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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生离死別


  才因光盡,秀句君休覓!
  万綠正迷人,更愁入山陽夜苗。
  百年心事,唯有玉蘭知。
  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想憶。

                ——姜莫·驀山溪

  春雨細細斜飛,飛過牆垣、飛過檐椽、飛過琉璃瓦,飛過朱銅門,沾染了不知多少的人間貴气,在北京在天空盤舞,再漫漫地飄洒向蒙蒙的西山。
  這是康熙十三年,春雨所帶來的翠綠景象含著哀悉,百花的爭相競艷也顯得有些無力。
  在這一年,上及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全都憂結著一張臉,發出人人自危的警訊,因為,他們剛度過北京最寒冷又最詭异的冬天。
  甚至連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都還記得,在去年底,那大雪深埋的靜夜里,突然惊傳狂亂的敲鑼聲。
  “失火了!失火了!”人們大喊著。
  聲音一次響過一次,一處響過一處。
  火舌在黑暗中熊熊地往四周竄燒著,讓已經冷得發抖的人戰栗得更厲害。年紀稍大的人,不由得想起三十年前,明崇禎皇帝亡國時最后一刻的亂象。
  北京是不是又要改朝換代了?
  事情,就要從康熙皇帝的撤三藩舉動開始,事實上,群臣里有絕大部分的人都反對這种做法,在內閣成疊的摺奏中,有人說三藩有功于國,應予慰留;有人說三藩在西南及東南勢力龐大,若強硬撤裁,只怕會動搖國本。
  然而,二十一歲的皇帝年輕气盛,他在五年前,便以一弱冠少年的身分,親手處置了囂張跋扈的權臣鱉拜,并將父親指派的顧命大臣一一踢開,完全掌握了政權。
  這些年來,他更如展翅欲飛的鷹,巡視著中土,想建立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帝國;而他每每望向東南及西南時,便要嘔一肚子气,只因三藩的存在,嚴重地破坏了他的夢想,尤其是吳三桂,更是大清版圖的一塊污點,已經到了不除不快的地步了。
  這或許就像是一場賭局吧!年輕皇帝的一意孤行,步步仿如鋌而走險,令人不禁為他捏了一把冷汗。
  果真,撤三藩令一出,吳三桂、尚之信及耿精忠立刻造反,不但全國各地震動,連京師都傳出“朱三太子朱慈燦”要复國的消息。
  到處都有人以“謀反大逆律”被抓,包括建宁長公主的丈夫吳應熊及儿子吳世霖,据說他們都在為吳三桂做內應。
  在一片絞斬聲中,吳家父子暫時被拘押在刑部大牢中,還受著不錯的待遇。
  “皇上不會殺吳家父子的。”有人說:“他們一個是吳三桂的儿子,一個是孫子,若一殺,不就讓吳三桂造反有理,沒有談和的余地了?”
  “皇上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他多少要顧忌著建宁長公主,好歹吳應熊也是他的姑丈哩!”有人如是說。
  這就是當時京城地區百姓樂觀的想法,認為皇帝和吳三桂算是姻親,遲早會各讓一步,戰爭很快便會結束。
  只有几個了解皇帝個性的親信,知道事情才剛開始而已。他不是那种會輕易妥協的人,但他也敬重自己的姑姑,在如此万難的局面下,洒在紫京城的春雨,就成了他絲絲的煩惱。

  春雨飄過了二月,飄過了三月,天气逐漸暖和起來。
  一大早,靖王府的馬車,就載著征豪和洵豪兩位小少爺去宗人府的學堂听翰林公講經書。忙了一個時辰,一輛刻著牡丹花鳥的軟轎進入王府前院,几位奶姨丫環攙著一位渾身粉紅絲緞的小姑娘自轎上下來。
  “額駙爺家的小格格來羅!”管家媳婦朝內傳喚著。
  額駙爺的小格格,也就是建宁長公主的女儿,漢名叫吳攸君,取音“無憂”之意,今年十二歲,比洵豪大上六個月,自幼就是靖王府的常客。
  攸君之所以常來,是因為公主認為女儿有一半漢人血流,特地要她來向芮羽福晉習些漢文、漢語。
  攸君天生聰明机敏,詩文都學得有模有樣,只不過一年年長大了,必須和訂下婚約的征豪有所回避,再加上家中的變故,來的次數也就慢慢減少了。
  管家領著她來到大廳,芮羽正等著,見了她便微笑說:“好些天沒來,苹儿一直念著你呢!”
  苹儿是芮羽生的么女儿,剛滿八歲,以前最愛粘著大姐姐蘭格格,自蘭格格出嫁后,便轉而崇拜攸君姐姐。
  “我也好想她叫!”攸君從腰間的荷包中拿出五彩繽紛的小玩意,“我還做了几個香墜儿要送給她。”
  “可不巧她剛到老福晉那儿去了,等吃過午飯就會回來。”芮羽拉住她的手問:“你額娘還好嗎?”
  “這陣子比較沒有哭了。”攸君想想又說:“我們前天還到天宁寺去上香,額娘還高興地告訴我有關阿絢姑姑隨花旗化為仙女的姑娘呢!”
  芮羽听了,不禁輕笑出來。
  “舅媽,那是真的嗎?”攸君用私底下的稱呼說:“阿絢姑姑真的變成仙女了嗎?”
  事實上,在事發的當時,芮羽就有預感到是顧端宇因“格格堂”之召,到北京帶走阿絢的。隔兩年后,白湖的“格格堂”來報,說阿絢路過,并在祖居生了一名男孩,可見她和顧端宇正過著夫唱婦隨的日子。
  若是成仙,也是“神仙眷侶”的仙吧!
  這些錯綜复雜的事,必須保密,而即使吐實,年幼的攸君也不會懂,所以,芮羽只有說:“不管她有沒有成仙,我想,她都很快樂。”
  攸君此次來,是積了許多功課要芮羽檢閱,并且繼續上回詩經國風的課程。
  她們來到金闕軒的小書房內,推開明窗,一潭映著柳綠的湖水進入眼帘。綿綿的雨忽然停止,云層中露出一點金色的陽光,把昏紅蒼翠的景致映得更鮮明美麗。
  芮羽為攸君的詩文下了一些眉批,然后翻開國風式微篇,要攸君逐字讀著。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故,胡為乎中路。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簡短的字句,很容易便記誦起來。
  芮羽解釋著說:“這是講兩國交戰,欲借著政治聯姻來達成和平的一段故事。不幸的是,甲國的新娘轎輦來到半途,雙方的談判又破裂,弄得新娘進退兩難,甲國回不去,乙國不要她,她只好在道路泥泞中,滿心‘胡不歸’之歎。”
  攸君听得痴了,仰頭問:“若是新娘嫁過去,兩方又成為仇敵,她該怎么辦?夫家的人會不會討厭她呢?”
  芮羽惊訝于她思想的成熟,但轉念一想,這孩子不就是聯想到自己母親的處境嗎?
  芮羽輕輕地說:“自古以來,女人嫁雞隨雞,進了夫家,就要忘記娘家,夫家若是當娘家是仇敵,她也只好站在夫家這一邊了。”
  “當女人真可怜!”攸君如小大人似的歎口气。
  “也不能全然這么說,只要你夠聰明,仍然可以有兩全其美的做法。”芮羽不希望她把事情看得太悲觀。
  “怎么樣才能當一個聰明的女人呢?”攸君又問。
  好個艱深的題目呵!芮羽回顧過去的那些歲月,基本上,她算是幸福的,但若論聰明,恐怕會有許多人反對。一直到今天,無論是滿人或漢人,仍認為她的婚姻是不合法的冒險沖動,一個為愛情駕馭的女人,能有什么智慧呢!
  譬如阿絢,不解之人見她棄榮華富貴如敝屐,隨一個亡命之徒浪跡天涯,不也說她是愚蠢至极嗎?
  面對攸君殷切地尋求答案的小臉,芮羽原也有一套三從四德的說法,但面對這有朝一日會成為她媳婦的小女孩,又思及多情敦厚的征豪,芮羽腦海中想的淨是母親曾教導過她的那段話,很自然的,她便告訴了攸君。
  “在我心里,一個完美的女子,應該有一顆詩詞的心,以玉為骨、以水為肌、以花為魂魄、以山為節志、以天地為情怀,以万物為大愛,真正流露出溫婉秀透的本質。”
  如此抽象的形容,攸君怎么也無法意會,只有默默地背誦下來。
  芮羽接著又說:“總之,以后不管你碰到什么環境,是平順或困頓,都要保持女儿家一顆最初始,也最純真的心。”
  接著,她們繼續討論“式微”各家的經注,突然,院子里傳來一陣雜杳的腳步聲,不一會儿便闖入兩個少年。
  較高的是十五歲的征豪,他身形玉立,俊秀有神,唇上已冒出青髭,若少掉那舉止中的稚气,儼然已是個男人了。他身后跟著十一歲的洵豪,他比征豪矮上一個頭,濃眉大眼,一笑起來,便是唇紅齒白的漂亮孩子。
  他們剛自學堂下課回來,一看到公主府的軟轎,就知道攸君來了,便迫不及待地到金闕軒來。
  此舉是有些莽撞,芮羽也來不及責備便問:“還沒有過午,怎么就放學了?”
  “今天翰林公朝中有事,便找執事的代課。溫了一些書后,就赶我們回家,感覺是有些不尋常,這可能要問阿瑪才知道了。”征豪恭恭敬敬的回答。
  芮羽點點頭,“還不快跟你妹妹打聲招呼。”
  “攸君妹妹好。”征豪有禮地說。
  攸君這時候來,就是算准了征豪不在。坐去年秋天起,他們就不能兩小無猜地玩在一塊儿,尤其在知道自己和征豪有婚約后,更要回避。
  不過,攸君并非忸怩之人,既然遇到了,也大大方方的說:“征哥哥好。”
  一旁的洵豪不甘受冷落,忙說:“還有我呢!攸攸,你怎么好久都不來看我?我還想著咱們一起去爬那棵榕樹哩!”
  洵豪畢竟還是個孩子,連攸君的小名都出口了。
  芮羽笑著說:“攸君是大格格了,哪能再爬樹呢?她現在要專心學詩書女紅,就像當初你大姐姐一樣。”
  “像大姐姐呀?那多沒趣啊!”洵豪撇撇嘴說:“我還是喜歡攸攸和咱們騎馬賽跑的時候。”
  后頭一位侍立的奶媽忍不住笑著說:“二阿哥,光是會騎馬賽跑,可不能當我們靖王府家的媳婦喔!”
  “當我們靖王府的媳婦就能夠!哥,你說對不對?”洵豪頂撞回去,還拉了征豪來助陣,引來眾人按捺不住的笑聲。
  這下攸君和征豪都尷尬了,攸君瞪了洵豪一眼,巴不得他別再如此幼稚。征豪見她嬌嗔的模樣,怕她真的動了气,忙取出袖中的東西引開大家的注意力。
  “瞧!這是我在琉璃厂附近學做的串鈴子,手藝還不錯吧?”
  這串鈴子是由斷劍上的飾物所串成的,精巧地排成一圈,有月亮形的銀、太陽圖案的銅、云狀的鎖片、鑲寶石的薄金……代表的是征豪自幼使用過的武器,或可佩在腰間,或可挂在牆檐,錚錚綜綜綜的,聲聲都是回憶,是挺好的紀念物品。
  看哥哥贏了許多贊美聲,洵豪也不甘示弱的拿出自己的作品來。他因為尚年幼,串鈴子上能系的劍飾少,看起來疏疏落落的,總不如征豪的好看和好听。
  為怕別人的批評及比較,他干脆搶先一步,獻寶似的對攸君說:“我把我的串鈴子送給你!”
  攸君有些惊訝,但看洵豪一臉的熱切,便忘記他方才的口無遮攔,微笑地說:“謝謝你。”
  洵豪這下子可得意了,頭抬得高高的。
  征豪看弟弟那串鈴子握在攸君纖小的手掌間,心中頗不是滋味,也顧不得是否孩子气,便沖動地說:“我的串鈴子也送給你!”
  然而,這份禮物對攸君來說太過重了,不像洵豪的那么單純。
  攸群求援似的看著芮羽,芮羽笑笑說:“你就收下吧!不然他們兄弟可有得爭了。”
  攸君才將串鈴子接過手,天真的洵豪又不知好歹地加了一句,“現在你都不常見我們了,有了串鈴子,以后你听見鈴聲,就會想起我們,對不對?”
  “想你們做什么,可吵人了!”攸君再也顧不得閨秀風范,急急地回了嘴。
  左右的人都笑了,攸君尷尬的咬著牙,努力不讓臉紅起來。
  征豪至今仍不明白,攸君怎么會在一夕之間和他們像是有了鴻溝似的?記得從前的她,愛笑愛鬧,所有男孩的把戲都能玩,去公主府時還一起搗世霖哥哥的蛋,回靖王府就去嚇蘭姐姐,一定弄得眾人跳腳他們才開心。
  如今,那個有些驕縱,又不服輸的攸君到哪里去了?
  征豪曾問額娘,額娘回答說:“攸君是大女孩了,現在的一切轉變,都是為將來當你妻子所做的准備。”
  當他妻子還需要准備什么嗎?他早就認定了攸君,也打從心里喜歡好,可不希望長期不見后,娶進門的是完全“陌生”的女人。
  然而,不容否認的,不再調皮的攸君,是一次比一次漂亮了。額娘常說,攸君融合了滿漢兩族的美,嫩白的肌膚和俊雅的模樣來自母系,細致的五官和靈慧的气質則來自父系。
  征豪還不太會分析女人,但他愛看攸君,尤其是她那雙會說話的眸子,他從未見過那樣秀气的眉和完美的杏形眼,每一流轉,都仿佛要把四周的光彩給吸進去,包括他的心与魂在內。
  和攸君相聚的時間,總是特別短暫,征豪覺得還沒說上几句話,公主府的嬤嬤就來催促攸君回家了。
  因為有征豪兄弟在,芮羽也不好再留人,便叮囑著仆婢小心地將攸君送上軟轎。
  “攸攸,你過兩天再來,別隔那么久嘛!”洵豪爽朗的說:“最好挑我們不讀書的時候,我可有一堆寶貝儿等著給你看哩!”
  “我得先把舅媽指定給我的功課做完才能再來呀!”攸君回答道。
  征豪听了便說:“我額娘教學生向來嚴格,你可別為了她的功課而把自己累坏了。”
  他話才說畢,兩旁就傳來竊笑聲。
  王府的一位嬤嬤對著芮羽說:“福晉,您瞧瞧!攸君格格還沒入門,咱們大阿哥就心疼起她來了!”
  征豪的一張俊臉頓時紅得像關公,而攸君早就一頭鑽進軟轎,用帘子遮住一切尷尬的場面。
  胡同的路已由家仆清開,几個侍衛護著軟轎走向飛著花瓣的大街。征豪為防更多的訕笑,不但說不出口要騎馬陪攸君一程,還得等弟弟出大門送客,才敢跟上前去。
  “攸攸,再見啦!”洵豪揮手高喊。
  此時,征豪真是羡慕弟弟,能夠隨心所欲的沒有任何顧忌,不像十五歲的他,只能垂著雙手,用眼用心來送佳人。
  成長,或許多了某些權益,但同時也喪失一些東西,不是嗎?
  忍一忍,再過几年,他封了貝勒,有了職責,攸君就會永遠屬于他了!
  遠遠的,軟轎上了石橋,轎帘的牡丹花漸成模糊,一陣紅花蕊由牆頭飛舞而來,待散盡,攸君的轎子已消失無蹤。

  黃昏時,芮羽正仔細地看著老福晉的膳食表冊,岱麟由前院走進來,滿臉的憂慮及疲倦。
  他雖已是四十出頭的人,但因為平日愛射騎,所以身体仍很精壯,那煥發的英姿,常使芮羽想起十八年前在江宁初見時的那個岱麟貝勒。
  她摒退左右,親自為他解帽及卸下坎肩,溫柔地問:“怎么了?是不是朝中有變?”
  “你是不是听說了什么?”岱麟看著芮羽問。
  “我沒听到什么消息,只是征豪和洵豪今天提早放學,說翰林公被召進宮,我就猜是不是有關公主府的事。”芮羽說。
  “沒錯,皇上今天頒了圣旨,下令處死吳應熊父子。”岱麟表情凝重的說。
  “什么?要處死?皇上難道一點都不顧念長公主嗎?”芮羽無法置信地說。
  “皇上這回似乎下定了決心,不再听眾人的意見,頗有一意孤行之勢。”岱麟搖搖頭說。
  “但王法不外乎人情,額駙盡管有叛亂之嫌,但他畢竟是長公主之夫,多少也得通融;還有世霖,他才不過是個大孩子,哪里就要死罪一條呢?”芮羽不平地說。
  “世霖在京城糾眾起事,罪證一樣也不少。這也是皇上最生气的地方,他說他平常待應熊不薄,對世霖也如同兄弟,他們竟要造反,這是罪上加罪!”岱麟歎口气說:“皇上年輕气盛,怎么也忍不下這口气啊!”
  “但這口气不也忍了好几個月嗎?如何說變就變,到底又是誰進言的?”芮羽問。
  “不外是明珠、朱思翰那群好大喜功之人,但他們并不承認。据說,進言之人的身分將終生不泄漏,總之,一切仍操之在皇上。”岱麟說。
  “王爺,你沒替長公主求求情嗎?”芮羽憂心的問。
  “我其實也是贊同削藩的,這一切都要怪吳三桂,大清念他有功于國,百般优寵,他卻愈來愈囂張跋扈,進而与大清為敵,不管他是要造反或威脅,都是罪不可赦的。”岱麟頓了一下又說:“我是不同意如此赶盡殺絕,然而,現在能救吳應熊父子的只有長公主,若長公主都起不了作用,其他人也就沒有辦法了。”
  “長公主好可怜,或許我該去看看她。”芮羽說。
  “不!你有漢人的身分,哥哥又是顧端宇,此刻最碰不得這种事。”岱麟沉重地說:“這一殺還只是個起頭而已,以后或許還會有一連串的抄家行動,會株連不少漢人,我們還是少惹這些是非為妙。”
  “王爺,我會不會連累到你呢?”她突然擔憂地說。
  “傻芮羽,你現在問會不會連累,是否太遲了?”他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
  “王爺,我是很認真的……”她又說。
  “你別操心過了頭,當今皇上的個性雖与先皇不同,但也是天生仁孝,還不至于對我這叔叔怎么樣。”岱麟停一下,又把心里的話對妻子說:“我只是有預感,以后滿漢之間要通婚結親,不會像我們這一代那么容易了。”
  那么,他們這些處在滿漢夾縫中的人呢?她知道她不該再拿此類問題來煩岱麟,他是有擔當、有气魄的男人,誓死也會保護他摯愛的妻子儿女。
  芮羽想再進一步打探長公主的事時,一臉急切的征豪由外面走進來,請完安便問:“阿瑪,我听長吏說,皇上要殺吳姑丈和世霖哥,是真的嗎?”
  “你怎么如此毛躁呢?是也不必這樣大聲喧嚷!”岱麟輕喝著。
  “長吏果然沒有騙我!但世霖哥……我實在沒辦法接受。”征豪一臉的不敢置信。
  “所以伴君如伴虎,即使身為皇親國戚也不例外。”岱麟說:“世霖平日也不太受教,莽撞愛出風頭,從不懂謹言慎行,還以為京城是吳家的天下,如今大禍臨頭,誰也救不了他,這對你即是個教訓。”
  “沒人可以救他……那皇上要殺吳家人,攸君呢?她會不會有事?”征豪焦慮地說。
  這也正是芮羽想問的。“攸君是吳三桂的嫡親孫女儿,會不會遭到牽連呢?”
  “攸君才十二歲,還是個小女孩,應該不會獲罪。”岱麟說:“即使皇上恨透吳家人,要動攸君,太皇太后也不會應允的。”
  “可是他們連世霖哥也不放過呀!”征豪不放心地說:“阿瑪、額娘,你們能不能提醒皇上,攸君早許給我了,是我們靖王府的人,不屬于吳家……”
  “征豪,攸君是無辜的,皇上或許有理由殺世霖,但絕對沒理由定攸君的罪,你不要太杞人憂天了。”岱麟安慰他說。
  “無論如何,攸君一定會很難受的,可恨我們又不能幫她……”征豪突然怪自己年紀太小,為什么他不是十八或二十歲呢?若是那個年紀,他就能保護攸君,名正言順地用強壯的雙臂替她擋去所有的災難和痛苦。
  “征豪,額娘明白你的心,若攸君有禍,我們也絕不會坐視不管的。”芮羽輕拍儿子的肩說。
  芮羽還想到建宁長公主,她与額駙夫妻感情甚篤,要如何承受這重大的打擊呢?同時失去丈夫与儿子,相信沒有几個女人能受得住,即使是公主之尊也免不了傷痛,更何況奪去她幸福的是自己娘家的人,也算是世間少有的慘事了。

  攸君從小到大沒碰過這么可怕的事,而一向熱鬧、富麗堂皇的公主府,也整個走了樣,處處陷入不尋常的寂靜中。
  當她由靖王府回來,軟轎進入石虎胡同后,立刻就被滿街的士兵嚇到了。是阿瑪和大哥哥獲釋了嗎?
  抬轎的人似乎都失去了力气,攸君好几次傾斜到一邊,奶大她的姜嬤嬤不斷的對她說:“小格格,別怕、別怕!”
  她一下轎,再也沒有許多迎接她的仆人,沿著牆的梧桐樹全靜止不動,天黑壓壓的,整個公主府像是被咒語罩住了一般。
  “額娘呢?我要找額娘!”攸君討厭屋內有這么多的陌生人。
  為首的褐衣將領拿著刑部的牌說:“男眷到右廳,女眷到左廳。”
  “我要找額娘!”攸君再一次大聲的說。
  “官爺,這是我們府里的小格格,不該和奴仆關在一起的……”姜嬤嬤求情地說。
  “這是刑部的命令!”褐衣將領凶著一張臉說。
  攸君從一出生,就在府里受盡眾人的寵愛,向來沒有人敢指使她往哪儿走,只見她無視于那令牌說:“我要回房去!”
  “小格格……”褐衣將領擋住她。
  攸君雖是個講理的孩子,但一向被溺受,若不順其意,也不會發极大的脾气,她叫嚷著,“姜嬤嬤,我們走!我還要春棋和珊瑚,我要她們立刻到我房里來!”
  “官爺,你就通融一下,小格格還是個孩子,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姜嬤嬤又說。
  “好吧!好吧!”褐衣將領也受不了攸君的拗執,只好答應。
  一回到房內,她的心仍扑通扑通地直跳,眼前那熟悉的床被帳幔、梳妝台、水晶帘、她養的一對白文鳥……似乎都失去了色彩,因為公主府的戾气已漫入她美麗的天地。
  春棋和珊瑚被几名士兵送過來,攸君一見到她們就說:“我額娘呢?”
  春棋已哭紅雙眸,她哽咽的說:“小格格一出門,公主就被傳喚入宮了。”
  “公主一入宮,這些士兵就拿刀帶棍地闖進來,府里的長吏和總管全被抓走了,有人說好像是抄家呢!”珊瑚也抽泣地道。
  “呸呸呸!什么抄家?!你別在小格格面前胡亂說話,當心嚇著她,又有一頓皮肉痛。”姜嬤嬤訓斥著。
  但“抄家”二字已深深的印入攸君的心謊,她雖然年幼,但還有一雙耳朵會听,從去年秋天起,皇上就對他們公主府的人非常生气,因為她那遠在云南的祖父吳三桂,竟然發動叛變与大清朝廷為敵。
  說實在的,她見祖父的次數屈指可數,別說沒有感情,就連長相也不太清楚。她一落地,接触的都是額娘這一邊的人,所以,她雖姓吳,但感覺更像是姓愛新覺羅的滿族人。
  至于阿瑪和大哥哥有沒有參与祖父的叛變,攸君并不清楚,她只知道府里來來往往的份了十分复雜,秘密的聚會特別多,多到額娘都會生气,屢次和阿瑪大吵大鬧。
  可他倆還在嘔气時,阿瑪就先被請入刑部了。
  再來是大哥哥,攸君曾偷偷問他是怎么一回事?他一反調侃的態度,很正經對她說:“沒事!我們只是要爭取我們該得的權益,那是朝廷欠我們吳家的。”
  接下來,額娘不斷的在宮中進出,早先,她總是白著臉、噙著淚回來,半晌不吭一聲;后來又有了笑容,說是吳三桂看在彼此是儿女姻親的份上,愿意和朝廷談和。
  談和不就表示沒事,阿瑪和大哥哥會回家,一切又會恢复常態嗎?
  攸君還不懂大人复雜的世界,她坐在窗前,看著愈來愈黑的天空,雨又漸漸地落下,花儿一朵一朵地被打到台階上,落葉殘紅亂成一片。
  吳攸君……無憂君,她向來如她的名字般無憂地慮,然而,在這一天之內,她突然体悟到李清照那首“聲聲慢”中的凄涼意味。
  守著窗儿,獨白怎生得黑!
  梧桐更是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她雖然才十二歲,但內心的恐懼,一點儿也不比大人少呀!

  天全黑了,府里不似平日,沒有巡夜的守衛,沒有往來的嬤嬤、奴仆,沒有處處點燃的燈光,四周靜得猶如老天扣下了一個大蓋子,把一切都遮掩住了。
  唯有雨聲,滴滴落落地打在葉上,令人覺得心慌。
  刑部的人讓廚房送飯來,吃過飯后,仍等不回額娘,畢竟還年幼的攸君,就在熒熒的燭光中,恍惚地睡去。
  但她睡得并不安穩,腦中還充滿各种聲音,內心也布滿疑懼,像是人好疲累,但魂仍清醒,姜嬤嬤她們低聲的話語,一句句地隱約傳來。
  “据說咱們這公主府本來就不吉利。”春棋說:“它在明崇禎時候,住的是一個叫周延儒的宰相,他在這里自盡,還死了不少妻妾,冤气可深啦!”
  “當初就有人對額駙爺說過,可他就不信這個邪!”姜嬤嬤說:“他那人目中無鬼神,膽大包天,我就猜遲早會出事的。”
  “我听管家婆婆的丫頭說,去年初,咱們后院石井的那塊地,几次出現狐仙,去問卜都說是災禍,公主還為此和額駙爺鬧,額駙爺回說是婦人之見,一點都不予理會……”珊瑚也說出自己的听聞。
  自盡、冤气、凶邪、狐仙、災禍……這些詞,在這特黑、特陰的夜里,形成了某种詭异的氛圍。
  攸君眨眨眼,在一片灰蒙蒙中,她仿佛看到兩個白影子朝她走來,飄飄地不似人,檐下的雨滴滴落落的,竟是鮮紅色的血……
  是噩夢!攸君想要尖叫,遠處卻傳來巨響,像山崩地裂般,惊得人仿佛要魂飛魄散。
  姜嬤嬤要去查看,卻被門外的士兵阻止。
  攸君下了床,用命令的口吻說:“這是公主府,沒有人可以擋本格格!”
  她往前面的大廳沖,士兵們也不敢去抓她,姜嬤嬤、春棋和珊瑚又拿斗篷又拿紙傘地跟在后面。
  果真是有事發生了!平日絕少開的中門,此刻竟大敞著,兩具漆黑透亮的棺材就放置在大廳前方。
  姜嬤嬤倒提一口气,惊慌地把攸君往怀中攬,“格格,你別看!”
  攸君是嚇坏了,但她隨即想,這棺木里的人又是誰?它們往公主府送,表示是公主府的人嗎……
  突然,外面響起急亂的馬車聲,聲音几乎還未止歇,入宮一日的建宁長公主便由中門跌爬地奔進來,直到來到兩具棺木前,她瞪大眼睛,一副要昏厥的樣子。
  送棺木回來的刑部官員恭謹地說:“公主,額駙爺和大阿哥已在今日寅時就刑,請節哀順變。”
  “不——”長公主凄厲地發出一聲長嚎,在這靜夜里更教人不忍卒听。
  她沖到棺木前,扯開覆住的白布,看見那緊閉眼的尸身,一邊一個,都是她至愛的人。
  她再也忍不住內心的劇痛,大哭地說:“蒼天呀!我的夫、我的子,你們罪不及死呀!為什么要如此狠心,為什么要赶盡殺絕……”
  這二十一年的婚姻,就如一場夢,全部化為烏有。建宁長公主想到這几個月來所受的人情冷暖,以往愛護她的人,全都轉過身去,連皇額娘也不例外,她求呀求的,哭著求、跪著求,皇額娘竟只是丟給她一句——
  “你和額駙爺日日同床共枕,世霖又是你的骨中肉,你竟連他們要造反也不知道?你管不了他們也就罷了,總不能當個又瞎又聾的糊涂人吧?!”
  吳應熊和漢人來往過密的事,她早就知道,但他是個极愛熱鬧的人,身在舉目無親的京城,總不能連交朋友的權利也沒有吧?還有……世霖,和他父親一個脾气,根本還是個孩子,又懂什么造反呢?
  他們全都是為朋友所累、為吳三桂所累,沒道理要他們犧牲生命吧?!還說什么為留全尸,只絞不斬,可惡不仁的朝廷,竟讓一個二十一歲的孩子來殺他的姑丈和表弟,就只因為他是皇上嗎?
  建宁長公主哭得聲嘶力竭,心中忿忿不平,撫著棺大喊,“蒼天呀!先皇明鑒呀!這是您當年給女儿許的婚姻呀!那時,我不想嫁給應熊,是您逼我嫁,嫁了之后,現在又硬被逼得當寡婦……您不該替我作主嗎?您在天之靈能心安嗎?”
  管家婆婆見建宁長公主有些半瘋狂了,便走過去提醒她說:“公主,我明白你心里難過,但別忘了太皇太后的話,哀痛要有分寸,別失了禮儀。”
  “你們不如也殺了我吧!”建宁長公主哭嚎地說。
  攸君偎在姜嬤嬤的怀里,早已泣不成聲。她看到管家婆婆那怕事的模樣,忙奔過去推她說:“你讓我額娘哭,別擋她,也別擋我!”
  這時,攸君看到了棺木中的父親及哥哥,他們穿戴得十分整齊,沒有血,沒有傷口,面容一切如生前,仿佛只是閉著眼睡覺而已。
  也許只是一場誤會,他們并沒有死,阿瑪仍可以和她對背唐詩,世霖哥哥仍會教她養鳥、玩蛐蛐儿……攸君愈想愈有可能,于是動手去摸尸体,“起來!起來!你們都裝死,只是要唬弄我的,對不對?”
  她這個舉止,嚇坏了所有的人,管家婆婆和姜嬤嬤都連忙上前制止她。
  攸君掙扎地叫道:“額娘,阿瑪和大哥哥沒有死,對不對?”
  建宁長公主以淚眼看著小女儿,哀痛的將她緊緊攬入怀。
  攸君哭著說:“額娘,你叫他們起來好不好?”
  听到女儿一連串令人心酸的質問,建宁長公主的情緒反而逐漸平靜下來,強忍著依然絞痛的心,她一字一字的說:“准備靈堂,點亮長明燈,立刻燒紙錢,請人來裁白布……還有超渡念經的師父。”
  “回公主的話,處理葬儀的人及念經的和尚尼姑,都已經在門外候著了。”刑部官員說。
  建宁長公主望著几乎被她遺忘的刑部人馬,冷冷的,充滿辛酸悲憤地說:“你們可真周到,真是送佛送上西天啊!”
  “這是皇上的恩典。”刑部官員說。
  難道還要她謝恩嗎?建宁長公主只是冷哼一聲,站在兩具棺木間,听著攸君哀哀的哭聲,看著紙灰揚起,她的淚扑簌簌流下,量已是無聲。
  一切就如一場夢,不是嗎?她榮華富貴的四十年、她富麗堂皇的公主府。此刻在她眼里,不過是一片廢墟。大水沖潰、山石壓塌,由無到有,似乎……似乎沒有一件是真實存在的。
  世間事,終是枉費呀!

  今年春天的雨真多,纏纏綿綿地下個不停,公主府閉戶守靈,一室凄清的悲風讓攸君感受到沒完沒了的沉重,几乎忘記外面的世界。
  她有多久沒听見笑聲了?仿佛永遠永遠……
  “小格格,你晚餐又沒有吃,這怎么可以呢?”姜嬤嬤走進房間說。
  “我額娘吃過了嗎?”攸君問。
  姜嬤嬤好半晌沒出聲,一會儿才又歎口气說:“現在連吃口飯對她而言都是酷刑呢!”
  “對我不也是酷刑嗎?”攸君說。
  “噯!小格格,全府都鬧翻了,你可別再人小鬼大了。”姜嬤嬤說著,突然像想到什么,翻了翻口袋,“瞧!這里有兩串鈴子,是我在衣箱里找到的,不知道是不是你大哥哥的?”
  提到“大哥哥”,說的人和听的人都傷心。攸君接過來說:“這是前些時候去靖王府,征豪和洵豪送我的。”
  算算已是三天前的事了,那時的她多快樂,能夠自由來去、自由玩笑,不像現在,成了黑戶,失去父兄,沒有人理睬。
  征豪和洵豪會不會用异樣的眼光看她呢?芮羽舅媽會不會不再疼愛她了呢?
  又一陣悲戚漾滿攸君的心底,她輕撫著串鈴子,埋首在被里,好希望一覺起來,噩夢就能徹底消除。
  攸君就在雨聲中睡去,不久又被打更聲吵醒。
  “噓!”有人在她耳旁說。
  她的身体被騰空抱起,攸君開始慌亂的掙扎,但四周實在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姜嬤——”她設法想叫人。
  “噓!小格格,是我,蔣峰。”來人低聲說。
  蔣峰是阿瑪的貼身侍衛,向來很寵她,以前老是給她當馬騎,后來則不時由琉璃厂買些小玩意儿來討她的歡心。
  攸君知道是他,安心了不少。
  蔣峰帶她來到后院,天气涼颼颼的,但至少雨已歇止。
  “我們要去哪儿呢?”攸君不解的問。
  “找你阿瑪和大哥哥。”蔣峰淡淡的回答。
  “胡說,我阿瑪和大哥哥已經死了。”攸君懂事地說。
  “他們沒有死,正在別處等你呢!”他說。
  所以,棺木里的人真的是裝死的?攸君有些郁悶的心,像是突然又見到陽光般的開朗起來,“那我額娘呢?額娘怎么不和我一塊儿來呢?”
  “她要晚一些才會到。”他避重就輕的說。
  他們現在身處在最荒僻的石井處,攸君突然想到狐仙的傳說,覺得有些害怕,手一松,串鈴子掉到地上。
  “那是什么?”蔣峰問。
  “串鈴子,快找給我,不能丟的。”攸君急急地說。
  蔣峰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陣子,找到一團金屬物,再交給攸君。這時,遠方似乎有人走動的聲音傳來,他見情況緊迫,忙拿出一方沾有蒙汗藥的巾帕,罩住攸君的嘴。
  攸君在失去意識之前,听到他說:“小格格,這是為了你好。”
  接著,攸君經過許多地方,由京城里到京城外,只是她毫無知覺,已完全沒有記憶。
  等刀子清醒過來時,已在某處陌生的郊野,見不到沒死的阿瑪及大哥哥,也見不到隨后就來的額娘。
  這全是蔣峰策划的,他為攸君擔心,怕攸君因擁有吳家人的血統,最后會難逃一死。
  “我帶你去找你爺爺。”他說。
  攸君自然是又哭又鬧,但天地如此之廣,她才十二歲,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哪有選擇的余地呢?
  她就這樣离開了額娘、公主府,及十二歲以前的种种,唯一留在她身上的,只有征豪送給她的串鈴子。
  那鈴聲總是提醒也,康熙十三年的春天,紫禁城帶著花香味的細雨,仿佛极遠极遠的召喚,卻也一年比一年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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