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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下課了,芷喬在教室門口和小小班的小朋友道別。
  工作完的家長一個個接走自己的孩子,隊伍的尾巴是強尼。
  “下星期二見,強尼。”芷喬用英文說。
  “下星期二見,蜜斯顏。”四歲的強尼也用英文答。
  她抬頭想對強尼的母親打招呼,卻見到強尼的叔叔林毅,正一臉笑意地站在那里。她心中暗暗叫苦,今天又具星期六了嗎?他又要鍥而不舍和她定星期日的約會嗎?
  “嗨,顏老師,明天國家劇院耍演出“哈姆雷特”,我知道你明天沒課,能不能請你賞光,順便為我解讀莎翁呢?”他展開一抹燦爛的微笑說。
  “我也不懂莎士比亞。”芷喬客气地說:“而且我從來不和學生家長約會。”
  “我不是學生家長,我只是強尼的叔叔,這也不行嗎?”他散作委屈說。
  “當然,叔叔也是九族之一。”在柜台的子娟忙來替芷喬解圍說:“我們每位老師在進這個儿童美語中心時,都簽下一份契約,不准和學生九族之內的親友約會,否則就會被炒魷魚。你這樣糾纏,不是存心要毀掉我們顏老師的事業嗎?”
  “我從來沒听過這种規定,你們一定在騙我吧?”林教仍不死心說。
  “信不信隨你。但一個人若不愿意听實話,就只好被人騙啦!”子娟雙臂交握胸前說。
  “子娟:“芷喬不想扯破臉,拉拉子娟,再對林教靚:“林先生,很抱歉,我真的沒有興趣,你還是快帶強尼回去吧!”
  “有“九族法”又怎么樣?暑假以后,顏老師就不教強尼了,到時我再來約她!”
  林教的話是針對子娟說的。
  總算送走那自命瀟洒的寶貝蛋,芷喬松了一口气,走回教室,准備星期一的教材。
  “這個林教他真是神經有毛病,人家都說得那么明顯了,他還來死皮賴臉,智商八成比一頭笨牛還低!”子娟跟在她身后說。
  “你也不必把話說得那么絕嘛!”芷喬好笑地說。
  “不下猛藥怎么行?難不成你還要像炖中藥一樣慢慢熬,熬到大伙一命嗚呼嗎?”子娟又加一句,“還記得愛咪那個离了媽的寶貝爸爸嗎?你就是人客气了,結果搞得他一來,你只好往桌子底下躲,差點沒辦法收拾,你還要再來一次嗎?”
  “什么事被你一說,都變得好夸張。”芷喬搖頭說。
  “看到你,我才覺得女人還是漂亮些吃香,天天有人追,生活也比較多彩多姿。”子娟說。
  “漂亮有什么用?除去這外表,不過是一副空空的腦袋而已,才教人憎惡呢!”
  芷喬收好最后一疊講義。
  “你?空空的腦袋?才怪!你是我見過內涵和气質都一級棒的女孩之一,其搞不懂你為什么常貶低自己,又那么沒信心呢?”子娟不以為然。
  再說下去就太复雜了,美語班里沒有人知道芷喬患了失憶症,地故意忽略這個問題,假裝勿忙說:“我真的得走了!待會任老師要借“鵝媽媽”和“小熊維尼”的錄影帶,我鑰匙就交給你了。”
  “沒問題!”子娟右手做個OK狀。
  走出美語班,芷喬放慢了腳步。她常常如此,站在街頭,就有茫茫不知所從的感覺,因為天下之大,卻找不到她真正歸屬的地方。
  如一片落葉,离了枝干,就無法昂昂挺綠在芎蒼下。
  沿著大馬路,過一個紅綠燈,醫院大樓的一角就遙遙在望。三年半前她离開那里后,每回再見,仍忍不住那种揪心傷痛的感覺。
  她在醫院住了六個月,始終沒人來相認,也始終沒有恢复記憶。大家猜測她從國外回來不久,但再怎么說,一個未成年的女孩也該有人來找尋才對呀!
  除非……除非她是被惡意遺棄了。
  出院后,她住進顏家,顏爸爸是她的主治醫師,顏媽媽黃慧恭是她的心理治療師,待她情同手足的芷麗更不用說了,東一聲妹妹、四一聲妹妹,根本不讓她有選擇的机會。
  問題是,她還能去哪呢?收容所,還是孤儿院?
  感謝上天,她還有顏家的愛護,他們甚至給她姓名,顏芷喬就成為顏家戶口名簿上新收養的小么妹了。
  那天,他們出去吃慶祝大餐,芷麗還說了好几次:“妹妹,你終于“登記有案”了!”
  四年的時間不長也不短,她修了一些課,也找到一份單純又能胜任的工作,但卻一直無法找回自己。
  書上說,按照她身体進展的狀況,沒有理由不能在短期內恢复記憶:若遲遲無法与過去的人和事連系,有可能是記憶太不堪,所以她選擇遺忘的結果。
  “就像蜥蜴碰到危險時自斷尾巴,保命呀!”芷麗替她分析,“或許你想不起來反而更好。”
  “可是蜥蜴的尾巴還能再長,我的過去卻只有一個,怎么能失去呢?”芷喬挹郁地說。
  不管是好是坏,她渴望知道。唯一看盡一切的木娃娃又不能言語,芷喬常瞪視它良久,想探出個蛛絲馬跡,但黑暗就是黑暗。
  仿佛這世界聯合起來,共同隱瞞一個秘密,把她排拒在外,那种孤獨及失落感,無論如何正常或溫馨的生活,都無法彌補。
  顏家是個寬廣有庭院的住宅,長著黃花的槐樹和盛放著串串紫紅花的紫薇樹,都伸到牆外來,帶著初夏將至的熱鬧。
  芷喬脫鞋進門,室內靜悄悄的,只有書房亮著燈光,傳來模糊的說話聲。
  顏象的兩個儿子,一在台北行醫,一在波士頓定居,都各自結婚生子了。唯一的女儿芷麗于去年赴洛杉磯讀書,家里就剩芷喬這個義女了。
  “去!去!我們二老有芷喬就夠了,她出你還溫柔貼心呢!”慧恭迭女儿去机場時,紅著眼眶說。
  少了芷麗的爽朗笑聲和熱情率百,日子确實冷清許多,像會跑會跳的心太陽不見走近書房,芷喬才漸漸听出是慧恭的聲音。
  “嘿!快一點,是芷麗,她正在等你呢!”慧恭一見到她,就揮著手上的電話說。
  芷喬忙跑過去,接過話筒就說:“嗨,我是芷喬。”
  “曖,我終于等到你了。我昨晚一夜沒睡,好不容易捱到天亮。”隔著太平洋,芷麗的嗓音仍是中气十足,“我有一件天大的事要說,是關于你的喲!”
  “人都到了,你就快說吧!”慧恭在分机說:“我可等得不耐煩了,哪有女儿這樣逗媽媽的?”
  “唉呀!媽,你不是常要我稍安勿躁嗎?”芷麗退故意清清喉嚨才正式開場說:“事情要從我那篇北美原住民的論文報告說起……”
  “北美原住民?誰是北美原住民?”慧恭插嘴問。
  “就是印地安人嘛!他們認為“印地安”是“印度”的誤導,帶有歧視的味道,所以現在一律改成北美原住民。”芷喬在一旁解釋說:“在美國的幼稚園里,連有名的童謠“十個印地安人”都禁唱了。”
  “哦!連他們也來這一套呀!”慧恭說。
  “芷喬,你這喪失記憶的人,有時候記得的東西還真不少嘛!”芷麗調侃她說。
  “該記的卻記不住。”芷喬苦笑說。
  “好啦!現在不要再打岔了,否則會失去找故事的精彩懸疑效果。”芷麗再度清嗓子說:“話說我的論文,是探討為什么“原住民文化”會在二十世紀再度流行,像他們的藥草、薰香、冥想音樂、儀式、避邪羽毛……”
  “芷麗,你偏离主題了吧?電話費很貴的。”慧恭提醒她說。
  “哦!對不起,我如今滿腦子都是這些東西。”芷麗說:“呵……為了寫那篇報告,我到處找資料。前天我開車到海濱的一個小鎮,那襄風景可頁美,海是藍的、沙是白的,純淨得一點雜質都沒有。我沿山丘的石階走,束一彎四一拐,各种奇怪的店舖都有……”
  “芷麗,你彎夠了沒有?”慧恭說。
  芷喬早對著電話笑出來了。
  “媽,那的确像是迷宮一樣嘛!”麗說.:“好啦!主題來了!你們猜,我看到什么?”
  “另一個我?”芷喬仍然笑著。
  “你真有想像力!”芷麗哼一聲訊:“我沒有看到你,我倒是看到你的木娃娃在一張畫布上。”
  “真的?”慧恭和芷喬同時叫出來。
  “如假包換,連脖子那太陽項圈都一模一樣,所以找在想,晝這幅畫的人一定認識芷喬,于是我就刻不容緩地跑進去間人。”芷麗連珠炮地說。
  “結果呢?”慧恭緊張地問。
  “這畫室的老板是個年輕的原住民有個英文名字叫“彼得”。他一听到我的問題,整個臉色都變了,忙質問我的來意。我告訴他,我妹妹也有個相同的木娃娃,不是晝的,而是雕刻的原像,他的臉更有意思了!”芷麗說。
  “你有沒有問他那個畫家的名字呢?”芷喬急急問。
  “問啦!只差沒有拍住他的脖子。”芷麗說:“結果他老兄馬上變得一副神秘兮兮,只說這幅畫是寄展的,他不太記得晝者是誰,必須回去查,要我留下聯絡電話,有消息再奉告。”
  “你就這樣走了嗎?”芷喬握緊話筒問。
  “不然還能怎么樣?那個彼得可是很孔武有力的。”芷麗說。
  “他后來打電話了沒有?”慧恭問。
  “隔天就打來了,但不是彼得,而是那個畫家,他的聲音好听极了。”芷麗說。
  “誰管他的聲音,他到底說了什么?”慧恭不耐煩地說。
  “他先問我,為什么我妹妹會有那個木娃娃,我就原原本本告訴他,有關芷喬車禍喪失記憶的事。”芷麗說。
  “他知道我嗎?”芷喬心中有了一線希望。
  “扼……他說……他說這個木娃娃叫“太陽之女”,是北美太平洋沿岸及西部原住民很普遍的祭祠偶像,到處都可以看到。他的晝沒有特殊意義,他也不認識像你這樣的一個東方女孩。”芷麗愈說愈無力。
  “你這不等于是自說嗎?”慧恭有些生气,“還害我們興奮得以為能夠解開芷喬的身世之謎了。”
  “媽,別激動!至少我們知道木娃娃的來歷了,芷喬以前一定住在美國西岸,搞不好她還有親戚朋友在這里呢!”芷麗說。
  “美國西岸多大呀:我們要從何找起?”慧恭說。
  “反正我會慢慢爸的。我覺得那個彼得和畫家有點怪异,我不會放掉這條線索的。”芷麗說:“芷喬,對不起喲!不過“太陽之女”有沒有給你一點靈感呢?”
  “太陽之女……”芷喬緩緩念著,說:“沒有耶!還是一片空白。”
  “不要急,我還會再追查的。”芷麗又對母親說:“媽,你為什么一宜不讓芷喬用催眠術呢?一問,不是很多童年記憶都出來了嗎?”
  “催眠術對芷喬就好像強迫昏迷的人發囈語一樣,對她傷害极大,而且記憶也不見得是真的。”慧恭說:“最主要的是,她醒來后,仍是個失憶的人,催眠的內容由我們告訴她,變成一种外在植入,反而有礙她自身記憶的恢复,所以找不愿混淆一切。”
  “哦,芷喬,你只好再耐心等了。”芷麗說:“不過我爸媽是希望你不要太快恢复記憶,這樣他們可以多留你一陣子。”
  “那當然,芷喬比你們兄妹三人都乖巧多了。”慧恭說。
  “好啦!該挂斷了,今天講了不少錢了。”芷喬說。
  “沒關系,我會把帳單寄回白海的。”芷麗笑著說。
  “你呀!真是寵不得!”慧恭也笑了。
  電話挂斷了,芷喬還坐在椅子上發呆。
  慧恭從客廳走進來,說:“芷麗道孩子總是一頭熱,沒事偏愛吹縐一池春水,害我們大家白高興一場。”
  “媽,姊姊也是一番好意,或許我能因此想起什么也說不一定呢。”芷喬說。
  “人腦是很奇怪的來西,有時連自己都難以掌控。常常努力治療了半天,什么效果都沒有,然后一個偶然,記憶又全部回來了。我有很多夫憶症的病人都如此,所以找的經驗告訴我,一切順其自然最好。”慧恭很理性地說。
  “万一我一輩子都想不起來,怎么辦?”芷喬憂心地問。
  “這倒是不會的。”慧恭安慰她說:“對了,你明天不是要到法安寺去祭拜嗎?”
  “是呀,都四周年了。”芷喬說。
  當年車禍,二人生還,二十四人死亡。其中除了芷喬身分不明外,還有一個中年的無名女尸,也沒有人認領。
  顏家假設她与芷喬有關,把焦黑的尸身火化,骨灰放置在法安寺,也算有一個栖身之所。
  “真慚愧,一年又一年,我還是弄不清楚她的來歷。”芷喬歎口气說。
  “或許她只是個不相干的人吧!”慧恭說。
  “如果它是我的母親或阿姨、姑姑的,我讓她牌位空著,不是人不考了嗎?”芷喬說。
  “若她是你的親人,就會更保護你、諒解你,不是嗎?”慧恭溫柔地說。
  “有時我好恨自己的腦袋,覺得自己好笨,好笨呀!”芷喬愈想愈難過,忍不住拍著頭,想打出什么柬西來。
  “芷喬,自責是沒有用的。”慧恭忙拉著它的手,安撫地說:“老天行事都有一定的旨意,它自然含在最恰當的時候讓你回到過去的。”
  芷喬想到木娃娃,如今連它都有名字了。
  “太陽之女”?慢著,她似乎听過道個故事,有熊、有魚、有山、有雪……講一個勇敢的女孩子,她實在喚不出全部的內容,而百覺告訴她,說這故事給她听的人更重要。
  “他”是誰呢?抑或是“她”?
  芷喬教唱著“彩虹之歌”,小朋友揮著五顏六色的絲巾,隨意跳著,最后躺在地板上,做為今天課程的結束。
  她要小朋友整理文具,自己拿著小貼紙門口為道別做准備,很多家長已經在外面等了。
  她偷偷望一眼門外,今天不是星期六,也沒有林毅,心情不禁放松,剩下的一天就更美好了。
  她要小朋友一個個排好隊,輪流說再見,每個人都手貼一塊小貼紙,開開心心地离去。
  送走最后一位學生,芷喬站起身,看見一個人坐在教室离她最遠的桌子上。
  他有一頭順伏的發發,臉的輪廓很好看,最奇怪的是它的眼珠,淺淺的褐色,在陽光下,像晶瑩光潤的琥珀。
  因為它的异國味道,因為它的擬硯,芷喬以為是錯覺,整個人就愣在那里。
  他一直維持前傾觀察的姿勢,肴著她,也任她看,那樣子像极一個正在拍名表廣告的男明星,帥俊穩健又优雅自得。
  她恍惚被迷了心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終于,他离開桌子,穿著牛仔褲及靴子的長腿向她邁過來,但動作并不急躁,至少沒有嚇著她,像要給她更充裕的恢复時間。
  “你找我嗎?你是哪一位學生的家長呢?”芷喬總算發出聲音。
  “我找你,但我不是學生的家長。”他的國語很怪,不是他說不好,只是人……太字正腔圓了。
  “你是誰的叔叔嗎?”芷喬脫口而出。
  “我也不是誰的叔叔。”他有些迷惑,視線不留移開說:“你真的不認得我嗎?”
  芷喬眨眨眼,但仍脫离不了他所膠注的魔力。她從未如此与人毫無遮掩的對視,赤裸裸地穿過睡孔,直達靈魂最深處。她覺得痛,像細針刺著全身里外般,卻又躲不開。一股熱气從心田發出,散在肌膚,雙頰呈一片桃紅。
  他的眼昨由淺褐變濃黑,像霧夜山中的一潭深水。
  這樣站著,不知何時開始,也不知何時結束,百到外人的介入,才惊破一切。
  “芷喬,有什么麻煩嗎?”于娟又打算來解圍,但她把對方看清楚后,馬上張大眼睛說:“哦:扼……你……你是哪一位小朋友的叔叔呢?”
  “為什么每個人都這么問我呢?”他的眼神回到平常,有禮地說:“很可惜,我一個侄儿或侄女都沒有。”
  “那你是學生家長囉?”子娟問。
  “我連婚都還沒有結,怎么會有孩子呢?”他笑笑說:“我只是路過這里,听見小朋友唱儿歌,覺得很有意思,就進來看看。顏老師教得非常好,連我都被吸引了。”
  “謝謝你的夸獎。”芷喬很不安地回答。
  “她本來就是我們中心最受歡迎的老師呀!”子娟拉著芷喬,對他說:“你真的只是要進來看看嗎?”
  “哦,是的!”他先愣一下,再點點頭說:“抱歉打扰你們,我該走了,再見。”
  就像出現一樣突然,他走得也令人措手不及。
  他离去后,子娟做了一個夸張的表情說:“哇!好帥的男生,我猜他一定是個混血儿,還有貴族血統。他可比林毅好上千倍万倍,你可不能錯過,否則會遺憾終身喲!”
  芷喬思緒一團混亂,根本弄不清來龍去脈,只說:“你鬧什么呢?沒听他說只是路過而已嗎?”
  “路過?我才不信,有哪個人會無聊到跑進來听小孩唱歌?他八成是來追你的!”子娟說。
  “子娟,這是美語中心,可不是婚姻介紹所,你不要天天胡思亂想,好嗎?”芷喬假裝生气說。
  “我的直覺很靈,他是針對你來的。”子娟堅持說。
  這句話倒提醒了芷喬,他剛才怎么說的?
  “我找你……”
  “你真的不認得我嗎?……”
  天呀!他會不會來自她的過去呢?
  芷喬這一惊非同小可,她再顧不得整理教室,把鑰匙交給子娟,就追了出去。
  大街上人來人往,根本不見他的蹤影。她急得快哭了起來,連該留的人都不留,還有救嗎?
  尋了几條街,她的兩條腿都跑酸了。想想也不對,若他真認識她,為什么沒有解釋,也不留姓名,就逕自离開了呢?
  她站在街頭,自覺像傻瓜。從喪失記憶后,她仿佛斷了纜繩的船,飄在大海上,失去方向感和判斯力,雖說顏家供給她正常的生活,但她的內心仍是畸零的。
  若她車禍前也是這么遲鈍和沒有感受力,難怪她的親人要菜她于不顧了。
  她回過頭往美語中心走,難過得几乎無法看路。突然有人抓住它的手臂,她才發現自己差點撞到人了。
  “你怎么了?跑得慌慌張張的,害我追得好辛苦,我對這個地方可一點也不熟,還挨了別人的篤。”抓她的人說了一大串話。
  芷喬听那聲音,猛一抬頭,真是他!她破涕為笑說:“我正要找你!你說你認得我,你知道我是誰嗎?”
  他看了她一眼,帶著猶豫及保留的態度說:“你叫顏芷喬,不是嗎?”
  “哦!”她失望地叫一聲,“我以為……以為……“告訴我怎么一回事,好嗎?”他要求地說。
  “四年前一場車禍,我喪失了記憶。”這是她第一次對顏家以外的人談起自己的痛,感覺非常自然。“這些年,我一宜在找尋親人,也接受各种治療,但過去仍是一個謎。當你出現時,我以為……”
  “似乎是一場很嚴重的車禍。”他低聲訊。
  “是的。大巴士被砂石車和化學原料車夾在中間,燒得只剩一片廢鐵。二十四個人死亡,只有我和另一個五歲的小女孩生還。”她很平靜地說。
  他的眉頭皺得极深,兩只手插在口袋,望著地,久久才說:“車上沒有你的親人嗎?”
  “就算有,我也不知道,反正都沒有人來認我就對了。”地無奈地說。
  “你這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見她哀戚的神情,他又說:“這里人多不便,我可以請你喝一杯咖啡嗎?”
  “我連你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呢!”芷喬說。
  “是嗎?我沒說嗎?”仿佛試探她的反應,他用极慢的語調說:“我叫尚恩,傅尚恩。”
  尚恩?好耳熟呀!她念頭一轉,錯過他的問話。
  “你說什么?”她赶忙問。
  “喝咖啡。”他還做個手勢。
  “哦,當然可以。”她答應得很快,事實上這破了自己從不接受男孩子邀約的紀錄。
  咖啡廳在醫院的附近,由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見救護車駛向急診室的大門。
  “四年前我就住在那哀。”芷喬指著甘院的方向說:“我覺得自己像個初生的嬰儿,算來也只有四歲而已。”
  “你出院以后住哪里呢?”他眼內流露著關心。
  “我的主治醫師收留我,認我當義女。”她說。
  “他們對你好嗎?”尚恩很認直地問。
  “非常好,他們視我為親生女儿,而且我還多了疼愛我的哥哥和姊姊。”芷喬說:“我算滿幸運了,我想找車禍以前的生活大概也好不過現在了。”
  “或許這就是你失憶的理由。”他看看窗外,又轉頭看她說:“人生有很多事是不堪回首的,有時候無知才是快樂,才能安全地遠离災禍。”
  “但是這种快樂和安全卻很空洞,像無根的浮萍。”她說:“我還是想知道我是誰,到底有過什么遭遇。”
  “為什么取“芷喬”這個名字呢?”他換個話題說。
  ““芷”是按顏家姊妹芷麗的排名,“喬”是因為我醒來后,一百念“Joy”這英文字,仿佛有些緣由,所以就干脆翻譯過來了。”她解釋說。
  “你看過希腊神話中愛神邱比持和美女賽姬的故事嗎?”見她搖頭,他繼續說:“丘比特用他的箭使人墜入愛河,這卻是他射中自己的一次。他們歷經千辛万苦才結含在一起,天神并賜給賽姬一對蝴蝶翅膀,讓她熊和丘比特快樂地翻游在天庭,“Joy”就是他們的女儿。”
  “哇!好美的故事,我應該介紹給我的學生。”芷喬入迷地說。
  “你為什么選擇在儿童美語中心工作呢?”尚恩又發出疑問。
  “因為孩子的世界比較單純呀!他們不會猜忌虛偽,更不會用异樣的眼光看我。”她回答完便反問他,“咦,你為什么對我那么好奇呢?我短短四年的歷史都快說光了,對你還一無所知呢?”
  “你想知道什么呢?”他帶著笑意說。
  “比如說,你從哪里來?你的家在哪里?你的工作是什么?你几歲了?”芷喬一口气說了好几項。
  “那么多?”他揚揚眉,失笑說:“你常和小朋友在一起,果真孩子气。”
  “孩子气不好嗎?”她緊張地問。
  “不!我喜歡你率真坦白的樣子,比抑郁寡歡或恐懼憂愁好多了。”他說。
  “那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囉!”她不忘記目的。
  “沒想到你也有頑皮的一面。”他笑著說:“我一百住在美國,這次是回台灣辦一些私事的。”
  “住在美國?娃怪你的長相和口音有些不一樣。”芷喬恍然大悟。
  “長相是因為我的曾租母有北美原住民和捷克斯拉夫的血統,不過混到我這一代已經不太明顯了。”尚恩說:“至于口音,我以為我中文說得算好了。”
  “你還會用“抑郁寡歡”四個字,算很厲害了。”她夸獎他說。
  “我有個愛看中國書的租文和只說中國話的外租母,后來我迷上武俠小說,再后來是認識一個台灣來的女孩子,所以就愈練愈熬了。”他說。
  “你的女朋友嗎?”芷喬立刻問。
  “不太算吧!”尚恩特意跳過這個話題說:“你不是問我的工作媽?我剛修完醫學課程,正准備開始我的醫師生涯。至于我的歲數,應該比你大四歲吧!”
  “大我四歲?”芷喬被咖啡嗆了一下。“我連自己几歲都不太清楚呢!”
  “我怎么有個印象,你已經二十一歲了呢?”他很正經地說。
  “不管我几歲,你二十五歲是准沒錯了。”她看著他說:“我沒想到你還這么年輕,我以為你會再大一些,因為你看起來很……”
  “很老气,對不對?”他摸摸自己的臉說:“這一向都是我的麻煩。有一句成語怎么說的?“老气橫秋”吧!大家老把我看得出同齡的孩子大,總是加倍的課業和工作,還逼得我十七歲就跳級念大學……”
  “哇!你是個天才呢!”芷喬佩服地說。
  “天才的定義叉是什么呢?我真看不出來,十七歲念大學和二十歲念大學有何差別?上帝又沒有命令我要“早去早回”,不是嗎?”尚恩自嘲地說:“快速的成長,使我失去了整個童年。小時候我最期盼的不是成堆的獎狀和獎品,而是一張純稚美麗的笑臉。那個笑臉比所有人類的成就和宇宙的真理,更能讓我感到生命的快樂与价值。”
  芷喬愣愣不語,像他這樣外表和內在俱优秀的人,也會有強烈的失落感嗎?
  “所以,你遺忘了童年,我失去了童年,我們兩個算不算同病相怜呢?”尚恩又“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她輕聲訊。
  “這兩句話我就不太懂了。”他說。
  她喝口咖啡,無意中看了一下手表,發現時間竟那么晚了,她忙跳起來說:“完了,我媽一定急坏了,我怎么會聊這么久呢?”
  “她有規定你回家的時間嗎?”他赶緊起身付帳。
  “沒有,但她會算好我下課走回家的路程。對一個失憶症的人,她可能會報警的!”芷喬快速地走到大街。
  “別急,你可以先打個電話教她安心呀!”尚恩理智地建議。”
  “對呀!我怎么那么笨!”她拍拍腦袋說.。
  在公用電話向慧恭報告完行蹤,芷喬才冷靜下來。
  “我送你回家吧!”尚恩走在她身旁說。
  “很近的。”芷喬說。
  “那更沒有不送的理由了。”他很堅持。
  他們邊走邊聊天,讓夜的沁涼輕輕隨他們的步子漫散。几條巷子過后,就到顏家的紅色大門,在道別的那一刻,芷喬突然開口說:“我還能看到你嗎?”
  “當然。”他一只手溫柔地拂掠它的發絲。
  他走后,芷喬整個臉通紅,她怎么會說出那么“主動”的話來呢?
  那晚她一百想著尚恩,仿佛每想一分,他在她內心的分量就愈重。但她又有一种感覺,尚恩其實早就在它的心里了。模糊的界線,初長的情絲,給繞出更多莫名的影子來,她造人夢鄉時仍舊無法安穩。
  芷喬几乎每天都看到尚恩,他總是在美語中心外面等地下課,兩人柬逛西逛后,再送她回家。
  道算不算約會?它是不是在追她呢?
  芷喬因為有特殊的身世背景,所以對需要承諾的感情世界,一向采取躲避的態度。她認為自己是個不完全的人,沒有資格和一般女孩一樣,去交男朋友或論婚嫁。
  但尚恩不同,她拒絕不了他。只要他一出現,就仿佛一塊磁石,把她吸得牢牢的,向南而北都由不了她。
  她恨害怕,也很茫然。每次一回家,就細細思索,覺得事情很詭异,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是愛情,太平淡:不是愛情,又為什么有留戀和不舍呢?
  有尚恩在,她清楚地記得每個日于。星期六她歡喜地等待,卻忘了林毅。
  林毅一站到她面前,她才想起那片每周必到的烏云。
  “顏老師,明天有一場人文教育的園游會,強尼吵著要你去,不知道我有沒有這榮幸邀你參加呢?”林毅仍是一臉自信。
  “顏老師,看在強尼他叔叔不屈不撓的精神上,你就答應他一次嘛!”一位媽媽忍不住說。
  點頭很難,拒絕更是一門藝術。芷喬假裝忙著和小朋友說話,想拖延時間找到一個不傷人的借口。
  “顏老師,我知道你很喜歡孩子,園游會很有意義呢!”林教走進一步說。
  每位在場的家長都看著芷喬,她的“不”字更說不出口了。
  突然,尚恩出現在她身旁,還把手放在她肩上說:“對不起,芷喬明天和我有約會。”
  這下不只是林教和家長瞪著他們,連吱吱喳喳挑著貼紙的小朋友也安靜下來。
  “顏老師,原來你有男朋友了呀!”一個胖媽媽打破了尷尬的沉默。
  現場像破解穴般又活絡起來,芷喬紅著臉和學生說再見。林教維持表面的風度,若無其事地帶著強尼离去。他一走,還留下的媽媽們立刻對尚恩評頭論足起來。
  “顏老師,你的男朋友可真帥,讓我想到一個美國男明星,叫“基努李維”的,架式尤其像。”有家長說。
  “不!他比“基努李維”還師,光是耶气度和書卷味,別人就學不來。”另一個媽媽說。
  “你們配在一起,真是金童玉女。”有人又說:“什么時候請喝喜酒呀?”
  芷喬愈听臉愈紅,尚恩只是安靜地站著,任大家七嘴八舌。等小朋友都送走后,她覺得自己仿佛悶燒的火爐,其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謝謝你的解圍。”芷喬避開他的眼神說。
  “不謝。”他的聲音很平穩,“看得出來,他讓你很為難,我沒有猜錯吧?”
  “沒有。”她簡單地回答。
  他幫她收拾教室,將一切物歸原主。
  芷喬臉上的紅暈一直沒散,腦海也始終停留在方才的場景。他為什么不否認是它的男朋友呢?他到底有意或無情?他這樣天天來找她一定有個目的,她該坦白問他嗎?
  她生命中已有太多謎,實在受不了再有扑朔迷离的情況存在。
  他們一起离開美語中心時,子娟在柜台后對芷喬眨眨眼,并翹起大拇指,她真怕尚思會看見。
  逛了夜市,吃過晚飯,芷喬的心仍然沉甸甸的,很多事情她必須問個明白,但如何開始呢?
  他們散步到附近的公園,看遠處輝煌的燈火,听近處隱隱的車聲和人語。
  “你什么時候要回美國呢?”芷喬引出了主題。
  “等事情辦好吧!”尚恩很籠統地說。
  真的不行,來繞彎的。芷喬把口气放得很平淡說:“我還是不懂,你到台灣來辦事,居然會跑到美語中心來。我還記得你視你要找我,甚至問我認得你嗎?雖然你后來否認我們的相識,我仍覺得你好神秘。我只想知道,呢,你為什么對我那么……好呢?”
  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一臉困扰,仿佛她提出的是全世界最艱深的題目。
  草叢中傳出蟋蟀的哪哪聲,他的臉背光,眉眼都在暗處,芷喬很清楚地感覺他的飲言又止。
  “說實話嗎?”尚恩的語气有些飄忽,像來自很遠的地方。“我想大概是因為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子吧!”
  “直的?或許我和她有關系呢!”她的眼睛亮起來。
  “我不認為。”他靜靜地說:“她是獨生女,除了母親外,沒有別的親人。而且:而且她四年前就死了。”
  空气中沉著一股哀傷。也是四年前,那么巧?芷喬愣愣地坐在石椅上,然后忍不住問:“她是怎么死的?”
  “你知道舊金山的金門大橋吧?”尚恩坐在她身旁說:“美得無与倫比,有人說它像一道輕靂的彩虹,有人說它像天空懸挂的一支七弦琴。特別是有霧的時候,大橋在虛無飄渺閒,只露出頂端的一點紅鋼索,真的有如天國在望。因此很多人選擇在這里自殺,朝龐大的海流技人,生還的机率极低。美麗的大橋,六十年來已經死了一千二百多人了。”
  “你所說的女孩子也是其中一個嗎?”芷喬問。
  “是的。他們的車就停在橋旁邊,鞋子衣物就放在橋墩上,一大清旱被晨跑的人發現,遺書上說她們不想活了。至今,警方還沒有找到她們的尸体。”尚恩低低說。
  “她們?”芷喬不解地問。
  “她和它的母親。”他回答。
  “哦!”她動容地說:“她們為什么要自殺呢?”
  “生存的壓力和其他种种因素吧!不過那是她母親,她是被逼的,她才十七歲,正是歡笑的年齡,怎么會想死呢?你說對不對?”他的聲音帶著痛苦。
  芷喬將前后連貫,恍然大悟地說:“我明白了!所以你說我二十一歲,你把我當成她。她就是那張你最珍惜的笑臉,就是你為她苦學中文的女孩子,我猜對了嗎?”
  “對一個失憶症的人,你的記憶力和聯想力還真好。”他并不正面回答她。
  “因為有一大半的腦袋失靈,所以對后來的事就特別細心,大概是想彌補那片空白吧!”芷喬不想話題岔開太多,繼續問:“你喜歡她嗎?”
  他看她一眼,仿佛她又丟下一個難解的題目。
  “我和它是兩個世界的人。”他緩緩地說:“她是個很很有意思的小女孩,內向害羞,使我想起夏季山野的白色芒花,极美又极脆弱,總在一片白霧茫茫中。”
  “她不喜歡你嗎?”她希望他再多說一些。
  “在她眼中,我是個复雜得頭上可以長出六只崎角的怪人。她常和其他人笑得很開心,一看到我就把嘴巴閉緊,人躲得遠遠的。”他又看她一眼說:“我想她很怕我吧!”
  “怎么會?我覺得你很好呀!溫文有禮,看不出來你有什么可怕的地方。”芷喬真心地說。
  “真的?你不認為我可怕嗎?”他的臉上有一抹好大的微笑,似乎她的話令他心情開朗。
  “一點都不!”她很肯定地說。
  “可惜她的想法卻和你完全相反。”他又說,但已沒有方才的傷感,“她十七成那年,我再也控制不了想接近她的欲望,所以假借學雕刻之名,請她當模特儿。沒想到她一口答應了,我當時興奮得要飛起來,回學校時,開過高速公路出口好几英哩都沒有發覺。”
  “然后呢?她不再怕你了嗎?”她問,听尚恩這么談別的女孩,心中有些酸酸的。
  “事情沒有想像的容易,她可以讓我左右地仔細觀察她、雕刻她,卻把心靈關得緊緊的。”他自笑一聲訊:“我本來以為它是個小女孩,像一本童話書般簡單明了,只要開啟頁犀,便能解答一切,可是我發現,這本書里盡是我看不懂的文字,再淺顯的意思我都不明白,我甚至不知道要如何請她替我詮釋。”
  “我沒听過那么奇怪的關系。”芷喬喃喃地說。
  “是很奇怪。我可以解最深的數學題目,看出DNA最微妙的變化,算出全盤棋局,演奏最复雜的音樂,卻看不透它的心,我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他頓一下,又輕輕說:“不過一切都沒關系了,她已經死了。”
  好悲哀無奈的話,芷喬心如刀鋒划過,隱然作痛。
  “你一定非常傷心。”她說。
  “是的,大概這一生不會再有的傷心了。”尚恩歎口气說:“我常到金門大橋,想喚回她的魂;我甚至一整夜躺在橋邊的草叢上,看著滿天星斗,妄想与她對話,我是不是很傻呢?”
  芷喬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感動地說:“不,你不傻,你喜歡她。”
  他沒有對這句話回應,只溫柔地抬起她的下巴,望進她的眼脾,英俊的臉上有今人心跳不已的專注神情。突然,他低下頭來,吻住她的唇。
  這敏感、前所未有的触碰,讓芷喬嚇一跳。在措手不及下,那滑涼上的火熱,碎地燃起一种無法形容的愉悅感覺。他進一步摟住她的腰,她也情不自禁地靠向他。
  當他要再深入時,芷喬清醒過來,立刻推開他,滿臉通紅,語調急切地說:“不!我們不行這樣,我并不是她!”
  尚恩站了起來,用极端克制的表情,說:“對不起,我太冒失了。”
  那晚,他送她回家,兩人一直保持很不自在的沉默。
  芷喬非常難過,甚至躲在被窩里哭。
  原來尚恩不是要追她。只因她和他心儀的女子有几分神似,他才每天往美語中心跑,想重溫舊愛。
  當代替品的滋味很不好受。尤其尚恩看她,其實是看到另一個女孩;對她好,其實是對另一個女孩好,教人情何以堪呢?
  但他是那么痛苦悲傷,她又如何能忍心拒絕他?
  她輕撫著唇,依然記得電光石火問的惊心動魄。她的初吻,不等于是一個偷來的物嗎?
  或者她不該哭,畢竟那女孩子死了。与其死了今人怀念,不如活著來改變生命。
  只要她努力,那女孩子會完全消失,尚恩就會看到直正的她了,不是嗎?
  芷喬出門以前,再度确定木娃娃放在背包里,尚恩對這与她同時逃离車禍的偶人十分好奇。
  到達約會地點,尚恩還沒到。她左右看看,他從來沒有遲到過,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在十字路口繞了一會,才見尚恩由對街匆匆跑來,他那吃外國食物長大的挺壯身材和异國味的俊秀五官,常惹來路人的注視,連她自己也喜歡欣賞他。
  “對不起,我來晚了。”他帶著歉意說。
  “沒關系。”只要他來,芷喬就很開心了,她拿出木娃娃說:“你看,這就是我的難友。”
  尚恩接過去,韭常認真肴著,手撫著每個刻痕,眉毛逐漸凝聚起來,看到背面,他忽然說:“這儿怎么會打了一塊小木板呢?”
  “是嗎?難道它不該有嗎?”她湊過去看。
  “不!只是這不像是雕刻者的原意,多得莫名其妙而已。”尚恩把偶人交還給她,“你怎么所有東西都燒掉了,就留個木娃娃呢?”
  “我也不明白。”芷喬說:“我被救出時,它就在我的手上了。為了取下它,醫生還拔下我右手約三片指甲,可見我當時握得多緊。”
  “握得那么緊,可見它對你意義非凡。”他拉起她的右手,怜惜地說。
  “問題是,我一點也想不起來。”芷喬說:“我的義姊芷麗最近才查出它叫“太陽之女”,是北美原住民的祭祀偶像,你听過嗎?”
  “我有原住民的血統,怎么會不知道呢?”尚恩說:“太陽之女是一個酋長的女儿,她拯救了整個部落,重新帶來光明和溫暖。你既有她的雕像,一定听過她的故事,你一點記憶都沒有嗎?”
  “沒有,就像全部的門都關上了。”她歎气說。
  “我再告訴你一次好了。”他微笑著說。
  沿著街道,他把“太陽之女”詳細說一遍,講到精彩處,兩人就停在路中央,比手畫腳起來。
  很奇怪,故事的每一段她都有熟悉感,但他若不提,她又完全沒有印象。
  “怎么樣?”故事說完后,他問。
  “對故事我有特殊的感覺,可是仍然聯想不起什么。”她無奈地說。
  “不要急。”他安慰她,“有時我還希望你維持現狀,我怕你回复記憶,又忘了我們這一段,到時你的腦海襄就沒有“好朋友尚恩”了。”
  “不會的!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忘記你的!”她立刻說。
  這時,他們經過一個百貨公司,門口放了許多毛絨絨的填充玩具,不同顏色的動物和娃娃,引得好多小朋友圍觀。
  尚恩買了一個淺棕色的小熊,脖子綁著紅蝴蝶結,黑黑的眼珠,帶著可愛憨厚的笑容。他遞給她說:“送給你,希望你永遠記得這些日子的我。”
  好像訣別的話。芷喬把小熊抱在胸前,小心地問:“你要回美國了嗎?”
  “是的,我必須走了,我已經在台灣太久了,超過我預定的時間。”他似乎也很難過。
  “可不是,你也該到工作的督院報到了。”她忍著想掉淚的沖動說。
  “這三個星期我很快樂,你無法了解這對我的意義有多重大。”他說。
  “我了解,很遺憾你心中的她再也回不來了。”芷喬紅著眼說。
  尚恩不說話,只默默往前行。
  “你還會再來台灣吧?”她問。
  “當然,我還會來看你的。”他說。
  “我也可以到美國拜訪你呀!”見他沒有反應,她怯怯說:“你不歡迎嗎?”
  “當然歡迎。”他有些言不由衷。
  “你什么時候走呢?”芷喬又問。
  “明天一早。”
  “那么快!”她很惊訝,又問:“我送你上飛机好不好?”
  “很早很早,恐怕你會起不來。”他說。
  “起不來,也要想辦法爬起來呀!”她堅持著。
  “芷喬。”他接住她的肩很沉重地說:“我們就在今晚道別好嗎?”
  她無言以對,只推開他的手走回人群里。
  他們像平日一樣逛著聊著,但气氛很明顯地膠著不開。夜深了,他送她回家,一如往常,但她知道這是最后一次了。
  “再見了,芷喬,后會有期。”他在黑暗中說。
  一走進大門她不禁淚如雨下,他終究不屬于她的世界,就像她不屬于任何人一樣。
  哭了許久,她才發現尚恩并未留下住址電話,他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她一點概念都沒有。
  他是故意的嗎?他根本不想再回來,就像她家人不准備來找她一樣嗎?對他,她似乎也不能怀有期待与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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