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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盈芳在陽台的小暖房里哄著小立睡覺,玻璃外是一彎朦朧的月,星子在層云厚煙下,只能看到欲明欲滅的兩、三顆。玻璃內是翠綠的植物,點綴著淡雅的花朵,她喜歡這樣,沒有名貴的花,沒有濃郁的香味,只是舒暢人心的健康花卉。
  這是雙月花坊的設計,她和姊姊都非常喜歡那位柔得似水的女老板沈月柔。
  小立張眼望了她几次,大大的眸子終于不支閉上了。
  “再過一陣子,阿姨就抱不動你啦!”盈芳換個姿勢說。
  客廳內,信威、敏敏和云朋仍在討論舜洁基金會上半年的財務報表,文件攤了一桌一地。
  盈芳悄悄地走過,進入主臥室,把小立輕放在他淡藍色的小床上。一歲半的孩子,雙頰仍胖胖鼓鼓的,又俊俏又逗人愛,她左瞧右看,半天還舍不得离開。
  “小立睡了嗎?”敏敏小聲地出現。
  “睡了,到夢里去叫周公了!”盈芳用唇形回答。
  敏敏痴愛地看著儿子,又將已嚴密的被褥再蓋一次,才關上一旁的大燈,只留夜燈的室內,更加柔和如夢了。
  盈芳正要往外走,卻眼尖發現梳妝台上的紫晶水仙不在原處了。
  沒有流亮的紫,凝睇的動人光影,那一塊地方似乎特別黑暗。
  盈芳惊恐地問:
  “紫晶水仙怎么不見了?”
  “前天信威的大嫂借去了。”敏敏不慌不忙地回答。
  “她借去做什么?她怎么知道你有這寶貝?”盈芳迭聲再問,口气不很愉快。
  “噓!你會吵醒小立。”敏敏輕輕推妹妹出丟,又合上門才說:“她是在小立一周歲慶生照片上看到的。她又听說紫水晶有靈气,能改運治病,所以就借去了。”
  “她生病了嗎?”盈芳問。
  “沒有。我想是改運,但又不好意思問她。”敏敏說。
  “姊,你的好心毛病又犯了。這可是你和姊夫的定情信物,你怎么可以隨隨便便就借人呢?”盈芳批評說。
  “那原本就是身外之物,而且大嫂來借,我能說不嗎?”敏敏說。
  “姊夫有沒有生气?”盈芳抱一線希望問。
  “他才無所謂,說有我就夠了。”敏敏笑著說。
  是呀!他們是有情人,神仙眷屬,就以彼此最重要。
  盈芳內心仍是悵惘,忍不住嘀咕說:“我真看不出堂堂俞家大媳婦,有什么運要改的?
  再說,紫晶水仙附了三滴血,還能帶來好運才有鬼呢!”
  “別那么小心眼了。”敏敏拉著妹妹說:“快來幫我們核對支出吧!我都一個頭兩個大了。”
  盈芳接下一份帳日表,正要計算,忽然想到一件該辦的事,忙清清喉嚨說:“呃,各位,我和劉家志訂婚了。”
  三雙眼睛瞪著她,一個比一個大,彷佛看到尖山拔地而起,世界再沒有的怪景像。
  信威先甩甩頭,問:“我有沒有听錯?你說你和劉家志……呃……訂婚?”
  “沒有錯,我和他訂婚了。”盈芳亮出手上小小的心型K金鑽戒說:“這就是我們的訂婚戒指。”
  “你們……你們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我怎么都沒有看出一點征兆呢?”敏敏的聲音不曾提高,但臉色有些蒼白。
  “我不是早說過嗎?不和劉家志畫清界線,遲早會出問題的。”云朋神情凝重地說:“果真是一顆煞星煞到底。五年前他害你走投無路,五年后竟誘拐盈芳去當他的黑道夫人。如果你早听勸,這些都可以預防的。”
  “我也不知重复多少遍了,敏敏就是不相信。”信威說:“她老認為劉家志秉性善良,是個人才,可以像兄長一樣尊重,沒想到他對盈芳有這种可怕的不良居心。”
  “我還是不懂!你不是幫他和文佩湊對嗎?怎么會變成你和他?太教人意外了。”敏敏仍在震惊中。
  “你總算看清劉家志的真面目了吧!”信威一旁說。
  “他終究對何家龐大的財產有興趣。”云朋接著說。
  “盈芳,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敏敏憂結著眉問。
  他們三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字字刺心,把盈芳要進一步解釋“訂婚是假”的意念都打消了。她沒想到這個宣布會造成如此大的反彈,更沒想到這么多年來,看似接受家志的信威和云朋,心里仍對他存著极深的偏見和輕視;而敏敏,一向最說家志好話的敏敏,在這節骨眼,仍然選擇了怀疑及排斥的立場。
  他們對家志實在太不公平了!
  “我怎么會開玩笑呢?戒指都在我手上了!”盈芳太气了,說完兩句就接不下去。
  “盈芳,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你考慮清楚了嗎?”敏敏的眉皺得更深了。
  盈芳內心有一股龍卷風,無處宣泄,她無法回答姊姊的問題,只狂嘯著說:“你為什么要反對他呢?你不是一直說他努力、負責、上進、講義气又重感情嗎?你不是一再強調他對我有好處,鼓勵我尊敬他,和他做朋友嗎?現在我想嫁給他,又有什么好不可思議,大惊小怪的呢?”
  “盈芳,你姊姊反對的不是劉家志這個人,而是他的人生態度和生活背景,和我們都太不相同了……”信威試著說。
  “你是說他出身貧困,沒有財勢逼人的老爸,讓他耀武揚威嗎?”盈芳憤怒地說:“別忘了,我也是來自那种肮髒的下層社會,但我從不忘本,也不會仗勢欺人、嫌貧愛富到認不清楚自己是誰的地步。”
  “我們不是嫌劉家志的出身,你看看我,你忘了講我,我也是從貧民區出來的;甚至是你姊姊、你姊夫,沒有誰比誰高貴。”云朋維持一張冷酷的臉說:“我們只是說他黑社會的背景,從搶劫、聚賭、勒索、殺人、圍標,到現在仍替北門幫做事效勞,儼然是他們的明日之星,下一代的幫主。這些不清不楚,如定時炸彈的复雜關系,你能忍受嗎?如果你能忍受,又能掌握嗎?”
  果真是名律師兼市議員的一張利嘴,說得盈芳直跳腳,最后也只能回駁一句說:“所以我才要跟他結婚呀!一旦結了婚,家志就能夠脫离北門幫的是非恩怨,真正走回人生的正途了。”
  三雙眼睛再一次像銅鈴般瞪著她,信威首先發話說:“這就是你要嫁給他的原因嗎?盈芳,你太天真了!黑社會是個大染缸,有去無回的黑洞,到時候你不但不能拉他一把,反而會和他一起沉淪,你知道嗎?”
  “你是要以你自己去阻止家志娶程玉屏嗎?”敏敏几乎触到真相,“這絕不是結婚的理由呀!”
  “信威說得沒錯,嫁給劉家志只有沉淪,而且我還怀疑這根本是個陰謀。”云朋精密訓練過的頭腦,又開始織网。“程子風不是一直想和我們攀交情嗎?上回為了高雄的那一批建地,他又請客、拜帖、游說的,煩不胜煩。如果盈芳嫁給家志,成了他的義媳,不就成了大大方方登堂入室的親家嗎?”
  “你們都弄錯了……”盈芳急著說。
  “沒有錯,事情或許就是程子風一手策畫的。”信威打斷盈芳的話說:“据說程子風想出來競選下屆立法委員,他那選區的最大對手就是議堂有名的‘女神龍’何詠安,到時他就可以把這門姻親關系拉到十万八千里遠了。”
  敏敏嚇白了臉,舜洁有個官至部長的大哥何舜淵,詠安就是他的女儿,也算是敏敏的表姊。如果何家因此而沾上北門幫,以他們保守剛正的作風,一定很難諒解的,但她目前最關心的還是妹妹。
  而盈芳只憤怒地叫著:“不要給我扯什么建地、生意、政治或選舉!我和家志之間是很單純的,是我要嫁給他,他不愿意,我強迫他的,還押他去買戒指,你們還能說他有陰謀嗎?”
  這一回,是三個張大的嘴,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若要說有陰謀,那是我的,我要幫忙家志。”盈芳繼續慷慨激昂地說:“而且只是訂婚,純純粹粹的訂婚,還不一定會走向結婚禮堂呢!看你們說得那么丑陋!”
  “盈芳,婚姻不能當儿戲呀!”敏敏苦勸著。
  “你是在玩火。”云朋沉重地說:“即使是訂婚,程子風都能變出花樣來。”
  “為劉家志這樣做,值得嗎?”信威憂心地說。
  “你們不要再說了!反正我決定了,沒有人可以把我的訂婚戒指摘下來!”盈芳說完便沖大門。
  她在黑暗中憤怒的走著,一心為家志委屈。這世界上,除了她,沒有人真心要幫助他。
  瞧!她只不過要求一點做戲的支持,就鬧成這种結果。如今不管真訂婚或假訂婚,都沒有差別了,反正高貴的俞何兩家都怕沾到一點腥臭。
  難怪家志老說自己是一匹孤獨的狼,在陣陣的圍殺中,也只能發出悲鳴的聲音呀!
  第一次,她不覺得他是怪胎,而且有為他哭的沖動。
         ※        ※         ※
  北門堂燈火通明,笑聲晏晏。程子風帶著几個義子和手下在喝茶聊天,當然用的不是潮州茶具,而是一般的老人茶組。
  有几個人已不甘寂寞,架起賭桌在玩牌了。
  程子風一提到立委選舉,話就特別多,也格外興奮。他這個從魚市場一窮二白出身的小混混,能有今天的局面,也真值得驕傲。回顧一生,他沒啥好抱怨的,唯一的遺憾是,三個大小老婆,竟沒生出個儿子來,五胎都是沒“种”的千金。但他也看開了,反正被人罵太多“絕子絕孫”的話,算是他的報應吧!
  不過他也不是隨便向命運低頭的人,五個女儿可招五個女婿,他有本事把半子,變成五個完完全全的儿子。
  想到此,他把眼睛瞄向他最小,也是最寵入心的關門義子。家志正喝著茶,玉屏擠著他竊竊私語。這兩個男的俊挺、女的美艷,不正是珠聯璧合的郎才女貌嗎?
  呃,或許玉屏离過婚,又有些幼稚嬌縱,是差了一點……如果家志真的不情愿,他還有老五,只是雁屏年紀還小,難伺候的程度是姊姊的好几倍,連他這橫眉豎目的老爸都要舉雙手投降,何況是年輕的家志呢?
  這時,他的另一個義子蔡明光坐到玉屏的旁邊,破坏了他的幻想畫面。他忍不住高聲說:“家志,你和玉屏那么卿卿我我,什么時候要向她求婚呢?”
  全場有兩秒寂靜,接著大家鬧熱起哄,只有蔡明光一臉的怏怏不樂。
  “對呀!你們該請喝喜酒了!”有人吹口哨說。
  “那要看他負不負責呀!”玉屏忸怩作態的說。
  家志知道事不宜遲,他深吸一口气,說:“對不起,要讓大家失望,因為我已經訂婚了。”
  如丟出一顆手榴彈,炸啞了所有的聲音,連如火如荼拚斗的牌桌,也停頓下來。
  子風臉色鐵青,暴跳著說:“你和誰訂婚了?”
  “江盈芳。”家志不自在地說。
  人人期待一陣如雷的狂罵急吼,但子風的手僵在半空中,臉由青轉白,又到充血的紅,然后凸暴的眼眯起,一張嘴彎了起來,戲劇性地化為笑容。
  “媽的!我沒白養你,你終于幫我攀到這門親了!”
  眾人尚未回過神,就听見玉屏哭嚎著嗓子說:“什么?你竟然贊成他們訂婚?”
  “當然呀!家志能娶到盈芳,等于娶到了俞家和何家的財經政治地位,正好可以提高我們北門幫的形象呀!”子風得意地說。
  家志急著搖頭,盈芳姓江,和俞何兩家都沒有直接關系啊!他想著要如何委婉暗示時,玉屏早拔高聲調哭鬧說:“那我怎么辦?家志應該是我的呀!”
  “誰教你是我程子風的女儿呢?”子風走到蔡明光身邊拍拍他的肩說:“不過也不錯,你還有明光可以嫁呀!”
  “我才不要嫁給他呢!”玉屏跺著腳說。
  “那你們兩個就去商量啦!反正家志是盈芳的。”子風過來攬住家志的肩說:“來,我們去討論如何辦個風風光光的婚禮,北門幫三個字一定要金光閃閃,總統和院長們的紅布聯都不可少,何家那邊八成有部長級的賀客……”
  家志愁容滿面地隨子風進入里間的私人辦公室。
  幫主一离開,外面的人又渾哄起來,都是針對玉屏和蔡明光。
  “你們再說,我就一個個把你們的嘴縫起來!”玉屏沖到蔡明光面前,惡狠狠地說:“尤其是你,瞎了狗眼,聾了狗耳,竟敢動你老娘的歪念,你去死啦!”
  她說完就開始摔茶杯茶壺,遠的近的都難逃“毒”手,連賭桌上的人都不例外。最后她脫下腳底厚重的高跟鞋,用力一扔,一只打到神壇關公的臉頰,一只則敲到“北門幫”三個字,再直直落地。
  現場眾人奔逃,只剩玉屏站在原地,全身發抖著。她自幼要什么有什么,天地都不怕,除了小妹雁屏煞气太重不敢招惹外,任何人她都不讓,她怎能敗在江盈芳的手下呢?
  哼!那個不知死活的女人,竟敢搶她的男人,就該嘗嘗她北門幫四小姐的厲害。她要整得江盈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連下地獄都沒有臉見人!
         ※        ※         ※
  盈芳從醫院出來時已經十點了。照顧李媽媽的看護七點就交班,淑美不見人影,兩個多小時后才姍姍來遲,還濃妝艷抹,邊修她的手指甲。
  盈芳也懶得講什么,只說了几項醫生交代事項,就背著皮包走出來了。
  外面的空气清新許多,即使是漆黑的夜,也比病房內的慘白日光燈活潑有生气。
  她在台階上站了一會儿,四方顧望,有點期待家志來接她,但沒有,他大概又被工作絆住了。
  他們訂婚四天,戒指也帶了四天,心中有种說不出的微妙改變。敏敏找過家志,知道一切是權宜之計,不反對,也沒有贊成的態度,而程子風那里也過了關。
  但,家志的心情并沒有比以前更輕松。
  盈芳不想考慮太多,先應付程玉屏再說,下一步就是勸家志脫离北門幫了。
  她伸直手指,在眼前亮了亮。心形的瑩白鑽戒,閃著細致又怯怯的光彩,像天上采擷下的星星。嗯,真奇怪,那時隨便挑的戒指,怎么會愈看愈美麗呢?
  正如她此刻的心惰,愈來愈振奮。
  一蹦一跳,她步行回家。有的路段很黑,是家志多次警告的不宜夜行之路。管他呢!誰教他不來接她!
  公寓附近正有一整排房子改建,泥水橫流,板架滿地,連路燈都故障了。五月的夜并不冷,但走到這里,老有陰風慘慘的感覺,原本一顆無所謂的心,也警惕起來。
  當她看到兩個人從蒙暗處朝她走來,就知道情況不妙。果真夜路走太多,碰到鬼了。她的第一個反應是回頭往另一端走,結果那里也出現兩個人,把一條窄窄的巷子堵死。
  唉!她的運气可真好,竟要以刀光血影來結束這美麗的一天!
  她摸摸皮包中的刀,自從上次拜訪過李媽媽的家后,她都習慣帶上兩把,或許可以當個左右雙刀妹。
  可是一對四總是吃虧,如果家志在就好了。
  “哼!不要他的時候,像黏皮糖;需要他了,就不知死到哪里去了!”盈芳暗咒著。
  也有可能這四個人不是針對她,但看起來她是錯的。如果面對現實,用武力蠻干,對她并無好處。
  盈芳靈机一動,鑽進工地。這地方她來過几次,因為敏敏有意幫她買一間新公寓,內部的格局雖不很熟,但總比外面那四個笨蛋好。
  她躲在鋼筋木板的暗處,見那些人在搜尋。
  “媽的,怎么一下子就不見了?”抱怨的聲音響起。
  “找呀!就這么小的地方,她能躲到哪里去?”有人說。
  范圍雖小,但因為地上都是鐵釘木屑,處處都難走,他們沒多久就顯出不耐煩。
  “真夠蠢了,竟找這种地方來動手!”又有人說。
  “江盈芳,你快出來吧!你不能躲……”
  “噓!你他媽的別說名字好嗎?”另一個人說。
  他們知道她是誰?所以是有預謀的?盈芳心一沉,牙咬得死緊,不是一般宵小混混,她要格外小心。
  有一個歹徒走到她面前,背對著她。既是存心來找麻煩,盈荐下手也不留情,拿了一條鋼筋,使出空手道破磚之力,往他背后擊下。
  那人慘叫一聲,狗爬式地趴在地上,無法動彈。
  這一下惊動另外三個人。盈芳輕悄地繞到左邊梁柱后,趁他們尚未發現她,又一記鋼筋棒,把最靠近她的倒霉鬼打得哀爸叫母的,跌到台階底。
  但她也同時爆了光,剩下的兩個人一起扑上來,盈芳被奇大的力气箝制住,人摔了一跤。
  “你們到底要干什么?”她凶狠地說。
  “沒什么,玩玩你而已。”有人壓住她的上半身說。
  冷靜!冷靜!盈芳不斷強迫自己,但往日被人触碰的惡心感又回來,像渾身在臭水溝里,爬滿了蛆樣的虫。
  “你們要強暴我嗎?”她掙扎地吼叫,想去掉那些肥白的蛆。
  “正是。”另一個人要剝她的褲子,“事實上是輪暴,一個接一個,讓你爽死!”
  從未有的憤怒,如千年火山轟爆!
  他們竟敢動她?碰她的肩、摸她的腿、触碰她的身体……那些牛肉場的淫客,人面獸心的叔伯,無所不在的變態狂,都一起對她猙獰笑著。
  她要撕破他們的臉,砍斷他們的手,再徹底閹了他們!
  盈芳厲聲而叫,四肢齊發,以從未有的大力气,抖掉那兩只禽獸。他們還在惊愕中,她的兩把刀出鞘,亂砍亂殺,眼中露出瘋狂的凶光。
  “哎喲!我慘啦!四小姐沒說她有武功呀!”一個被划好几刀的人說。
  盈芳浸在血腥味中,一听“四小姐”,更是全身肌肉緊繃,熊熊怒火直燒眉頂。她右腳一踢,有人落到積水的地下室,哀嚎不斷。
  剩下最后一個人,手腳都是血,她從后面死掐他的脖子,兩沿刀鋒齊上,嚇得那人簌籟顫抖。
  “是程玉屏那個賤貨叫你們來的嗎?”她大吼。
  “是……是……”他感覺那刀的冰涼。
  “你們是北門幫的嗎?”她手臂箝得更緊。
  “是……是……”他脖子都快折斷了。
  “你們知道我是劉家志的未婚妻嗎?”她聲音极冷。
  “知……知道。”他怕透這個女人了。
  “你們不怕他生气嗎?”她心中已沉得如一塊冰。
  “四小姐說……沒關系。呃,一切有她,呃……她逼我們的,我們不來就會很慘……”
  他跪下說:“求求你,饒了我,我再也不敢惹你了……”
  “報上你們四個人的名號。”她冷硬地說。
  “我……我……”他遲疑著。
  “如果不說,我就把你划成你媽都認不出你的尸体來!”她輕輕一按刀鋒,血流了出來。
  “痛呀!我說!我說!”那人結結巴巴的回答:“先前兩個被你打昏的是阿標、蔡蛋,掉到地下室的是天狗,我……我是阿龍……你不會報复吧?”
  “我只要程玉屏,她正在等你們的消息吧?”她的刀仍沒有放松,用毫無人气的聲音說:“她人在哪里?”
  “在少主那里。”阿龍說。
  “劉家志?”她睜圓眼問。
  “四小姐是這么說的,她叫我們辦完事打電話到少主的家。”阿龍設法避開刀鋒。
  盈芳一掌推開阿龍,他摔了七、八里遠!
  她無法再忍受了,她在此地受人凌辱,家志竟和程玉屏在一起!那么晚了,一對孤男寡女能做什么?
  他不是和她訂婚了嗎?竟還被那騷貨牽著鼻子走,連未婚妻都無暇保護!難道……他真貪戀程玉屏的秀色可餐嗎?
  那些殺千刀的臭男人,天下的烏鴉果真是一般黑呀!
  盈芳沖出工地,手臉是血,衣服撕破,心中有千万恨。但她也夠陰毒冷靜,先踅回家換掉這一身的不堪入目。
  她宁可死,也不愿任何人看到她這“殘花敗柳”般的凄慘景象。
         ※        ※         ※
  家志不耐煩地關上電視,對著玉屏說:“十二點了,我送你回家。”
  玉屏斜躺在沙發上,露出撩人的姿勢。她瞟一眼鐘,慢條斯理地說:“人家肚子還疼嘛!一站直就想吐。”
  今晚義父在附近有個喜宴,才一半玉屏就一副腸絞痧的模樣,硬要到他這里來休息。
  “已經兩個多小時了,再不好,我看最好送醫院。”他沒好气地說。
  “不要啦!再等一下下嘛!”玉屏噘著嘴說:“難道你不喜歡我陪你嗎?”
  家志正要回答,外面有人輕輕敲門,一聲聲如游絲,他深覺奇怪,都半夜了,會是誰呢?
  打開門,盈芳站在那里,面色雪白,眼眸并不看他,幽幽的,彷佛夢游般,掉了三魂七魄。
  “盈芳,你怎么了?生病了嗎?”家志擔心地問。
  她并不回答,只往客廳走,看到玉屏,立刻變了臉色,整個人像張揚的刺。而玉屏原本病痛得不肯起身,一見盈芳,竟然跳了起來。
  家志尚未弄清楚,盈芳就一巴掌擊出,還送上所有的拳頭拳腳,一記記俐落地往玉屏身上打。玉屏左右閃不過,挨了好几下,直抱頭哀叫。
  “打死人啦!她瘋了,要打死人了!”玉屏哀嚎不已。
  盈芳一句話也不吭,就是拳打腳踢。家志沒看過她那樣子,彷佛要殺人般。他阻止不及,只好擋在玉屏前面,替她接過几拳。
  “盈芳,你冷靜點,告訴我怎么回事好嗎?”他抓住她的手說。
  “你問她,你問她,看她做了什么好事!”盈芳用力咬著家志的手臂。
  他一痛,彎下腰來,一排齒印出血。
  盈芳又扑向玉屏,這次更不容情,指甲往她臉上抓,一拳揍出她的鼻血。
  “血呀!血呀!要殺人了呀!”玉屏恐懼她哭叫。
  “是的!我要殺你!”盈芳由皮包拿出小刀說。
  “盈芳,住手!”家志由背后抱住她,緊緊箍著,像要擠出她的五髒六腑。
  “問她做了什么!”盈芳掙扎不出來,凄厲地叫著。
  玉屏見自己安全,馬上捂鼻回嘴說:“我哪有做什么?家志喜歡我,深夜招待我,你就狠成那樣,愛男人也不必愛得像花痴!”
  盈芳咒一聲,動得更厲害,撞痛了家志的肋骨。
  “你還說!”家志罵玉屏,“你還不快躲進房間!”
  盈芳眼睜睜地看著仇人關門下鎖,眼睜睜地看著家志与對方同聲一气,心像破了一個大洞,所有寒冷、孤立与無助不斷挖著掘著,彷佛要穿透她。
  “你居然幫著她!”她恍如陷入鐵夾的動物,無望又痛苦地叫道:“你果真心向著她!”“我沒有幫她,也沒有心向著她。”盈芳的憤怒令他不安,手不自覺地放開說:“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沖動……”
  “好!好!我總算認清楚你!我們從今天起一刀兩斷!”她把戒指丟向他,人往門口走。
  “盈芳,別這樣。”他急慌了,拉住她說:“如果你是為玉屏深夜逗留的事,我可以解釋。她在附近喝喜酒,因為肚子痛,所以……”
  “她根本沒有肚子痛,她是在等……”盈芳突然感覺到一陣窒息的心痛,再也說不下去,只低低命令,“放開我!”
  “不!你這個樣子,我不能放!”他堅持著。
  “好,那我就用刀斷。”她說著,拿刀刺他的手腕。
  他可以躲開,但因為遲疑,手臂划過一道細長傷口。
  盈芳的刀掉到地上,淚模糊了眼,轉身就要离開。
  “盈芳!”他按住流血處,仍要擋住她。
  “你需要再來一刀嗎?”她退到門外,人在陰暗中。
  “我十刀都給你砍。但你要判我死刑,也該有個理由吧!”他咬著牙說。
  “她,就是理由。”她指著臥房,再指著他說:“還有你,還有該死的北門幫!”
  他一步向前,她的第二把刀就飛出來,但她故意偏歪一邊,家志輕易閃過;然而巧中之巧,飛刀恰恰射向出來看熱鬧的玉屏,她的大腿被刺了一個洞,血噴涌而出。
  “呀!”玉屏痛得倒地,“殺人了!殺人了!”
  盈芳冷冷地看著她,沒有一絲慌亂,走之前只說一句:“果然是報應不爽!”
  家志愣住了,一邊是恩人的女儿,一邊是盈芳,他想追下樓去,但玉屏流了一地血,還哭喊道:“我快死了!快送我上醫院!”
  對面鄰居听到騷動,望向門內,看到血,也惊慌的說:“要不要報警?要不要叫救護車?”
  警察來就麻煩大了。家志當机立斷,先放下盈芳,來安撫玉屏,免得事情鬧開,三個人上報,成了爭風吃醋的男女主角,會影響到何家及舜洁基金會的名譽。
  大街上盈芳踽踽而行,夜實在凄涼,她的步伐也愈來愈無力,到必須貼著牆走的地步。
  所有憤恨發泄后,心是疲累的空虛,身体的傷害也一一擊向她脆弱的神經。
  那四個人意圖輪暴,如果她不帶刀,又沒有武功,不會保護自己,如今不就傷痕累累,甚至死狀凄慘地躺在那無人的荒地嗎?她無法想象被施暴、蹂躪、戳戮……种种毫無尊嚴的凌辱……
  超過腦子所能忍受的限度,就成為空白無形的痛楚。
  她站在街角,望著空曠的街,如世界末日。突然有摩托車聲傳來,遠遠她就知道是家志,騎過她眼前,后座是抱著他的程玉屏。
  急著上醫院嗎?那她差點被強暴,又全身瘀青,誰會來關心她、怜惜她呢?
  忍不住哽咽,她哭了出來。那聲音,在寂寂的夜里,如含冤几世的陰魂,哀哀泣血。
  說什么任何事都可以告訴他,說什么只有他能保護她;到頭來,她無法開口,而他卻去保護她的仇敵。她終究只能靠自己,永遠孤單無依的自己呵!
  信威他們說得沒錯,家志是個有去無回的黑洞,他不想自救,她又何苦為他犧牲呢?
  看!他最后不又選了北門幫和程玉屏嗎?
  雨絲絲滑落,由散霧,成水滴,再浸透她的發膚。她茫然地走著,天涯路無止盡,但空了的心,能走多遠呢?
         ※        ※         ※
  這是他們北門幫常來的張外科診所,醫生熟練又不多問地為玉屏止血包扎,還縫了十几針。玉屏從頭到尾都哀嚎咒罵,尤其看到她保養按摩得漂亮的美腿傷成那樣,更心痛不已,她要多久才能穿迷你裙呢?
  程子風人一來,她更是大聲訴冤,她自幼保鏢圍繞,沒損過毫發,當然不甘愿被盈芳整成人不像人。
  “她看我和家志親熱,一把刀就捅過來,連家志都受傷了呢!”玉屏怨恨地說。
  子風一臉震怒,他當場拍桌咆哮說:“太可惡了!竟敢傷我程子風的女儿,傳出去有多難听呀!我不討回公道的話,人家還以為我北門幫垮了,以后我在台灣還能混嗎?”
  張醫生忙將滾動的針筒拿走,清出桌上更大的空間。
  “義父,都是我不好。盈芳是針對我來的,爭吵之中,不小心傷到玉屏,她絕不是故意的,一切由我來擔待就好。”家志赶緊說。
  “才不是呢!江盈芳根本就要殺我,要不是家志挺身而出,我就死定了呢!”玉屏拉過家志說:“我今天終于明白,你還是愛我的,對不對?”
  從喜宴到以后發生的种种,家志已經受夠她各种頻率的聲音。可惜她的嘴巴沒受傷,否則縫上几針,天下會太平多了。
  他不理會她,只設法說服子風說:“盈芳是我的未婚妻,義父就處罰我,別再和她計較了。”
  子風沉默不語,內心算計著。
  “程老要不要開驗傷單呢?”張醫師問。
  “當然要!”子風又拍一下桌子說:“愈嚴重愈好,身上每一處青腫都要傷到骨髓;腿上的刀傷,就說有殘廢之虞……對了!還有腦震蕩……”
  “義父……”家志急著說:“我和盈芳都訂婚了,何必彼此傷和气呢?”
  “還訂什么婚?她都殺你了,當然要解除婚約啦!”玉屏在一旁煽火說。
  家志想瞪她,又怕事情惡化,只有忍著。他一心記挂盈芳,至今他仍想不透,她為什么要發那么大的脾气?彷佛有很深很深的痛苦和委屈……
  她把“一刀兩斷”說得那么決絕,甚至用行動表現,是真的嗎?他知道她難測、暴烈、倔強,這几年也体會出一套接近她的方法。只是這一次真像火燒到眉睫,她真以為他重視玉屏更甚于她嗎?若是如此,他等于白花了這許多嘔心瀝血的功夫了。
  可惜他現在不能飛奔到她的身邊,她該明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吧?
  他深陷于自己的思緒,沒注意到義父又說了什么。
  “我是說,婚約當然不能解除。”子風看他一眼才又說:“但我女儿也不能白白被欺負,這公道總要討的。”
  “這件事全是我的錯……”家志再次強調。
  “不管是誰的錯,驗傷單就是我的籌碼。到時候,商場上、政壇上,俞何兩家都不得不禮讓我几分,再也不會那么高姿態了。”子風得意地說。
  “你真要拿這件事來做文章嗎?”家志激動地說:“義父,我們不是正當做人,不走旁門左道了嗎?”
  “所以我說你嫩,還有几年要磨練。”千風教訓他說:“黑白兩道的大人物,誰不有几張護身符?有人幸運,有光明正大的權勢當后台,我們這种只有來陰的險招。”
  “我還是反對你的做法。”家志臉色陰沉地說。
  “男人別太感情用事,你要顧盈芳,我也要顧玉屏吧!”子風有些不高興地說:“何況這种拿刀殺人之事,我不去表示一下憤怒和不滿,像話嗎?”
  家志知道再說無益,義父一旦下定決心的事,很難再更改,辯下去只會愈來愈糟而已。
  他們离開診所時,天已大亮。家志發動摩托車,并不隨著程子風的賓士轎車。
  “你要去哪里?”子風在車內問他。
  “去看盈芳。”家志實話實說。
  “她把我傷成這樣,你還去看她?”玉屏生气地說。
  “去吧!”子風擺擺手說。
  家志點個頭,人就往另一個方向行去。
  今晨有薄薄的霧,它是濕的,他情不自禁地在車陣中穿梭,腦海只想著,要如何把這件事情的傷害,減到最低的程度呢?
         ※        ※         ※
  盈芳不在自己的公寓。
  家志沮喪地晃了一會儿,才打電話到敏敏的家。
  “盈芳有沒有在你那里呢?”他開口就問。
  “有。”敏敏的聲音有明顯的憂慮,“我也一直在找你。你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盈芳清晨四點多就坐在大廈的台階下,全身濕透了,還是管理員發現,把她帶上來的。到現在,她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發呆。盈芳一向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子,我從沒見過她這樣,真把我急死了。”
  敏敏每說一句,他就更心痛一分。清晨四點?全身濕透?那盈芳不是在外面流浪了一夜嗎?該死!他應該去找她,而不是在診所陪玉屏羅唆個沒完。
  他悔恨交加地說:“她沒生病吧?都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引起的……”
  “到底發生什么事呢?”敏敏打斷他的自責說。
  家志簡單地把事情的經過說一遍,包括盈芳如何發現他和玉屏深夜獨處,如何發怒,如何動刀要切斷兩人的關系,結果誤傷到玉屏。
  “我是剛從診所出來的。”他抹抹臉疲憊地說。
  電話那端久久沒有聲音,好一會儿才听敏敏不穩地說:“怎么可能?盈芳怎么會動刀殺人呢?”
  家志無言,盈芳隱瞞太多事,她的秘密,他不能說。
  “還有,盈芳和你是假訂婚,不會吃醋到失去理智的地步,我實在想不通……”敏敏几乎說不下去。
  “對不起,真對不起……”他只能說:“我想見見她,可以嗎?”
  敏敏控制好情緒,才說:“我去問問她。”
  像等了千年万年,敏敏才回到那一端說:
  “她不愿意見你,而且听到你的名字就很激動。”
  家志捏緊話筒,良久才擠出字句說:“她气我,不肯原諒我,對不對?”
  “她還是什么都不說。”敏敏已鎮靜下來,“程玉屏那里如何?你義父有什么反應?”
  “他很生气,可能需要你和信威出面談談,不過,你別擔心,我會扛下一切責任。”家志說:“請告訴盈芳,我和程玉屏真的沒有什么;還有,我沒去找她,是因為要安撫程家,免得把事情鬧大了……”
  “我了解,我會告訴她的。”敏敏說。
  “我……我很對不起……”家志又再說一遍。
  “不要再自責了,無論如何,動刀子總是不對。”敏敏溫和地說。
  “你千万不要怪她,要罵就罵我吧!”家志忙說。
  “這种事,我也要好好想想了。”敏敏歎口气說。
  挂上電話后,家志仍把机車騎到敏敏住的大樓外。仰望那十二層高的豪華大廈,還真像公主的城堡。
  盈芳就在八樓的某扇窗戶內,她不肯見他。當然,她不是第一次拒絕他,他也不是沒被人拒絕過,只是都不曾有過這种茫然失措的感覺。
  他佇立許久,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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