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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盈芳到醫院看李媽媽,因為塞車,回到俞慶大樓時,已經過了她和承忠約好的時間了。
  她怕他太過粗線條,嚇著辦公室里的小姐,所以三步并作兩步跑。
  一到十六樓,并沒有想象中的騷動,人人安靜做事。
  她忙問月蘭:“有沒有我的訪客?”
  “有哇!敏敏姊正在會客室招侍他。”月蘭回答。
  哦!好得很,被姊姊碰到,希望他沒有亂講什么話。
  會客室窗明几淨,鵝黃的沙發被四月陽光照得很明艷。敏敏一頭長發挽著,气色很好;
  怪的是連坐對面的承忠,今天也特別整齊英俊。
  “你回來了呀?李媽媽的情況怎么樣?”敏敏問。
  “沒有進展,不過她人是舒服多了。”盈芳說完就問:“你們聊些什么?沒在背后說我坏話吧?”
  “哪敢呢?我們只在談我的新工作。”承忠忙說。
  “跟了家志最好,他是值得信任的。”敏敏說。
  “是呀!他頂教人服气,底下的工人,上面的工程師,都听他的。”承忠說:“我才替他跑几天腿,人就煥然一新呢!”
  原來是穿著不同,他一身干淨的T恤和牛仔褲,活像是家志那一伙人的制服。
  “你們談吧!我去銀行開會了。”敏敏走兩步,又回頭說:“盈芳,你晚上過來吃飯嗎?”
  “不了,我和小美有約。”盈芳赶緊說。
  敏敏一關上門,盈芳就抓住承忠問:“你沒有說了不該說的話吧?”
  “沒有,我只有扯劉老大,這夠安全吧?”他說。
  “劉老大?”她嗆了一下。
  “叫少主或老板都不太對勁嘛!也有不少人這么叫他呀!”他聳聳肩說。
  “真是無藥可救的一群。”盈芳罵一句就導入正題說:“你說今晚要帶我去找淑美的,沒有變卦吧?”
  “沒有。”承忠說:“我打听到他們一票人都在那個PUB出入,至于淑美今天會不會去,我就無法預測了。”
  “沒關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最主要就是查出她的下落。”她說。
  “你可不能直接問呀!他們那些逃家的人最敏感,一有風吹草動就走人。”承忠又說:
  “而且惹毛了他們,還后患無窮呢!”
  “不能明著問,我就暗訪呀!”她反應快速地說。
  “就憑你這上班族的樣子?你連PUB的大門都進不去。”他打量她說。
  “你的意思是,要我也打扮成逃家的少女?”她問。
  “嘿!不愧是我們‘螃蟹幫’的女教頭,一點就通。”他帶著不怀好意的笑說:“你得把頭發染色,再穿上薄薄少少的辣妹裝,放放蕩蕩地到那里泡一夜,保證十個淑美也跑不掉。”
  “要死啦!你那是什么表情?不怕犯了本姑娘的忌諱嗎?”盈芳往他大頭就是一掌。
  “是你自己要的嘛!我可是冒險幫你找線索呀!”承忠抱怨說:“我真不懂,你為什么不找劉老大出面?只要他一去,馬上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淑美弄回家來。”
  “這种事還要靠他呀?”她馬上反對地說:“而且他樹大招風,反而把淑美嚇跑也不一定,再說現在的年輕人不懂得‘敬老尊賢’這一套,万一起了沖突,家志有前科,警察不又要上門了?”
  “咦,你好象挺關心劉老大嘛!”他嘻皮笑臉地說:“那天在暗巷,你們真的是要接吻,而不是比武功羅?”
  盈芳啪的又一掌。
  承忠差點跪下,口里哇哇慘叫:“那天被你踢到的膝蓋還沒复元,今天又傷上加傷,我真是好人沒好報!”
  “你是好人,天會塌了。”她扶起他說:“辣妹就辣妹。你以為我不敢呀!”
  “你……有那种衣服嗎?”他遲疑地問。
  “沒有的話,剪刀弄几個洞不就得了。”她說。
  “你真的要去?”他又問。
  “廢話!”她說。
  “万一劉老大知道……”他有些不安。
  “關他什么事?這是我的工作耶!”盈芳盯著他說:“這件事就你知我知。你若透露半點風聲……”
  “我曉得。”家志比比脖子,“你會殺人滅口。”
  盈芳笑了出來說:“好了,別耍寶了!今天晚上九點來接我,要准時喲?”
  承忠答應后离去。她滿腦子想,辣妹裝到底要多“辣”,才夠完成任務呢?
         ※        ※         ※
  盈芳翻了一晚的衣柜,除了敏敏替她買的几件宴會禮服外,全是T恤、襯衫和牛仔褲,樣式中性,顏色中性,別說“辣”,簡直是沒有味道的白開水。
  勉強可以派上用場的是一件超短的紅色褲裙,那是小美發胖后丟給她的。上身穿T恤,打個結,應該有几分逃家少女的味道吧?
  可笑的是,她連一個長穿衣鏡都沒有,因為她討厭看自己,更怕去意識到自己的女性特質。
  十二歲站在通亮的舞台上,接受一群邪淫男子的評估,是她心中最難堪的記憶,想到又不免心里發麻,巴不得有一把利斧將這一部分砍掉。
  所以她一心要忽略外表,下當女人,就沒有人覬覦她的肉体,人生變得簡單干淨,也可以少去痛苦和麻煩。
  也因此,她最气人家說她漂亮、嬌滴滴、美麗之類的話,彷佛一個待沽的貨品,准備要被人貪婪殘忍地掠奪。
  但今天是“喬裝”辦案,不看不行。
  她搬了椅子到浴室,站在上面,靠著小小的鏡子,審視她的道具。
  不看則已,一看臉都綠了!
  她的腿終年難得見陽光,不保養也雪白柔嫩,在紅褲裙的襯托下,意想不到的修長,差不多像選美大會上那些穿泳裝的小姐了。
  她連忙跳下來,不敢再往下看。管他呢!為了李媽媽,為了淑卿在天之靈,她非要找到淑美不可。
  現在是頭發,變不了色,她就彷雜志上的新新人類,胡亂分邊,弄一堆花夾子,看起來酷酷的模樣。
  再來是臉上的妝。她把敏敏教她的步驟,前后秩序顛倒,拔几根眉毛,洒些美工用的金粉,倒很另類,可以去馬戲團叫賣爆米花了。
  電鈴響時,盈芳已很有心理准備接受大眾的眼光了。
  結果承忠一看到她,便瞪著死牛般的眼睛,然后噴出一大堆口水,笑得像倒轉的陀螺。
  “怎么啦?有什么不對?”她有些生气地說。
  “天呀!虧你生在九○年代,你難道都不看電視、電影嗎?”他還是捧腹笑著,“你這打扮,是我們祖母時代的太妹,哪是現代的‘辣妹’?”
  “有什么不一樣?”她不服气地說。
  “我就知道你不會,所以特地從我歷任馬子那儿,搜刮了一些東西來,保證讓你‘辣’透了。”
  承忠說著,由門外搬進一個箱子,里面琳琅滿目,她只認出一雙厚厚的高跟鞋。
  “衣服呢?”她不解地問。
  他拎起兩塊薄薄的布,遞給盈芳。
  “什么?這給三歲娃娃做泳裝都不夠,你竟然叫我穿?”她大叫著。
  “別太夸張了,這种布料很有伸縮性。”承忠說:“現在年輕女孩都穿這個,你一定看過的。”
  她是看過,但……唉!算了!反正不過一個晚上。
  在臥室里,她先換上半截的黑絲上衣,涼颼颼的,粉頸露出一大半,她第一次覺得胸部太丰滿,乳溝都遮不住,這能見人嗎?
  下身的黑絲裙更慘,上不及肚臍,下遮不了臀部,不走光才怪。
  不必照鏡子,盈芳就知道自己絕沒勇气跨出去。不管承忠怎么說,她硬是在裙子里套件短褲,上衣外罩個開襟短衫,“暴露”自己總要有個限度吧!
  承忠看到她,由期望變失望,但見她堅持著,他只好說:“好吧!至少腿很有看頭。我們再替你的臉和頭發想想辦法。”
  “嘿!這我可是照雜志弄的!”盈芳抗議的說。
  他不由分說地按她坐下,東弄弄西弄弄,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
  “喂!你學過美容美發嗎?”她忍不住問。
  “被拉去學過一陣子。”他說。
  “很好呀!有一技之長,你怎么不開店呢?”她問。
  “我還是比較喜歡陽剛的工作,你能想象劉老大去替女人化妝、洗頭嗎?”他說。
  家志當美發師?盈芳爆笑出來,几乎無法停止,害承忠工作停頓,不過,她的心情至少放松了。
  十分鐘后,他不知從哪邊搜出個鏡子來,放到盈芳面前。
  盈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鏡中的她,有柔柔的粉妝紅彩,羽毛般垂覆的秀發,一點都不怪,而且很美,美得像一塊可口的奶油蛋糕。
  “這根本就不‘辣’嘛!”她左看右看說。
  “這你就不懂了!”承忠很有心得地說:“以前的太妹是要‘恰’、要‘悍’,要凶得和男人平等。但現代的辣妹則是要表示女性的解放,她們可以很純真,純真到傻气;但又必須很性感,性感到男人當她們腳下的奴隸。換句話說,她們的打扮就是同時是處女和妓女,兩女一体。”
  “体個鬼啦!你又打哪學來這一套的?”她好笑地問。
  “這當然不是我說的,是那些辣妹說的。”他也笑了。“好了,我們該出征了吧?”
  盈芳的最后一關是穿上那厚重的高跟鞋,像踩高蹺一般,危危顫顫的,希望她不要摔斷脖子。
  她坐上承忠的机車時,他說:“我好象保鏢送小姐去上班哩!”
  “你敢再說,我就縫你的嘴。”她警告他說。
  “不用你縫,若劉老大曉得,我連頭都沒有啦!”他苦著臉說:“還讓你穿這樣,恐怕會被五馬分尸喔!”
  “拜托你不要扯他,好不好?”她很凶地說。
  承忠不再吭聲,只有引擎聲在黑夜的街頭,留下一陣又一陣的黑煙。
         ※        ※         ※
  盈芳快被煙熏昏了,一波一波,裊裊不絕的沖向她的鼻子、喉嚨、肺部到部,她忍著,像在尖峰時期的市中心,很缺氧的急促呼吸著。
  “在欄杆旁邊的就是阿寶,他是淑美的男朋友,淑美就住在他那里。”承忠一進PUB就左右晃著說。
  “淑美來了沒有?”盈芳實在看不清楚。
  “好象沒來。”他說:“你只好對阿寶下功夫了。”
  燈光大塊大塊的閃動著,有各种意想不到的顏色,交織成迷离鬼魅的气氛。
  腐黑的、死白的、血紅的、慘綠的、膿黃的、妖紫的……在每個人臉上幻化成不同的模樣。
  醉生夢死的世界。
  盈芳的腳步,在光的眩囂中,几乎踏不穩,平地變斜坡,台階變凹地,步步是陷阱。
  她終于看到阿寶,紫色的臉、橘色的頭發,身体融入黑暗中,她形容不出他的長相,就如同他那一大票朋友。
  “冤大頭,好久沒看見你了!”阿寶抬起他尖瘦的臉,隨意招呼后又瞄著盈芳說:“新來的?”
  “新的,全新的。”承忠強調地說。
  剛离家出走的嫩貨是他們最喜歡的,可以把白紙沾滿污點,為所欲為,能毀掉一條生命,也能造出一個魔鬼。
  音樂由無止盡的喧鬧狂喊,變得低柔,柔得只剩嗯、呀、喔、哦的聲音,流竄得像詭譎的蛇在陰晦之地,慢慢地吞蝕一切正常的光彩。
  阿寶的手爬到盈芳的身上,她忍著欲嘔的感覺笑著。
  “抽煙?”阿寶說。
  沒有拒絕的余地,盈芳抽了,但只在嘴里就吐出來。
  “啤酒?”阿寶又推一杯泡沫過來。
  承忠使眼色。他曾警告說,這家PUB的酒不能喝,總是加料,像迷幻藥、快樂丸、興奮劑……一喝就分不清東南西北,到時連自救的能力都沒有。
  “墨西哥的,保證銷魂!”阿寶看著盈芳說。
  銷什么魂?她搖搖頭。
  “操!連這個都不敢喝,還出來混什么?”阿寶嘲笑說:“還不如回去抱你老爸老媽的腿,當個乖乖女!”
  當乖乖女有何不好?可恨她沒有可依靠的父母。
  她看PUB的一些女孩,年輕的臉龐和体態,本像初早的曦日,冉冉的新月,應是美麗動人,如今卻淪于在黑暗的污穢中貶低、出賣自己。
  說空虛寂寞,需要刺激安慰,卻不知早已糟蹋了自己的靈魂和肉体。
  她就差一點掉入這种世界,聲色酒肉,由身心內外荼毒,任著家庭、社會、男人、女人,甚至她自己,來腐化她干淨的思想及身体,然后只剩一堆受人唾棄的殘渣。
  不自愛,如何能得人愛?
  她拚命逃出的泥淖,為什么還有人不顧一切的跳進去?她們不知道那种髒,要髒到五髒六俯、子宮,甚至再下一代的下一代嗎?
  盈芳正在呆愣時,阿寶已把酒杯抵住她的嘴說:“小妹妹,不喝可是長不大喔!”
  她很想給他一掌,但為了淑美,她只好虛与委蛇,杯子微傾,喝一小口應該沒問題。
  她接過酒杯,控制酒量,誰知承忠一緊張,伸手過來阻止,一陣混亂,酒傾倒,潑了她一身,也灌了不少到她的肚子里。
  辣辣苦苦的感覺,嗆得她無法呼吸。
  “怎么啦?想和我們搶女人?”阿寶推承忠一把說。
  “她……她可是我帶來的!”承忠壯膽說。
  “是又如何?這可是我阿寶的地盤,所有女人都是我的!”阿寶囂張地說。
  有架好打,人人奉陪。
  盈芳看情勢不妙,忙說:“哎呀!人家的衣服都濕了!”
  她脫下開襟短衫,胸口和腹部露一大半的活色生香,引開大伙儿的注意力。
  阿寶的興趣馬上在眼中燃燒,伸手過來碰她。
  “喔!你女朋友會生气喲!”她嗲嗲地說。
  “淑美不會介意的。”他涎著臉說。
  哦!主題來了,她演得更賣力。這不就是她原來的工作嗎?如果她當年沒逃出來,又沒有世雄的保護,她就是這种暗無天日的下場吧?
  或許和淑卿一樣,上吊身亡!
  她突然覺得愈演愈順,情緒和聲調都高昂許多,恍恍惚惚彷佛站在几十層高的樓頂,在眾人之上,迎月要高歌一曲。
  阿寶完全被她迷住了,那臉忽大忽小,她听到自己不斷笑著。哈!她演浪女還真行,但別忘了淑美的下落……
  在一旁的承忠卻流了一身冷汗。盈芳是演得很像,但也有可能是被下了藥……情況莫名其妙失了控,現在連脫身都有困難了,真糟糕……
  找劉老大!這節骨眼,只有他來了有救。承忠趁黑摸出去打電話,再也顧不得自己會“死”得很慘啦!
         ※        ※         ※
  家志在頂樓陽台喝啤酒,看著天上要滿不滿的圓月。
  以前混江湖時,月亮只是該有沒有,不該有又出來的討厭鬼,現在人步入正軌,有了一般人的情緒,竟也對月吟唱起來。
  寂寞嗎?月似在問。
  寂寞呀!他居然混到無處可去了。
  躲到頂樓,是為了怕玉屏的電話騷扰;她知道他在家,一定又要登門拜訪,把她那一身香洒得屋子都要變色,气味可以整整三日不散。
  獨自一人,很好,但不知為什么,他老想見盈芳,只是陪著她看電影也甘心。
  “我有事。”她說:“和小美逛街。”
  又是小美?女孩子們干嘛三不五時就要泡在一起呢?
  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去嗎?他很想問,但幸好他沒有頭腦短路到這种地步。
  不過十一點,逛街該結束了吧?
  他回到公寓,才要撥電話,鈴聲就极巧地響起來。他還來不及考慮是不是玉屏,就隨手接听。
  “喂!劉老大,你快來救救我們呀!”承忠叫苦,“出了什么事?”家志問。
  “不是我,是盈芳!”承忠說。
  听到盈芳,他心一陣緊縮,但仍維持鎮靜問:“她怎么了?”
  承忠說了來龍去脈,雖有點語無倫次,但他還了解。
  “PUB在哪里?”他問,手几乎要把話筒捏碎。
  承忠說了地點,還沒喘一口气,家志就拿起机車鑰匙沖出大門,電話也來不及挂好,線拉直地垂著。
  承忠在那一頭屏了半天气,想等震怒聲傳來,但經過好一會儿,才明白線那端已經沒有人了。
  家志一路飆車,心情也飆到頂點!
  她又騙他,又去涉險!她去找淑美,為何不告訴他呢?宁可找承忠,也不愿讓他插手。
  都是她的過去,原以為解了她的心結,她卻仍把他當外人,他的心有說不出的難過,比幼時被父親責打、被眾人嘲笑排斥,還教他無法忍受。
  她實在比他想得天真!她以為螃蟹要爬出來,只靠她自己行嗎?若沒有她哥哥和姊姊,如今她只是個四分五裂的蟹尸而已!
  而世雄死了,敏敏嫁了,她就必須靠他了,她不明白嗎?這樣三番兩次唱反調,真不知她腦子里想什么?
  到了PUB,他已經激了一身气,手握成拳,額爆青筋,前沖的姿勢彷佛長了角的斗牛,正對敵人的心髒。
  “他……他們在后門,正要去阿寶的住處。”承忠迎上來,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牛角俯沖,如入無人之境。
  當他看到一身清涼裝,依在別的男人臂彎里的盈芳時,怒火齊發,拳腳如雨般,見人就打,連噴出鼻孔的气都虎虎地帶著如短劍的殺傷力。
  十六年的功夫,自練的、有門派的、上段的,全在几個凌厲的招勢中。
  轉瞬間,阿寶一行的五、六個男生,全東倒西歪,不知自己怎么傷敗的,只是從頭痛到腳底。
  “碰到鬼了,走!”阿寶哀叫著。
  “哇!”扶著盈芳的承忠惊歎的說。
  這聲音又惹到家志。當他看見承忠的手搭在盈芳的香肩上時,馬上一掌撥開,承忠的手像被烤熱的鐵板砸到。
  “還不快去跟蹤阿寶,查出淑美的藏匿點。”家志惡狠狠地說。
  承忠甩著手指,連叫痛都不敢,飛也似地跑走了。
  這回輪到盈芳,他上要訓人時,她軟軟的身子便自動靠過來,嫩白的皮膚比黑衣服多,那一臉的醉態,含著香香甜甜的味道,使他的話中途折斷。
  “我們先回去再算帳!”他吼,但气勢已折損了大半。
  然而,光是把她安置在摩托車上就是一大困難。顧不得平日的禁忌,家志又抱又摟,盈芳卻笑咪咪的任他擺布。
  好不容易,兩人都坐上車,盈芳整個身体貼住他,柔軟的胸部摩擦著他。他才倒抽一口气,她的手便圍到他腰部,臉在他背后如愛撫。他吐出一聲呻吟,欲望由腹部升起,踏板差點被他踩斷。
  “醉成這樣,連抱的是誰都不知道!”他生气地詛咒著。
  “我怎么不知道?”她竟然答話,喃喃低語。“是家志嘛!我記得這味道……呃!江湖味、臭男人味……和死德行味……”
  他不曉得該罵還是該笑,方才那些混帳東西,又是如何碰她?是不是也嘗到香暖玉滑的滋味?他愈想臉愈拉長,妒火燒紅了眼,巴不得揍她一頓屁股來處罰她愚蠢妄為的任性!
  又一串詛咒,她卻纏得更緊,家志齜牙咧嘴的,弄得齒根都痛了。那臂力、那腿力,廝磨著……呃,真是近她不得,再多几次,他鐵定會減少好几年陽壽!
         ※        ※         ※
  到了他的公寓,為了避免騷動,他干脆抱盈芳上樓,她不但不以為忤,還兩手勾住他的脖子,兩條裸露的腿蕩呀蕩的,嘴不斷咯咯笑著。
  進了客廳,她連沙發都坐不住,放了就往地下滑,他只有把她安置在臥室的床上。
  她仍笑著,眸子里有瑩瑩的亮光,手夾住他,硬是不尚松開。
  天呀!她到底被灌了多少酒?
  盈芳只覺得飛呀飛,飛得好高,就像嫦娥奔月一樣,飄了一天空的彩帶,橫拂在廣瀚的星云之間,但她并不孤寒清冷,因為家志在設法捉住她,他的臉在繽紛柔亮的絲彩后面,有頑皮不羈的笑容和充斥著欲望的眼睛。
  “拉住我喔!不要走喔!再高,就沒有氧气啦!”她在他的耳旁呢喃說。
  好奇怪的感覺呀!四周的聲音是由眼睛听進去,而耳朵則看到各种影像,靈魂和肉体分開,暈眩地散在各處。從未有的虛幻,另一种存在,但同時也害怕,怕回不到原來的位置。
  但她有家志,他會拉住她……
  突然,她由天空墜下,摔得全身要崩碎。好難受呀!恍如在沙漠上,溫度徒然升高,紅紅的太陽就在腿邊,地底像有什么要爆裂。她掙扎著,自己就成為沙漠,需要甘霖、需要撫慰、需要叢叢艷麗的花朵,由裂土中鑽出。
  “家志……”她呻吟著,緊貼著他。
  媽的!盈芳不是醉酒,而是被下了藥,那些人存心要強暴她,這個女人竟還不知死活!
  家志一下子清醒過來,不再由著欲望和她磨菇,雙手使力扳開她;但她也不弱,身体順勢隨他坐起。這一過猛的姿勢變化,使盈芳皺緊眉頭,在毫無示警的情況下,她吐得兩個人一身都是穢物。
  “好!好!真是老天有眼!誰教我殺了人家的哥哥,如今是報應當頭,活該受罪!”他咬牙切齒地咒著。
  他抱她到浴室清洗,口中還罵著說:“自作自受,別怪我脫你的衣服!”
  當他除去她薄薄的上衣時,腦中一片空白,所有思緒都飛了,眼前只有她美麗渾圓的乳房,帶著青春飽滿,足堪盈盈一握的。那粉紅,如初開的玫瑰,怯怯地引著蜂鳴蝶舞,更在他体內撩起一片春潮漫湮的欲念。
  哦!他的四月小紫花,真要殺死他的大半細胞!
  強忍著,他脫下她的裙子。呼!謝天謝地,她至少還有腦筋的套上一條短褲!
  但一想到那群混蛋有可能看到她這模樣,忍不住又是一把止不住的怒火。
  他重重地把半裸的她摔回床上,還說:“我真該拍几張裸照,甚至把你勾引我的實況錄下來,看你以后還有沒有臉對我大呼小叫!”
  她轉向他,星眸微開,很天真地笑著。
  他亂咒一聲,把棉被蓋得她滿頭滿臉,自己再到浴室清理。
  他需要冷水澡,冰得像北极那种,然而怒火加欲火,就如同興奮劑加烈酒,雙重作用下,怎么也無法消除那股沖動。
  他劉家志不是沒有碰過女人,在二十五歲以前,他可是那些酒廊舞國名花自動搶著要獻身的大眾情人。
  可是沒有一個人像盈芳,在他的靈魂及男性欲望方面,都激起前所未有的大革命……但她是他一心要視為妹妹的人呀!
  或許是他這几年過著和尚生活的緣故,也許,他真需要一個女人,娶妻太麻煩,代价也太大,不如找個情婦,欲望發泄了,盈芳也可以安全做他妹妹了。
  圍著一條毛巾,他回到臥房找衣物,一入眼帘,又是盈芳半裸的身体,她已踢開被,雙手展開,胸部挺著,仿佛要等人去親吻。
  他已無力再說什么,只翻出一件他的大T恤,替她穿上。
  最先她不合作,后來又說:“是家志嗎?”
  他尚未回答,她就兩手拉下他,肉体對肉体,他整個人趴在她身上,一旦親密触碰,筑有千斤重的堤防,即使用北极的水沖,都沒有作用了,欲望狂泄,一發不可收拾。
  他吻著她,如饑渴許久已經瘋狂的人;而她也放蕩回應,雙腿夾纏著他,盡管隔著短褲和毛巾,他的勃起仍對著她最私密處,肆意摩擦著。
  火山轟轟著,岩漿熔熱,需要爆發。
  然而,在理智全面崩潰的邊緣,他仍清楚知道,盈芳是吃了藥,是不由自主。那些違禁品,他試過一次,人似乎在地獄底層,片片瓦解,靈肉都預備交給魔鬼。
  嗑藥時痛苦,醒來更痛苦,他恨透了那种失控的感覺,所以再也不碰這些藥物毒品。
  他知道盈芳更恨失控,他若因此占她便宜,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的!
  想到此,他奮力掙開,不管咻咻的喘气、火燒的血液和全身奔流狂溢的脹痛。
  “家志,我好難受!”她輕輕喚他。
  他也難受!但此刻滿足,他以后的日子會更難過!
  避開她的呼喊,他沖到門外,并將臥室由里反鎖,除非她醒來,否則沒有人能打開,這樣她就不會受他“欺負”了。
  家志在客廳如受困的熊般走了好几分鐘,慢慢才發現整件事的荒謬性。他必須把一個女人鎖住來遠离他的魔掌,而他跑得之匆促,連條內褲都來不及穿。
  哈!他竟被困在自家的客廳了!
  鐘走到三點了,剩下的夜只有睡覺,他到陽台找了條半干的被單,高大的身軀擠在小小的沙發上,冷冷的、委屈的睡著。
  在靜謐中,他的腦海和身体都一直想到盈芳,由清晰到朦朧,又一直持續到夢里。
  唉!他一直有某种毛病,需要緊急治療的……
         ※        ※         ※
  盈芳醒了一陣子,看著沒有帘子的窗戶,配色极糟,藍綠混一堆的棉被,簡陋的櫥子,她准備丟到垃圾堆的床頭柜和小台燈……
  嘿!這山頂洞一般的房間,不是家志的嗎?她怎么會在這里?
  猛一起身,腰差點閃到,頭起碼有平日的兩倍重,像放了個秤錘在里面。
  她試著下床,卻發現身上的寬T恤蓋過臀部,里頭除了薄短褲,空無一物。
  腦袋轟的一聲,昨晚在PUB的事一一回來,她喝酒了,和阿寶打情罵俏,然后呢?她只依稀記得,阿寶要帶她上他的住處,淑美就在那里,接著家志跑來,發了一頓火,展現超群武功……
  慢著,是誰脫了她的衣服,家志嗎?那她不都被他看光了嗎?天呀!她沮喪地摸摸臉,全是他的体味。
  黑暗中有一絲亮光,她記起了她火熱的感覺,一直在叫家志。哦!她彷佛被電到般不能動彈,雖然不清楚,但她印象里模模糊糊的有接吻和擁抱……
  該死!他做到什么程度了?流氓的人格果真不能信任,他不但坏她大事,還乘机不軌!
  門卡一聲,她怒气沖沖的跨出來。家志正在喝水,身上只有毛巾一條,這更加強了她的猜測。
  “喂!你昨天晚上對我動什么手腳了?”她一手拍掉他的杯子,厲聲地問。
  “不是我對你。而是你對我動手腳。”他倒很鎮靜地說:“你瞧,我還特別鎖上門,以防被你強暴哩!”
  “你胡說!”她俏臉通紅,又羞又怒地說:“至少你有脫我衣服吧!不然你的臭T恤怎么在我身上?”
  “小姐,你喝醉酒又被人下藥,吐得你我一身都是,不換衣服怎么辦?我可能還要你付洗衣費呢!”他說。
  他這人,得了便宜還賣乖!她忍不住沖過去說:“誰准你幫我換衣服的?你根本不該碰我!”
  “嘿!小心地上的玻璃。”他及時拉住她的手說。
  她心一惊,如電流麻痒。她這才注意到他赤裸的胸膛,那腰間毛巾低垂,像隨時要掉下來。可惡透頂,怪她什么都記不清,一切都在真真假假之間,要責問也沒個明确的內容,而且那些親呀摸的詞句,她壓根說不出口。
  “放開我,你還敢碰我!”她更生气,跳開地說。
  “昨晚可是你摟著我不放,還家志家志一直叫,真正被摸光的是我,我才需要討回清白。”他很正确說。
  “劉家志!”盈芳叫著他的名字說:“我們到底有沒有……呃……你再不說,我會恨你一輩子!”
  “怎么會有?”他變得嚴肅的說:“幸好你遇見了我。如果你和阿寶他們回家,此刻你早痛不欲生、哭訴無門了,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錯誤嗎?”
  “對!我遇見了你,但你也不是好人,難保不會占我便宜!”她忿忿地說。
  “嘿!你也太小看我劉家志了!誰要占你這黃毛丫頭的便宜?”他故意說:“而且被下藥的是你,你需要男人,追著我一直跑……”
  他還敢拿她開玩笑?!盈芳气极了,一扑向上,家志怕她受傷,接個正著,整個人被她壓在地上。
  “瞧,現在藥效還在,你仍意圖對我輕薄。”他雙手枕在頭后說:“我決定不反抗,享受就是犧牲,犧牲就是享受。”
  這是哪一國混帳話!盈芳察覺到兩人親密的接触,但她又不想放過他,讓他嘲笑到底!
  這時有個女聲在后面尖叫,像見到鬼似的,說:“你們……你們……”
  盈芳一看到玉屏,就爬了起來,家志卻還賴在地上。
  “你怎么進來的?”他皺眉問。
  “門根本沒鎖嘛!”玉屏涂著綠色眼影的眼睛,貪婪地注視家志強壯的胸部和大腿,充滿妒意的說:“還對外宣稱是干哥哥和干妹妹,原來你們早有一腿了!”
  “不要你管,我們現在忙得很,請你出去!”盈芳討厭玉屏饑渴的眼光。
  “是呀!做愛做到一半被人打斷,是很不爽啦!”玉屏狠狠地瞪著她說:“但今天家志是我的,你只好找別的男人解決你的需要羅!”
  “你……欠揍!”盈芳想賞她一掌,但家志坐起來,及時拉住盈芳的腳。
  “喲!欲求不滿,還想打人喲!”玉屏往后退一步說:“不過你快沒机會了,等家志和我結婚,我絕不會讓別的女人碰他一下,即使干妹妹也一樣。”
  “他才不會娶你這种風騷放蕩的女人!”盈芳回嘴。
  “你敢罵我?”玉屏岔開穿銀絲襪的腿,要來打人。
  家志忙拉盈芳一把,她立刻跌到他怀里,他緊緊箝住她,并對玉屏說:“你請回吧!我和盈芳真的有事情要辦。”
  他們兩個面孔一致對著玉屏,她突然發現那兩雙眼睛有极為類似的神情,都是极端排外的。在她的想法里,家志和盈芳無非是想赶走她,繼續做愛而已。
  玉屏捏著拳頭,十分不甘愿,但她是北門幫的四小姐,也見過世面,知道胜敗不是憑一時意气。江盈芳不過是個小角色,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到時任她宰割,就無法囂張跋扈了,總之,家志是屬于她和北門幫的。
  玉屏哼了一聲,繃著她的黑皮裙,一扭一扭的离去,關門時還震響徹天。
  盈芳愣了一會儿,忙推開他,厭惡地說:“你是屁股黏住了,還是想展示玉体?干嘛老躺在那里呢?”
  “我是想站起來,但毛巾松了,怕一站立,會沖犯到小姐。”他才說完,人已站起在她面前。
  千鈞一發之際,她捂住眼睛,沒看到他毛巾落地時的暴露鏡頭。
  之后是他長長的一串笑聲,走進臥房浴室,才漸漸歇止。
  真是欺人太甚!但他人不在跟前,彷佛气也消了,想來自己都不禁發笑。
  但昨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呢?家志總打哈哈,硬說她“騷扰”他。不管真相如何,他是看過也摸過她的身体,那都是她小心翼翼不讓別的男人有机會做的。
  家志卻趁她神智不清,輕而易舉突破她的防線。說不清的一种感覺,很生气,但又沒那么討厭,那些滋味還在她腦海,像彩色的夢,附在她的皮膚上。
  她發著呆,手絞著家志的T恤,人幻游到她不曾闖入的陌生世界;連帶著,她也不像原來的自己了。
         ※        ※         ※
  在等淑美的時候,家志幫盈芳回公寓拿衣服,買午餐給她吃,又長篇大論訓她一頓。
  “你以為江湖是好混的呀?”他愈說愈有勁,“就憑你‘螃蟹幫’的女教頭,也不過是井底之蛙,連邊都摸不著,只有被吃掉的份。”
  “嘿!螃蟹和青蛙是不同的動物耶!”她喝著可樂說。
  “反正都是一腳就可以踩死的小癟三,有何不同?”他不耐煩地瞪她一眼,又繼續發表高論。“最最讓我生气的是,你竟然找承忠,而不來找我,你認為他比我可靠嗎?”
  “至少……至少他不會那么羅唆!”盈芳說。
  “沒有我的‘羅唆’,你現在還會平安地坐在這里嗎?”他又激動起來,“你沒看你昨晚的樣子,藥吃得興奮瘋狂,足足可以讓你失身好几次,如果是別人,早就強……”
  “別說那個字!我還沒有到完全不清楚的地步,我知道那是你。”
  盈芳戛然而止,差點嗆到。接下來不就得說,因為是他,所以她才任藥物作祟,任擁抱親吻的事發生!這太不像話,也万万不能如是想,于是她赶快清清喉嚨又說:“我即使昏沉沉的,若誰敢動我,我還是會踢得他沒有后代子孫,你算好狗運啦!”
  “哼!才怪!”他不想再提昨夜,只針對未來說:“你听清楚,以后要做什么愚蠢事,來找我,我不准你去找承忠或其它人,只有我,就我一個,你明白嗎?”
  “天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在爭風吃醋呢!”她故意夸張說。
  “我劉家志從不為女人爭風吃醋!”他毫無幽默感地回答,臉臭得有夠難看。
  她不想再逗得他七竅生煙,但敲門聲傳來,承忠已經把淑美帶來了。
  几年不見,淑美已變了模樣。不說外表,就論整個气質,辣妹打扮,穿洞刺青,人很明顯的走上岔路。盈芳仔細看她的臉,意外的蒼老下垂,尤其眼睛帶著空洞和頹廢,像一朵侍凋零的花。
  淑卿若地下有知,一定會很難過。
  “我們黑道王子劉老大有請,不知有何貴干呀?”淑美一進來就針對家志說。
  黑道王子?真惡心!
  盈芳知道淑美沒有認出她來,所以走向前說:“淑美,是我找你。”
  “你又是誰?”淑美的興趣少了一半,不耐地說。
  “我是江盈芳,以前你的鄰居,你姊姊淑卿的好朋友。”
  淑美上上下下打量她,最后“哦!”了一聲說:“是你呀!沒想到你真能混,混到當北門幫劉老大的情婦呀!真是失敬失敬。”
  盈芳沒期望兩人重逢會有歡喜感人的場面,但也不是這种對話,從前那個叫她江姊姊的小女孩怕是消失了。
  “我沒有混,也不是劉家志的情婦。”盈芳的聲音冷了下來,“你媽媽病重住院,隨時有生命危險,我是來找你回家的。”
  “你?你憑什么?又是以什么權利來管我家的事?”淑美瞪大眼睛說。
  “我只是以一個朋友的立場。”盈芳很有耐心的說:“你媽媽很可怜,一心一意想見你。”
  “盈芳說得沒錯,你再不回去,可能連最后一面都見不到了。”承忠幫忙說服。
  “見不到又如何?”淑美一臉決絕的說:“你們要拐我回去,要我負責照顧她,然后醫藥費、看護費都來了,我就要背一個壓死人的大包袱,我才不干呢!”
  “錢的事,你不必操心,我們只要你人到就好。”盈芳說:“你母親最需要的是你的安慰和支持。”
  “她需要我?那我需要她時,她在哪里!”淑美憤怒的說:“我被毒打、被強迫賣淫時,她有保護我嗎?還有我大姊、二姊、三姊,她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嗎?她孤獨凄慘而死是報應,我就是不回去!”
  “我了解你心中的怨恨,但她好歹是你母親,而且她是病危的人,你又何必和她計較呢?”盈芳苦勸著。
  “我倒霉,有這种母親!”淑美仍不馴地說:“你要我看她,是一次兩次,還是一天兩天?我可有我的生活,万一她一時半日死不了,那我不就被拖累在醫院了嗎?”
  盈芳真沒想到淑美小小年紀,竟會說出這种冷酷無情的話來,她先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因為听了逆耳,她的脾气也上來了,忍不住地罵道:“你的生活有哪一樣比看生你的母親更重要?是逃家、打架、吸毒、濫交,還是偷竊搶劫?”
  “你敢教訓我?”淑美臉漲紅地說:“你自己又有多清高?別那一副正經八百的樣子,我太知道你了,你曾和淑卿到牛肉場歌廳供男人取樂;你常三天兩頭不回家,由著你哥哥幫你拉皮條……淑卿都不要活了,你還敢說我?你比我還髒……”
  “閉上你的嘴!”家志大聲喝她。
  “你胡說八道什么!”承忠猛喊著。
  盈芳則住后退一步,臉色慘白。那些她千方百計想遺忘的,不論是真實、流言、污蔑和詆毀,都一樣切割她的心靈。她多么努力彌補、洗刷、掩埋的肮髒過去,由淑美嘴里吐出,如利刀刺她心,也如一則低級笑話入了家志的耳。
  “你們別吼!”淑美話仍繼續說著:“你們和她都有一手,還替她遮掩什么?”
  家志一臉殺气,承忠則像要跳起來,兩個男人似要掌摑淑美的嘴,盈芳忍著心中滴血的痛,阻止說:“這是我的事,你們別插手!”
  接著,她以极冷的聲音又對淑美說:“我不再管你回不回家。你來醫院也好,不來也好,我想也沒有多大差別,反正我會陪你媽到最后,算是我為淑卿盡點為人子女的孝道。”
  她說完便离開,家志在后面跟著。
  “你走開!我現在最討厭的就是看到你!”盈芳一字一字說,眼中有著凄絕与排拒。
  “盈芳……”他不太懂她的神色。
  “不要管我!”
  她飛快地下樓,還嫌步子太慢,像身上附了許多黏滯的細菌和腐丑的怪虫,甩也甩不掉。
  是的,她尤其不要見家志,他說她高貴圣洁,如今知道她曾經歷的,會不會不再尊重她呢?
  她不是敏敏,也不可能當敏敏。
  曾經不美好,一生就不美好,她還痴心妄想要用學歷、言談、純洁外表、光鮮衣裳、財富,來塑造完美的自己,結果貧窮罪惡早与細胞共生共長,在臉上、聲音、舉止里,無所不在。
  她,永遠不會是高貴,也不配擁有人間的一點贊美。
         ※        ※         ※
  盈芳直接到醫院看春枝。
  看護說,春枝早上莫名其妙流了很多血,臭得連護士都皺眉頭。
  “好象惡化了,止都止不住。”春枝微笑的說,彷佛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那是排掉惡血。”盈芳強振精神,安慰她說。
  “找到淑美了沒有?”春枝期盼地問。
  盈芳不忍說出實情,支吾一陣才騙她說:“有下落了,我們正傳話過去。”
  “她會來看我吧?”春枝又問:“有沒有說我快不行了?”
  “李媽媽,你想太多了,對健康有害喲!”盈芳故意開玩笑地說。
  她在病房內放著小聲的佛教音樂,有唄鑽、有鐘聲,一句句欲鎮緩人心。
  春枝閉上眼,在半睡半醒中。盈芳的心則始終靜不下來,像傷口暴露在空气里,沒包扎護理,持續感染疼痛。
  世間事,必須想,但常常不敢想,也不堪去想,只有把愁一串串郁結著,形成一股重量,在秋后封霜時落地,化入泥中依然掙扎不死。
  她呆坐許久,直到春枝叫一聲:“淑美,你終于回來啦?”
  盈芳回過頭,見淑美果真站在病房門口,一臉不甘,后面的承忠倒像是押解犯人的牢頭。
  在一頭冷一頭熱的母女團圓中,盈芳將承忠拉到走廊上問:“這是怎么回事?淑美為什么又改變心意了?”
  “她那女人吃硬不吃軟。”承忠說:“劉老大一句廢話都不說,只提到要直攪阿寶的巢穴,讓他們混不下去,淑美就飛快的回到她母親怀里啦!”
  “真正是流氓出身,只會威脅恐嚇!”她不服气說。
  “對付淑美那种人,你溫情流淚說破嘴都沒用,還是劉老大有辦法。”承忠說:“對了,劉老大一直在找你,他說你很不對勁。”
  “我能吃能喝,有什么不對勁?”她駁斥他說。
  “是不是為了淑美那番話?安啦!我告訴劉老大,絕沒有那回事,還以我項上人頭擔保。”他拍拍頭說。
  “我才不需要你擔保呢!”她哼一聲。
  從昨夜到現在,發生那么多事,她一件件分析,不知該如何面對家志。他或許還一樣,當個盡心盡力的兄長,但她還能坦蕩蕩嗎?
  她盡管有不堪的過去,但仍希望在他面前維持某种美好的形象,她不要他的同情怜憫,只要他的欣賞了解,這對她是無法形容的重要……如今一切努力都白費了嗎?
  果真如此的話,她宁可一輩子不要再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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