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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正午的太陽一偏,璇芝就徑自往觀音廟后面的山路走去。
  今天是珣美所說之日,但阿標并沒有出現,因情況緊急,璇芝不敢再耽誤時間,只有放大膽子,獨自步向那陌生危險的世界。
  想來想去,上海仍是不安全的,家人循著線索,再逼問蓮儿,很輕易就可以找到珣美的住處。既要走,就得走得干淨俐落,沒一點痕跡,所以璇芝決定朝北方走,去投靠被富唐鎮民赶离的吳校長。
  尚未一個時辰,璇芝就覺得流浪的艱難。陽光毫不容情地洒著她白嫩的肌膚,兩旁是望不盡的高大野芒,常常把小徑都覆蓋住了。
  千金小姐出身的她,何曾吃過這种跋山涉水的苦頭?但憑著一股毅力,她硬是咬緊牙關撐著。
  北方,她去過一次,吳校長的家就在河北汾陽的隴村,若記憶沒有錯,她應該渡過運河,搭往北京的火車,中途再轉乘馬車向西行。
  璇芝捏捏酸痛的腿,她雖疲累,但不允許自己休息,而選擇這陡斜荒涼的山徑走,就是要避人耳目。
  徐家此刻一定鬧得人仰馬翻在找她了吧?但愿蓮儿不會受到太多的責備。為了慎重保密,璇芝連蓮儿都沒有透露一句,今晨出門,只騙蓮儿說想親自見阿標一面,托他帶些東酉,蓮儿不疑有它,還幫她換了丫鬟的裝束,眼見她拿著包袱出門。
  璇芝對這种欺瞞有些愧疚,但她不能連累蓮儿更多了。
  臨行前,她寫了兩封信,分別給宋家和徐家,語意都很短簡,不怨天、不尤人,只說她試著服從父母之命,成全這如意之緣,但上天似乎不允,前頭的路走不下去,她只有自求一條生路,免得墮入中國几千年來的封建悲劇之中,弄到生死兩難的下場。
  她知道,以牧雍雄辯之才,舉出那么多道理,都駁不倒眾人根深柢固的觀念,她的几句話,更撼動不了兩家人維護道統之心了。可以想象的,在大官道上,必是急馬奔馳,人群吆喝,查到上海,都有人在仔細搜索她的下落。
  但愿!但愿!但愿他們沒想到她向北而行,沒想到她抄人跡罕至的小道!可是什么事都有万一,所以她仍走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沒有一刻不害怕追捕已至。
  璇芝早已滿臉通紅、气喘吁吁,發辮黏散在額前鬢角,雙腿刺痛,全身骨頭像快要散掉了,但山路老攀跨不完。
  當她看見那棵大樹時,就告訴自己!休息一會儿沒有關系,她已經走得夠久了。
  樹蔭下的几陣涼風讓人舒暢許多,璇芝正捏著腿儿時,一位背柴的老樵夫由小徑爬上來,她連忙問:
  “老伯伯,請問運河渡船口离這儿還多還呢?”
  “一個時辰吧!”
  老人家回答說:
  “小姑娘,你如果要搭船,就得快一點,太陽下山后,船就不開了。”
  璇芝听了,道一聲謝謝,起身就走,但腳似乎不听使喚,抬著有如千金重;她使盡力气,忍著痛,一步一步向前行。
  一定不能誤了最后一班船,否別她就得在荒郊野岭里過夜,而且被抓回去的可能性也會加大。
  太陽彷佛更火烈,路也彷佛更崎嶇,對自幼不曾吃過任何苦頭的璇芝而言,每個動作都成了椎心的酷刑。
  但她努力撐著,不允許自己有倒下去的机會。為了生命的自由,為了未來的光明,她絕對不能气餒!
  至少,要看到運河、看到船,才算走出千河鎮。
         ※        ※         ※
  運河引進長江之水,向兩邊展闊,猶如一條大川,泛著滔滔白液。
  太陽在平原的那一方,紅紅一輪,几乎要触到河面。璇芝一走出山區,就先找渡口,但因為又昏又累,竟什么都看不見。一旁有竹搭的茶棚,座上無客,頭戴青笠的店東正在收拾攤子。
  “請問渡船口在哪里?”璇芝慌忙地問。
  “就在前頭。”
  店東指向運河說:
  “船娘剛剛才走,你喊一喊,或許還能赶得上。”
  璇芝定睛一看,果真有一條船,豎起長長的篙子,正慢慢划离岸邊。
  她心一急,不顧一切地大叫:
  “喂!你不能走呀!等等我呀!”
  “顧大娘,這儿還有客人哪!”店東也幫她喊著。
  他們一路追赶,几只鴨鳥被嚇得扑扑亂飛。
  然而,船离沙岸,篙已無處可撐,怎么也無法停止。船娘只能用漿,讓船沿著岸邊而行,她呼喝著:
  “距离還短,你快跳上來吧!”
  望著那不見底的河水,璇芝一點把握都沒有,但四周的人聲都在鼓勵她,既能逃家,何愁不能跳船?
  她目視船弦,努力躍起身子,在以為要落水的那一瞬間,一只強而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抓住了她。
  在一片歡呼聲中,璇芝終于坐上船了。
  因這陣騷動,船晃了几下,那只手仍牽緊她,直到她能真正站穩才放開。
  深吸一口气,璇芝好不容易才能看清眼前的人,正想道謝時,卻又嚇得往后一仰,人差一點翻出船外。
  又是那一只手,在緊急狀況下拉住她。
  她的臉絲毫沒有欣喜,感謝的話也硬吞回去,只像躲瘟疫一樣,跌跌撞撞地往船的另一端走,背對著所有的人,遠望著夕陽下金波微漾的河面,心中万般悵惱不安。
  天呀!她怎么那么倒霉?辛苦了大半天,竟一頭栽到了徐牧雍的手中?!
  他不是昨天一早就离家赴北京了嗎?怎么又會在這荒僻的小村出現呢?
  看樣子,他并沒有認出她來。只是在同一條船上,他隨時有揭發她身分的可能性,難道她就只能這樣坐以待斃,全憑老天保佑了嗎?
  唉!此時此刻,她宁可獨自在山里栖一夜,也不愿和徐牧雍共困在這茫茫的河心中間,連跑都跑不掉。
  另一邊的牧雍則緊皺著眉,滿心莫名其妙。這個女孩子真奇怪,見他如見了鬼,當場臉色慘白,匆匆走避,彷佛他會吃人似的。
  他從小到大,雖非貌似潘安,卻也長得人模人樣,長輩親族寵贊他,同輩師友愛戴他,處處見的都是歡迎的笑臉,這樣一個嫌惡恐懼的表情,他還未曾受過,心里不免有些不自在。
  望著那纖弱的背影,動也不動的,好象仍在怕他。看那一身白色的粗布衫褲,大概是鄉下來的姑娘,沒見過世面,以致防戒心比較重吧!
  但他方才拉她,很明顯是要助她一臂之力,她不至于連好心、坏心都分不清楚吧?
  唉!別管她了,他自己生活中的一大堆混亂,還理不出個頭緒呢!
  因想起五月四日北京三千名學生的愛國游行,有人寫血書,有人要自殺殉國;
  他們去燒曹汝霖的窩,毆打章宗祥,要引起全國同胞對中國局勢的注意,想來仍教人熱血沸騰。父親保他出監獄時,還有同學在里頭抗爭。北洋政府如此強橫愚頑,不知蔡校長是否會被迫辭職?不知巴黎和會的結果如何?
  這种時候,他真不想离開北京,但父命又不可違。當大家在為新中國努力之時,他卻被舊傳統箝制著,差點去娶了一個未曾謀面的女子一向開明的父親,在儿女婚姻上,如此專制無理,倒是出乎人意料之外;連他沒回來,新娘亦千方百計娶過了門,他這才領教到,舊社會的家庭制度真的可以成為万惡之根源。
  難怪梁啟超要說“非破家不能救國”,他若為家庭所累,不但一生黑暗,連理想抱負亦無從施展了。
  起方的山影逐漸暗藍,平疇原野有陣陣炊煙。牧雍再一次檢視各城鎮罷工罷市的資料,他要將它們帶回北京,給大家打打气。
  他耽擱了一日,就是為取得這些文件,輾轉繞到這個小渡口來,方能避開閒雜人等。
  他的視線又不知不覺回到那白衣姑娘的身上,腦中不禁浮起她泛著桃紅的臉頰,帶著純然的青春光彩,還有那一雙映著水光天影的眸子,亮得令人印象深刻。
  在這荒郊野岭之地,能見到這樣一個女子,倒是一种惊艷,或歎這山林毓秀之奇功吧!
         ※        ※         ※
  渡船的終站是個人來人往的小市集,再往東走,便是河間縣府所在,往京城的火車在此停留十分鐘。
  璇芝下船的第一件事,是躲開牧雍;第二件,則是找個地方住宿。因為火車班次明天早晨才有,她孤身一人,絕不能和大伙擠在車站里過夜。
  璇芝在沙土飛揚的石路上徘徊,僅有的几家客棧,不只外形簡陋,而且擠滿了三教九流的人,她几乎沒有勇气踏進去詢問。
  天色逐漸蒼暗,她內心十分著急,更不知道自己失措的神情,茫然的大眼,嬌柔稚嫩的模樣,已引起許多人注意。
  躊躇半天,她才下定決心去一家人較少的旅店。
  這時,有個穿藍衣的婦人一臉和善地問她:
  “姑娘,你是出還門投親戚的嗎?”
  “我是准備搭火車的。”璇芝照實回答。
  “那你得住一宿了。”
  婦人關心地說:
  “我告訴你,這些店都不能待人的,尤其你是個單身女子。不如你就到我家去,你可以睡得安心,我也可以賺點外快,怎么樣?”
  璇芝遲疑著。
  婦人又加把勁說:
  “前面那香燭店是我的,這里沒有一個人不認識我。我也是一片好意,看你挺可怜的,別人想住我那儿,我還不肯呢!”
  說著說著,婦人已拉起璇芝的手臂。
  忽然,有個男聲直直切入說:
  “你拉著我妹妹做什么?”
  璇芝猛回頭,看見板著一張臉孔的牧雍站在身后。
  婦人一惊,忙放開手,笑嘻嘻地說:
  “我不曉得有人陪她。那就好!那就好!”
  璇芝正想辯駁,婦人已走掉,她轉向牧雍說:“你胡說什么?誰是你的妹妹?”
  “姑娘,你是真不知道嗎?運河兩岸有所謂的青幫、紅幫,他們專門誘拐良家婦女,再賣到其它市鎮。你若真的隨那個婦人去,下場就不堪設想了。”
  牧雍嚴肅地說。
  這倒是璇芝沒想到的,憶及方才,她不禁為自己的單純捏了一把冷汗。
  然而,心中雖慶幸,嘴巴仍逞強的說:
  “我不會那么笨的。”
  她還是那一副毫不感激的樣子!牧雍原可掉頭就走,但不知怎地,他又繼續說:
  “如果你要住宿的話,我找的那家旅店還挺干淨的,我再和老板關照一聲,說我們同路,就沒有人敢動你的歪腦筋了。”
  “不!我和你不同路。”璇芝直覺的反應說。
  “當然不!我們只是假裝同路,這樣可以省卻你很多麻煩。”
  牧雍有些詞窮的說:
  “一個女孩予單獨旅行,是非常危險的事。”
  “是很危險。”璇芝故意說,“可誰能保證你不是什么青幫、紅幫的一份子,或許你還是剛從監獄出來的犯人呢!”
  “姑娘,我完全是一番好意。”
  他努力表明自己說:
  “我是個學生,正要回北京去。我所做的建議,不過是想幫忙而已,希望你不要把我當成坏人。”
  我自然知道你是誰!璇芝在心里嘀咕著,但他家里有個如意緣的妻子不去照顧,干嘛對一個陌生女子好心腸呢?
  牧雍見她仍是滿臉的不豫和不屑,像有一桶冷水當頭澆下,他沒好气地說:
  “姑娘不領情就算了,就當我多管閒事吧!”
  他說完,果真拂袖要离去。璇芝一慌,忙說:
  “喂!你不能把我丟在街心呀!”
  她差點忘了牧雍的倔脾气,只好邁開腳步在后頭追。他雖然笑臉不再,但仍幫她訂了一間房,讓她能有個地方舒服安睡。
  “謝謝你。”璇芝終于勉強的說。
  “你信任我了?”他只問,臉色還是怏怏不快。
  她很輕地點了個頭,就徑自躲回房里。
  那夜,客棧的潮霉粗簡,令璇芝輾轉反側。她想到爸媽,徐家的人,還有蓮儿,他們一定又生气、又擔憂吧?
  她實在非走不可,但荒謬的是,她居然會在路上碰到牧雍,他究竟是她命中的煞星,抑或是貴人呢?
  看樣子,他那晚是醉得連她長什么樣子都沒看清楚,而如此特意的忽視,如此斷然的不屑一顧,真教璇芝有消不去的憤慨。
  無論如何,她要早早擺脫他,畢竟有他在,就等于還在徐家的勢力范圍之內。
  冷冷的月,在天邊彎成細細一線。流浪之路尚漫漫迢迢,她也許會走得很辛苦,也可能會尋不到她所要的答案,但她永遠都不會后悔的。
         ※        ※         ※
  車站熙攘著各行各業的旅客,也聚集了不少附近省縣的乞丐,有人睡在石地,有人臥于鐵軌,只等遠處黑煙笛響,才會一哄而散。
  火車的龐然、聲音及速度,對某些人而言,仍是會震懾靈魂、奪人性命的大怪物。
  牧雍閒閒地站在樹蔭下,觀這蒼生百態。他其實也在等那位有著明亮眸子,舉止怪异的姑娘,昨晚她一進房間后就不見蹤影,今天一早,店老板說她已退房,當時牧雍望著還霧蒙蒙的天色,真不懂她的神出鬼沒所為何來。
  她到底為什么單獨旅行,又去了哪里呢?
  牧雍習慣在旅途中觀察人,但還不曾有過這种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他自己也不懂,這姑娘彷佛有什么特質,讓他忍不住想要注意她。
  賣糖粥、糖芋頭的攤販旁,突然一陣騷動,他站直身体,看見他要等的人正被几個痞子糾纏,想也不想,他立刻走過去,粗聲粗气地吼著說:
  “妹妹,有什么麻煩嗎?”
  那几個人見她有幫手,便各自散開,但她對他一如前几回,不感謝也罷,還擺出戒備厭惡的表情。
  牧雍再一次覺得自己無聊兼窩囊,但依然開口問:
  “出了什么問題嗎?我還以為你己經离開了。”
  “火車還沒來,我怎么走?”她說,可眼睛并不看他。
  “你也要去北京嗎?”他順勢問。
  “連票都買不到,我哪儿都去不成了。”她微蹙著眉,帶著說不出的委屈。
  經過一夜休息,璇芝洗淨身上的塵土,發辮也重新梳好,看起來更是面若芙蓉,眼似秋水,如此佳人,在這群龍蛇混雜的人堆中,恐怕一天都捱不下去。牧雍本著一股怜香惜玉之心主動說:
  “你大概沒出過遠門吧?火車票若要當天買,就要透過單幫客了。”
  “單幫客?”璇芝問。
  “簡單一句就是官商勾結。”
  牧雍說:
  “如果你肯告訴我要去哪里,我可以馬上幫你弄到一張票。”
  這是詭計嗎?但璇芝實在是無路可走了,只好不甘愿的說:
  “我的目標是万通鎮。”
  “你是到那里尋親嗎?”見她說得勉強,他偏要再進一步問。
  “嗯。”她點一下頭。
  “我叫徐牧雍,還沒請教芳名呢?”他得寸進尺的又問。
  璇芝沒料到他有這一問,臨時亂了陣腳,只好搪塞說:
  “我……我叫宁欣。”
  “姓宁名欣?”他又問。
  “嗯。”
  她有些不耐煩的說:
  “你到底買不買票呢?”
  “當然買。”他露出了笑容,彷佛逗夠了她。
  牧雍走后,璇芝的心還覺得直扑扑地跳。她并沒有錯,未定下如意緣之前,她是叫宁欣;但因為牧雍,她才取名璇芝,如今把牧雍丟出她的生命軌道之外,回到宁欣的身分是再恰當不過了。
  好!她決定新的自己就叫做宁欣。
  牧雍在不遠處的大樹下,和一名滿臉胡予的人討价還价,不多久,便笑著朝她走來。
  瞧他俊逸斯文的臉孔,豪爽自信的風采,她不免有些感歎。對于有緣的宋璇芝,他抱著絕然的排斥態度;對于無緣的宁欣,他卻又如此俠義熱情,老天行事真太令人理不清、摸不透了。
  只能說,如意非緣,此生注定難交會吧!
         ※        ※         ※
  火車開動后,窗外的風景一格格掠過,一會儿是綠油油的稻田,一會儿是波光粼粼的水面,充滿江南水气湮漫的初夏風情。
  牧雍就在她身邊,靜靜地看著手中的書。
  她原本一上車就要躲得他遠遠的,偏他一直在左右。后來璇芝想想,一路上有個男人,即使是見了就愁的冤家,也比較安全一些。
  她的臉始終望著窗外,一副不愿理人的模樣,牧雍也保持有禮的沉默。
  火車過站時,會有人當胸挂著大藤籃喝賣著糯米、糕餅、梅漬等點心。璇芝為了省錢,只看不買,到了午飯時,也只要了几個包子。
  反而是牧雍叫了煮蛋、鹵菜、饅頭,往她面前一放,說:“你吃那么一點怎么夠呢?”
  “我胃口大小与你何干?”璇芝不高興地說。
  “我一直在想,你是天生就這么沖呢?還是我哪里不小心得罪你了?你好象非常不喜歡我?”他很正經地問。她可不想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和他談如此敏感又危險的話題,只說:
  “這件事并不重要,反正到了万通,我們就永遠不再見面了。”
  “你的親戚住在万通的鎮上,還是鎮外?那儿有几處土匪窩,你最好确定有人會來接你。”他看著她說。
  “這你就不必操心了。”璇芝回他說。
  長久以來的听聞,還有徐家兩次的對陣下,她都覺得他趾高气揚、恃才傲物,沒想到他還有溫柔体貼的一面。然而,轉念一想,這樣對女孩子獻殷勤,是否表示他的風流成性呢?
  家里人傳說他在北京已有了女朋友,既是如此,他還与她隨意搭訕,豈不是道德淪喪之人?
  璇芝思來想去,忍不住要對他怒目而視,卻發現他已吃完飯、喝完茶,正在閉目養神。唉!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卻有一堆莫名其妙的行為,好在他們此生緣盡于此,否則她不知要為他惹多少煩惱,又要流多少眼淚呢!
  不知不覺地,璇芝隨著火車的節奏,緩緩睡著了。
  到了万通,是牧雍喚醒她的。眼睛一睜開,窗外是一片的藍天、黃土及整片的高粱田,原來火車早過了江蘇,到達山東省境了。
  璇芝的首要之事便是甩開牧雍,趁著眾人混亂,假裝沒听見他的叫聲,她一馬當先下了車。
  這儿感覺很荒涼,耳旁盡是口音濃厚的地方話,她動作极快地問人、問路,想找到馬車店。
  一個女人獨行總是會教人指指點點的,璇芝找著客棧后的馬棚,那正在釘馬鞋的車夫也一臉怀疑地看著她。
  “我要到汾陽縣里的隴村,大概要多長時間?”璇芝有禮地問。“就你一個人?”
  車夫看她一眼說:
  “不去!不去!女人家麻煩!”
  有錢居然還沒車坐?難不成要她走上個几天几夜?
  璇芝放下身段,和他爭辯哀求,他才丟下一句話:
  “你要湊足六個客人,我才能走這一趟。”
  這不是白搭嗎?她人生地不熟,哪里去湊人數?現在她才明白,什么叫“出門處處難”了。
  璇芝沮喪地走出馬棚,一抬頭,就看見一身長衫的牧雍靠在柱子上。天呀!他這人真是陰魂不散!
  “你怎么在這里?火車不是開走了嗎?”她皺眉問。
  “火車要裝煤、換軌和檢查,所以會在万通停上一個時辰。”
  他接著說:
  “原來你的親人不住万通,而是汾陽,那還有好長的一段路,你想單獨走,實在是太大膽了!”
  他連汾陽都知道了,這個投奔點還安全嗎?
  璇芝又气又急地說:“你難道沒有別的事做,一定要對我糾纏不休嗎?”
  這句話說得重,弄得他臉色微變。遲疑一會儿,他才很冷靜地開口說:
  “我是有事情做,但也不曉得自己是發那什么神經,一直想幫助你。或許是在運河渡口拉你上船,然后又在河間府讓你平安坐上車,想你人既然都走到這儿了,自是不能功虧一簣,只有保證你能毫發無傷地到汾陽,我才能安心!”這是哪一國理論?是他逼她到這种境地,如今又要拉她一把,老天究竟在開什么玩笑呢?
  璇芝煩亂地說:
  “別管我了,我根本与你無關,更不是你的責任!”
  “大遲了,我反正是管定了!”
  他鐵了心說:
  “我們在這儿爭辯,也只是浪費時間而已。你等著我,我馬上可以找到另外四個客人。”
  “四個?你弄錯了吧?我們需要五個。”她說。
  “沒錯,就四個,因為我決定陪你一塊去,反正汾陽也可以到北京,只不過是多兩天的行程而已。”他說完就即刻行動,璇芝想叫停都來不及。
  他到底發什么瘋呀?!他們兩個算是素昧平生,他這忙不是幫得有些失分寸嗎?
  而她逃了半天,沒顯示一點獨立,還處處靠人,實在不是好的開始,她不相信自己連一點辦法都沒有。
  璇芝在原地踱著步子,絞盡腦汁想尋出另一條路來。然,有一方白帕進入她的眼帘,最引她注意的是方角上繡的紫藍花朵,顏色調得又純艷又均勻。
  她正欣賞著,一個嬌小秀气的黃衣女孩走過來,慌慌張張像在尋找什么。
  瞧她俊俏的臉孔,璇芝直覺地問:
  “你是在找這條帕子嗎?”
  “是呀!這是我的。”女孩聲音細細的,笑容极美。
  “我一共繡了一組四件,是要送給姊姊的。”
  這女孩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竟有此手藝,璇芝忍不住贊美說:“這花繡得好,色彩也好。”
  “這是琉璃草的花儿,因為它的顏色正好是宮中瓦片的色調,所以取了這個名字。”
  女孩細聲細气的說:
  “西方人稱它為勿忘我,我是听海上的英國傳敦士說的,挺有意思,不是嗎?”
  “是很有意思。”璇芝細細思量這三個字,又問:“你是剛從上海來嗎?”
  “是呀!我和哥哥正准備回汾陽老家。”女孩說。
  汾陽?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璇芝連忙說:
  “我也要去汾陽,只愁湊不齊坐馬車的人數。”
  “我們自己有馬車,現在停在万通,就是為了換輪子。”文孩說。
  “哦!”璇芝失望地應一聲。
  “你若是一個人,倒可以和我們同行。”
  女孩熱切地說:
  “反正馬車很大,多坐個人也無妨。”
  “真的?太好了!”
  璇芝真有說不出的歡喜,忙自我介紹道:
  “我叫宁欣,你呢?”
  “我叫范湘文。”
  女孩微笑著,突然指著前頭說:“我哥哥來了。”
  一個穿著黑短衫,黑綁腳褲的漢子走過來,他長得中等身材,星眉劍目,看起來极豪爽的模樣。
  湘文走向前說几句話,那人看看璇芝!立刻笑著同意。
  璇芝松了一口气,流浪至此,終于平順下來。她必須告訴牧雍,免得他瞎忙一場。
  他們三人來到客棧內,正好看見牧雍和几個黑黝黝的壯漢說話。
  璇芝走過去,拉拉他的袖子說:
  “你不用找人了,我已經有愿意載我一程的馬車了,范家兄妹也是要到汾陽的。”
  牧雍狐疑地看著黑衣男子,對方立即抱拳說:
  “在下范兆青,汾陽人氏,請多指教。”
  “范兄客气了,我叫徐牧雍!方從河間府來。”
  牧雍說:
  “宁姑娘單身一人,坐你們的馬車,方便嗎?”
  “怎么不方便?!我們一路由上海行來,舍妹直嚷著無聊,現在正好有宁姑娘做伴呀!”兆青很干脆地說。
  “你剛從上海來嗎?”
  牧雍眼睛一亮的說:
  “那么你看到上海為反日本、反專制的罷市、罷工游行嗎?”
  “不只看到,還綁白條參加了呢!”兆青也興奮起來。
  “從來都沒見過這番景象,很多工厂和商店老閣都把大門一關,主動和我們配合,連警察都站在群眾這一邊才叫奇呢!”
  “所以你也是一位愛國志士了。”牧雍轉向璇芝說:
  “宁姑娘,這位范大哥是古道熱腸,一腔俠義之人,路途上有他照顧,你會很平安的。”
  “我本來就很平安。”璇芝仍不忘頂他一句。
  “既然說定了,我們立刻出發,好赶上下一站的打尖旅含。”兆青說。
  太陽已逐漸西斜,高粱田隨風搖晃著金黃。
  馬車內部還算舒适,兆青就坐在前頭赶馬。牧雍熱心地幫忙裝貨,又一再道謝。
  一旁的湘文不禁偷偷問璇芝:
  “這位徐先生是你的什么人?看來非常關心你呢!”
  這整件事的過程根本無法解釋,說相識又等于不識;說不識又牽扯如此多,若硬要理出一套說辭,大概就是蒼天不希望他們再有瓜葛,用這一路上的照應,讓牧雍把欠她的債還了吧!
  停頓許久,璇芝才淡淡地回答說:
  “他和我什么關系都沒有,只是個行善之人罷了。”
  馬車向西而行,黃土路的盡頭,恰是巨大圓扁的紅日,望過去,有极目天涯的蒼涼之感。
  牧雍揮手又揮手。他仍不懂,一個才認識不到兩日的女孩,為什么如此分他的心?他甚至差點不回北京,而想陪她繞一趟汾陽呢!
  彷佛有一种熟稔,彷佛有無形的系絆,總教他放心不下。唉!想不通就不要再費神了,反正從此人各一方,自己有自己的道路,又何必再為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牽挂呢!
  火車笛聲高響,催著旅客們歸隊。馬車已成遠方的一點塵土,欲辨也難。牧雍緩緩踱回車廂,腦中浮現的仍是宁欣,那個滿怀心事,不知微笑為何物的奇异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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