媛條件好,擔心你一慢,她就被人訂走啦!”
  當晚,他在母親的屋內閒聊天,芙玉和元媛走進來,宗天本想离開,卻硬被母親留下來。
  他坐在一旁,玩著手上的杯子。
  因他在場,元媛顯得有几分羞怯,但也多了一种女孩家的嫵媚。四年前,他就覺得她和湘文有部份神似,今日看來,身高体態仍差不多,臉型五官也都一樣清麗,只是元媛更開朗活潑,更具現代女子的特質,絕沒有湘文的膽小、儒弱、优柔寡斷、故步自封、出爾反爾、意志不堅、愛慕虛榮……
  宗天愈想臉愈陰沉,差點捏碎手中的茶杯。
  一旁的三個女人都沒注意到他的异樣,仍專心地討論芙玉肚子里的嬰孩。
  “我想在帽上繡花,但太小了呀!連針腳都難穿。”瑞鳳指著她為外孫做的衣物說:“如果范家的湘文還在就好了,就她有那個能耐做這細工。”
  “娘,你有机會啦!我昨天才听湘秀說,湘文回娘家了。”芙玉不經心地說。
  “哦?嫁那么遠,怎么這時候回娘家呢?”瑞鳳問。
  “是長住。她那儿的丈夫過世了,對方看她沒儿沒女,所以就送她回來。”
  芙玉突然想到,轉向元媛說:“對了!這個湘文是嫁到你們宿州,她的丈夫夏訓之,你應該知道吧?”
  “夏家是我們宿州的首富,怎會沒听過呢?”元媛說:“那個夏訓之是真的死了,今年四月我爹還去診過他的痛,是騎馬摔斷脖子的。”
  “怎么會呢?湘文那女孩看起來挺聰明有福气的,嫁過去才半年光景就守寡,也末免太命苦了。”瑞鳳感歎她說。
  “我沒見過夏訓之的妻子,但卻听過很多有關她的傳聞。”元媛有些猶豫地說:“有人說她不守婦道,早就被夏家休离了。”
  “不守婦道?怎么可能呢?湘文溫柔乖巧,絕不是這种人,謠言總是不可信的……”芙玉連忙說。
  這時,宗天的杯子突然掉到地上,裂成好几塊。他的臉色十分難看,嘴里囁嚅几句,徑自去撿碎片,但動作卻顯得生澀笨拙,彷佛一個盲人,沒几下手就割出一條血痕。
  “我來!我來!”瑞鳳心疼地說。
  “呀!血流不少,快去上藥。”元媛急著說。
  “我沒事。”宗天硬硬地說一句,往前頭的藥局去。
  他的心完全不在傷口上,只在湘文。她回來了,成了寡婦,她自由了?!
  不!她自由關他什么事?他們早是不相干的人,依她的三從四德,她會幽幽怨怨地守寡,守到一座貞洁牌坊,再抱著它成白骨一堆。太可怕了!那是個魔咒,勿忘我的魔咒,他不會再受影響,跌入她那病態的世界中。
  但元媛又怎么說?不守婦道、休离?湘文婚后并不幸福嗎?
  天呀!不要再想了!他的另一只手壓到傷口,一股穿心的銳痛襲來。反正他明天就要到浮山去,遠离一切是非,再娶一房妻,就有安全的保壘了。
         ※        ※         ※
  在隴村學堂最僻靜的一角,湘文教著几個女孩做鞋繡花,她們大都十來歲,最長的還与她年紀相當。
  吳校長開這門課后,有更多女生同意來上課,順便也就學些國語算術。
  平日她們都是邊學邊聊天,今天最長的金花訂了婚期,大伙便繞著婚禮的事打轉。
  “范老師,那你呢?你和金花平大,也該嫁人了吧?”有人問。
  “我和吳校長一樣,是不打算結婚的。”湘文說。
  教室內馬上嘰嘰呱呱起來,一部分說不結婚的好處,一部分說坏處,然而這种想法,在她們心中仍是不可思議的。
  湘文只是靜靜地微笑,她已經度過了“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心境,本來很淡的人生,現在就更淡了。
  她一生的顏色全集中在去年的秋季。有時道路的選擇并不難,接到宗天的帕子前,她決定不嫁夏訓之;接到帕子以后,她更是義無反顧,因為這段感情已從她手中消逝,她更不能將它由心上抹殺,在人生中磨蝕。
  反正她所用的方法很委婉,除了她己身外,牽連不到任何人,完全沒有宗天玉石俱焚的慘烈。
  在确定宗天已离開的那一日,她反复思量過后告訴范兆青說:“大哥,我不能嫁給夏訓之。”“為什么?”范兆青如她所預期地問。
  “因為……因為我在被擄的時候,曾遭一名土匪的玷辱。”湘文深吸一口气說:“我已不是清白之身,沒有資格當夏家媳婦了。”
  她還記得當時范兆青的神情,先是惊愕的說不出話,再是詢問,然后暴跳咒罵,接著長吁短歎。最初她還跟著手足無措,后來大家的反應都相同,她也就如帶上一個面具,平靜的忍受投來的异樣眼光。
  夏家自然是迫不及待地退親,扣在身上十年的枷鎖一夕解除,范家是退得無奈,因宿州遙遠,故而除了親爹娘和大哥外,其余親朋好友都不知情,只當她仍舊嫁進了夏家。
  她被留在杭州。
  然而,有了玷辱的印記,人品也似沾了瑕疵,原本親密的表姊妹和她疏遠,舅舅及舅母也有了嫌惡的眼光,彷佛她身上有會傳染的疾病。
  后來,湘文又被送到了尼姑庵,在吃齋念佛中,她一直想著璇芝所說的獨立自主,她想著宗天的高牆之論。如今高牆倒塌,她還要為自己豎立另一座藩篱嗎?
  于是,今年初她聯絡了吳校長,來到隴村學堂,開始她自力更生的日子。
  暑假時她捎信給汾陽的父母,范兆青立刻來訪,也帶來意想不到的消息,他說:“夏訓之死了。”
  湘文說不出是什么感覺,一個她差點托付終身的人竟死于非命,心里或許有一點悲憫吧!
  “爹說你可以用寡婦的身份回家,這樣就不必流落在外了。”范兆青說。
  “難道就不能實話實說嗎?到現在還背著夏家的名,總不太好吧?”湘文遲疑地問。
  “你又不是不明白我們的社會,當寡婦還有些地位,像你那种……情況,反而一輩子抬不起頭來。”范兆青說。
  的确,她回汾陽時,每個人都抱著怜惜的態度;若是按了她對夏家的說法,恐怕又是進尼姑庵一條路了。命運也真怪,一個宗天,就把她單純的人生岔出好几种情節來,像一套套的戲,但,她從來不后悔。
  中秋節時,湘秀無意中透露宗天的消息,她才知道他還是習慣四海遨游。
  “不過,他這回真要定下來了。芙玉說那女孩是他們世交之女,很可愛,她大哥也點頭同意了。”湘秀文說。
  湘文听了,心中酸酸楚楚的。想他所有過的執著及后來的憤恨,她多想告訴他,她并沒有辜負他的感情,只是一切在她收到那條帕子時,都太晚了。
  下課鈴響,學生們像鳥儿般飛出去。湘文正收拾絲線碎布,吳校長走進來,手里還揚著一封信。
  “璇芝來信了嗎?”湘文直覺問。
  “不,是珣美,她剛得了一個胖女娃。”蘊明說。
  “真的?太好了!”湘文高興地說:“我縫的那些漂亮衣棠就有用了,我馬上差人送去。”
  “何不你親自去一趟呢?”蘊明接著解釋說:“珣美說,她正在坐月子,學校缺老師,緊急向我調借一個。我想,你和珣美也算熟悉,不如就由你去,學校和家里兩頭都可以幫忙。”
  “可是……我教學的經驗并不夠……”湘文說。
  “你教得夠好了!女紅不用說,還有唱游課、國語課,你都可以帶。我推荐的人選,一定沒問題。”蘊明說。
  “可是,珣美一直以為我嫁到宿州,見到我豈不覺得奇怪?”湘文心中仍有猶疑。
  “就告訴她實話吧!珣美也是見過世面的女子,她不會因此而看不起你的。”蘊明保證的說。
  什么是真正的實話呢?為了不扯到宗天,她對吳校長所說的,是土匪玷辱的那一套,但想到珣美那真誠如陽光般的笑容,她說得出口嗎?
  盡管心中以為不妥,但在吳校長殷殷的期盼下,湘文仍同意去浮山,為珣美代三個月的課。
         ※        ※         ※
  浮山是以銅礦聞名,在一望無際的大豆高梁田里,它浮起如一條欲飛的龍。
  以往它是落后的小村,只排排住著挖礦的工人,后來一些北京的學者進駐,為的是想找出能做電燈的鎢礦。逐漸的,外國人來,傳教士來,浮山就成了一個進步的小鎮。
  珣美辦的是浮山唯一的小學,就在教室及醫院的對面,中間一條石路,可通對面車來車往的大街。
  宗天跨過石路,來看產后的珣美。
  掀開兩道門帘,到了最里間的廂房,傳來濃濃的中藥味。珣美正抱著嬰儿走來走去。
  “嫂子,你該躺在床上多休息的。”宗天見了便說。
  “麥神父說,產婦應該多下床走動,才恢复得快。”珣美回他說。
  “你還真听麥神父的話,一下就打破你母親婆婆几千年傳下的禁忌。”宗天笑著說。
  “我呀!從不拘泥什么,是哪個好,就用哪個。”珣美說:“瞧,我不是用西洋方式接生,用中藥補身嗎?”
  “你呀!是喜歡什么就什么,才不管它好不好。”宗天說:“唐師兄說,你不是中西并用,而是不中不西。”
  “你才是不中不西呢!”珣美說:“你明明中醫出身,又以西醫看病;明明在洋醫院,又要接管奉恩堂,你真是充滿矛盾的人。”宗天笑笑,專心替嬰儿檢查,并不回答。
  “你真的一個月后就回汾陽,不再來了嗎?”珣美又問。
  “還會再來,我這儿的實驗是不能帶回去做的。”宗天穿好嬰儿的衣裳,換個話題問:“她取了名字沒?”
  “季襄說,為了慶祝他們發現另一處鎢礦,就叫她‘鎢儿’。”
  “天呀!一個漂亮的女娃,怎么可以取這么剛硬的名呢?”宗天失笑地說。
  “對呀!季襄可倔啦!協調了半天,最后才用了音很相似的‘嫵儿’。”
  “這還差不多。”他點點頭說。
  正談著,外頭傳來敲門聲。
  珣美說:“可能是代課老師來了,你先幫我出去看看。”
  宗天來到外間,在半開的門邊,看到一個穿米色夾襖旗袍的女子,光影照到她的臉上,除了長辮子換成髻外,正是他試圖要忘怀的湘文!
  他瞪視著她,久久無法言語。
  湘文的惊詫更甚,她手中提的包袱掉到地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他的聲音中充滿怒气,彷佛還延續著一年前對她的恨意。
  “我……我并不曉得你在這里……”湘文慌張地回答。
  “那你來做什么?”他走近一步,像被触怒的刺蝟。
  “我是來當代課老師的……”她退后一步,結巴的說。
  “代課老師?你要騙誰?你哪會教書?你只會嫁給有錢人,當少奶奶享清福而已!”他更生气地說。
  湘文強迫自己冷靜,她已不是昔日那個未經大風大浪的小女孩。正要解釋時,她看見珣美掀開帘子向外看。
  “珣美姊!”湘文如逢救星般的跑過去。
  “怎么會是你?!真是意外的惊喜。”珣美張大眼說。
  “是吳校長派我來的。”湘文說。
  “你……你不是嫁人了嗎?”珣美的眸子睜得更大。
  “你在做月子,別淨站著。”湘文扶她進房坐著,看到床上紅咚咚的嬰孩,立刻說:“好美的娃娃,和你長得好象呀!”
  珣美新做母親,不免要提起女儿几句。宗天跟了進來,靠著牆,冷吟他看著一切。
  珣美聊著聊著,突然想起正事,忙問:“你還沒告訴我,你怎么會到浮山來的?你丈夫呢?”
  湘文抱著孩子,感覺到宗天如針刺般的注視。她原本想說土匪那一段,但這一來必然穿幫,所以換了另一個版本說:“他半年前騎馬出意外死了。”
  “什么?”珣美看著她,眼眶泛出淚水說:“哦!可怜的湘文,你一定很傷心,很難過。命運對你太不公平了,你還算新娘子呢!”
  湘文低著頭,把全付的注意力放在嫵儿身上。她不該欺騙好心腸的珣美,更糟的是,在宗天的虎視耽耽下,她太緊張,做不出寡婦悲哀的樣子。
  “珣美姊,事情已經過去,我也不怨天尤人。”湘文的語調极輕,怕露出破綻,“瞧,我現在不是很好嗎?回到北方,我一直在吳校長那儿教女紅,還有一些音樂……”
  “你不是該在夏家,替死去的丈夫守一輩子的寡嗎?”宗天不怀好意地說。
  “現在已經沒有人興那一套啦!湘文才十九歲,守寡多恐怖呀!”珣美這才發現宗天一直佇立在那里,說:“我沒想到你竟然還有這种迂腐的想法。”
  “不是我。”宗天板著臉孔說:“思想迂腐保守的是范家三小姐,她連包辦的婚姻都嫁了,寡還不能守嗎?”
  “哦!我差點忘了你們兩個是認識的!”珣美雙手一拍說:“以后就麻煩你多多照顧這位‘新’老師了。”
  “据我所知,范小姐沒進過學堂,又怎能教書呢?”宗天一副找碴的模樣。
  “我說過,我教女紅,還有七、八歲的孩子都沒問題。另外,我還會彈風琴,教音樂。”湘文忍不住回辯。
  “你會風琴?太好了!我們教堂里放了一架,還沒有人懂得彈奏呢!”珣美高興地說。
  “哼!光會女紅和風琴,怎么有資格當老師……”宗天又開始批評。
  “宗天,你今天是吃錯藥了嗎?火藥味儿特別重。”珣美狐疑地看著他,“我們湘文是哪儿得罪你了,你干嘛老唱反調?”
  “你不覺得湘文太年輕,經驗不足,應該換另一位老師來嗎?”宗天仍毫不收斂地說。
  珣美柳眉一豎,頭一回對宗天發脾气說:“秦大夫,學校我在辦,醫院你在開,你不覺得你管太多了嗎?!”
  宗天頓時無言,一看到湘文,他又差點失了控。也顧不得有禮或無禮,他不做解釋地便沖了出去,背后猶傳來珣美的聲音說:“奇怪,認識宗天那么多年,還沒見過他這斗牛似的德行,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斗牛?他竟成了愚蠢可笑的斗牛?
  都是湘文!天地如此廣,她為何偏偏出現在他面前?他曾經痛心疾首地寫下“蒼鷹從此飛”,她為何也揚起翼到浮山來?他心中千百個不平与不服,重重踏上石路,橫掃起一堆落葉。
  回到醫院,看了几個病人,情緒仍非常激動。他又踏過石路,往學校宿舍的廂房走去。
  才下石階,就恰巧看見湘文進入一間空房。很好,她落了單,正好有机會讓他把話說清楚。
  湘文開了右扇門,打量著桌床齊全的室內。突然左扇門“砰”地一聲,嚇得她轉過身,看見宗天,她手上的包袱又落地一次。
  他橫眉豎眼地劈頭就說:“我不相信你對我在浮山的事,一點都不知情!
  告訴我,你到底是為什么而來?”
  “我是真的不知道呀!”湘文說。
  “怎么可能?你二姊和芙玉走得很近,難道她都沒有提嗎?”他仍一副指控的樣子。
  “沒人問就自然沒有人提。”她回答說。
  這話不但消減不了他的怒气,反而讓他更毛躁,“無論如何,去年在琉璃河畔,你堅持跟我師父走時,我們就恩斷情絕了!你明白嗎?我對你再也沒有一點感覺,不是朋友,甚至連兆青的妹妹都不是!你只是一個我想遺忘,發誓永遠不要再見到的人。”
  他的憤恨除去了湘文僅有的防備心,她眼眶發熱,想說抱歉,想給他安慰,想平息他所有的痛苦。但他不給她机會的繼續說下去:
  “可是你偏不放過我!金山銀海的夏家你不待,為何要回到汾陽?而汾陽你不安份守己地守著,為何要到浮山?這是我的地盤,你若知趣,就不該踏進一步!”
  他的指責,聲聲嚴厲,只差沒說出羞辱的言詞了。此刻,湘文也不得不反駁說:“我已經說過好几次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浮山。如果我事先知情,我一定躲得遠遠的,不會讓你看到!”
  “好!我就等你這句話!”他臉上有某种殘忍的表情,“現在你曉得我在浮山了,可否請你打道回府,別打扰我的清靜呢?”
  “我……這怎么可能呢?珣美姊好不容易盼到我來,學校需要代課老師,她也需要幫手,我不能棄之不顧!還有,我若回去,又如何向吳校長交代呢?”
  她搖著頭說。
  “所以,你存心要在這儿搗亂?”他咬著才說。
  他那毫不掩飾的強烈厭惡,讓湘文痛苦。她几乎無法應付,只能避其鋒,用帶著哀求的語气說:“我怎么會搗亂呢?我來是真心想幫珣美姊,沒有其它目的。而且我只待三個月,明年初我就走了,我保證只留在學校的范圍之內,不靠近醫院或浮山的任何地方,這樣你就看不見我了,不是嗎?”
  又是那雙眸子,露出了楚楚可怜的神態;又是那小小的唇,柔柔地吐出軟化人意志的話。他忘了下一句要說什么,她已經開始混淆他的心思了。他反正只剩一個月,難道他連這三十天都忍不了嗎?既是男子漢大丈夫,又何必在這里和她糾纏不清呢?
  宗天的眼中有著不自覺的挫敗,轉身就走。臨到走廊,他又回過頭說:
  “記住,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他走后,湘文好象打了一場仗,好累好累。由去年秋天開始,她經歷了許多事,一次次的遷徙,一重重的波折,但都不像和宗天面對面時,那么叫人筋疲力竭。
  她掩住干澀的淚眼,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        ※         ※
  宗天送走最后一個病人,几位幫忙的村民說:“今天是撫儿的滿月酒,你不來嗎?”
  “我等一會儿,你們先去。”他說。
  沒几分鐘,麥神父也來催,宗天用同樣的話回答他。既是珣美請客,湘文必然會在場。他由醫院的窗子望出去,來來往往的人群,可感受那熱鬧的气氛。湘文一定會露出美麗的微笑,輕聲地与人寒暄問候;
  大人喜歡她,小孩喜歡她,短短的時日,她就抓住村里每個人的心。
  可她愈快樂平靜,他就愈痛苦暴躁。
  說是不要見面,湘文也很技巧性地避開他,但浮山就那么小,看不見也會听得到,听不到也可以感覺得到。何況她就在對街,隨時隨地都會蹦出他的腦海,讓他不想都不行。
  他勉強由座位上起身,但不是到學校,而是往教堂后面的實驗室走去。那儿有麥神父送他的顯微鏡和化學器材,正好可以研究藥草。比如他現在醉心探索的是長在二十公尺以上高山的冬虫夏草,那是一种极珍貴神秘的藥材,人們一直分不清楚它到底是動物,還是植物。
  這一年來,還真虧這些研究讓他廢寢忘食,也同時忘掉一切的煩惱。
  一開啟顯微鏡,他就不去注意時間的飛逝。季襄找了好几處,才在實驗室發現他。
  “你竟然在這里!”季襄揚揚眉說:“我記得你是從來不曾錯過任何酒席的!”
  宗天伸伸懶腰,看看窗外的星月說:“我沒想到會弄得那么晚。”
  “快來吧!你別想賴掉給嫵儿的大紅包。”季襄幫他關上燈說。
  深秋的夜,寒意极濃,天上的星顯得淡而遙遠。他們穿過石路時,已有散席的人和他們打招呼。
  或許湘文也走了吧!
  然而,老天并不給他好過,湘文一直在那里,而且還抱著嫵儿,像一個小母親。他只有坐到最外頭的一桌,混在人堆里吃喝,盡量對她視若無睹。
  酒足飯飽,人都走光后,季襄還硬留他下來大談女儿經。這時珣美走進來,后面跟著抱娃娃的湘文。她竟還沒走?今晚她招搖得還不夠嗎?宗天累積了多時的挹郁,一下子達到頂點。他站起來,想他不想的便用极嘲諷的語气對湘文說:“你就那么愛抱嫵儿嗎?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是她母親呢!”
  珣美完全不曉得他們之間有心結,所以一時未听出弦外之音,還附和說:
  “可不是嘛!除了我之外,嫵儿最喜歡湘文了,連爸爸都不給抱呢!”
  “這女娃太現實了!”季襄笑著說:“只我沒有奶,又不像湘文能做漂亮衣服給她穿,就不給我好臉色看。”
  宗天的視線落到撫儿身上的粉紅袍子,一朵朵琉璃草的藍花儿沿邊而繡,突然再也不能忍受的說:“為什么老要繡琉璃草?它既不尊貴又不可愛,那陰沉沉的藍,會讓人的心冷酷無情,變成一片‘冰’心,你為何還要一繡再繡呢?”湘文又惊又急,忙對他搖頭。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他一心要當眾鬧開,不是讓大家難堪嗎?
  “宗天,你到底喝了多少酒?”珣美皺著眉頭說:“繡琉璃草有什么不好?
  我就喜歡它的花色,藍得靈巧飄逸,一點也不‘冰’,而且它還有個名儿,叫勿忘我--”“對!就是這個‘勿忘我’!它是一個魔咒,會附在人的身上,會讓人受它控制,坏的時候,就像是永遠爬不出來的地獄。”宗天的話直指著湘文說,她手上的嬰儿不安地蠕動著。
  “宗天,你會嚇坏嫵儿的!”季襄用力拉住他說。
  “你們根本不該讓她抱嫵儿!她只會給嫵儿坏的影響,給嫵儿不幸的未來。
  瞧!她自己不就成了寡婦嗎?”宗天口不擇言地說。
  現場驀地安靜下來,其余三人皆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我……我還是走好了。”湘文用顫抖的聲音說。
  “不!該走的是他!”珣美走到宗天面前,极憤怒地說:“我沒想到你竟是那么殘忍的人!今天是嫵儿的滿月,她出世后的第一次慶祝,你就用了‘魔咒’和‘不幸’的字眼。你若不收回這些話,我這儿永遠不歡迎你!”
  此時嫵儿嗚嗚地哭了起來。
  “還不快走!”季襄拖著宗天說。
  宗天并不依順,師兄弟動了一些拳腳,在打翻桌上的茶杯后,季襄才使了真力气,把他“拎”到外頭去。
  “他真是瘋狂!”珣美心疼地抱過嫵儿,邊哄邊說:“他對你的反應也太奇怪了,難道就因為你會繡琉璃草嗎?”
  湘文靜靜地收拾茶杯水漬,有一剎那,她真想說出她和宗天的所有糾葛,但在這种情況下,有用嗎?
  “你別太在意宗天。”珣美安慰她說:“他曾喜歡過一個會繡琉璃草的姑娘,所以對這花儿就特別敏感。我也沒想到一向爽朗的他,會是那么死心眼的人。”
  湘文是有點儿被嚇住了,她以為怒會隨時間減少,恨會一日日消失,但宗天卻更強烈,把他的人由里到外都改變了。
  他將“一片冰心”說成冷酷無情,是否當年被他索去的琉璃草圖,也毀于他的憤怒之下呢?
  季襄回來后,說宗天沒事,湘文才走回自己的廂房。冷白的霜夜,朦朦朧朧,她內心也彷佛有東西在沸騰著。
  才踏上回廊,角落突然有個黑影竄出,彷佛蟄伏已久的夢魘。若非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她恐怕會失聲尖叫。
  “是你!”她脫口而出。
  “沒錯,是我!”宗天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极其陰沉地說:“這下你可稱心如意了吧?我被珣美驅逐出門,又險些和季襄反目成仇,你可親眼看見你如何破坏我的生活了吧?”“我沒有破坏什么……”湘文反對他的指控說:“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在鬧,今天是嫵儿的滿月,你明知道不該說那些話的。”
  “我說那些話,都是因為你,我受不了看見你!”他更凶狠地說:“你答應我的,結果又出現在我面前,這一切都要怪你!”
  “這怎么能怪我?嫵儿過滿月,我能不到嗎?”湘文辯駁地說。
  “這就對了!我也非到不可,所以結論只有一個,我和你絕對不能待在同樣的地方。”他冷笑地說。
  “我到浮山是為了珣美,難道你不能看在她的份上,忍一忍嗎?”她強抑心中的激動說:“反正不過再兩個月,我就回汾陽了。”
  “回汾陽?不!汾陽是我的家,也不是你該留之地。”宗天的語气多加了殘忍,“你該回去的是宿州。那儿有夏家,有你丈夫的墳,才是你這輩子真正的栖身之所!”
  這話傷人之至,令湘文几乎無法呼吸。宿州于她,是异鄉,沒有丈夫,也沒有墳,他到底要逼她到什么絕境?
  內心隱隱的沸騰沖到她眼底,入目是一片荒原,只有心碎与孤獨。
  他老把一切過錯都怪到她身上,她天生溫柔順從,因覺虧欠,所以默默承受。可是天知道,因為他,她陷入前所未有的痛苦掙扎中,彷佛在霧里的危崖摸索,只能靠著“義理”繩索的支撐,才不致墜入万丈深淵,而又為了顧及“情”字,她必須生活在謊言中,過著沒有未來的日子。
  她難道不凄慘,不委屈嗎?
  一個埋藏在她体內的倔強湘文,由隱匿到躍現,如荒原里的一把火,激起她生命中從未有過的憤怒,足夠她踩過殘忍的尖刀,用挑釁的語气說:“你在浮山,我不能留下;汾陽是你家,我不能落腳。那么為何不反過來說,我到浮山,你就應該离開;扮陽也是我的家,該走的人是你呢?”
  宗天愣住了,一下子無法由她的話中理出轉折。只是她向來羞怯的眼神,晶亮地瞪著他,一個不一樣的湘文,讓他舌頭打了結。
  “你師父說你狂傲自我。目中無人,還真是沒有錯!”她繼續反擊說:
  “你以為所有發生的事情,只有你一個人在受苦嗎?你說你不想看見我,但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也不希望看到你呢?”
  湘文不希望看到他?聞言,宗天有一种手忙腳亂之感。他向來屬于理直气壯的一方,但僅僅碰到她兩句的反質問,他就如虛弱的病人,不堪一擊。
  “從一開始,就是你不斷地招惹我。你將我當成沒有主見的傀儡娃娃,見了喜歡,就千方百計地要,要不到就搶,搶不著就老羞成怒。”湘又一發不可收拾地說:“你完全沒想到你任性的作為,會造成什么后果。身為堂堂七尺男儿,你該想的是振興家業、憂民憂國,但你卻把精神浪費在儿女私情上,又算什么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呢?”
  宗天終于听出端倪了,他的惊愕胜過气憤,用帶著半威脅的聲音說:“你在教訓我?”
  “教訓也沒有用。去年在琉璃河畔,你師父已經給你當頭棒喝,你卻依然執迷不悟,比如此刻在浮山,我處處顧全大局,你卻還是一意孤行……”她不受影響地說。
  “我一意孤行還不都是因為你!”他猛地打斷她的話。
  “不要再把錯推到我這儿。你是系鈴之人,也是唯一的解鈴之人。你若如你所說,對我恩斷情絕,連朋友都不是,就早該將我去到腦后,瀟洒自在,更不會在乎我住哪里了,不是嗎?”她干脆直言。
  “我當然瀟洒自在,當然早就把你丟在腦后。”他帶著极倔的表情說:
  “只是我不喜歡舊日的風景重現,那等于在提醒我曾有的愚蠢及錯誤!”
  湘文放棄了!軟求不成,硬施不成,面對他,永遠是厘不清的糾結纏葛。
  她太累了,但表面上仍不露出絲毫的軟弱,用不屬于她的冷硬聲音說:“既是愚蠢和錯誤,為什么還不走呢?我承諾不到你的范圍之內,但學校是我的范圍,你也不該闖進來!”
  她竟敢限制他?宗天再一次惊怒的說:“你錯了!整個浮山都是我的!我愛到哪里就到哪里,沒有人能對我下命令!”
  這是什么話?這人簡直狂妄到無藥可救的地步!
  湘文再也受不了的說:“我這儿就偏不許你來!你走!你走……”
  他佇立如一座山,眼神充滿挑釁。湘文气急攻心,再也不顧閨秀之姿,男女之別,使勁將他推出去。
  宗天沒料到她會出手,而且是卯盡全力。當她纖秀的手碰到他練過武功的膀臂,他竟沒有抵抗的能力,踉蹌一下,人被逼到門外,還差點撞到廊柱。
  “你走!我不犯你,你也別再來犯我!”她喘著气說,再將門重重地關上。
  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心跳如擂鼓,充斥在整個房間。慢慢的,呼吸平緩了,屋內寂靜,屋外也是寂靜。
  她由窗縫向外偷看,長廊下已無人,只有月白映著霜白,冷冷清清的,比往日更顯凄涼。
  她腳一軟,跌坐在椅子上,全身只有手還傳來推他堅實肌肉的感覺,隨著心跳而隱隱作痛。對于方才那愈弄愈糟的談話,她也唯有欲哭無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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