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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守情


  斜點銀紅,高擎蓮炬,
  夜深不耐微風,重重帘寞卷堂中。
  香漸裊膿,光不定,寒影搖紅,
  偏倚處,當庭月暗,土淡如虹。

                ——趙長卿·蕭湘夜雨

  九月,北風南吹,正是漕船交完糧,准備南歸之時。張寅青總會和幫主守在黃淮一帶,護著所有的河工兄弟,期望在十一月封閘時,聚回到江南及江北的大本營。
  今年,他要抓緊兄弟問的,是有關攸君的消息。
  “圣旨已下來,攸君格格即將和靖王府的征豪貝勒完婚。”不只一個人如此說。
  “只要吳世蟠一投降,公主府就會立刻辦喜事。”消息更靈通的人說。
  張寅青听了,根本無心再工作,他就知道,所謂侯門深似海,攸君一回到北京,要脫身比登天還難。
  當初他就不愿意讓她走,但不走又是遺憾,因為愛,他忍心放行,一路護送;但他也同時下定決心,攸君是暫返娘家,時間一到,他自然要把屬于他的要回來!
  于是,他再度擅离職守,背著幫主,潛入北京,臨行前他只告訴林杰一個人。
  “天呀!我還以為你對吳姑娘早就沒興趣了。”林杰惊愕地說。
  “我一旦要定什么,就絕不輕言放棄。”張寅青信誓旦旦的說。
  “即使知道她的真實身分你也要?”林杰仍不敢相信。
  “你曾經看過我像此刻這樣認真嗎?”張寅青一臉嚴肅的問。
  “可是……這后果不堪設想呀!”林杰愁云滿布地說。
  “會有什么后果?我快快去,又快快來,就帶出一個攸君而已,甚至說不定在大家都還沒注意到之前,我就已經回通州了。”張寅青頗有自信地說。
  林杰可沒那么樂觀,在目送他走時,臉色是极端的沮喪。
  張寅青在入北京城后,也發現事實真的沒有他預估的容易,不但大方搶搶不到,就連要使出像師父“偷”阿絢格格般的手段,也沒有門路。
  和尚是當不成,梁上君子倒可以試試看,不過,北京的禁衛森嚴,不愧是首府之區,一入夜,站崗的哨兵几步就一個,各衙門的都老爺掌燈巡邏,見人就問,見可疑的人就查、要做飛檐走壁之事,技巧還非得相當高超不可。
  幸好張寅青見多識廣,什么艱險沒經歷過!他先在開米舖的朋友家待了几日,仔細探訪路線,由當初吳應熊的余党中,找出去公主府的暗道。
  在万事俱全后,他選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一身黑衣,輕悄悄地走在各胡同間。
  公主府位于石虎胡同內,占了一整條街,那么巨大的宅院,据說明末發生過周延儒慘案,七年前又是吳應熊公子的悲劇,所以,早被人視為不祥之地,天一黑,便無人敢靠近,因而更顯荒僻。
  張寅青一看見它就不喜歡,攸君又怎么能住在這里呢?
  他是翻牆高手,沒几步就處在森森的庭院里。站定后,他仔細聆听觀察,他發現公主府并非完全沒有防備,正如攸君所說的,還有可能進得來,卻出不去呢!
  而且,那一幢幢的閣樓廂房,數都數不清,攸君到底身在何處呢?
  排除掉前后兩段,他來到最隱密的中間內院。沒有月,四周暗影幢幢,守衛的士兵比預料中的多。他只能猜測,如此的夜,攸君必不能眠,哪儿有燈,哪儿就可能有盼著他來的攸君。
  他大膽地往燈火處走,突然,一陣鈴聲傳來,叮叮叮的,有說不出的熟悉,似乎是他的串鈴子!
  張寅青隨著鈴聲往前走,繞過曲折的回廊、一片高大的梧桐樹,果然看見一盞如豆的燈火。避開几個走動的仆人,他由紙窗一看,坐在椅上沉思的,不就三個多月不見的攸君嗎?
  确定左右無人后,他疾速竄進房內,先吹熄蜡燭,同時擁住她,再輕聲說:“別出聲,是我!”
  這不是夢!攸君可以感覺到他的身形和气息,但一方面惊喜,一方面又覺得焦慮,“你怎么來了?你不知道北京城里到處都是危險嗎?”
  “你愛我,不就是因為我的無所懼嗎?”他的手抓得很緊,口吻卻很輕松,“你是我的新娘,你回娘家的期限已到,我來接你了,你准備好了嗎?”
  “寅青,我……”她有滿腹的話,卻不知該如何啟齒。
  門外有丫鬟敲著門:“格格,你睡下了嗎?你要的剪刀我取來了。”
  “剪刀我不要需要了。”攸君在黑暗中說:“我很累,別讓任何人來吵我。”
  外面的丫鬟應了一聲,腳步逐漸遠离。
  攸君正側耳聆听,感覺到唇上有他溫柔又迫不及待的探索。
  張寅青吻著她說:“我要測測看我的攸君是否還愛我?你有沒有因為親情的圍繞和榮華富貴的享受而樂不思蜀呢?”
  “榮華富貴從沒帶給我快樂,又有什么好貪戀的?”攸君偎在他胸前說:“不過,親情的确帶給我困扰……”
  “所以,你就答應和征豪完婚了嗎?”他的口气變得很嚴厲。
  “我沒答應,我還一直求額娘,但她不肯幫忙。我甚至想,我要去求征豪,他是個講理的人,或許愿意成全我們。”攸君說。
  “不!別求他,有我就夠了!”張寅青堅決地說。
  “我想了很多,這可能是最好的方法,如果你能了解他的為人……”攸君解釋道。
  “不管他的為人如何,我都不信他會讓步。”
  听到攸君贊賞征豪,張寅青覺得頗不是滋味,怪聲怪气的說:“因為我若是他,能夠娶到你,就是千軍万馬來,我也不愿放手。”
  攸君聞之,不由得難受地說:“有時我真不明白生命要告訴我什么?從小我就被教育得要做一個完美的女子,有完美的生活和感情。結果一路走來,什么都要裂成兩半!
  “我好想要你的洒脫和不在乎,我甚至怀念我們一起流浪的日子,那時的攸君才是無憂,但那無憂又要付出許多代价。我不舍我額娘,不忍傷害征豪,但又一心想跟你走,我該如何做才能無憾呢?”
  “攸君,人世間沒有完美,也沒有無憾,犧牲了你我,世界也不會更好,就隨你的心走吧!”張寅青輕拭她的淚說:“既然已下定決心,那就事不宜遲,我們立刻行動!你知道由什么地方出公主府最好嗎?”
  他不容否決的語气,終于讓攸君下了決心,“后院的石井,七年前,蔣峰就從那里把我帶走的。”
  時間急迫,攸君什么都沒拿,就只取下張寅青的串鈴子系在腰間。
  張寅青牽著她的手,穿過梧桐樹,踩上階梯,串鈴子一動,發出聲音。
  攸君一惊,停了下來,驀地,建宁長公主由回廊另一頭的月洞門奔過來,大叫著,“抓賊呀!我就曉得,吳家的人又會來偷走我的攸君。征豪,快來擋人呀!”
  張寅青的第一個反應便是將攸君護在他身后,不許任何人接近。原本暗寂的宅邸,慢慢由各角落出現許多人,有家仆、有侍衛,算算有上百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身獵裝,雙目炯炯有神的征豪。
  一個是滿清貝勒,一個是漕幫小祖,已讓四周人感受到一股不尋常的對立气氛。
  “抓住他!他是云南派來的人!”建宁公主瘋了似的說:“攸君,你快過來呀!”
  “額娘,他与吳家無關,他是張寅青呀!”攸君想走過去安慰母親,但張寅青擋著她,她又說:“征豪,快叫那些人下去!”
  征豪完全不懂,這突然冒出來的張寅青又是誰?看他黑衣黑帽的矯健身手,銳利的眼睛毫無懼意,絕非一般的宵小,攸君又為何与他如此親密呢?
  “征豪,你別傻了!他會把攸君帶走,永遠不回來了呀!”建宁長公主再也顧不得尊嚴的沖過去。
  張寅青扶著攸君的腰,盡量往石井處走,旁人因不明白他的意圖,—時沒有行動。
  征豪經過了震惊期,大聲喝道:“大膽狂徒,還不放了格格?來人呀!團團圍住公主府,連一只蚊子也不准飛出去。”
  情況看來不太妙,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公主府,也有重兵駐鎮。張寅青并不知道這是建宁長公主為守住攸君而要求的,征豪也就義不容辭地擔下此項任務。
  侍衛把能走的路都堵塞住了,攸君現在一心全在張寅青的安危上,“額娘、征豪,他不會帶走我的,你們就放了他吧!”
  征豪瞪著他說,“你到底是誰?”
  “他是吳家的人,云南的奸細,快送進衙門受審吧!”建宁長公主命令著。
  “公主,你當然清楚我是誰。”張寅青再轉向征豪,“我是攸君真正以心相屬的人,今天我就是來要回我的未婚妻子的!”
  后面四個字像拳頭般重重打來,征豪咬著牙說:“胡說八道!攸君是我的未婚妻,七年前有婚約為盟,七年后有皇上指腹為證,你要命的話,別隨便信口開河!”
  “別拿婚約或是皇上的指婚來壓我,你應該問問攸君,她真正想嫁的人是誰?”張寅青冷笑地說。
  兩個男人的眼睛同時盯向攸君,只見攸君慘白著臉,艱難地說:“征豪,我一直想說,我們……不可能了……”
  沁涼的秋夜,他怎么覺得身上的汗卻一直流呢?在這几個月中,征豪就覺得攸君有滿腹心事,對他有距离,一點也不快樂。
  原來,在這他無法触及的七年中,美麗的她仍然被別的男人占了先机。命運對他太不公平了,攸君甚至連最起碼的机會都沒有留給他。
  “攸君,我不會因為你的話就輕易放棄的!”征豪說著,叫手下丟過一把劍給他,再狠狠地看向張寅青,“你要我的未婚妻,就得先看我的劍同不同意!就我和你,單打獨斗!”
  這也正是張寅青要的。好個征豪!還算是個人物,沒有以多欺少,用地勢及人勢,不光榮的取胜。
  兩劍交鋒,在漆黑的夜里,處處是寒光,看得人屏气凝神、心惊膽跳。在几個招式后,連攸君都看得出來他們不是鬧著玩的,那每一個舉手投足,都能夠達到致命的效果。
  “你們快停止呀!”她心焦地喊著。
  男人對男人,無論是以什么理由開打,到最后都會迷于那邪魅的劍術,不分出胜負,絕不終止。
  結果,征豪的帽子被打落,張寅青的衣帶被削掉一截。
  然后,招式較正規的征豪,漸漸不敵各家劍法兼有的張寅青。在几個翻滾后,張寅青擊落征豪的劍,但他沒有進一步直指他的喉間,只是暗自調勻气息說:“好身手!不過抱歉的是,攸君我必須帶走了!”
  “本公主不許!”建宁長公主指揮著說:“來人呀!將張寅青這逆賊抓住!”
  “額娘!”攸君奔到張寅青前面,阻擋地說。
  “姜嬤嬤,將格格帶回房,我不准吳家人碰她一下!”建宁長公主狠厲地說:“誰要帶走格格,就是死路一條!”
  “額娘,他不是吳家人……”攸君掙扎著,眼看無望,又叫道:“那么也抓我吧!我才是吳家人,為什么不抓我?我也要去刑部,像阿瑪和阿哥一樣的死!一樣的死!”
  “攸君,不要說死,我會活著來帶你的!”張寅青一面心痛地大喊著,又一面要抵抗准備抓他的禁衛軍,在這寡不敵眾的局面下,他的哲學是就義也要從容,所以,仍一派鎮靜地說:“愛我,就要信任我,我們是彼此的精神支柱,不准說死,明白嗎?”
  攸君只覺得肝腸寸斷,經過征豪的身旁時,她以淚眼望著他懇求地說:“征豪,幫幫我們……”
  征豪凝視著手上的血,并不看她,只是沙啞地說:“不想失去你的不僅是我,還有你可怜的額娘。”
  看起來,一切都是她不對!有婚約在身,又愛上張寅青,既已要委身張寅青,偏又不舍北京,到最后,除了傷害還是傷害呵!
  在月洞門關上的那一瞬間,她看到張寅青披眾人押走,張寅青回首望她的那一眼,是他向有的洒脫和篤定;而征豪也抬頭看她,那是一种夢碎的表情,令她涌出新的淚水來。

  攸君不能吃不能睡,日夜就是痴望著那綴滿琥珀、珊瑚的串鈴子。姜嬤嬤哭著勸她,句句的話卻如耳邊風,吹不出一絲漣漪。
  建宁長公主來時,母女就是互不相讓的爭執。攸君堅持要衙門放了張寅青,她說:“寅青根本不是云南的奸細,你們不能隨意誣賴他,給他加上莫須有的罪名呀!”
  “看他的行止,也不像正派的人。”建宁長公主固執地說:“論家世人品,他都沒有征豪好,你年輕不懂事,他就是看在你是格格的身分上,一意的攀龍附鳳,這樣沒來歷、沒背景的人,豈是你能下嫁的對象?”
  “額娘,寅青完全不希罕我的身分,他甚至不屑我是吳三桂的孫女,女儿嫁他,算是高攀,他……”
  攸君再也說不下去了,她怎能吐露張寅青是反清志士的后代,孤傲地不愿依附清朝呢?現在他在大牢里,還抓到与云南有關的證据,若她表明了,不是正好罪證确鑿,讓他因大逆之罪而往死路送呢?
  建宁長公主以為攸君是誤入歧途,一時迷昏了頭;而攸君又有太多不可說的的內情,弄得剛團聚的親人,淨站在自己的立場想,將七年的隔閡無情地梗在面前。
  就像張寅青給她串鈴子時所說的,那是他的世界、他的家,毫不保留地交到她手里,而他也真的做到了,甚至連性命也要為她而丟,倘若如此,她也只有以死來相報了!
  他在刑部大牢,她在公主府,不是共存,就是共亡,絕對沒有一人獨活的道理呀!
  建宁長公主看出女儿頑固的決心,心急之下,又把征豪求了來,希望他以一腔柔情喚回攸君的理智。
  好几日過去了,征豪一直沒有從混亂的情緒恢复過來。攸君,這個他心中最完美的女孩,如山、如水、如花、如玉,已高高地供在他生命里的殿堂,誰知墜入凡塵,竟改變了初心,化成一道利劍,直直劈裂他的愛!
  所以,那牡丹花的軟轎,真的在七年前花飛花舞的春天消失,不曾再回來,也不能再回來了……
  但他們有婚約啊!攸君怎能絕情負義呢?
  他想恨,又恨不起來;想气,又痛到無力,他甚至連張寅青也不愿看,只交代手下去調查,就是今天建宁長公主求他來勸攸君,他亦是百般勉強,不過,他或許應該更清楚的表白自己多年的心和受到傷害的愛。
  但當他看到那完全失了顏色又病懨懨的攸君時,什么話都說不出口了。
  倒是攸君坐直身子,迫不及待的問:“寅青還好嗎?你們有沒有折磨他,將他屈打成招呢?”
  他!
  征豪冷諷地說:“他好得很呢!在刑部有吃有喝有住,還和大伙打成一片,根本不必你擔憂!”
  攸君低下頭,輕輕地說:“我只是不愿大清律法濫殺無辜,冤枉好人!我可以用性命擔保,寅青絕對与云南沒有瓜葛。他夜闖公主府,都是為了我,若要論罪,我才是禍首,你們要治他,也必須治我!”
  這不是征豪要听的話,他的回應只有一句:“為什么?”
  攸君直視他,不懂他這沒頭沒尾的問法。
  “為什么?為什么有了我之后,又冒出一個張寅青?”他終于說完句子。
  攸君明白他要追根究柢了,有些話,其實她早該坦白,只是時机始終不對,現在不得不明言了。
  “為什么?世間有太多理不清又探不得的疑問!征豪,自從我回北京后,你們一直把我當成七年前的攸君,十二歲時的天真無邪,仿佛中間的离別不存在。
  “但無論你們在期待什么,或者想要視而不見,但衡州那些年的确是對我造成了极大的影響,我被迫成長、被迫改變,再也不是從前的攸君了!所以,我生命中有其他人出現,這又有什么好惊訝的呢?”
  “難道你不知道我多重視我們的婚約嗎?不管你在哪里,怎么改變,都不該忘記我的愛。”征豪用力握著手說;“那個張寅青哪一點好?竟能取代我們的青梅竹馬,甚至讓你舍棄你的額娘?”
  攸君也被這段情沖擊著,她忍住激動說:“征豪,我當時才十二歲呀!哪懂什么情或愛的?即使是訂了婚約,在我心中,你仍像我敬愛的哥哥,我待你就如同洵豪和我阿哥一樣。
  “結果……結果來了抄家的劇變,一切發生得措手不及,我的世界整個天翻地覆,生我、養我的父家和母家反目成仇,即使是個成年人都難以承受,何況是小小年紀,未經人事的我?在那巨變中,連生命都一捏就碎,你還能期望一個婚約嗎?”
  “沒錯,我期望!”征豪感覺凄涼地說:“盡管不知你的生死,我仍—意要守到底,只是沒想到,一片痴心的竟只有我一個人!”
  他在指責她嗎?那她這七年無法釋怀的苦,又該找誰去索償?一時之間,攸君壓抑許久的慣怒,沖破她向來端靜的外表,決堤而出。
  “是的!你期望、你守信、你不變、你高貴,但你有沒有想過?這是因為七年來,你無波無瀾,你沒有父亡母离,靖王府沒有抄家!你每天過得是錦衣玉食的生活,信手拈來的是富貴功名!
  “一個養尊處优的貝勒爺,哪能想像流离失所和無所依歸的苦?你要求我守信,但當我有難在身,朝不保夕的時候,你又在哪里?你連我的平安都守不住,又怎能要求婚姻呢?”
  門外,建宁長公主正好悄悄來探情況,听到這段話,整個人無法動彈。這几個月的重逢里,攸君的口中不曾提到一個恨字,但此刻,那恨意吐露出來,竟像鮮紅的血汨汨地流。
  屋內的征豪早就被她的話淹沒了,攸君竟在怪他?那感覺再也不是凄涼,而是支离破碎,他說:“我……我是要救你,但事情發生得那么快……我那時也才是十五歲的孩子呀……”
  “不只是你,根本沒有一個人伸出援手!以前公主府里高朋滿座,多少人攀親帶故,結果一出事,就只剩兩具尸体,我還記得那下雨的夜……”
  攸君的眼眶中滿是淚:“連我額娘,堂堂的大清公主,皇上的姑姑,竟也救不了自己的丈夫、儿子。人家說虎毒不食子,他們連我阿哥都不放過,所以,我壓根不信任你、不信任額娘、不信任愛新覺羅的人,你要我怎么把終身托付給你?”
  建宁長公主踉蹌的往后退,若不是姜嬤嬤,她早跌坐在地了。
  “攸君……”征豪极力的想辯白。
  “你,沒吃過一日的苦頭,根本無法体會我遭遇過什么,但寅青懂,因為他也家破人亡過,他了解人世的滄桑与無奈,所以處處護衛我。”攸君知道這些話傷人,但卻不無法忍住不說。
  “我由北京、衡州到蘇州一路地逃,早非不沾人間煙火的格格,我遇過盜匪,成為乞丐,髒兮兮的一身,全都是寅青救我,給我找食物;可以說,沒有他,我已不知死了多少遍!而在那些天地不應的時候,你在哪里?額娘又在哪里?”
  “攸君,這不公平,你從沒給我机會,上天也沒給我机會……”征豪漲紅著臉說。
  “現在不就是嗎?”攸君掉著淚說:“你若如你說的,一切真心為我,就該放了寅青,因為他死,也就是我死!”
  “不!我不相信你一點舊情都沒有!”他沮喪地說。
  攸君看著他痛苦的神情,一些話又吞入肚里,好半晌,才輕輕地說:“征豪,何必呢?你是天之驕子,有多少名媛淑女任你挑,何必苦守著已經不存在的夢呢?況且,我嫁了你又如何?我永遠去不掉吳三桂孫女的印記,誰知哪一年上頭的皇帝又不高興了,要找個罪辦我,不就又連累到你了?
  “我回北京是為了額娘,但我怕留在這里,怕噩夢又重現,你和額娘又和我成對立的局面……能不能一次,就一次,你們別站在愛新覺羅耶邊,就站在我這邊呢?”
  倚在石柱上的建宁長公主,很困難地移動身体,腳步緩緩地下了台階。攸君果然沒有原諒她,攸君恨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儿子死去!方才的—段話,把她—生的悔恨全都狠狠地挖掘出來,可她只不過是一個軟弱無用的女人而已啊!
  在門內的兩個人,都沒察覺建宁長公主來了又去。征豪沉默著,實在是不知要說什么才好,反正攸君已經把他們的世界畫得清清楚楚,是一條難以跨過的鴻溝。
  秋風由西山颯颯吹來,窗前的串鈴子不耐寂寞地響起,引起了征豪的注意。他走過去,摸著那形狀,悶悶地問:“這是張寅青給你的吧?”
  “是的。”她點點頭說。
  “這個串鈴子又新又美又貴重,我那破舊的怎么比得上,難怪你會棄之不要。”征豪苦澀的說。
  “不!你的串鈴子跟了我許多年,我甚至拼了命也要保留它,但那畢竟是過去的東西了,經過种种滄桑,再也不是當年的情怀。”攸君說著,走到內屋,取出一個紋云盒,拿起征豪的串鈴子說:“或許你不希望我再擁有它了。”
  那伸出的手像要揪住他的心,在這個時候,不接是牽牽扯扯徒傷感,接了反而有壯士斷腕的豪邁。
  征豪二話不說的取過那斑駁可怜的串鈴子,有他遠了、舊了的少年的夢,然后,他跨出廂房的門,也走出他夢中女孩的生命。
  攸君在風中愣愣地站了許久,也為方才發泄過的怒气而昏昏沉沉,她現在只剩下張寅青了……
  以他的聰明机智,攸君相信他能逃過此劫,把她帶离這個比想像中更教人窒息的紫禁城。
  十月份,漕船有一半穿過北運河起點的通州。但這一年,船沒有繼續南下,全都聚集在黃淮,几百艘揚著帆的舟簇擁塞在河面、江面,形成一幕前所未見的奇异景觀。
  官府緊張极了,這漕工們各個血气方剛,若弄不清來龍去脈,必定會引起暴動。而要軍隊鎮壓容易,但人船毀了,明年漕船糧食運不成,才是最大的問題。
  于是,運河兩岸的客棧,每天都有會議在開,最后弄明白,原來大家是在等漕工的頭頭張寅青,而這重要的人物此刻卻被關在刑部大牢里!
  “沒有寅青,我們絕不回南方!”漕工們喊著。
  船集塞,妨礙了黃淮冬季的疏浚;起暴動,會毀了漕運;不南歸,誤了明年的運糧,這件件都是令人頭痛的事,所以,漕幫几個祖輩的人都赶上來處理。
  張寅青披抓的真正原因,只有顧端宇、潘天望和許得耀,及透露消息的林杰知道。
  “荒唐!竟為了一個女人闖下大禍,這還有出息嗎?”顧端宇憤怒地說:“這小子真要把我們一生的心血都毀了!”
  “顧祖,你別生气,寅青只是想神不知、鬼不覺的帶出攸君姑娘,沒料到事情并不順利……”林杰解釋著。
  “寅青一向思緒縝密,好坏結果都會考慮到,你干万別被他玩世不恭的態度給騙了。”許得耀也說:“他呀!早算准有漕工們替他做后盾,才敢大了膽子,有恃無恐!”
  “依寅青的脾气,一定是非常中意吳姑娘,才不顧她是滿人,也不怕犯了幫規而往虎穴里沖。”潘天望又故意加一句,想緩和气氛,“他真不愧是侯爺的愛徒,頗有乃師之風呀!”
  “我可沒像他鬧得天下大亂。”顧端宇搖搖頭說:“吳姑娘不只是滿人,還是吳三桂的嫡親孫女儿。”
  “那么,傳聞是真的了?”許得耀臉色一變地說:“玉瑤若曉得真相,絕對會受不了的。因為阿絢格格,她對滿洲人還少點反感,但……吳三桂的孫女儿,這恐怕就超過她的限度了。”
  “寅青知道嗎?”潘天望問。
  “知道,他也因此斷了娶吳姑娘的念頭。”顧端宇說:“結果這一年來,他根本是心意沒變,還撤了我們的防備,情況才會一發不可收拾。”
  “這就是寅青!他一旦有了目標,誰都阻擋不了他。”許得耀說:“吳姑娘是第一個他言明要娶的女孩,我們本就不該掉以輕心,玉瑤那時還覺得奇怪,他怎么會如此容易就妥協,原來是還有內情。”
  “看樣子,他是要我們為他起義反清了?”潘天望笑笑說。
  “天望,那孩子的脾气都是跟你學的,弄不清是認真或不認真!”顧端宇悻悻然的說:“現在吳世蟠自殺,三藩亂平,清軍開始齊集東南,根本不是起義的時机,你該懂的!”
  “可是漕船塞道,北京又不放寅青,僵局若打不開,怎么辦?”林杰問。
  “只好和總督及河督們談判了。”潘天望說。
  “這還太慢。”顧端宇沉吟著說。
  “對,十一月疏浚期轉眼就到,要談就直接和滿清皇帝談。”許得耀說。
  “滿清皇帝?怎么談法?”林杰張大眼睛問。顧端宇不語,潘天望和許得耀則同時說:“阿絢格格!”
  阿絢和當今皇帝有一段深厚的姐弟之情,十多年前她失蹤后,北京還派人四處查訪。后來,岱麟親王和芮羽福晉再到格格堂祭祖,阿絢才修家書請托帶回,一封給忠王府,一封給太皇太后,報告自己的平安。
  在大半的時候,阿絢不管政治,但她常暗自祈禱中土的永久和平。她當然不希望顧端宇反清,但又不能阻止,只有冀盼大清能富國愛民,讓漢人能心悅誠服地歸順。
  若能讓雙方達成某种程度上的共識,阿絢愿意傾自己所有的力量。

  養心殿內,皇上坐在案前,眉頭緊蹙,手里翻閱的是太皇太后給他的,來自阿絢格格的一封密函。
  每當一想及阿絢,他仿佛又回到那初初登基的少年,充滿孺慕之情。盡管他已經二十八歲,是身經百戰,強健勇猛的大男人了;而阿絢也選擇走出滿洲家族,去委身于与他為敵的顧端宇。
  但阿絢仍是阿絢,她從前對他的愛護永難磨滅,多年來,至少他已能自嘲,阿絢至少嫁的還是個角色,比那個耿繼華還教人舒坦一些。
  她的信提到了漕船和張寅青的問題。
  漕船的事,已有地方官員上報,但沒想到局面會嚴重到這种地步;而張寅青夜闖公主府一案,是當云南奸細在處理,結果全不是這么回事。
  追根究柢,不過是為了一個女人,當然,這女人也是令他一直頭疼的攸君。若他沒有處理好,在歷史傳下去,豈不是有傷他一心想建立的康熙盛世嗎?
  其實,他接到信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武力鎮壓,他大清軍隊既能除去蠻橫跋扈的三藩,區區的漕工又有何懼?
  但南怀仁及時提醒他:“漕工是平民百姓,不是造反的三藩,不能鎮壓,只能安撫,否則群眾會更离心离德,我們西方的賢明君主,都已重視這些細節了。”
  賢明君主是他的目標,他要當中國前所未有的統治者,不只是滿洲皇帝,還要漢人、蒙古人、西藏人,甚至羅剎人都視他為圣王,所以他才能靜下心來讀阿絢的信。
  阿絢信中的大意是,天下人都知道當今皇上尊重漢文化,讀漢書到咳血,只想一心為民,不分滿漢,由各地几乎消失的反清复明行動,就可證明他的努力有了結果。
  另外她又說,顧端宇心已不在權勢之爭,多年來只維護漕運,促進江南經濟繁榮。
  所以,三藩及台灣之亂,江南都未參与,此乃顧端宇及漕幫為民著想之功。
  最后她說,大家愛戴的不是哪一家、哪—姓的王朝,而是真正能愛民如子的君主。君主賢明,百姓乖順;君主昏訾,百姓自然造反。統治國家,帶的不過是人心,漕工既要張寅青,而張寅青又是無辜,何必為一人而誤全局呢?
  阿絢不愧是聰明,用辭遣字都面面俱到,表面信上說,漕工都支持他,而暗里又有話,說不放張寅青,江南有可能偏倒台灣,造成另—揚亂局。
  漕幫真有如此的力量嗎?皇上召來為他采訪民情的官員,對方坦白說:“回皇上的話,接黃河、長江的南北運河全都為他們所掌控,別說他們可以左右京城糧食的供應,若沒有打點好,所有官員的船都到不了南方。”
  “包括朕准備南巡的船他們都敢碰?”皇上仍不太相信。
  “漕幫人士各個知水性,若他們潛入河中在船身上鑿個洞,大家都無可奈何。”那位官員照直說。
  好!放了張寅青,安撫漕幫,但張寅青要攸君,征豪又該怎么辦?
  皇上正是為這件事在煩惱,征豪是他的愛將,對攸君的痴情也是眾所皆知,如果在指婚后又被強迫放棄,這不也是讓他出爾反爾,臉面挂不住嗎?
  正巧侍衛來傳話,說靖王府征豪貝勒已到。
  征豪參叩過,皇上簡短地問:“張寅青的案子辦得如何了?”
  “啟稟皇上,据臣所知,張寅青与吳三桂那邊的人馬并無關聯,他是南方的一個船隊商人。”征豪說。
  這就是皇上最欣賞征豪的一點,永遠的光明正大,不存私心。他一高興,也忘了君臣小節,把阿絢的信遞給他說:“咱們的阿絢姑姑來信,讓朕大開了眼界。”
  征豪匆匆地看過一遍,內心又感到一次錯愕。原來張寅青那從容不迫的大將之風,是出自他不凡的背景,他不是個單純的商人,而是漕幫的龍頭之一。
  征豪雖生在王府,也非完全昧于江湖上的人事,所謂天高皇帝遠,有很多地方勢力,尤其是關于基層百姓的,都是朝廷要忌諱籠絡的對象。
  難怪張寅青敢惹到公主府來!
  “你的看法如何?”皇上問。
  在攸君的那番話及阿絢的這封信后,征豪已万念懼灰,不想再爭:“依臣的意見,既無犯罪實据,就放了他吧!”
  “如果他要攸君呢?”皇上再問。
  征豪垂眼看著地,怎么也無法爽快出口。
  皇上直視他說:“征豪,你是朕一心信賴及要栽培的人,在緊要關頭,聯自然以你的福祉為考量,你若要娶攸君,就是十個張寅青和十個漕幫,朕都能應付!”
  如此的龍恩深寵,令征豪几乎落淚,但勉強得到攸君又如何?她不愛他,只有痛苦;而她痛苦,他又如何能快樂?
  征豪硬著心,昧著己意說:“攸君原是臣自幼訂下的未婚妻,但經几月相處后,她已不是當初臣所挂心之人,因此,臣已打消娶她之意。”
  皇上不知這是他的肺腑之言,故意嚇他說:“朕的指婚詔令已下,你違抗圣旨不娶攸君,是要犯下欺君大罪的!”
  “那就請皇上降罪吧!”征豪雙膝跪下說。
  皇上愣了好一會才說:“那么攸君呢?她是選擇你,還是張寅青?”
  最困難的一句話,征豪終于還是說了出來,“攸君選擇張寅青,臣愿成全他們,也可以消弭朝廷的一樁禍事。”
  “可是指婚詔令……”皇上仍在為他著想。
  “臣斗膽向皇上建言,就將臣降罪到黑龍江邊界,圣上不是正需要人去處理羅剎國之事嗎?一方面也可以顧及皇上天顏,又不讓公主府難堪,不是一舉三得嗎?”
  “黑龍江冰天雪地的,不是苦了你嗎?”皇上說。
  “男儿志在四方,何苦之有?”征豪說。
  皇上面有難色,突然苦笑著說:“沒錯,男儿是志在四方,至少你沒有為女人而選擇了出家。”
  征豪明白,皇上是憶起先皇為鄂貴妃欲剃發為僧的往事,他忙說:“皇上請放心,臣不會因情而誤了國事的。”
  “那就好!朕實在不想失去你呀!”皇上真心地說。
  皇上的优寵,寬慰了征豪放棄攸君后失落的心,也許他從前是太執迷了,天涯何處無芳草,早就是無緣的人,又何必至今都不醒悟呢?

  張寅青并非官員,本不該交予刑部,但因為他身分特殊,征豪不放心將他送到地方衙門,因此,以非常例將他關在刑部大牢,而且自己獨居一室。
  征豪來看他時,他除了有些髒,气色倒還好,還能神閒气定地拿本破書在看,嘴里很專注地念念有詞。
  “你還真能把握時間。”征豪走進大牢,諷刺地說。
  “坐牢就是最好的用功時光。”張寅青揚揚手中的書,腕上的鐵鏈發出嘎嘎聲,“你們有空應該掃掃土炕底下,不但有蜈蚣和蝎子,還有不少書。想想看,人死之前想讀的書,一定都不錯,比如這一本……”
  “我今天不是來和你討論書的!”征豪冷冷地說,他不懂攸君為何一心喜歡這個狂野無禮的人。
  “那么,你們是編好我的罪名羅?是斬立決,還是絞立決?”張寅青立刻又說:“不過,你們千万別把我判成吳三桂的奸細,我是明末忠臣之后,若名字和他連在一起,會有虧大節,本人會死不瞑目,來找你算帳的!”
  征豪瞪著他說:“既然痛恨吳三桂,又為什么要娶他的孫女?這不是居心叵測嗎?”
  “攸君是攸君,她只是她自己,和吳三桂,甚至你們愛新覺羅都沒關系。我愛她,從不受她的身分地位而影響,攸君也是如此,我們都受夠了一堆無謂的束縛!”張寅青正色說。
  “你所稱的無謂的束縛,都是永遠改變不了的事實。”征豪說。
  “那又如何?我和攸君都是用自己的心在活,沒有人能拆散我們。”張寅青說。
  “你都死到臨頭了,還敢說這种話?”征豪緊握著拳頭說。
  “我當然敢說,因為我死,也就是攸君死。”張寅青平靜而肯定的說。
  攸君也講過同樣的話,征豪徹底被打敗了,但他仍不甘心交出攸君,他苦苦等了近一輩子,竟讓張寅青奪了去,他不信張寅青的愛會比他更深!
  為了攸君,他仍必須測測這個人的誠意有多夠!
  征豪冷哼一聲,“你死不了的,第一,我們大清律法公平、公正,絕不誣賴裁贓;第二,你有整個漕幫做后盾,這點你很清楚;第三,你還有阿絢格格替你說情。”
  張寅青慢慢露出微笑,以輕松的態度說:“嘿!你看妙不妙?阿絢格格是我的師母,也是你的姑母兼舅媽,咱們的關系是夠稱兄道弟了吧?”
  “我不想和你有任何關系!”征豪面無表情地說:“我今天就會派人押你出廣渠門外,朝廷饒你不死,唯一的條件就是永遠不許再入北京城,也不許再見攸君格格,或靠近她身旁一步……”
  “我辦不到!”張寅青厲聲打斷他。
  “辦不到也得辦!”征豪惡狠狠地說,并學著皇上的口吻道:“否則下次讓我看見你,必當場格殺勿論,十個漕幫和十個阿絢格格都救不了你,我說到做到!”
  他說完,就大步走出土牢,听到張寅青的鐵鏈憤怒地響著。至少他沒有完全失敗,若張寅青的愛不夠深,不想為一個女人丟了生命,或許就真的會永不回頭。
  他至少還保有擁有攸君的最后一絲希望,不是嗎?

  沒有人能阻撓他的!張寅青在廣渠門外,解下鏈銬,也顧不得受傷的手腳,又找門路要進京城去。
  這一回,每一座城門都有戒備,特別張貼了他的畫像,肖像上還真的有寫著“格殺勿論”四個字。
  好!天上飛不去,大路走不過,京城有大大小小的河道,用水路總成吧!
  “水路也危險!別說溝深水急,就光是沿河的衛兵,你就應付不來了。”漕幫的米商說。
  嘿!這就太小看他了!連東海的滔天大浪他都不怕,又何懼于几個區區的小溝渠?
  优秀的水性确實給了他很大的助力,京師的內河雖小,但河道曲折狹隘,有時連容身之處都沒有,他只有往深處鑽。至于躲開衛兵,則需用潛水術,只要含住一根蘆草管,待在水中數個時辰都沒問題。
  終于上了岸,當他全身濕淋淋地深吸—口气時,張寅青突然有個感覺,他一生學武藝,是為了在石陂救攸君;一生浪濤里來去,是為了有朝一日潛入京師帶攸君,他的一切一切都是為了攸君,他們的命運是以奇妙的方式牽連著。
  在此星光燦爛的夜,攸君是否在等他呢?
  “如何世紀為天子,不如張家有陂君。”攸君在月空下輕念著這首張寅青為她改寫的詩句,她相信他一定會出現的!
  今天過午,征豪來到公主府,告訴她張寅青已被放走的消息。“你知道他是漕幫里重要的人物嗎?”
  “我只知道他是你顧家舅舅的愛徒。”攸君回答。
  “你該曉得漕幫与大清對立吧?”征豪再問。
  “對于吳三桂的孫女,你還能要求什么呢?”她淡淡地說。
  沒錯,他怎么繞來繞去,又繞回死胡同呢?征豪頓了頓說:“我放走張寅青的唯一條件,就是從此和你一刀兩斷!”
  “他不會答應你的。”攸君立刻說。
  “這不過是我的—個測試。”對于她的反應,征豪只有苦笑說:“如果他對你的愛只是膚淺,為了保命,自然會逃得愈快愈好;若他是真心待你,不管有多大的危險及困難,他都會為你再闖公主府。”
  “什么困難?什么危險?你們要再次捕殺他嗎?”攸君焦慮地說。
  “既要捕殺,又何必放他?”征豪靜靜地說:“如果他為你再來,我就認了,至少他對你的愛不比我少。”
  “你愿意成全我們?”她不禁欣喜地問。
  “是的,我也啟稟過皇上,抗旨不婚的罪由我來扛,絕不會影響到你。”征豪說:“你完全無罪。”
  “不!征豪,這對你不公平,抗旨的人是我!”攸君一听,心又覺得沉重,“皇上絕不能判你的罪!”
  見到攸君把憂慮也轉到他身上來,征豪有几分安慰,可見她對自己也非絕情,于是說:“你放心,懲治只是象征性的,既不坐牢也不充軍,皇上在輩分上算是我們的大兄長,對我們都很寬容的。”
  這點攸君不置可否,她只是輕触征豪的手,真心誠意地說:“對不起。”
  征豪將她的手握在掌心說:“攸君,請告訴我,如果沒有張寅青,你會不會嫁給我呢?”
  這原本就是個剪不斷、理還亂的同題,攸君直覺地抽出手來,低著頭。
  或許是她遲疑得太久,征豪站起來,輕聲說:“我知道了!”
  征豪走后,攸君的腦中呈現一片空白,想著該向他解釋一些什么時,她穿過長廊,小跑步地來到月洞門,這才發現他站在那棵大榕樹下一動也不動,似乎在回憶舊時往事。
  几個小朋友一塊儿玩耍的景象,立刻浮現在攸君的腦海,有世霖、征豪、洵豪和她,他們常常比賽爬樹,世霖為爭第一,總嚇他們、推他們;洵豪年紀小,總哭叫著大伙不等他;只有征豪,老是幫她、護她,怕她摔著、疼著。
  他一直都是向著她的,甚至分開的七年也未曾改變。
  攸君的淚水流了出來,心中默默地說:“征豪,要我如何回報你的一片深情呢?如果沒有寅青,我會是你的妻子吧!”
  這就是命運,一個如果,就是一生,只要錯過,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收君輕撫珊瑚串鈴子,看它在燭影中散出美麗的光彩,不經意地,她念著自己的心情:“莫愁還自有愁時,無憂依是不离憂……”
  “我不許你愁,也不許你憂。”有人在她耳畔輕語。
  攸君猛回頭,看見笑意盎然的張寅青,他還是她記憶里的健壯洒脫,只是他的穿著看起來好怪。
  張寅青隨著她的目光看向自己,“沒辦法,我是泅水進城的,臨時借了一套衣服來穿,急了也沒得挑。”
  攸君見過他穿土匪裝、乞丐裝、農民裝,也見過他很整齊的一身青衣長衫,做斯文書生狀,但沒見過他做丸褲子弟的裝扮,亮晃晃的絲袍加綢背心,還鑲著金扣子,英俊中帶著頹唐气質。
  “怎么?不輸給衣冠楚楚的征豪吧?”他說。
  攸君止住了笑說:“我愁悶了好多天,不知怎地,見了你就不由得開心。”
  “這是因為你愛我。”張寅青胸有成竹地說,“我來接我的格格,你准備好了嗎?”
  “早就准備好了。”攸君拿起一個包袱說。
  時過三更,星稀夜濃,張寅青已經很小心地探過路線,比較詭异的是,公主府并無防衛,只有一般守夜的家仆。難道是因為所有的城門都設了重重的關卡,他們認定他再也進不了北京城,因此才降低了戒心嗎?
  倘若如此,倒是讓他們的出奔容易許多,但以張寅青的經驗,太過順利的事,不見得是百分之百的好事。
  果然,來到石井附近時,一個人影靜靜地坐在井上,攸君一眼就認出是征豪,兩個男人面對面,殺气立刻彌漫四周。
  “你還是不怕死地來了。”征豪說。
  “因為死也阻隔不了我和攸君。”張寅青鎮定的說。
  看他們愈走愈近,攸君忙橫在中間急急地說:“好了!好了!如果你們要打斗,劍就必須先穿過我身上。”
  兩個男人停止了動作,攸君分別對他們說:“征豪,你不是說寅青若敢來,就會成全我們嗎?寅青,征豪不會殺你的,他愿意放我們走!”
  “我只听他說過‘格殺匆論’!”張寅青全身戒備地說。
  “沒錯,倘若你對攸君不好,有負于她,或讓她受到任何委屈,無論你在天涯海角,我都會‘格殺勿淪’。”征豪的語凋已明顯地平靜下來。
  張寅青總算听明白他的意思了,握著劍問:“那么,你是不阻止我帶攸君回江南了嗎?”
  “跟隨你及到江南都是攸君的選擇,我尊重她。”征豪說,“我們總要有一個人讓步吧!三國時代有個周瑜,有個諸葛亮,我只能感慨說,既生征豪,何生張寅青。”
  “偏就攸君只有一個。”張寅青似感染了他的情緒說。
  攸君正想說,天底下比她好的女孩多不可數時,有個聲音由黑暗中傳來:“沒錯,攸君只有一個,也是我唯一的孩子。”
  建宁長公主的出現,令三個人都惊慌了起來,有一种大禍臨頭之感。
  攸君怯怯地喊了一聲,“額娘,夜這么深了……”
  “你要走,難道不跟我辭個行嗎?”建宁長公主除了有些哀傷外,并沒有什么激烈的舉止,“你好狠的心呀!”
  “額娘,我……”攸君輕輕跪下,悲傷的說。
  “公主,對不起,我必須以這种方式將攸君帶走。”張寅青也跪下說:“我保證會好好待攸君的,請公主恩准。”
  “姑媽,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一切以攸君的幸福著想,她有權決定自己的去留。”征豪亦曲膝懇求,深怕會節外生枝,又惹出麻煩。
  “攸君呀!你可知道,征豪為了成全你,要抗旨不行婚禮,被皇上流放到酷寒的北大荒呀!”建宁長公主忍不住悲從中來。
  “不!不是流放,而是有重要的任務,和抗旨沒有關系。”征豪連忙解釋。
  “征豪……”攸君急急地看著他,滿眼的詢問之意。
  “攸君,你若連這些事都要挂在心上,又如何能走得瀟洒自在?你盡管向前看,所有的苦難終究是過去了!”這是征豪的肺腑之言,他突然希望這一刻快點結束,他也能毫無眷戀地走自己的路。
  張寅青溫柔的為攸君拭著淚說:“公主,你放心,這不是永遠的分离,我每年都會帶攸君回京城來看你的。”
  “張寅青,你既要娶我女儿,還左一句、右一句的公主,豈不是太沒誠意了?”建宁長公主正色說。
  張寅青一愣,攸君推推他,他才如大夢初醒般很生澀地喚道:“哦!額娘,請受小婿一拜。”
  他叩了几個頭,攸君悲喜交集,忍不住說:“額娘,你孤身在此,何不和我們去江南呢?”
  “江南不是我的家。”建宁長公主搖搖頭,“我是懦弱可恨,沒能保住丈夫及儿子,無法斷絕公主的身分,但至少我可以守在公主府,守著你阿瑪及阿哥的魂魄,直到死亡的那一日,這也算是我的懲罰及忏悔吧!攸君,你原諒額娘了嗎?”
  “額娘,我從來沒怪你,從來沒有……”攸君又哭了。
  “可怜你這么走,連個嫁妝都沒有!這是我臨時湊出的一點首飾,先帶在身上,以后我會再派人將屬于你的東西送到南方去,至少也是風風光光的。”建宁長公主牽起攸君的手,把沉甸甸的箱囊交給她。
  “額娘……”攸君早已泣不成聲。
  “趁我還沒改變心意時,快定吧!唉!這黑夜可真長,天老是不亮,我都快受不住了。”建宁長公主喃喃說著,又慢慢走回黑暗的長廊里,走進她解脫不了的悲劇中。
  “走吧!我在外面備有兩匹馬,也會派人送你們過西直門,一路可以平安的到通州。”征豪簡單地說。
  “征豪,謝謝你。”攸君柔腸百結,盡在不言中。
  “謝謝你的成全之意,張某永志難忘!”張寅青豪气的抱拳說。
  石井的后門外,真的停著兩匹馬、攸君上馬時,回頭看一眼,見征豪并沒有跟出來,一片漆黑中,只有公主府的樓台飛宇映在微微的月光下。
  七年前,她曾离開公主府,七年后,她再度告別,只是從前的她,不知為何走,也不知去何處;而現在的她,很清楚自己留下什么,也清楚自己要追尋什么。
  再見了,額娘;再見了,征豪;再見了,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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