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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期末考剛過,學生全跑光光,校園成了一座空城,樓与樓孤獨地對視,樹与樹寂寞地交談,沙沙沙
  何永洲將一份“DNA 鑒別技術”的投影片夾表放好,他博士班的美國同學華特在門口探頭說:“你還不走嗎?待會儿實驗室要全面進入維修,所有的机器都要關閉,什么事都不能做了。”
  “我馬上就走。”何永洲說。
  “你要回台灣度假嗎?”華特禮貌地問。
  “暫時不,我暑假還有兩個計划要完成。”何永洲說。
  “哦!老兄,你把自己逼得太緊了!”華特笑著說。
  “我這人是天生勞碌命,一向選擇辛苦的路。”何永洲也開玩笑地回答。
  華特离開以后,實驗室更安靜。何永洲位在整棟樓的一個小房間內,感覺更像一只藏匿的老鼠。
  老鼠……他曾經用來辱罵雁屏的詞句,這是他一輩子最后悔的事,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愿意付出所有的代价,收回那一夜所說的每一句話。
  但,一切似乎都太遲了。
  十個月前,雁屏在醫院里經緊急輸血,才救回了一條性命,醫生說她非常虛弱,謝絕會客,以后也不曾露面,除了那一封在各報章雜志轉載的情之外,沒有人再見過她。
  仿佛變魔術般,她就在緊迫盯人的媒体面前消失了!
  而何永洲在家人的嚴格監控下,更不可能親自去打听雁屏,他想見她想瘋了,但更擔心的是,程子風對女儿如此公開的“背叛”,會有什么反應?
  她的失蹤到底是好,還是坏呢?
  在這种情況下,他几乎什么都不能做,唯一還能教他感興趣的,是徹底挖掘出北門堂所有暗藏的罪狀。
  讓程子風保持“忙碌”,他就不會有時間去對付跟他唱反調的女儿。
  這期間,因展屏以生命所做的澄清,市長、法務部及調查局又重新過他加人反毒工作,學校也叫他回去上課,“政壇明星”的光環又頂在他的頭上。
  但就好像一個曾經溺水的人,再回到岸上,總有一种人世無常之感,何況其中還有雁屏,讓他看透、參透,對頭銜、權勢及前途,不再如往日那般眷戀。
  就在他南北努力的搜集程子風的罪證,准備將他逮捕起訴時,他卻因為例債風波,攜帶了兩億台幣潛逃出境,不知所綜。
  一罪暴露,百罪齊發,北門堂內部包含了暴力圍標、偷工減料、勞資糾紛、勒索賄賂、走私販毒、地下錢庄……等問題。程子風的几個女儿女婿及一千親友,不是人了獄,就是受到各方人員的監管。
  他何永洲是獲得最后的胜利了。但看者曾奉雁屏為公主的北門堂瓦解,就仿佛是他親手一磚磚拆毀地的城堡,內心老有著一种無法言喻的矛盾与悲哀。
  她在哪里呢?身上的傷好了嗎?心頭的病還在嗎?她是否有遮風避雨的地方?她的日子是否溫飽呢?
  在辦案的過程中,何永洲屢次通問雁屏的几個姐姐,但她們的回答都差不多:“雁屏從小就沒有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們和她不親也不熱,不知道她的下落。”
  那個偷拍照的程玉屏則說:“我唯一能告訴你的,就是她不在台灣了。”
  何永洲曾拜托他的好友,出自警察世家,卻在建筑及航海業闖出一番名號的岳海粟,幫他往基層深入打探,得到的消息也只是:“她還活著,除了台灣,地球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有可能落腳。”
  暖,還真幽默!何永洲苦笑地想著。他第一次發現雁屏的孤獨,連個可聯系的親友都沒有,當她走時,就如气泡般蒸發消失掉,而這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在台北的人群中,他真有滿腔的苦說不出來,有時他好想大聲喊:雁屏那封信中說和我沒有戀情,是錯的!她愛我,我也愛她,我們在禁忌中苦苦相戀!
  可他太怯弱,在知道她的身分局,便立刻將她推開,怕沾染了自己的好家世、好名譽,甚至還虛偽做作地和她談“永恒的道別”。天呼!他才是一只披著羊皮的該死的狼!
  一直到雁屏連生命都差點賠上了,他仍沒有勇气承認。所以,反毒工作告一段落,在論功行賞之際,他就告別輝煌的政治生涯,獨自負發到遙遠的紐約去念鑒定科學的博士學位。
  這個決定,名為進修,實際上是自我的流放,是一种懲罰、一种逃避,也是一种追尋。”何水洲歎一口气,收拾好東西,正要离開,電話鈴聲便響起,那一頭有人用英文說:“我可以和丹尼何說話嗎?”
  丹尼是何永洲的英文名字,他說:“我就是。”
  對方立刻改用中文,“永洲,我是小叔叔,從矽谷打來的。”
  “哦!小叔叔,有什么事嗎?”何永洲問。
  “岳海粟剛才打電話到我這儿,說有緊急事件要迅速和你聯絡。”何舜浩說:“他留了一個號碼,你現在打去,說不定還可以找到他。”
  岳海粟?莫非是雁屏的事?何永洲興奮地抄下電話。
  “永洲,”何舜浩又說,“你暑假不回台灣,總不會連西岸也不來看看吧?”
  “我恐怕走不開。”何永洲說。
  “天底下沒有走不開的事。”何舜浩頓一下文說:“你爸媽對你這次的‘進修’很不高興,我是不予置評啦!不過,我期待我們何家能出第二個部長,甚至院長喔!”
  “那我就更該‘進修’了,不是嗎?因為博士是部長及院長的必備條件。”何永洲打哈哈地說。
  “你在哈佛讀的就是‘法學博士’,不需要再修一個什么科學博士吧?”何舜浩說。
  “多多益善嘛!”何永洲笑笑回答。
  和何舜皓閒聊完,他馬上沖到停車場,找放在車內已极少使用的行動電話,就在暑熱的天气下,播號碼找岳海粟。
  鈴聲一響,岳海粟那特有的粗啞嗓音立即傳來,
  “是永洲吧?若不是,請挂掉,我正在等他!”
  “嘿!少拿你那一套獅工作風來對我!”何永洲說。
  “你說的可是非洲原野的獅王吧?!”岳海栗大笑著說。
  “當然啦!我哪敢說是動物園里那些只剩交配功能的獅王呢?”等他笑完,何永洲又接著說:“你急著找我,是不是和雁屏的事有關?”
  “怎么?什么時候我們哥儿倆的交情只有一個程雁屏可說了?”岳海粟故意嘲笑他。
  “海粟,別再賣關干了。”何永洲不耐煩地說。
  “好吧!不過,你先別高興,有消息不見得是好消息。”岳海桑正色說:“事情是由程子風開始的。”
  “程子風?他落网了嗎?”何永洲問。
  “不!是黑道的人先找到他。”岳海粟說:“他身怀巨款潛逃,本來就是各方覬覦的對象,前几天他在北加州的隱居處被綁架,勒索信寄到洛杉磯他三老婆處。他王老婆束手無策,找劉家志幫忙,劉家志找我,我就找你。”
  “警方知道了嗎?”何永洲又問。
  “我們還沒報案,他三老婆還在猶豫。”岳海栗說。
  “他們如果不讓美國或台灣警方插手,我們也愛莫能助,黑道的人,自有他們的制裁行動。”何永洲冷冷的說。
  “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岳海粟又說:綁架信上要求一百万美金的贖款,而且只能程雁屏送去。”
  “雁屏?她在美國?”何永洲惊喜地說。
  “沒錯,而且現在正飛往舊金山。”岳海粟回答。
  “那我也馬上到舊金山去!”何永洲急急地說:“記住!在我到達之前,千万別輕舉妄動,更不能讓雁屏去送那該死的贖金。”
  “你以為我打電話給你是做什么的?”岳海票反問。
  何永洲沒時間再和他鬼扯,立刻關上電話,發動汽車引擊。真糟糕,他還必須回公寓一趟,或許下次他應該在車上放個行李箱,以便能隨時旅行,就像Qo七一樣。
  唉!他一想到能再見到雁屏,又不禁心選神醉起來。她永遠有這個魔力,能讓他分不清楚東西南北。
  他心心念念的人儿,別來可無恙?
  雁屏由旅館的電梯走出來,她一身素淨的白短衫和牛仔褲,頭發變長了,扎在腦后,劉海已不在,邁出秀气的領頭,整個人少了“娃娃”的味道,卻多了一种深度的美,一雙眸子更濃更黑,像月下的猢,微波如歎息。
  何永洲看見她,情難自禁。她變瘦了,甜甜的笑容不再,純真的模樣不再,他特別注意到,她的左手腕戴著米色的表帶,右手腕則系著一條不太顯眼的銀錠,他知道那是什么,心又止不住如針刺般的絞痛。
  雁屏走過舖著地毯的大廳,先看到的是兩個身高相當,都很魁梧精壯的男人。第一個濃眉大眼,理三分頭,晒得一身古銅色,俊得有些邪。
  簡秋華介紹說:“這就是劉家志。”
  哦!是讓父親又愛又恨的義子。
  雁屏很大方地伸出手說:“久仰大名。”
  “彼此彼此!”劉家志也不禁對這听了好几年的神秘五小姐多著几眼。
  另一個人,雁屏不會形容。他長得很怪……呃,也不是怪,事實上,他的五官都很好,只是排在一起讓人有一种壓迫感,簡單一點說就是很性格,帶著看遍五湖四海的滄桑。
  他主動說:“我叫岳海粟,家志找我的理由,是因為我對這儿的華裔幫派很熟。不過別誤會,我本人不屬于黑社會的,我老爸也不准。”
  雁屏也很有禮貌地和他握手。
  “他父親是警察局的局長。”一個瀟洒斯文的男人由盆景后面現身。
  雁屏倒抽一口气,竟是何永洲,十個月不見的何永洲!
  “你……你來做什么?”她的心情一下子混亂起來。
  “我對你父親的案子最了解,不是嗎?”何永洲用极溫柔的眼光看著她說:“你好嗎?雁屏。”
  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對另外兩個人說:“我不要他加入討論,這不干他的事,也對他沒有好處。”
  雁屏的態度刺傷了何永洲的心,他說:“怎么不干我的事?今天你父親的遭遇,雖是咎由自取,但也有部分是我引發的,我當然要負責到底。”
  雁屏不理他,轉而求簡秋華,“媽,你去跟他說,一點好處都沒有,我不想再害人了。”
  何永洲原本對兩人的重逢抱有很大的期望,在飛机上就幻想著各种喜极而泣的場面,絕不是眼前雁屏的冷漠及排拒,她甚至不愿正眼看他。
  他方寸大亂的說:“雁屏,我明白你還在怪我、恨我,是我不好,不曾設身處地為你想,害你吃了那么多苦。”
  “不!我沒有怪任何人。”雁屏急急地說,還用手勢強調,“真的,這次家父出事,家母實在不該惊動任何人。我曉得劉先生是好意,但家父一定不愿你介入;還有岳先生,你有警察的背景,恐怕會讓事情更复雜;而你,何大哥,你還嫌被我們害得不夠慘嗎?為何還來趟這趟渾水?”
  一聲“何大哥”如天籟之音,撫平了何永洲的沮喪。他說:“雁屏,你不懂,事情早就在你父親攜款潛逃時就變得很复雜了,我猜他在逃亡的過程中并不好受,而且這次的勒索也非第一次了,對不對?”
  “沒錯。”回答的是簡秋華,“這几個月來,黑白兩道的人都在連他,有一回車庫還被放了炸彈,不但害我們居無定所,連我妹妹也被迫搬家,過著躲藏的生活。我還勸過子風,不要貪那些不義之財,不如早點投案算了。”
  “爸一定不愿意的。”雁屏說。
  “現在也由不得他了。”岳海粟說:“綁架者要受美國法律的制裁,而你父親有許多刑案在身,也必須引渡回台灣,所以警方的介入是必要的。”
  “不!綁架的人要求不能報警的,否則我父親會有生命危險。”雁屏說:“我不要警方知道,連你們也別插手,我就照他們所說的,一個人帶錢去就夠了。”
  “雁屏,你在拿你的命開玩笑嗎?”何永洲著急地說:“幫派份子各個心狠手辣,說不定拿了錢就殺人滅口,你絕不能單獨前往!”
  “你忘了嗎?我就出身在幫派家庭,所謂的老鼠生的孩子就是老鼠,蛇養的女儿就是蛇,我還會怕他們嗎?”雁屏冷冷地說。
  “去他的!你為什么要記得我所說的混帳話?我錯了好不好?我才是蛇,才是老鼠,不是你……”何永洲漲紅臉說:“總之…總之我不能讓你去。”
  雁屏想再狡辯,但一直沉默的劉家志突然說:“五小姐,永洲說的沒錯,義父這件事是典型的果吃黑,弄不好是好几條人命,沖動不得的。我想,你還是听听我們的計划吧!”
  岳海粟指著大廳桌子上的一張地圖,要大家坐下來說:“歹徒要求交款的地點是舊金山往東走的一片谷地,我有個朋友傅尚思恰好在那儿擁有許多牧場和果園,我請他繪制了更詳細的地形及路線圖,有助于我們解救人質,再將歹徒一网打盡。”
  劉家志繼續指著上面的一條黃線解釋,最后他說:“我只是不明了,為什么歹徒指定要五小姐去?”
  “她當然不能去!”何永洲再次強調。
  “我當然要去,不然你們的計划再好也沒有用。”雁屏倔強地說。
  “永洲,這回恐怕程小姐是對的。”岳海粟說完,又轉向雁屏,“我們會事先布置妥當,讓歹徒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异樣,而你一定要非常机警鎮靜…
  何永洲一面听他們說話,一面盯著雁屏看,她背脊挺直地坐著,臉上是平靜、是冷然,仿佛沒有任何事能撼動她。
  她變了!不只是外表,連個性也變了。
  分离的近一年來,他沒有一刻不思念她,想她在溪頭的嬌柔可愛,替他工作時的溫柔体貼,兩人分手時的委屈心碎,還有為了顧全他,不惜犧牲生命的痴情。
  然而,這些似乎都從她身上消失了,他現在看見的不再是柔弱依賴或楚楚可怜的小女孩,而是精明果決的女人,甚至有些淡漠無情。
  他有一种前塵往事幻滅的無奈感,那手腕上的兩刀真的割開了他們彼此的世界嗎?而瀕臨死亡的痛苦,真的讓她忘卻了曾有的戀戀不舍嗎?
  他現在最想做的是緊緊捆住她,對她傾訴滿腔的歉意,還有為她的自我流放;但是,隔著一張地圖,她离他卻仿佛比海洋的那端還遙遠。
  不!他愛她,為了她,他已放棄所有的自尊及原則,所以,他絕不允許她抹殺過去的一切,絕不!
  晚飯后,雁屏便和母親回到旅館的房間。
  雖然几個小時過去了,她仍無法從見到何永洲的震撼中回复,本以為這輩子無緣再聚首、本以為自己會在天涯的一角,看他成家立業及飛黃騰達,卻沒想到他又踏進她的生命圈中,這一次,她又會帶來什么災難呢?
  想著,雁屏不禁又對母親埋怨。
  “我也沒想到劉家志會找他呀!”簡秋華無奈地說。
  雁屏輕聲歎息,不愿再增加母親的煩憂。回憶十個月前,真像一場死里逃生的噩夢。她從醫院返家,國不得她那封信掀起的風暴,首先要面對的就是父親的勃然大怒。
  “你藥為何不多吞一點?刀為何不割深一些?你不徹底死個痛快,難道要等我來動手嗎?”程子風大吼著。
  她當時身体极虛,加上父親的殘暴指責,几乎到了精神無法負荷的程度,結果是母親挺身保護她,一生認命又很少頂撞丈夫的簡秋華,以她一手處理的美國匯款做威脅,不准他碰女儿一根寒毛。
  “我們完了!雁屏已遇到她前世的冤孽,所以孫師父倒了,北門党也要走投無路了!”簡秋華告訴他。
  “什么?原來這就是我去一直衰的原因?!”程子風又悲憤、又不甘地說。
  雁屏很快地被安排出國,而程子風也隨即搜刮所有的產業,在北門堂尚未傾敗之前,偷偷移出資金,大房、二房的妻女都毫不知情,這就是后來發生的倒債及倒閉的風波。
  雁屏覺得自己是一切事情的罪魁禍首,沉重的罪惡感讓她走出溫室,走出怯弱,獨自去面對外面的生活,也獨自感受著凄涼。
  因為太專注于自己的思緒,以致雁屏沒注意到有人敲門。
  簡秋華夫應門,一會儿走過來說:“何永洲要見你。”
  听到他的名字,雁屏嚇了一大跳,本想搖頭。但進一步考慮,他們是該談談的。于是說:“我去見他。”
  “你确定嗎?”簡秋華皺著眉頭問。
  “我知道該怎么做。”雁屏肯定地說。
  但當她看到門外擺著一張迷人笑臉的河永洲時。心跳不禁微微加速,盡管表面上維持冷靜,內心里仍忍不住的心醉神迷。
  他從身后拿出一束紅玫瑰花,并且說:“我記得你曾教我,只要几句甜言蜜語,几束鮮花禮物,再死皮賴險些,天底下沒有打不動的芳心。只是,不曉得這一把對你有效嗎?”
  對他前所未有的殷勤及浪漫,雁屏連僅有的一點冷靜都差點飛走。但她強迫自己戴牢面具,故意說:“你有沒有弄措?在我的記憶中,你是討厭做這些哄女孩子的事,說是女男不平等。”
  “對你,我什么都會做,只要能讓你高興就好!”何永洲毫不遲疑地說。
  這話又撼動了她的心,也為了怕房內的母親听到,她逕自走向走廊底端的小陽台。
  十樓的高度,可以看盡舊金山灣的夜景,有些地方洒著碎鑽似地燈火,有些地方則是濃黑一片,遠遠的金門大橋像吊著閃爍的弦琴,正在輕柔的海風中奏著夜曲,而半圓的月掩映在云里。像被撥動心弦的少女。
  何永洲的眼里沒有這片美景,只有她。他說:“小雁,求你不要那么冷漠好不好?這根本不像是你!”
  “我是程子風的女儿,你又能期待什么呢?”她不打算和他友善。
  “我就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怪我說的那些話。”何永洲想靠近她,卻發現玫瑰花擋在中間,他干脆將它們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上前一步說:“這些日子以來,我不停的在找你,想表達我的歉意……”
  “不!我沒有怪你,你也毋需道歉,一切都是我們程家的錯,你沒有錯……”雁屏打斷他的話,自己卻說不下去,只能將目光放在遙遠的黑暗中。
  “好!不管是誰的措,你也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做代价呀!”何永洲因她的疏离而激動,他突然抓起她的手腕,按住她的傷疤說:“告訴我!你怎么狠下心的?痛不痛?當你做這傻事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這也是在割我的心上?”
  這一触碰,讓她渾身顫抖,她拚命掙扎著說:“但這兩刀也化解了你的劫難呀!永洲,求你不要再提了,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
  “不!沒有過去!為了你,我离開台灣:為了你,我流放美國,你怎么能說事情過去了呢?”他仍不放手的說。
  雁屏惊愕极了,她停止抗議,任雙手在他的掌握中癱軟無力,“不!不要為我!永洲,你明白你是在鑄成更大的錯誤嗎?我屢次用我的命來保你的命,你為什么還執迷不悟呢?”
  “你在說什么?我不懂。”何永洲一臉執著地說。
  雁屏很想講前世情孽及今生業報那一套,還有她那結局极悲慘的夢,但她知道,何永洲不會相信的,反倒會更加強他的決心。
  所以,她只有說:“其實你懂的,我們兩個來自背景完全不同的家庭,你是何舜淵的儿子,我是程子風的女儿,這是永遠改變不了的事實,因此,我在你的生命中只是污點,只有破坏的份,對你的未來沒有好處。”
  “我已經不在乎未來,我已經看透名利了!”他說。
  “不!那不是你!你生在政治世家,天生是領袖人才,注定要榮華富貴,你逃脫不了名与利。”這次她很輕易地抽出手,用平靜的口吻說:“這也是我今天和你談的目的,我希望你不要再插手綁架案的事了。”
  “我人到了,就要管到底。”他不妥協地說。
  “你不怕記者發現,又要炒熱新聞,造成可怕的風波嗎?”她苦口婆心地說。
  “我不在乎!”他不耐煩了,直盯著她說:“我只想問,你還愛不愛我?”
  雁屏的手握著欄杆,緊得痛到筋脈骨髓她望著漆黑天幕上的一架飛机,紅光閃呀閃的,她想像它若墜入海里,海便會在一剎那吞噬了人間無數的愛恨情仇。
  她的手扭得更緊,直到指甲像要脫落了才說:“不愛,已經不愛了!”
  話隨海風吹散,每個字都打到他的臉上。他憤怒、不信、受傷害,狠狠地抓住她的肩說:“不!你騙我,你說謊!你曾為我而死,那么深的愛不可能消失的!”
  “就是因為死亡,才讓我大徹大悟的。何永洲,別讓我們再自相殘殺了,醒醒吧!求求你,醒醒吧——”雁屏猛地住了嘴,這情景好熟悉呀!仿佛在很久以前的某個時候,她也管如此求過他,然后慘劇就發生了……
  她再也受不了了,用力推開他,轉身就奔回自己的房間。
  何永洲還留在原地,咀嚼著那句“自相殘殺”所帶來的苦澀。或許他不該問“愛或不愛”的問題,因為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比一個“愛”字复雜許多,就像在一張涂滿顏色的紙上,想找出原有的洁白一樣困難。
  他們雖能擦呀洗的,但洁白的愛仍隱匿難尋。
  所以,哄讓沒有用、理性沒有用、相敬如賓沒有用、成熟獨立沒有用……他所受的教育,所建立出的原則方法,一切愛情的定義及公式,對雁屏都沒有用。
  因此,這束美麗的玫瑰花也是白買了……
  他靠著欄杆,望著灣區神秘如夢的夜景,他仍沒有欣賞的心情,只是站在那儿,將細柔的玫瑰花瓣一片片扯下,交給山海之間回蕩的風。
  很快的,玫瑰飄零,在黑暗之中,完全失去它們的艷紅及明麗。
  雁屏是由岳海栗陪同,由舊金山一路往東部開。她一早便沒看到何永洲,也不想問,只任由心情獨自去沉重。
  她愈和岳海粟相處,愈覺得他這人怪。有時候,他看起來像陽光,幽默風趣,可以逗得周圍的人開心大笑,有時候,又沉郁得如同黑夜,一言不發,使人不知該如何反應。當然,人都會有這兩种情緒,但岳海粟又變化得太快、太极端,像碧澄澄的晴天突然狂風驟雨,給人一种不太舒服的詭譎感。或許,何永洲喊他獅王是有道理的。
  他們在一處果園分手,雁屏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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