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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牧雍看到家門前那兩頭石獅子時,天色已轉暗,還飄著陣陣小雪,不過,江南的冬天又不似北方的酷寒。
  他請門房招呼轎夫,自己便提著行李往大廳走去。繞過前院的山石屏風,跨上扶廊,一面安置在壁上的鏡子照出他的臉孔。
  看自己一副疲憊憔悴、气色不太好的模樣,都只能怪自己,原以為离開北京,就能忘記對宁欣的挫折;但沒想到由万通到河問的路,處處勾起去年五月的那一段回憶,那張始終冷峻的俏臉就愈發地驅逐不去了。
  再這樣下去,他南北往返非要繞道而行不可了。
  大廳正有人在清梁柱、擦匾額,婆子恭恭敬敬地對他說:“老爺在書房呢!”
  牧雍繞過几間耳房,穿過一座植滿盆栽的小天井,与正端著一盆銅爐火的工人擦身而過,才見到在書齋忙的父親。
  “你回來了呀!我以為你會再晚些。”徐仲甫看到儿子,高興地說。
  “論文進度比預期的要快一些,所以就早點動身回家了。”牧雍稟告著。
  “很好!上個月初在上海碰到你們王教授,他說你的表現出色极了,還當著眾人面直夸贊你。”徐仲甫笑著說,“我倒沒說什么,只要你好好念書,別再和那些督軍總理沖上,我就很滿意了。”“爸,不是我們要沖,而是他們先同全國老百姓沖上的。”牧雍反駁道。
  “好了!你就不能讓我多開心個几分鐘嗎?”
  徐仲甫正色道:“我不想和你談政治,只想知道你出國深造的計畫。我前陣子拜會過一位留日的老朋友,他說日本很不錯,如果你過去讀書,他會大力幫忙。”
  “爹,我學的是最新的物理科學,日本這方面尚未上軌道,所以我仍然打算去歐洲或美國。”牧雍說。
  “歐美是先進,但這一去可是千山万水,我舍得,你奶奶和母親可舍不得呢!”
  徐仲甫頓一下又說:
  “我從不強迫你要繼承我的事業,但徐家的一切終會傳到你和你兩個弟弟的手上,而你身為牧字輩之長,總要多擔待一些。”
  “我明白。”
  牧雍說:
  “去歐美留學,最多不過是三、四年的光景,我很快就回來的。”
  “但總不像去北京或日本。”
  徐仲甫說:
  “這件事我們以后再談,現在家里煩惱的不是你的學業,而是你的終身大事,老奶奶可天天叨念著。”
  “宋家姑娘有消息了嗎?”牧雍關心的間。
  “我正要說這事儿。兩個月前,璇芝捎信回去,說她目前一切平安,吃住無慮,還上了學校,請所有人放心。”徐仲甫說。
  “那太好了!她現在人在何處呢?”牧雍稍覺安心。
  “信上沒有住址,但發信處是上海。我們曾在上海各學校探查,但沒有宋璇芝這個人,她大約是改了姓名,不想讓我們找到吧!”徐仲甫說。
  “宋世伯那邊怎么說呢?”牧雍又問。
  “人家丟了女儿,總是煩憂。不過,見你們兩個孩子心不甘、情不愿的,口頭已略微松動,有了退婚還如意之說。”徐仲甫回答。
  這真是長久以來最令他振奮的事。
  牧雍想再進一步打探,卻有人在門外說;“呈稟老爺,老太太等著少爺。”
  “知道了。”
  徐仲甫又轉身對儿子說:
  “你去吧!你奶奶可想你了,多去說几句好話吧!”
  牧雍由父親處告退,從邊門走向中庭。地面已舖上一層白白的雪,前面的一排廂房聚集著一些清理的人,他們都向牧雍行禮問安。
  “客房都開了?今年會有很多親戚走動嗎?”他間。
  “是呀!老太太湖北的老家預備來一大批人呢!”有人回答。
  牧雍繞過几個回廊,又是一個更大的庭院,种滿參天的樹,“錦繡廳”三個鑲金大字在雪中皚皚發亮。
  他踏進屋內,濃濃的暖意襲來,客房內眷子女已熱鬧坐滿堂,全都在歡迎他這位大少爺。牧雍一一拜安詢問,一陣子處處都是笑聲。
  “好啦!你們都散吧!讓我和牧雍安靜的說個話。”老奶奶揮揮手說。
  大人小孩各自离去,不久,屋內就只剩老奶奶和牧雍的母親慧娟,催促著他喝銀耳燕窩湯。
  “快拿糖醋藕片來。”老奶奶吩咐著,又對孫子說:
  “我特地腌漬好為你留的。”
  “老奶奶可藏了好多私房點心要給你呢!”慧娟在一旁笑著說。
  “北方冷颼颼的,有什么好?東西都不及我們南邊多。”
  老奶奶看看牧雍說:
  “瞧,這孩子都瘦了一圈,八成是水土不服,吃不慣京城里的食物。”
  “奶奶,我能吃能睡,瘦是因為要畢業,功課多了一些的原故。”牧雍解釋。
  “讀書好,但也不能把人都讀垮了吧?我听你爹說,你還想飄洋過海,去日本,去美國的。”
  老奶奶搖搖頭說:
  “我反對。你都念完大學了,還有什么事比娶妻生子更重要的?我告訴你爹,你要出洋可以,但得先給我討個孫媳婦、留個种,我才讓你去外頭闖蕩。”
  “你爹方才說了沒有?璇芝有來信了。”慧娟想到了說。
  “說了。我正松一口气呢!”牧雍說。
  “松什么气?”
  老奶奶故意擺臉色說:
  “幫你娶個如意的妻子,你卻不知道珍惜。我還挺喜歡璇芝那孩子,長得俊俏不說,個性也賢淑大方,翰林養出來的閨女到底气質不同。”
  “誰知道她會說跑就跑呢?”慧娟歎口气說。
  “這就是我老想不通的一點。”老奶奶皺著眉頭,“我們徐家并沒虧待她呀!若有,也是牧雍暫時不圓房而已。她竟賭起气來,鬧出這么一場風波,真是太不應該了。”
  “可不是。”慧娟附和著,“她嫁入徐家,就是徐家的人,一切應以牧雍為主。得不得丈夫的心是一回事,但守名守節是女人的本份,她才兩個月就受不了,到底不适合當我們家的媳婦。”
  “娘,時代不同了,現代人早不流行沒有感情的盲婚。”牧雍覺得自己有義務替宋家小姐說話。
  “我堅持不承認她是我的妻子,在這种無實無名的情況下,她再待在徐家,就等于葬送她的一生,所以我鼓勵她走,也為她的出走喝采。”
  “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女人終究与男人不同,她這一走,等于是被休离,以后還有誰敢娶她?就是我們徐家,也不敢再要她了。”慧娟說。
  “我相信宋小姐會找到自己的幸福。”牧雍說。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不過,璇芝也不是我們的問題了。”
  老奶奶看著他說:
  “你一直說不要父母之命的婚姻,如今我們也順了你的心,你自己應該有看中意的姑娘吧?”
  牧雍一下子被問倒了,他清清喉嚨說:
  “呃,我在北京一向忙著念書,沒太注意身旁的姑娘。”
  “瞧!不讓我們挑,自己又不留意,這不是要把大伙都急死嗎?”老奶奶罵著說。
  “儿呀!你大學四年,來來往往那么多地方,真連個喜歡的人都沒有嗎?”
  慧娟不信地問:“至少有個名字,我們也好去打听吧?”
  “名字呀!”
  牧雍搔搔頭,實在應付不下去了,只有說:
  “給我一點時間想想,多少總會有几個吧!”
  “這還差不多。”老奶奶終于有了笑容。
  祖孫又吃了一些廚房現做的食點,牧雍才隨著下人往“煙萃居”去。那里曾是他們兄弟讀書的地方,后來改成新房,如今倒成了他固定的睡房。
  院里因無廡廊,許多盆景都被搬到他處過冬,變得有些空曠凄清,那几叢修竹罩著白雪,彷佛几個修道的老者,靜靜垂伏。
  他把几本書放在几案上,又想到母親所說的“名字”。唉!他要到哪里去找這份名單呢?
  他首先想到學生會里几個熱心的女同學,平日大家都很談得來,但那只限于公事,若要論及私情,就會變得很怪异。此外,他去參加外面的活動,或去公園、戲院、茶館,也會碰到其它學校的女學生,她們當中若有表現出大方熱情的舉動,他通常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真可笑,他一向提倡自由戀愛,男女可以公開交往,他自己怎么都沒有身体力行過呢?可能是人忙了,忙著呼口號、寫文章,盡速往前沖,什么女孩都沒有認真看過一眼吧!
  他將腦中有限的名字一一除掉,最后出現了宁欣。
  他愣了一下,怎么會想到她呢?他和她見面的次數只有四次,而且每次都不歡而散,根本連朋友都算不上,把她放到可能談婚事的對象,不是昏了頭嗎?
  然而,她偏偏就杵在他的心上,對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特別記得清清楚楚,并且由北方如影隨形到南方,始終無法釋怀。她當然不是屬于他相中意,可以任父母打听的姑娘。
  打听?他倒應該去一趟汾陽,看看宁欣生于什么樣的家庭,或許才能明了她對他充滿敵意的原因……
  牧雍隨即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
  他瘋了嗎?這是他第二次想去汾陽了,尤其又在宁欣那么絕決的表白之后。如果他真去找她,就不是有骨气、講原則的正常男人了!
         ※        ※         ※
  北風呼呼,震響著紙窗,連屋頂梁架似乎也在嘎嘎作聲,這空曠無邊的土地上,小村落默默地蹲踞著。
  璇芝坐在暖熱的炕上和吳校長細心地准備過年的紅紙片,垂挂式的就用剪刀,張貼式的較精致复雜,就必須用小刀慢慢地割划了。
  在這种大雪紛飛的天候,她很高興有一處可以栖身。
  吳校長是家中么女,自幼隨兄嫂在南方,很早便接受西方文化的熏陶,甚至接触過革命工作,成了不以婚姻為重,而以教育為職志的奇女子。
  第一次在仰德學堂初遇,璇芝不太習慣她那齊耳短發的模樣和粗著嗓門的作風,總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到了汾陽,才在居家生活申,体會出吳校長也有女性溫柔的一面,就像姊姊、阿姨一樣,是可以吐露心事的。
  璇芝在燭光下,斜斜刻著一朵菊的花瓣,細細如弦月,疊疊似橫波,一刀一刀地就化出一聲輕歎,彷佛要釋出內心凌亂又模糊的感覺。
  “怎么啦?是不是想家了?”關怀的聲音詢問著。
  “還好,寫了一封信回去,比較安心了。”
  璇芝頓一下,用吳校長的閨名稱呼說:
  “蘊明姨,前次到上海幫我發信的人,一直沒有找到珣美的下落,她會不會出了什么事情?”
  “如果她是真的跟著唐銘,大概不會有危險;只怕她自己胡亂瞎闖,上海又是個花花世界,那就很難擔保了。”蘊明回答說。
  “您還是認為她不可能和唐銘私奔嗎?”璇芝問。
  “他們一個是我的學生,一個是我請來的老師,分開來絕沒問題,但湊在一塊,就會產生許多變量,我也不知道該相信哪一种說法了。”蘊明笑笑說。
  變量?她的生命不也充滿著難以控制的變量嗎?
  璇芝咬咬唇“洬誘U定決心,又開口說:“過了這個年,我不打算回北京了。”
  “不回北京?”
  蘊明惊訝地說:
  “是遇著什么麻煩了嗎?”
  璇芝猶豫了一會儿才說:
  “我在北京被徐牧雍撞見了,他就是我爹娘幫我許配的那個人。雖然他目前還沒有怀疑我的身分,但我怕長久下去,總會露出破綻。”
  “北京城那么大,怎就這樣剛巧呢?”
  蘊明說:
  “我記得你說過,他并沒有看清楚你的長相,在這种情況下,他大概不會認出你來吧!以后离他遠一些就是了。”
  璇芝不知該如何解釋心中那种幽幽潛潛的危机意識。她老覺得牧雍不曾就此罷休,他還會以某种方式來打扰她的生活。就比如此時,遠在汾陽,他仍以一种力量在牽絆著她。
  那种力量令她不安,卻又幽微地捉不著,更找不到言語來形容,她要如何說明牧雍的欲意“糾纏”呢?連她自己也不懂呀!
  “再想想看,你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在女師念書?如今為了怕徐牧雍起疑,就輕言放棄,豈不太可惜了?”
  蘊明更進一步分析說:
  “況且,离開北京,還不見得能找到這么好的上學机會呢!”
  “可是……”璇芝支吾著。
  “別擔心了!徐牧雍曾想盡辦法躲避你,躲避這場婚姻,依常理判斷,他即使識破了你的身分,也不會隨便回家張揚,免得把自己再攪進去一次。”蘊明拍拍她的肩膀,?
  “你就安心地回北京讀書吧!”
  吳校長最后的一段話倒挺合情合理的,因而解了璇芝不少的疑慮。這些日子來,离家飄泊的旅程,使她的情緒繃到最頂點,一有些微的風吹草動,就惹得她膽戰心惊。
  牧雍應該不會,也沒有理由再來了,她不是說連當朋友都不可能嗎?她還記得他直喚她名字的語調,說她“無法了解”的評論,還有那一聲歎息……或者,這真是一個結果,而非另一段糾紛的開始吧!
  璇芝繼續刻划著紅紙,心神漸漸平靜,菊花的雛形也慢慢顯現出來。
         ※        ※         ※
  過完年,璇芝搭著鄰人的牛車入汾陽城去探望湘文。
  湘文的家是做木材生意,居家及店面在城的中心地帶,大門一開,可見寬廣的汾河。冬天到了,河面結成茫茫的白冰,兩岸的枯枝缺乏臨水而照的波影,也彷佛失去了生气。
  幸好年的气氛妝點了一切,紅春聯、紅炮竹、新衣裳、為元宵節而制的花燈,以及人臉上的笑容,都為這嚴寒熨出一股暖意。范家人熱忱极了,留璇芝下來過夜。當天晚上,她就与湘文同住一房,兩人隅隅私語,重續去年在旅途中結下的情誼。
  湘文的臥房令她十分惊訝,完全沒有女孩子的瑰麗色彩,反而是清淡素淨,牆上挂著字畫,透出滿室的書香。
  “這是你畫的嗎?”璇芝指著一幅淡綠的蘭草圖問。
  “畫著好玩的。”湘文說。
  “你小小年紀,又繡又畫又寫的,真有才華。”
  璇芝好奇地問:
  “你進過學堂嗎?”
  “沒有,這些都是爹娘,我說的是在杭州的爹娘教我的。”
  湘文說著,翻出一件簇新的淺紫夾襖,旁邊滾著絳紅的細邊,胸前一對琉璃草的結扣,雙手交給璇芝。“這是送給你的。”
  “你做的嗎?真是太美了。”璇芝又惊又喜地說。
  “在我的想象中,你若穿上它,一定像极了一位尊貴的格格。”湘文露出可愛的笑容說。
  璇芝看看自己暗紅的舊襖,不禁有感而發地說:
  “我以前過的的确是格格般的生活。”
  “宁姊姊,我一直不敢問,但心里真的很好奇,你的容貌、談吐和學問,看起來都不像來自普通人家,我猜你并不是隴村人氏吧?”湘文謹慎地問。
  “不是。老實告訴你,我是逃婚出來的。”璇芝直截了當地說。
  “逃婚?”這兩個字嚇坏了湘文。
  “在我一歲的時候,我爹娘把我許配給別人,可我一直反對這种父母之命的婚姻制度,你怎么可以嫁給一個你沒有見過,甚至沒辦法喜歡的人呢?”
  璇芝說:“我不愿意白白犧牲在這种制度下,所以就逃出來了。”
  “可……可是,你不嫁給父母為你定下的丈夫,你又要嫁給誰呢?”湘文依然覺得震惊。
  “自己中意的人啦!如果找不到,終生不嫁也可以。”璇芝說。
  “我不懂。自幼我杭州的爹娘就把我許給夏家,我一直知道長大后會嫁到夏家,從來沒有別的念頭,更不用說……逃婚了。”湘文說到那兩個字,仍咬到舌頭。
  “你見過那位夏家公子嗎?”璇芝問。
  “很小的時候見過几次,但已經沒有印象了。”湘文說。
  “既沒印象,你怎能保證他的人品個性适合你,會帶給你幸福呢?”璇芝又問。
  “我爹娘見多識廣,為我挑的夫婿應該不會有錯吧?”湘文遲疑地說。
  “瞧,几千年來,我們中國婦女多盲目可悲呀!如果父母的眼光都沒錯,就不會有那么多痛苦黑暗的婚姻悲劇了。”
  璇芝看看湘文又說:
  “你去過上海、南京,也讀書識字,又和洋傳教士說過話,怎么思想還如此保守封建呢?”
  “我是听過那一方面的言論,也翻過類似的書刊,但我老覺得那是屬于另一批新潮人的生活,与我無關,所以從來不會多想。”湘文說。
  “或許你還年輕,才十六歲,還沒感到那迫切的壓力。”
  璇芝說:“我希望那位夏家公子是位有情義的人,能真正疼愛你。若事与愿違,湘文,切記我的話,你有權追求自己的快樂与幸福,千万不要為傳統而犧牲,因為時代已經不同了。”
  “我會記得。”
  湘文點點頭,又說:
  “宁姊姊,你逃婚了,是不是永遠無法回家了?”
  “我父母其實是明理的人,等風波過去,我也站穩腳步,自然是要回家,我也好想我的親人呢!”璇芝眼眶微紅地說。
  每一個人的路都是孤獨的,都有自己的問題要面對。湘文精致得如易碎的瓷娃娃,希望老天不要給她太多的挫折,或許她的夏公子能和牧雍一樣英俊有為又才气縱橫……。
  天啊!她在想什么呢?牧雍的优秀,她不得不承認,但他畢竟不是她的,這一步一步捱著走的未來,他只是她要躲得遠遠的“挫折”而已,不是嗎?
         ※        ※         ※
  牧雍剛從宋家拜年回來。
  璇芝的父親宋世藩態度已經和善許多,不似半年多前那么怒气沖沖。他先由宋家方面來看事情,再由徐家方面來思忖,慢慢就移到儿女的角度。
  “我們早些听孩子的話,把兩柄如意束之高閣,如今就不會有這些風風雨雨了。”宋世藩說。
  “如意可束之不得,那代表我們年少時的理想和一輩子的交情,孩子們不接,我們兩老留著。”
  徐仲甫又歎气說:
  “中國新的一代都變得太多了,什么都搶著自己做主,高喊要做世界的主人、做國家的主人、做婚姻的主人。唉!我是怕他們自不量力,大話說多了,卻沒一件扛得住,到時摔得鼻青臉腫不說,還弄得天下大亂。”“以牧雍這樣的人才,我很有信心。”?
  ?
  宋世藩笑看著一直恭立在一旁的牧雍說:
  “只可惜璇芝福薄,与你無緣,想讓你做我的半子都沒有机會了。”
  至此,宋家算是真正原諒牧雍了。
  在友善的气氛下,他們甚至談到了退聘禮和嫁妝的事,這才是牧雍避婚及璇芝逃婚之后,兩家最麻煩的事,光是裝箱、清點和運送,就要從長計議,可能半年后都辦不好。
  但是,至少牧雍心中的大石頭可以放下了。
  他一到家就赶往錦繡廳,要向奶奶報告今日一行的結果。人一跨過門檻,才發現里頭生了一些不相識的女眷。
  他本想退出,卻被奶奶叫住說:
  “來,見見曹家伯母和曹小姐。曹小姐在天津念書,是受新式教育的,一定和你很談得來。”
  牧雍好不容易在一堆紅藍綠紫中找到那位曹小姐。她果真是天津一帶來的,鬈短的發,扑得白白的臉,身上是寬直有些洋味的花綢旗袍,一雙嫵媚的眼睛大方地看著他,那裝扮模樣即是所謂的“時髦”。
  這實在是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場合。
  倒是那位曹小姐先說話了:
  “我听奶奶說,你是北大的學生,我也認識那里的一些人,或許正是你的同學呢!”
  “有可能。”牧雍笑笑說。
  這時有人來請牧雍到前廳坐,恰好解了他的困窘,和男客們打躬做揖,總比混在女人堆中被審視觀察好吧!接下來的一天,他又見過曹家人几回。老奶奶很明顯的要做拉線的媒婆,他十分無奈,才剛去了個宋璇芝,馬上又來個曹曼君,讓他連個喘息的空間都沒有。
  等他回到煙萃居休息,已是傍晚時分。
  屋外雪已停,晶晶瑩瑩地一片,反照到屋子里來。
  牧雍雙手當枕,躺在床上。帘帳牆壁各處的喜字都已撤掉,紅被新枕也已收妥,那一場荒謬的婚禮,遠去得就像一場夢。
  曹曼君和璇芝相比,自是新潮許多,但和宁欣比又如何呢?
  唉!怎么又想到宁欣了?但愈是要禁止,她那梳著兩條小辮子的倔模樣就愈明顯,甚至還跳出他的腦海在房內四處走動。
  他彷佛可以看見宁放在鏡前理妝,在窗口凝望,走兩步又到桌前研墨寫字,然后拿燈移到床邊,俯身望著他。
  她的臉映著紅光,像一朵极艷麗的牡丹,盈盈的眼波流動,受嬌又多情,還有那一身單薄的衣裳,襯得她肌膚柔白,令人消魂,更不用說那一頭不知何時披下的烏黑秀發,讓她更顯風情万种了……
  牧雍在半眠半醒中向她伸出手來,想抱她個滿怀,想抱住她那一縷特殊的香气,想抱緊她在他心底所引燃的种种騷動。
  在這屋里的應該是璇芝,但他喊的卻是宁欣,那兩張臉几乎要疊在一起……突然,一聲巨響惊醒了他,把一切綺想春夢都打散。
  “對不起喲!我只是想進來找一樣東西,沒想到吵醒你了。”大妹綿英帶著歉意說。“沒關系,我本來也不想睡,可能這几天四處拜年太累了,不小心打了個純。”
  牧雍覺得全身熱烘烘的,說話有些急促。
  “你在找什么呢?”“老奶奶要大嫂……哦!不,是璇芝抄的‘正法念處經’,說是字看得舒服。
  我記得明明見過,怎么又不知擱在哪儿了?”
  綿英翻了几個屜柜,兩個繡著花葉的綢巾掉出來,她拾起時忍不住說:
  “瞧這繡功,曾花盡璇芝多少心血和時間,卻碰到你這嫌棄她的無情人,白白浪費她准備這份嫁妝的苦心。”
  “你哪里懂?我放璇芝自由,就是給她幸福。”牧雍下了床,撥撥火爐說。
  “我是不懂。”
  綿英轉頭說:
  “我現在才明白,你喜歡的是曹曼君那一种派頭的小姐。老實說,我覺得璇芝比她強多了,我宁可璇芝是我的大嫂。”
  “璇芝在這里才短短兩個月,倒贏得不少好感,我听到的几乎部是贊美她的話,她引起我的好奇心了。”牧雍幫妹妹打開几個箱子時說道。
  “太遲了,她這輩子再也不可能當你的新娘了……”
  綿英說完,忽然眼睛一亮,叫道:
  “終于找到了!”
  牧雍不經意地看向那白宣紙冊,一下子像有什么東西擊中他的心,如在千里之外忽遇故人,如在茫茫江心乍見舊景;那紙上的墨跡,一筆一划、一勺一勒、一撇一捺,皆是端、潤、秀、致,只有一個人的字能得到他如此的評語。
  天下字何其多,但他鐘情的卻不會忘。璇芝和宁欣同一字跡,所以其實是同一個人……這念頭在他腦中轉來轉去,一直很難被理智接受。
  綿英不知何時拿著“正法念處經”离去。
  牧雍繼續翻著箱柜,都是璇芝無法帶走的東西,有衣物、詩稿、簿本及一些簇新的小玩意。他記得在運河初遇那日,他扶她一把,她身上僅攜著一個小小的包袱,彷佛走得匆忙,也走得狼狽。
  難怪她會一手甩開他,難怪她一路上急于避開他,從頭到尾沒給他好臉色;偏偏人到北京,他又鬼使神差的出現在她的四周,她一次比一次慌,自然更口出惡言了。
  總括其原因,她不過是怨他,又怕他發現她的身分而已。
  几個月來在他心底徘徊不去的疑慮此刻一掃而空,他整個人輕松极了。不是他言行有偏差,易遭人恨;也不是他愛碰釘子,自討沒趣!他屢次不顧宁欣厭煩的臉色而去“糾纏”她,不是沒有骨气、不講原則,而是他的潛意識里曉得她是璇芝,因而抱著一顆歉疚的心,處處想要幫忙她罷了。
  牧雍触摸著屬于璇芝,或者說宁欣的一切,那若有若無的香味散在鼻間。
  這屋她待過,這床她睡過,他就彷佛走入她神秘隱藏的世界,她如何能再維持那倔傲冰冷的面具呢?
  哈!宁欣就是璇芝,璇芝就是宁欣,太奇妙了!
  他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興奮,巴不得立刻展翅回北京,因為他又有理由去找宁欣了,而且是她否認不了,也拒絕不了的理由。
  不能夠當朋友,他們可還有別的關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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