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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注定


  北半晌為橫云髻影,
  鶯羽衣輕,
  腰減青絲胜,
  一曲游內戰聞玉罄,
  月華深院人初定。

                ——吳文英·蝶戀花

  在一起旅行了數天后,張寅青和攸君之間相處得愈來愈融洽,仿佛多年的好友般。
  而人聚必有緣,那微妙的情愫也在暗中滋長,張寅青是不用說啦!他一個二十六歲的大男人,若不是被一個女人吸引,絕不會窮追不舍,又殷勤相待。
  攸君自小深居大院,被兩個特殊又隔絕的家族環繞,更經歷過人世間的悲劇,根本不識人間平凡的情愛。只覺得張寅青一下子令她哭,一下子令她怒,种种的情緒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走出災區,進入江蘇境內,竟是一片升平繁榮。張寅青買了更好的衣裳,又牽來兩匹馬,讓他們不再靠雙腳跋涉。他在扶她上馬的那一刻,攸君突然想到,張寅青算不算姨婆說的“可以嫁”的老實人呢?從此隱入他的世界,忘卻過去,做個平凡的吳攸君,不也是個好結果嗎?
  想著想著,她驀地臉紅,羞澀的低下頭,只怕被他發現。
  然后,事情到了“格格堂”,達及最高峰,也跌入最谷底。
  格格堂,攸君自幼就听過它的大名,那是太皇太后收芮羽為義女時,特別送給她的一份大禮。
  “那本來是我顧家的祖產,只有小小几進的四合院而已,現在卻成了名園。”芮羽曾說。
  當攸君看到“格格堂”的欽賜扁額時,就仿佛看到了她的另一段人生,不禁淚眼盈眶,但是,轉念一想,張寅青怎能隨意進出這里呢?
  “這是我給你的惊喜。”他笑著說:“我終于找到一個地方可以讓你舒舒服服的住一晚了。”
  格格堂內并不富麗堂皇,但竹帘石壁,楹窗雅舍,還有精巧的假山假石,非常有特色。
  來招呼他們的是一對叫直叔、直嫂的老夫婦,而兩人還真的認識張寅青,甚至親熱地叫道:“張少爺,又路過,來陪咱倆聊天啦?”
  “沒錯,師父吩咐過,若到江宁來,一定得繞到白湖鎮看看,否則的話,回去要依幫規處置。”
  “你還是這么孩子气!”直嫂也笑了。
  瞧那親熱勁,表示張寅青還是常客呢!覷著空,攸君忍不住問:“名為格格堂,就是大清格格住的,你又和哪個格格有關呢?”

  “誰和滿清有關?要不是怕惹大禍,我還真想把那塊扁額當柴燒了。”他板著臉孔說。
  張寅青竟是反清的?攸君愣在原地,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但他沒發現她的异樣,繼續說:“這房子原是我師父顧端宇的祖宅,他的妹妹嫁給滿洲王爺,滿清為了籠絡漢人,所以就蓋了這莫名其妙的格格堂!”
  顧端宇,南明定遠侯,反清复明的義士……張寅青既是他的徒弟,必定也是反大清,又唾棄吳三桂的羅?而她身具愛新覺羅和吳家的兩种血統,不就是他們最厭惡的敵人嗎?
  攸君如夢初醒,心一寸寸的涼了,幸好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否則絕不會救她,說不定還會眼睜睜的看她痛苦而死,不是嗎?
  最快樂的時光,怎么會變成最絕望的一刻呢?
  她無心再欣賞這屋子,而張寅青也感受到她心情的低落,以為她是疲累過度,忙安置她去休息。
  那是敞著軒窗的小齋,風由竹林吹來,既清涼,又帶著自然的樂聲,只可惜攸君思緒煩亂,辜負了好气氛。她歎口气,坐起身來,視線突然被一本翻開的書吸引了。是誰才离開不久呢?攸君拿過來一看,是后漢書的孔融傳。攤開的真正是孔家被抄斬時──
  棄市時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誅。初女年七歲,男年九歲,以其幼弱得全,寄它舍。二字方奕棋,融收而不動。左右曰:“父執而不起,何也?”答曰:“安有巢毀而不破乎?”……
  安有巢毀而不破乎?這而書和這句話分明就像是要給她看的,六年前是小巢毀,六年后是大巢毀,她飛呀飛的,究竟能飛去哪儿呢?
  攸君本來告訴自己不要哭,但啜泣聲偏偏由喉間發出。
  不知過了多久,張寅青掀開布帘,訝异地問:“你怎么啦?”
  她給他一個小女孩似的答案:“我想姨婆。”
  “這里不好嗎?跟著我很沒趣嗎?”張寅青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挫折感。
  “不是。”她忙擦干眼淚說:“我只是擔心姨婆,不曉得她有沒有安全到達蘇州?”
  “蘇州离這儿不遠,很快就到了。”張寅青安慰道:“來!我帶你去看格格堂的几個特色!”
  首先,他們繞呀繞的,來到一個大亭台,盈盈滴翠的竹葉触手可及,而四周的牆更是由光滑的竹拼成的。張寅青指指几行雕刻的字,若非借由黃昏的天光,絕對看不到。
  “人生几回傷心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從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攸君念了一遍,然后說:“這是劉禹錫的‘西塞山怀古’,我讀過!”
  “你記得沒錯。”張寅青贊許地說:“這是我師父在格格堂留下的記號,表示無論如何物換人移,這儿永遠是他們顧氏的家。”
  他又帶她到另一個房間,色調偏粉紫,像是女性的閨房,然而里面沒有人的气息,連妝鏡都是封著的,最醒目的是牆上兩行秀美的刻字──月漉,波煙。
  “這是格格留的。”張寅青說。
  “芮羽格格?”攸君直覺地問。
  “你怎么知道芮羽的名字?”他惊訝地問。
  哦!說溜嘴了!她忙解釋說:“你剛剛提過的。”
  寅青沒有印象,不過仍繼續說:“不是芮羽格格,而是阿絢格格,她是我師父由清廷搶來的老婆,算是一報還一報吧!”
  阿絢?不就是傳說中乘花旗而去的忠王府三格格嗎?原來她是嫁給了漢人,隱居在山明水秀的江南啊!
  如今想來,芮羽必是知道的!而這格格堂,果真有兩個格格……不!現在還多了一個她,或許她也該刻個什么,留待后人來尋跡!
  在那天夜里,攸君由廚房里偷了一把小刀,在小齋的牆壁上,刻了孔融女儿說的那句話──
  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
  因為疲憊,因為力道弱,那几個字顯得非常細小且模糊。

  离白衣庵愈近,攸君的心也就愈矛盾,她終于不必再面對張寅青,但亦不能与他朝夕相處。她分不清哪一种痛苦比較大,就恍如一把鋸子在她內心拉扯著,兩頭都是創傷。
  張寅青恨不得馬跑慢一些,然而,他不明就里,白衣庵也非銅牆鐵壁,他篤定要再見攸君,是易如反掌之事。
  “串鈴子就那么重要嗎?一次差點為它誤事,一次差點送命,現在又在艷陽天下團團轉。”張寅青拿著串鈴了,臉色极差地說:“我看它手工拙劣,花也也不如何,根本不值得什么錢嘛!”
  “它是一個童年的紀念品,价值不是金錢所能衡量的。”攸君伸出手說:“快還我!”
  “是誰給你的?”他偏偏不還,又說:“看這寶石都是來自劍上的舊物,八成是個男人,而且是武功不怎么樣,瘦瘦小小、不堪一擊的男人!”
  “不!他英勇健壯、文武全才,才不像你所說的!”攸君忿忿地反駁。
  這下子,張寅青的心像打翻了一壇的醋桶般,那种沒体驗過的酸浸到耳里、浸到眼里,他沖動地說:“甚至比我還強嗎?”
  “他和你根本不同!”攸君急了,隨口回答。
  這無异是火上加油,也無异是表明他不如那個串鈴子的主人!張寅青失控地說:“他是你愛的人嗎?”
  “不!他不過是我一個童年時的玩伴。”攸君實在不知道他和自己是怎么回事,“快點還我!”
  “童年玩伴的東西竟如此珍惜,他對你一定是個很特別的人。”張寅青明白自己沒有權利介怀,但他克制不了。
  “不!特別的是我的童年,從我父親死后,我就被迫离開成長的地方,再也見不到我的親人。這是我唯一擁有的紀念品,其它東西我都來不及帶走……”她說著,心中的沉郁又溢出胸口,“難道……難道你的童年中都沒有特別喜歡或值得怀念的東西嗎?”
  張寅青靜靜地凝視她,慢慢的拉起她的手,將串鈴子放在她掌心,“有我有許多海里和山里的寶貝,有了它們,總想著放眼望去的天地就是我的家,再也不怕失去父親、母親,不怕國破家亡,不會無所依歸……”
  孤獨!攸君從他的話中讀出她所熟悉的孤獨!在他狂妄不羈的外表睛,竟也有一顆寂寞徹骨的心?
  他望著她的眸子又問:“你為什么會被迫离開呢?”
  她要怎么回答呢?最后,攸君很簡單地說:“我外公和祖父變成仇敵。”
  “這也是你現在到蘇州的原因,躲避紛爭?”他問。
  攸君盡量扯開這個話題,點點頭說:“所以,串鈴子彌足珍貴,它提醒我那段幸福的日子。”
  張寅青突然笑了出來,正經的表情不見了,他指揮馬往前几步,再轉過頭頑皮地說:“攸君,這玩具也夠破舊,該是換新玩具的時候了。”
  他們就這樣停停走走,不管真正的心情如何,終于到了白衣庵。
  她敲著掩在深蔭中的木門,怀著忐忑不安的心詢問陳居士的下落。
  那應門的女尼竟說:“你是攸君姑娘吧?陳居士正等著你呢!”
  攸君心中的欣喜非筆墨所能形容,看到陳圓圓時,她差點忘記站在庵前一角的張寅青。
  “我的儿呀,你可讓我急瘋了。”陳圓圓一見她就激動地說:“你一眨眼就消失了,阿川和大龍還在石陂一帶找你的行蹤呢!”
  她們互訴完別后的情形,攸君才想到要介紹張寅青。
  陳圓圓惊詫地說:“張寅青?你……你不是那三個強盜之一嗎?”
  “姨婆,他不是強盜,而是江湖中的俠士。”攸君赶緊為他解釋,“這次要不是他一路相陪,你可真的再也見不到我了。”
  眼前這個年輕男子,和她印象中的完全不同,高高的個子、俊挺的五官,看來出身并不差,但孤男寡女結伴了几日,總覺得是攸君有虧。
  陳圓圓希望事情赶快過去,于是用打發的語气說:“真謝謝張公子對攸君的照顧,我已經准備了一百兩銀子,表示我的一點心意。”
  張寅青的笑臉立刻變成灰臉,“我幫助攸君,是居于朋友的立場,而不是為了錢。”
  “姨婆,他不要錢的!”攸君也說。
  哦!連閨名都上口了?陳圓圓原非古板之人,但攸君身份特殊,總不希望她牽扯上一些不明的人事。
  陳圓圓改口說:“那我們就大恩不言謝了,佛門之地,一切清靜,恕我們不招待,公子請回吧!”
  張寅青覺得自己有點被掃地出門的感覺,但面對那么多的女尼,加上自己理不清的心態,他也就糊涂地和攸君道別了。
  走出白衣庵,看烈日在樹梢上強烈閃爍,再回頭看看那深鎖的庵院,一种可怕的孤獨感淹沒了他。就這樣嗎?他和攸君的相伴就只有這一段嗎?
  不,還沒有完吧?她的眼眸內似乎總藏著一些東西,而他的心也仍放不開……他回頭又回頭,白衣庵的牆并不高,應該擋不住他,不是嗎?
  想到此,他整個人頓時放松,甚至有些雀躍,用力拍拍馬屁股,就在大道上狂奔起來,卷起一層又一層的黃沙。
  庵里的攸君倒很安靜,她來到自己的新房間,什么都不能做,只是一逕的坐在椅子上發呆,這情況,就仿佛十二歲那年,被蔣峰帶到衡州吳家的第一天,心中淨是茫然与無措。
  又好像,才剛找回來的心,就注定要失落了……

  拓安鎮,曾以桃花官道聞名,在蘇州主城開發后逐漸沒落,而桃花一樹樹蔓成野生,其中有一道白牆,彎彎曲曲似無止盡,圍出一個倚傍山坡的美麗庄園。這庄園沒有名字,就像它的主人特意隱藏,真正的成為世外桃源。
  “這里的确是配稱桃花源,只可惜我沒有避世的命。”書里里首座上的男子說。他曾是大名鼎鼎的定遠侯顧端宇,現已年過四十,卻仍不減他當年的英姿風采。
  “怎么?鄭經那儿又派人來游說,要南北運河一帶附和他出師抗清?”已是漕幫總幫主的潘天望說。
  “沒錯,信函還寫得很大義凜然呢!”祖籍金門的許得耀已娶張玉瑤為妻,長居浙江,成為當地的義士盟主。
  “大義凜然又有何用?問題是,他們只反清,根本不复明!”潘天望忿忿地說:“從剛開始,我們就誠心和鄭家合作,可沒想到他們竟和吳三桂那批奸賊連成一气,接著是反复無常,進退無度,贏了不理睬我們,輸了就拖我們下水。過去几年,我們蘇浙徽贛兄弟,就有不少因他們而喪命,結果弄得知識分子灰心,平民百姓也裹足不前,我這幫主也是有心無力啦!”
  “天望,我了解你的憤怒,尤其是永華亡故的消息傳來,我真的几天無法合眼,連他這么赤膽忠心的人都無法見容于世,這場反清的仗還打得下去嗎?”顧端宇說。
  陳永華是鄭成功的軍師,聰明絕頂,暫以諸葛亮扶幼主之心來輔佐鄭經,誰知權佞當道,掩護忠臣,七月時傳出他死亡的消息。
  “据內部透露,永華兄是悲憤自盡的。”許得耀說。
  “若真如此,那就是永華以生命給我們的警告和托付。”顧端宇說:“其實早在去年,他就有密函來,要我們江南、江北別輕舉妄動,一方面是避免卷入戰爭,另一方面是可保天地會萌發的根苗。看樣子,他是早知道會有今日,甚至算出三藩和鄭家都是成不了气候。”
  “這么說,我們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滿清統一中國,徹底征服我們嗎?”許得耀不甘心的說。
  “他們的征服只是表面的。”潘天望說:“別忘了還有我們漕幫這條巨龍,只要反清复明的魂不死,天地會長存,自有民族复興的一日。”
  “看起來,這不是一、兩代的事,所以,我的族叔顧炎武,早就專心著述,說國可亡,而史不可亡,民族文化不可亡。”顧端宇說:“我們的職責是培養新一代的領導者,將复國的思想深植在每個漢人的心中。”
  說到領導者,管家就來報,說他們等了許久的張寅青已經回來了。
  張寅青一進門,漢亭就警告他,徽山之事上頭都知道了,待會儿免不了一頓罰。
  其實論輩分,張寅青應屬于顧端宇那一代,但由于他的年齡相差太多,在幫規立定后,為訓練培育方便,反而与漢亭論排行,以師兄弟相稱,同時被指任為第二代繼承的小祖。
  張小祖的任性与不羈,在幫中早就是出了名的!
  張寅青走進書心,看見師父、幫主和姐夫都在坐,一副三堂會審的模樣,頭皮稍稍發起麻來。他挺直身体,正預備接受一場硬仗時,師母和姐姐便緩步由另一扇門踏入。
  嘿!救兵來了!張寅青馬上低垂著頭,表現出很可怜的忏悔狀。
  “你和那位姑娘玩夠了,終于知道回來了?”顧端宇嚴肅著一張臉說。
  “師父,徒儿不是和那位姑娘‘玩’,而是那位姑娘中途与家人失散,我本著漕幫濟弱扶貧之心,特別護送她回家。再者,那位姑娘出身高貴,也不會和我‘玩’。”張寅青振振有辭的說,最后竟有些一半頂撞的意味。
  潘天望听了,不禁有些气結,“無論那位姑娘如何‘高’,你也不能丟下張先生不管,叫別人送他回浙江呀!”
  “他不是平安到達了嗎?這也算是完成任務嘛!”張寅青再加一句:“我也是确定沒問題才敢放手的。”
  “完成任務的是林杰、李武東和阿官三個人。你呢?則是精心妄為、怠忽職守,非給你一點教訓不可!”顧端宇毫不通融地說。
  依幫規所定,擅离職守、不听指令,未完成使命,必須判“水上刑”,這刑罰也只有漕幫才有,因為漕幫管運河,所有的活動都怀江河有關,若出重大差錯,罪首必須被綁在柱上,立于湍流猛急之處,任大水沖刷三天三夜,那還真不是平常人能忍受的。
  “這懲罰未免太重了吧?”阿絢不由得問。
  “護送張先生為本幫第一要事,寅青連這任務都會掉以輕心,將來還不知會出什么紕漏,不好好罰他一次,他怎么會銘記在心?”顧端宇說完,又轉向張玉瑤,“你也反對?”
  張玉瑤當然不忍心看張寅青受罰,但不管她說什么都有循私護短之意,她只能望著張寅青,希望他能用平日的好口才為自己求饒。
  可是,張寅青腦中所想的是,炎炎夏日里,“水上刑”似乎沒那么糟,而且,他為攸君受刑之事若傳出去,她一定會非常感動。
  于是,在一种模糊的感覺下,他很干脆伯說:“徒儿解釋那位姑娘,全是憑一股俠義之心,如果因此而受罰,我也心甘情愿。”
  什么?他竟心甘情愿?他不是頭腦坏了,就是被那位姑娘弄糊涂了。張玉瑤望向阿絢,希望聰明的她能想想辦法。
  “我們只在著幫規,倒忘了寅青是泡在水里長大的,這‘水上刑’,不是反而便宜了他這條魚嗎?”阿絢笑了笑說:“我看哪!閉門抄書最好,就罰他抄几遍顧炎武先生的‘日知錄’,又修身,又養性。”
  為攸君閉門抄書,她會不會動心呢?為了配合效果,張寅青故意哀嚎一聲,表示恨“抄書”多于“水上刑”。
  顧端宇明白愛妻是要為張寅青解困,他看看身旁的几個人,其中潘天望是一直很崇敬這位格格的,所以首先同意,“也好!我還正愁找不到人抄‘日知錄’呢!寅青正好可以多眷几本,讓他好好地痛悔一番。”
  一場危机就這么化解,張寅青趁空對阿絢敬個小禮,表示感激;但阿絢只是端凝著眉目,不苟言笑,似乎幫忙不代表他值得寬容。
  張寅青微微愣住,突然覺得某個人和這位師母有點相像,那淡眉秀眼、那姿態气質,尤其那不理會人時的倨傲冷漠,攸君不也常常有嗎?
  難怪他對攸君有一見如故之感,才會為了她拋下重要的朱四皇子,這下師父絕對不能怪他啦!師父可以為了美麗的師母不顧一切,他為美麗的攸君出一次差錯,又何罪之有呢?
  英雄難過美人關,不是嗎?

  “我看寅青一天不成家,心就一天定不下來。”張玉瑤一邊踩上石階,一邊說:“這回我非逼他百親不可,再不行,就綁著他當新郎。”
  “若不是他愿意,綁得了一時,也綁不了永遠呀!”阿絢中肯地說。
  她們說著,已到了張寅青所居的別院,書僮要去通報,她們搖搖頭,悄悄走到窗下往里瞧,只見張寅青專心的握著筆,一筆一划的仔細抄寫著。
  她們實在很少看到他那么安靜斯文的模樣呢!
  前院有几個小徒弟,正拿出大大小小的劍,一共六把,正一一擦拭。
  張玉瑤問:“你們清這個做什么?”
  “是小祖要求的。”其中一人回答,“小祖一回來,就要我們把他從小到大用過的劍全部拿出來,我們也不知道為什么。”
  “真是愈來愈怪了。”張玉瑤忍不住說。
  張寅青看見阿絢和張玉瑤來到,忙停下筆說:“來監督我的功課嗎?”
  “就怕你又給我出什么花樣。”張玉瑤說:“你沒事干嘛把箱柜里那些個破劍、老劍翻出來呢?”
  “橫豎放著也會朽毀,不如拿來做成一個紀念品。”張寅青說:“這想法不錯吧?”
  “你什么時候也變得如此感性?”阿絢笑著說。
  “師母沒听過俠骨柔情嗎?我也是很多情的人喔!”張寅青半開玩笑地說。
  “你別給我處處留情就好了。”張玉瑤切入主題說:“我今天是來很鄭重和你談親事的,我這儿有兩位姑娘,八字都和你相合。安家姑娘年齡稍大,十九歲了,但听說精通詩文,是通州礦業巨富的女儿,可以考慮;另外,尤家的姑娘,十六歲,漂亮賢慧,是浙江鹽商之女,家中光畫舫就數不清了,你姐夫和潘幫主都挺中意的。”
  又來了!又是坐在成堆金爭財富上的富家千金!
  張寅青再度下筆抄書,隨口說:“我都不喜歡!十九歲的太老,十六歲的太少。”
  “張寅青,不許你再胡鬧!”張玉瑤立刻變了臉色說:“安姑娘或尤姑娘,你今天就得選一個出來。”
  “安和尤這兩個姓都和我犯沖,有沒有第三個選擇?”張寅青故意扮個鬼臉說。
  “你……你气死我了!你這樣子要我如何向地下的爹娘,還有張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張玉瑤說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我真不是個好姐姐,連替二十六的弟弟娶妻都辦不到,這不是讓天下人笑話嗎?”
  阿絢見事情失控,忙勸說:“寅青,不管怎么樣,我們都預備向尤家姑娘下聘了。古人說‘成家立業’,一個男人若沒成家,再多的事業都是空,你的親事再拖下去,連你的將來也會耽誤到。”
  張寅青放下筆,沉默了一會儿,然后語出惊人的說:“事實上,我已經向一位姑娘求過親了。”
  “什么?”阿絢和張玉瑤同時惊訝的說。
  “就是那位我送回蘇州的吳姑娘啊!”他愈說愈順口,“若非認定她是我未來的妻子,沒親沒故的,我干嘛當她的保鏢,一路保護她的安全?吳姑娘也是出身大戶人家,十八歲,年齡适中;她貌若西施,才比班昭,個性嘛?反正就深得我心。我,要嘛不娶,要嘛就娶吳姑娘,誰教全天下只有她配得上我呢?”
  滿口似真似假的話令人听得頭暈,阿絢強自冷靜地問:“你求親,吳姑娘答應了沒有?”
  “她一個姑娘家,沒有媒灼之言,自然不能說什么,但我相信她絕對不會反對的。”張寅青自信滿滿的回答。
  “天呀!希望你不會又亂攪局。”張玉瑤說,“那位吳姑娘住在哪儿呢?”
  “蘇州的白衣庵。”他說。
  “白衣庵?”阿絢重复一遍,忽然噗哧一笑,“叫我們的趙媒婆到尼姑庵去提親?這恐怕還是頭一遭哩!”
  張玉瑤一想,也不禁笑了出來。她用手指按按張寅青的額頭說,“你這回最好是真的,不然,我鐵定會折壽十年。”
  “應該不會假,好歹也有個人名了呀!”阿絢說。
  兩位太太离開后,書齋驀地變得十分安靜,安靜到連他自己的心跳聲都一清二楚。真的嗎/他真的要娶攸君嗎?沒有錯,他曾說她与他是天生一對!
  若非情有獨鐘,他不會緊追不舍,又念念不忘吧?還為她差點受“水上刑”、為她罰抄書,這都是一种甘之如飴的甜蜜啊!
  對!他是要娶攸君,日日見她的嬌顏,讓她歡笑,也讓自己快樂,更使兩個孤獨的人,彼此以對方的心為家。
  剛開始或許是玩笑、或許是無心之語,但他愈來愈确定,攸君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終身伴侶!

  “張寅青來提親?”攸君愣愣地問,內心卻如翻山倒海似的百味雜陳。
  原以為不會再見面了,原以為又是一段無法治愈的惆悵,誰知凡事看似不在乎的他,竟也有心?
  她內心在笑,笑自己的感覺并沒有錯,兩人之間若有似無的情,也可能深到天長地久;但她也同時在哭,哭那出生以前就注定好的,難以跨越的鴻溝。
  “姨婆拒絕他了?”攸君明知故問。
  “當然拒絕了,我跟他說你已經訂過親了。”陳圓圓說。
  竟是用這种理由?張寅青為一個小小的串鈴子,曾經鬧過几次風波,若知道她訂親的事,一定更無法接受。
  因為,他已進駐她的心底,所以,她能痛其所痛。
  攸君低著頭,以不自覺的委屈說:“訂親又如何?反正我也不可能嫁入靖王府了。”
  “攸君,你不會是喜歡上張寅青吧?”陳圓圓惊覺說。
  攸君無言以對,只是不斷的捏著手上的巾帕。
  “孩子呀!你曉不曉得張寅青的身份?”陳圓圓深知男女之事,一眼就看穿攸君已陷入情网。
  “我知道他師父是反清复明的人。”攸君小聲的回答。
  “不只哪些,你听過張煌言嗎?”陳圓圓問。
  攸君搖頭。
  “張煌言是甫明一個攝政級的人物,曾立過魯王,擁戴桂王,不幸死于你祖父及耿仲明之手,而他就是張寅青的父親。”陳圓圓頓了一下又說:“我也是看了媒婆送來的八字帖才發現的。”
  攸君本來是為張寅青心痛,現在卻是為自己心痛,他們之間的距离,不但不能縮短,反而更加遙遠,触都触不著了。
  “張寅青必定不清楚你的背景,才會托人來求親,若他知道你是吳三桂的孫女,又有大清血統,不一刀獨立核算了你就算是万幸了……”陳圓圓繼續說。
  攸君忍不住哭出聲,哀切地說:“姨婆,我明白,我都明白,求求你不要再說了!”
  “孩子,人生中有太多無奈,想哭就盡量哭,哭過了,時間自會治療一切的。”陳圓圓輕擁著她安慰。
  外面打著淡淡遠遠的雷聲,午后的雨淅瀝瀝地下著,蓋過攸君揪痛心腸的哭聲。
  不知過了多久,陳圓圓傳來長長的歎息,眼中閃著盈亮的淚光,她望著凄迷的庭院,幽幽地說:“你這模樣,讓我想起十几歲的自己,那時的我,也曾經像是心要碎掉似的哭過。”
  攸君的哭泣聲漸息,哽咽地問:“是為了我祖父嗎?”
  “吳三桂?不!那時候他還不曉得在哪里呢!”陳圓圓說:“我為的是另一個男人,該算是我初次的戀愛吧!他長得儀表堂堂,是江南第一美男子,多少女子心儀他呀!南明四公子中,就數他最瀟洒、最有魅力。”
  几十個寒暑過去,陳圓圓提起這段回憶,仍雙眸發亮,可見當時的情愛多惊心動魄。
  攸君好奇地問:“后來呢?”
  “我們一見便鐘情,他答應要為我贖身,并訂下婚約,結果就差那几日,在他回來的前几天,我就被奸人擄到北京,進獻入宮,從此改變了一生的命運。”陳圓圓說。
  “他……我是說那位公子,他沒有到北京來找你嗎?”攸君又問。
  “沒有。”陳圓圓苦笑說:“我走后,他很快地又愛上另一位名妓,把我忘得一干二淨了。有句詩就是諷刺他的,‘風流無主奈多情’,講的就是他用情不專。其實何止是他,大部分的男人都一樣,真的沒有必要為他們哭紅了眼,又傷心欲絕。”
  張寅青也會嗎?他是風度翩翩,也是一派瀟洒,求婚、提親都像是一時心血來潮,會不會一眨眼,亦如過眼云煙,完全不留痕跡?
  “總之,張寅青是嫁不得的。”陳圓圓說:“你最大的心愿,不是要回北京看你母親嗎?如果有了張寅青,你与滿洲的家族就真的要恩斷義絕了。”
  “就像阿絢格格一樣。”攸君有感而發地說。
  “誰是阿絢格格?”陳圓圓問。
  攸君大約敘述了一下這段故事,并提及阿絢就是張寅青的師母,現在人就在拓安鎮。
  “這真比戲曲還傳奇,阿絢格格是我听過最勇于追求幸福的女人。”陳圓圓感動地說:“論輩分,她不也算是你的姨母嗎?”
  “是的,雖然我對她完全沒有印象,但由我額娘口中,知道她們和感情很好,我倒挺想見見她的。”攸君說。
  陳圓圓思索著說:“其實,或許你真該見見她,一方面談談你和張寅青的事;一方面或許給我們一些主意,看如何讓你再回到公主府,回到你原該有的生活。”
  “姨婆,你不是要我當個平凡人嗎?”攸君惊訝地問。
  “攸君,那只是我們在痴人說夢!你生而不平凡,就注定當不了平凡人,我還是那句話,你是屬于北京的。”陳圓圓語重心長的說。
  屬于北京,就不能再屬于張寅青。當然,張寅青不會要屬于吳家的她,更不會要屬于北京的她。
  既然如此,蒼天安排這場邂逅,不就只是殘忍而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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