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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曉青、郁青及宣秀听完巴哈的室內三重奏,便到底樓觀賞新展出的名家手跡手稿。
  這個藝術館位于太平洋濱,是仿羅馬式的白色建筑,有圓柱、雕像、廣場、噴泉,可遠眺金門大橋,風景非常优美。
  曉青的藝術課程偶爾會到這里來素描羅丹的雕刻。
  “哇,你們看蕭邦的樂稿,此女人還整洁細致。”宣秀在昏暗的燈光下,把頭湊近玻璃柜。
  果真有趣,曉青听過文如其人,沒想到音符亦如是。
  貝多芬的樂稿就十分大刀闊斧,東涂西涂,墨深濃有力,像落下的大雷雨,充分表現出一個騷動的心靈。莫扎特的稿則像跳躍的小精靈,很不規則地排在五線譜上,如源源不斷的泉水,由天才的靈感中化出,几乎來不及盛接。舒伯特則很隨意散漫,還附上歌詞,充滿流浪吟哦的味道。
  舒伯特,總讓曉青想起圣平。
  繞到樓上,她們一定會去欣賞每次都不錯過的俄羅斯公主出嫁圖,大大的占一面牆,眾婦云集,圍著嬌美的新娘,衣裳面容都畫得細致逼真,美得令人遐想。
  “可怜的公主,華麗的包裝,丑陋的現實。”宣秀看一回就批評一回。
  “這幅畫特別讓我感触良多。”郁青想起前一次的婚姻。
  曉青無言,那公主的臉龐是如此純真柔美,眼中寫滿期盼,不給她一個白馬王子,豈不太殘忍了?!
  出了藝術館,她們沿著海灣散步,二月的舊金山比台北冷。
  她們在日本登陸紀念碑前品頭論足一番;再往下走有一塊巨石,上面刻著“大自然”三個中國草書,只見海天一色,山巒橋影,風帆點點,恍如人間仙境。
  忽然山腳下那團霧變濃了,由遠處翻滾而來,如飛瀑、如云海,蓋住了整座山,淹過了碧藍的海面,也掩住了金門大橋。不過短短几分鐘,四周就什么都看不見了。
  警笛聲陣陣鳴叫著,伸手就可以抓到濃濃的霧,全美最浪漫城市的最浪漫奇景──舊金山有名的海霧。
  “想到要离開這里,我還真有些難過。”宣秀吹走一口霧說。
  “我真沒想到你還要去波士頓繼續念博士班。”曉青對表姊說。
  “哎呀,念博士只是一個借口,誰不知道我最怕讀書!”宣秀說:“但是我更怕回台灣呀!你們剛從‘那里’逃出來,又不是不知道,一回去我的世界就只剩下‘嫁醫生’、‘嫁律師’和‘嫁小開’三首歌了。”
  “完了,那我也得滯留在美念到藝術博士了!”曉青玩笑說。
  “說不定你會像郁青一樣,遇見一個真正愛你的人呀!”宣秀半認真說。
  “我這輩子再也不會談感情了。”曉青收起笑臉。
  “嘿!”郁青輕輕說:“都三個月了,你還在傷心呀?!”
  “為三大公會的人傷心是最不值得啦!”宣秀用起天字的詞,“你在這儿念念不忘,他搞不好已追起另一個醫生的女儿了。”
  “周圣平倒不像是這种人。”郁青中肯地說。
  “難說喲!他們自稱是最有价值的單身漢,我們千方百計避開的,還有一大堆女人擠破頭呢!”宣秀大發議論,“我就看過很多女孩子,平日心高气傲,一見到三大公會的人,立刻巴結逢迎,成一身賤骨……”
  “宣秀,別再說了!”郁青使個眼色。
  “哦,對不起!”宣秀尷尬地說:“曉青,我不是說你。”
  “我知道。”曉青低低地說:“但我也夠傻了。”
  而且傻到心眼里,方才听見宣秀說他或許在追另一個醫生的女儿,心就揪一下。想象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的情景,就忍不住嫉妒。
  离他愈遠,思念有增無減。她多少次想,如果時光倒流,她還會不會堅持不原諒的原則呢?如果她讓一步,他們又會快樂地在一起,不是嗎?
  但這种快樂遲早會有可怕的結局。
  舊金山的霧來得快也去得快。逐漸地,樹、海、天、橋又一一呈現在眼前,唯有山仍在白霧中糾纏著。
  可怜的山,曉青輕輕地歎了口气。
         ※        ※         ※
  天宇用計算机為“永恒”譜曲,效果并不好。從學校一回來,他就在鋼琴上亂彈。
  曉青在客廳寫儿童插畫的報告。她喜歡艾利克。卡爾簡單又哲理的線條,就一條毛毛虫或一只蟋蟀;她也喜歡柯恩。湯普森的抽象及复雜,比如一座孤島有數百個窗子,浮在半空中,藏著許多秘密……
  但天字的音樂實在太刺耳了。
  “宣秀臨行前再三交代,別把她五万美金的琴彈坏了。”曉青忍不住說。
  “我試了很多次,就抓不住心里的那一种感覺。”他懊惱地說。
  “八成是你的繆思女神不在了。”她往廚房看看,“郁青呢?”
  “她去看唐娜凱倫的服裝秀了。”他心不在焉地說。
  她想到上星期看的名家手稿,突然靈机一動。
  “我來!”她推開他,坐在鋼琴椅上。
  她用不同音樂家的味道來伴奏“永恒”。用貝多芬的就像百家爭嗚的交響樂;彈莫扎特的就像華麗的宮庭舞曲;巴哈的就像哲人在對話;蕭邦的有如動人的歌劇;舒伯特就像在說一則傳奇故事……
  “慢著,就是舒伯特!”天宇歡呼著。
  又是舒伯特,圣平的身影立刻出現在她的思緒中。
  天宇興奮地回到計算机桌時,她已愁著一張臉坐在窗前了。
  這是一扇臨街的落地窗,几乎是整面牆,視野廣而美;但由于房子是蓋在狹窄的山丘上,讓人會有站在危崖邊的感覺,對有懼高症的人是一大挑戰。
  事實上,整個舊金山就是突出于海中的高崖,路多崎嶇轉折,呈四十五度傾斜,房子就依勢蓋上去,像坐云霄飛車。
  如此一來,屋內的設計就要全然揮棄傳統了。
  這棟房子是外公的產業,專供他子孫念書用的,很多她的堂表親戚都住過。外觀很漂亮,白色西班牙式的簡洁外型,巧妙地鑲著巴洛可式黑色雕花的邊緣。
  里面就很精采了。格局不似台灣的方方正正,三層樓的設置層層不同,樓梯也彎彎曲曲。當達到第四層的小閣樓時,如直上云霄的天梯,令人喘不過气來。
  “對于有幽閉症、狹心症、懼高症的人,還真住不得呢!”郁青不只一次說。
  如果能排除一切障礙到達小閣樓,那四壁及屋頂都是玻璃的房間倒頗有情調,雨天觀雨,晴天觀日星。
  “空气稀薄了一些。”宣秀的評語。
  唉,有這么自由的環境,念她喜愛的藝術課程,還有那么多人陪她歡笑,她為何還不快樂呢?
  “曉青,電話,你老媽打來的。”天宇叫醒發呆的她。
  敏芳只要有空,每星期都會打好几通電話來查勤。
  “曉青嗎?我才和天宇說,明天下午去机場接你老爸。”敏芳說。
  “老爸不是要直飛紐約去看大哥大嫂嗎?”曉青納悶地問。
  “他改變計畫了。”敏芳遲疑了一下,“他要先送圣平到舊金山醫學院研習半年。”
  “什么?”曉青大叫一聲。
  “而且打算住在你那里。”敏芳緊接著說。
  “媽,他們這樣做太過分了。”曉青又气又急,“你們明知道我不想見他,何況還住在同一屋檐下。”
  “你真的不再給他一次机會了嗎?”敏芳問。
  “他那种人,你們為什么還替他說話?”曉青生气地質問。
  “他并不是你說那种心思不正的年輕人。”敏芳耐心地說:“我認識他以來,他都規規矩短,從沒有不好傳聞。他的最大花邊還是你替他制造出來的呢!你不理他以后,也沒看他再交女朋友,我看你是誤會他了。”
  最后几句話讓她忍不住心動,態度軟化了一些。
  “媽,外公把你嫁給爸爸時,你都沒有怀疑他是愛你的財富地位嗎?”她把話題一轉。
  “這是什么問題?!”敏芳輕斥女儿,“我們那時代女人沒有你們那么會胡思亂想。而且你爸賺的錢早多過我當年的嫁妝,他也從不用你外公的一分一毫,你能說他是為了我的財富嗎?”
  “那是爸爸人好。”曉青說。
  “圣平就是像你老爸,否則他們兩個就不會那么投緣了!”敏芳說:“你的個性太沖動,聰明反被聰明誤。”
  “不管,圣平搬進來,我就搬出去!”曉青賭气說。
  “別孩子气了。”敏芳說:“這回圣平去是為公事,如果你公私不分,把事情弄糟,你老爸鐵定會大發脾气的,所以我先告訴你,明白嗎?”
  她悶悶地挂上電話,老爸若真發火是很可怕的,她可不想惹毛他。
  回想她和圣平的最后一次會面,她對他的辱罵帶給他多大的憤怒,兩個人都气沖沖的。如今又要站在同一塊土地上,整日面對面的,她還沒有心理准備呢!
         ※        ※         ※
  圖書館廣播再十分鐘就關門了,曉青沉重地起身,老爸他們已經到了三個小時,她總要面對現實的。
  天宇很不齒圣平的作為,認為他是窮追到美國來的;郁青則勸她,不介意是最好的方式。
  不論圣平是真研習或假研習,都會扰亂她的平靜生活。她可受不了他虛情假意的哄騙和解釋了,他若以為三個月能讓她的憤恨消失,那就太小看她了。
  出電車下來,遠遠的就看見家中一樓的客廳燈火通明。她在草坪上站一會,管他呢!做虧心事的是他,他敢厚著臉皮來,難道她還怕見他嗎?沒有必要為他有家歸不得。
  她一打開大門,正在聊天的四個人全看向她。
  她的眼正對著圣平的眼。三個月不見,他似乎瘦一些,但令她心動的魅力絲毫未減,一樣俊逸沉穩,身上穿的白毛衣還是她買的呢!她突然覺得面紅耳熱。
  “你終于回來了!”啟棠一臉笑容,“我從不知道我們曉青那么用功,會泡到圖書館打烊。”
  曉青本來要遵守老媽訓誡,采不頂嘴政策。但看到圣平,她的心情起伏難平;老爸又自以為幽默的糗她,更令她忍不住沖動。
  “我不是用功,我是躲人。”她開口就說:“我沒想到遠遠繞了一個太平洋,還是不能清靜過日子。”
  “曉青,怎么那么沒有禮貌?!”啟棠皺眉說:“圣平來者是客,你怎么一來就給人家臉色看?”
  “他哪里是客?”曉青倔強地說:“爸,你也太不顧我的心情了。全美那么大,你為什么要挑舊金山?舊金山那么大,你為什么要他住到這儿來?!”
  啟棠臉開始變色,郁青忙過來扯妹妹,天宇避到一角去,唯有圣平依然保持冷靜的態度。
  “你倒管起我的事來了?”啟棠不悅地說:“圣平是我的員工,我愛派他到哪儿,受讓他住哪儿,是我的決定。你不要沒大沒小!”
  “院長,你不要難為曉青了。”圣平又轉向曉青說:“住在這里也不是我本意。但這研習是臨時調派的,舊金山房子又難租。我只暫住一下,等我找到了地方,馬上搬走。”
  瞧!他還以為自己多有風度呢!曉青真想狠狠踩他一腳。
  “不!”啟棠擺明不妥協,“我絕不因為女儿的任性而妨礙了公事!”
  “院長,住的事讓我來處理好嗎?”圣平一副很理智的樣子,“若住在這里會引起曉青不愉快,不但影響她念書心情,也影響到我的工作,反而更不好了,不是嗎?”
  “看看,人家圣平多有修養,不但忍耐你的小姐脾气,還替你著想。”啟棠搖搖頭說。
  曉青气炸了,她根本不要他的假仁假義。
  “我不要你的假好心!”進屋后她第一次對他說話,“我不在乎你住多久,只要別讓我看見就好!”
  她說完轉頭就走,他的聲音在后面響起,很平穩:“放心,我不會住太久,而且也不會讓你看到的。”
  她停了一下,咬咬牙便沖到她二樓的房間。
  太可惡了!她本來以為他是藉研習之名,來乞求她的原諒,少不了低聲下气和陪笑臉,她正可好好再出未消的气;沒想到他還有臉擺臭架子,一副有理走遍天下的模樣,倒把她比成孔子筆下難養的女子了!
  她生气地洗澡、洗臉、看書、上床。
  臨睡前,郁青探個頭進來問:“要不要談一談?”
  “不要!”曉青把棉被蒙在頭上。
  黑暗中,月的光网像一層輕霧。她可以听見比平常多的說話聲和腳步聲,傳向三樓。
  她仔細聆听。圣平來打扰她的生活,令她怒不可抑;他沒有百般殷勤,希望重修舊好,令她不解;他那冷靜無所謂的態度,令她心煩;然而在她內心一角,又止不住為他的來到而雀躍!
  在百味雜陳中,她极不安穩的度過一夜。
         ※        ※         ※
  樓下的老爺鐘敲兩響,繞過曲折的空間隱約傳來。窗外的星星灼灼地亮著,月卻有些淡了。此情此景很像那首“楓橋夜泊”的詩: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小樓如同客船,老爺鐘聲如同古寺鐘鳴,只是曉青比對愁眠更糟糕,她已在房間里坐立不安兩個小時,地毯快被她磨出洞,窗帘也快被她扯斷了。
  圣平竟還沒回家!他從來沒有那么晚歸,到底是什么事耽擱了他?
  她沒有他實驗室的電話,以他們之間的相處情形,他也不可能打電話回來報備。
  這一個月,圣平謹守他第一天的承諾,完全消失在她的視線之外,連她要表現一下“形同陌路”的机會都沒有。
  他總在她起床前就到醫院去,不到最后一班電車絕不回來。她也總要等到他進門,才能安心睡覺。
  但自從他拿到加州駕照后,她的睡眠時間大亂。他一開車上班,就不可能如電車般准時,而且一次比一次晚,常常等到他激活車庫的聲音傳來時,她已撐得昏頭腦脹了,而今天是最晚的一次。
  他有可能實驗做得欲罷不能;但也有可能在停車場被人搶;或者在馬路上被人追殺;或者太累了撞到電線杆……。總之,她腦子里一直浮現他躺在血泊中,孤立無援加痛苦等死的畫面。
  這些想象令她無法呼吸!
  他難道沒听過黑夜的城市是罪犯和流浪漢的天下嗎?
  她又慌又气,他避她如蛇蝎,卻不懂得避開危險,若他有個什么意外,她該怎么辦?
  夜實在太深了,曉青過了漫長的一天,身心倦极,她忍不住歪在床頭打了個盹。
  突然鐘敲四聲惊醒了她。她的第一個念頭是圣平回來沒有?也許他已經在他房里呼呼大睡了。
  她站了起來,差點撞倒台燈。不行,她必須到三樓去确定一下,万一他不在,就得叫天宇找人了。
  三樓有四間客房,圣平住最右邊,門輕掩著。她在微弱的燈光下小心爬著沒有欄杆的樓梯,拖鞋還掉了一只。
  她慢慢推開門,房內一面漆黑,她借著天光,努力想看清床上是否有人。驀地,兩只手臂后面箝住她,她本能地尖叫,又馬上被捂住嘴,力道之猛,害她差點失去重心。
  差不多在同時,她就知道那是圣平。一時又放心又生气,用力地往他的手咬下去。
  “搞什么鬼?!”他放開她,小聲抱怨:“你三更半夜不睡覺,跑上來做什么?害我以為是小偷!”
  “你呢?三更半夜在外面游蕩,又干了什么好事?”她口气很沖。
  “我在做實驗呀!”他一邊說,一邊關上房門。
  “你干嘛關門?”她緊張地問。
  “難道你要把天宇和郁青吵醒嗎?”他反問:“如果他們發現你清晨四點多在我房里,會怎么想?”
  她立即感受到此刻曖昧的狀況,不禁臉紅起來。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她故做嚴肅地說:“我怎么沒听到你開車庫的聲音?”
  “三點左右。”他開了一盞桌燈,“我怕吵到你們,所以把車停在馬路邊上。”
  難怪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小小的燈光已足夠讓她看清他的表情,盡管他的語調平穩正經,卻是一臉的促狹笑容。為怕他看穿她等了一夜的焦慮和憔悴,她忙走向門口,准備离去。
  “曉青,你在等我的門,對不對?”他叫住她說。
  “鬼才等你!”她馬上否認,“我只是常被車庫的激活聲嚇醒,所以麻煩你以后盡量在十二點前回來,可以嗎?”
  他揚揚眉,似笑非笑地說:“當然可以,誰教我寄人篱下呢?!”
  她瞪他一眼,往門外走。走到樓梯的一半,他又叫住她。
  “晚安,曉青。不,應該說早安!”他輕聲說。
  他的聲音中有一种說不出的溫柔及感情,令她心頭一震,另一只拖鞋也從樓梯邊緣掉下去。
  天!她太需要睡眠了。但她必須到一樓撿回拖鞋,免得明天郁青和天字會起疑心。
  她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至少圣平安全回家了。
         ※        ※         ※
  考完期中考,為了慶祝,郁青和曉青姊妹倆大展身手,下廚做了几道拿手好菜,弄得滿屋子香味四溢。
  郁青和天宇在那儿享受佳肴,卿卿我我的你一口我一口時,她卻掂記著圣平。
  從那夜起,他都在十二點以前回來,不再使她操心。但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三餐不見人,衣服也在星期六早上她去中文學校帶舞蹈課時才洗。
  這樣的刻意回避又教她不高興。那晚她上樓去“查房”,不就表明她沒有那么記恨了,他為什么不趁机調整一下兩人的關系?何苦還如此緊張,難道又要她放棄矜持,一步步教他嗎?
  回憶從前,她是多么辛苦又特意地闖進他的生活里,還差點走向地毯的另一端。她愛他,卻也沒看過感覺那么遲鈍的男人,虧他智商超高,偏都裝到腦袋的另一邊。活該他追不到任何一個女孩,甚至連她這“方便”老婆都保留不住。
  結果他一點教訓也沒得到,還是耶副德行,難怪會和海成說出那番話,希望他真正愛的女人會把他整得七葷八素,他就明白她的好處了。
  喝了一口魚翅羹,她又想圣平三餐都吃什么呢?天天漢堡、馬鈴薯、炸雞,肯定會水土不服;加上夜以繼日的工作,怎么吃得消?
  “嗨,那么早回來,一塊吃吧!”天宇忽然往她身后招呼。
  曉青回頭看是圣平,他一副神采奕奕。他要坐下吃,她絕不會反對。
  圣平自從幫天宇介紹一位學民謠及藍調的小提琴手后,兩人就稱兄道弟起來。
  “不了!”圣平說:“我訂好房子,今晚就可以搬過去。”
  曉青的碗差一點打翻!
  “你真的要住蓋瑞那里?”天宇一臉惊疑。
  “是呀!有什么不好?我去整理了,待會還得請你幫忙!”他對兩個女生點個頭就上樓。
  好哇!他以為這是旅館,愛來就來,愛走就走嗎?
  “媽呀,那房子亂恐怖的,活像一九0七年舊金山大地震后就沒整修過。味道有如百年墓穴,養了百年鼠、千年貓,地板屋頂都吱吱叫。”天宇繪形繪影,“我看到它就想到鬧鬼的歌劇院后台。對,就是耶出‘歌劇魅影’。”
  曉青的心涼了一半。
  “最主要那個蓋瑞是個同性戀者。”天宇繼續說:“我不是有什么偏見,只是蓋瑞一直對東方美男子很有興趣,我怕到時候圣平就成了戴耳環的同志了!”
  天宇一向喜歡逗趣夸張,曉青卻笑不出來,一顆心直往下墜。
  “那你去叫他別搬嘛!”曉青急忙說。
  “他搬家都是為了你,只有你能叫他留下來。”天宇閒閒說。
  “郁青!”她轉而求姊姊。
  “我看他只會听你的。”郁青說。
  曉青左右為難,然后把心一橫,有什么好怕?她又不是沒有主動過。
  她很辛苦地爬上三樓,到了圣平的房間,他正把一些衣物收到床上的大皮箱里。
  他看她一眼,帶著疑問的表情。
  “我不准你搬走!”她把頭抬得高高的。
  “不准?”他更莫名其妙,“我一直以為這是你的希望呢!”
  “你遵守房客的規矩,我為什么要赶你走?”她再強調說:“況且你真搬走了,我老爸怪罪下來,搞不好連下個月生活費都不寄了,你豈不害到我?!”
  “有這么嚴重嗎?”他坐下來沉思,“但我在這里不太自由,總是動輒得咎,怕你不開心,不如到外面住,我會向你父親解釋的。”
  說他鈍,他又机靈,還敢和她討价還价。
  “我可不想為這件事去惹他生气。”她說:“以后你不必避著我,隨你回來吃飯看電視都可以,我會視而不見,你滿意了嗎?”
  “我不要視而不見。”他立刻說:“我希望我們還是朋友。”
  “周圣平,你可別得寸進尺!”她叫著。
  “我不是得寸進尺。”他的臉突然變成很認真:“這几個月我們誤會未清,我一直很不好受。不僅是我和海成的對話,還有我們彼此間的气話,你不是寵坏的千金小姐,我也不是專追院長女儿的登徒子,何必要彼此傷害呢?”
  “什么彼此傷害?你周大醫師是銅牆鐵壁,我哪動得了你一根寒毛,只有你傷我的份而已!”她寒著臉說。
  “是嗎?”他不贊同地說:“是誰先開始想當朋友的?又是誰天天往我公寓跑,把我家當她家?高興時找我當男朋友,不高興就一腳把我踢開,我覺得自己像個被操縱的木偶!”
  她沒想到他會反咬她一口,忿忿反駁:“是誰說我不用花心思?是誰說我訓練良好?是誰說我方便?我才是真正的木偶!”
  “這就是我要強調的。每個人看事情的角度都不同。”他不受她怒气的影響:“男女差异猶大。你沒听科學家最新的發現嗎?處理情緒感覺時,男人偏向爬虫類,女人偏向靈長類。所以女人心思好几彎時,男人還在原地打轉。我在和海成談感情時,我是一頭混亂,于是光顧著推理。就好象在決定病人要不要動手術,我們一個個理由分析,分析結果是冷的、數据化的,但真實情況又不同,還有病人的感覺要考慮。因此我說的那些話只是事情的表象,并不代表我的心意,你懂嗎?”
  她會懂才怪!什么爬虫、靈長、推理、手術、病人……,這和他們的事有何關系?
  她第一次覺得他們真像大海和小湖,無法交流。她愣了半天,忽然看見他桌上擺著她送他的舒伯特cD,恍若找到救星般說:“你還留著我的東西做什么?你媽說你不愿意還。”
  “因為我舍不得呀!”他干脆說。
  “難道你不怕你真正愛的人會生气嗎?”她回他。
  “曉青,你怎么老提一些不存在的人呢?”他的臉色又不好了,“現在你就像在我心上的一根刺,擋在那里,我還能愛任何人嗎?”
  他知道他在說什么嗎?不!他很顯然不明白!但她絕對喜歡當他永遠除不掉的心頭刺。几個月來她的心情從未如此舒爽過,但她仍板著臉說:“好,我答應你,我們還是朋友。”
  “什么?”他訝异地問,弄不清她的反复無常。
  “反正你不許搬就對了!”她說。
  才踏出圣平的房間,就看見天宇拉著郁青的手貼在樓梯的牆壁往上觀望。
  “你們在偷听嗎?”曉青責問。
  “我們只是擔心你們吵得太厲害了,圣平會被推下樓。”天宇嘻皮笑臉地說。
  “胡說八道!”郁青輕斥他,“我們來請二位吃飯的,菜都涼了。”
  “我也受邀請了嗎?”圣平的聲音由她身后傳來。
  “當然。”郁青笑著說。
  “太好了,我想念中國食物快想瘋了。光聞味道,就教我垂涎三尺。”他跨出兩步,又回頭問曉青,“可以嗎?”
  “愛吃就去吃。”她丟出一句。
  “哇,太好了,咱們開啤酒慶祝,從此西線無戰事。”天宇擺出舞台劇的姿勢,向圣平眨眨眼說。
  看著圣平大快朵頤,彷佛是被虐待很久的饑民,曉青忍不住有一种滿足,和他做朋友是比當敵人愉快多了。
  出國以來,她終于能擺脫內心的陰霾。無論她和圣平有沒有未來,她都該為自己而活,就像以往快樂無憂的曉青,只不過她不會在逃障中渾渾沌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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