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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台灣的春天,大概會教人有些迷糊吧!
  莫浩回東京一個禮拜,除了看父母家人外,大部份的時間都待在洛伊的工作室內。
  他先把“月光下的玫瑰仙子”譜成一首歌曲,在鋼琴前試了几次,卻無法抓到那自然如澄淨清水的韻味。
  “好了,別改了,再改下去,連歌詞都寫不進去了。”長夫猛拜托地說。
  “可是……”英浩遲疑著。
  “改來改去也沒有意義,反正ROY寫的歌,大家搶著唱,而且唱出來一定會紅,誰去管你音符到底有多清呢?”長夫很實際地說。
  因為心里有個靈均,所以莫浩仍熬了兩個通宵,才勉強將對她的感覺陳述在音樂中。
  至于“綠色小精靈”的企畫案,則复雜多了。它代表的是一系列的服裝、家具、器血、禮品……但那是長夫的負責范圍,他手下還有一群設計師,英浩只要求一個很像靈均的女孩子。
  “完全沒有塵囂味、葷食味,她必須吃素,有花草香,一身純淨,像陽光。像溪水,笑起來如細雨中的銀鈴。”英浩解釋著,還畫了靈均的素描。
  長夫愈听,眉毛愈皺,他看了半晌那張鉛筆畫,說:“這种女孩子要到哪里找呢?要吃素、要自然、要……嘿!你干脆把她本人找來不更好嗎?”
  英浩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不予考慮”。別說靈均不會答應,就連英浩自己,也不愿意她曝光。
  說不出那是什么心態,似乎害怕“失去”她,問題是,她根本不屈于他,不是嗎?
  拉長了距离,英浩更覺得靈均的与眾不同,而原本要去質問她和德威的事,卻淪為自己為她打工做粗活,這莫名其妙的轉變似乎也不那么奇怪了。
  她本身有一种力量,如地心引力一般,牢牢吸住他,這是從未在任何在任何人事上經驗過的,他一生孤傲不合群,玩世不恭,不屑龐大的家業,身邊女孩子來來去去,聚散如云,從不曾在他的心版上留有一絲印象或份量,為什么靈均會如此特別?
  他甚至開始思念她了,想吻她的滋味,介意她是否還在怒气?又怕她和德威之間真有什么。
  英浩就在這种新的情緒中飛回台灣。他到飯店放好行李,就匆匆地赶到靈均的學校,今天是周六,他怕她會回桃園,他就得后天才能見到她了。
  園藝系館前人來人往,英浩立在几個站崗的男生中間,他那明星式的外表,自然引得人頻頻注目。
  靈均走出大樓時,全副心神都在手中擇的嘉德麗亞蘭上,并沒有跟隨大家的視線,反而是旁邊几個女同學嘰喳地說:“看呀!好酷的男生!簡直帥呆了!”
  她正在研究黃綠色葉子上的斑點,聞言一抬頭,差點揮破她心愛的花盆。
  她們所說的竟是浩!整整七天沒消沒息,害她以為他要做徹底的失蹤,結果他又冒出來了!
  他看到她了,只瞄一眼,并沒有走過來。咦?難道他不是來找她的。他……他不會去幫別的女生种花了吧?這個念頭一轉,靈均的心里仿佛一下子醬油、醋全亂倒在一起,暗罵田浩太沒有忠誠度了!
  好!他踐,她也可以不理人!
  她捧著花,頭揚得高高的,活像白金漢宮前的方帽衛兵,目不斜視地從他面前走過。沒想到正用地左顧右盼的他,竟跟了上來,不但嚇到她,也讓一直在講話的女同學們張大了嘴。
  “他找你嗎?”有人問。
  “你找我嗎?”靈均面對他問。
  英浩不懂她為什么如此問,困惑之下,他只喊一聲:“靈均··”
  “他是來找你的。”說的人帶著一半肯定、一半好奇。
  大家的眼光全聚集在靈均身上,她臉紅了,忙說:“他……他是來討債的。”
  在情況尚未失去控制下,靈均拉他往人少的方向走。又捧花、又拿書,一時間手忙腳亂,他很自然地接過她那一盆寶貝蘭花。
  “你這几天到哪里去了?”她忍不住先開口抱怨,“也沒住址、電話,有工作也找不到你,我還真怕你出事情了呢!”“我以為你生气,不想再見到我了呀!”他臉上泛起笑容,一掃方才的冷漠,又說:“而且我好像被炒了那個叫……什么魚的,表示你不要我了,不是嗎?”靈均想到那個翻扰她好几日的吻,再加上他此刻的表情語气,心中更不自在,急急辯答說:“我……至少我還欠你工錢嘛!”
  她說著,就由皮包拿出一疊新台幣遞給他。
  英浩看著那不夠他買一雙鞋的錢,內心有些愧疚,訕訕地說:“你留著好了,事實上我不需要錢。”
  “不需要?”她打斷他說,“你找到工作了嗎?”
  “靈均,我早就有工作了,而且是賺很多很多錢的那一种,我并不窮,真的。”他試著說出部分真相。
  “哦?”她一臉狐疑地說:“哪一种工作可以讓你每天無所事事,又財源滾滾呢?”
  “我做設計和音樂創作。”他說。
  這算是才華,但能當成吃飽飯的職業嗎,
  靈均有几分憂心地說:“田浩,你沒有被騙或從事什么不正當的工作吧?”
  “你又來了!”他一副受傷害的樣子,“你為什么老是不相信我呢?”
  “你是我見過最奇怪的人,我該相信你嗎?”她說。
  這或許是靈均的無心之語,但卻說到英浩的痛處,而且她用“奇怪”兩個字來形容他,也讓他很不是滋味。
  他不想再欺騙她了,但要如何說出他真正的身份,又能和她繼續做朋友呢?
  他清清喉嚨,試著開始說:“靈均,其實我……呢....”
  他正說著時,她的手表突然響起來。
  “呀!被你一鬧,我差點忘了一個重要的約會了!”她叫著。
  “約會?什么約會?”英浩一听這兩個字,想都不想地使質問她,活像一個吃醋的男朋友。
  “我要去看一座農場,或許將來它就歸我管呢!”她快步往校門口走,說:“哇!真來不及了!俞叔叔的車子不能停,我會害他吃罰單的!”
  俞叔叔?莫浩猛煞住腳,又追上去問:“你說的是不是俞慶的前德威?”
  “你怎么知道他的?”輪到靈均停下來,怀疑地問。
  “我……呢,有一次我看見你搭他的車,白色的賓士,我……因為在俞慶打過工,所以認得。”他胡謅的技術并不佳,所以說得顛三倒四。
  “真的?那么巧?”她雖然覺得事情很怪,但時間太赶,無法細思,只說:“我真的非走不可了。”
  “靈均,我怎么找你?”他連忙問。
  “明天一早我會到花圃,看你要不要來啦!”她揮揮手就跑遠了。
  英浩一路跟隨,直到看見那輛白色的車。
  果真是德威!
  這輩子向來只有他甩掉女人,還沒有被女人甩的紀錄,想他千里迢迢、興致匆匆地來找靈均,不到五分鐘,她就跟一個老他二十歲的男人跑了,這教人情何以堪呢?
  都是那座該死的農場!
  相處几周下來,他知道擁有一座花園農場是靈均最大的希望,但她總不會因此而“出賣”自己吧?
  他沮喪地看著賓士車呼嘯而去,德威真的會不擇手段去誘拐一個小女孩嗎?
  他絕不能讓事情往無法收拾的方向發展下去!花園農場,德威能買,他也能、要十座、一百座,他眼睛眨都不會眨一下,而且他年輕力壯,可以幫她開荒辟地,這是中年的德威做不到的。
  英浩咬著牙,手用力一捏,才發現那盆標著“嘉德利亞蘭”的花盆還在他手中。瞧她,興奮得連她最愛的盆栽都忘了拿,真是不像話。
  看起來,他要使出渾身解數,來和德威“捆捆”彼此的男性魁力
  車子已經駛入大路,要回頭也不太容易了。真是的,一看到田浩,人便處在興奮的狀態下,神魂顛倒,什么事都忘到九霄云外去。
  奇怪的是,靈均并沒有特別懊惱,他有她的花,就表示還有一絲聯系,他非來找她不可。
  想想過去一個星期,他緲無蹤跡,又不知從何尋起,就教她有說不出的沮喪,好怕他真的不再出現;暗暗罵自己莽撞,不該說他是同性戀,傷他男性自尊;也不該介意那個吻,她都二十歲了,被吻一下有什么關系?何況是一個好看又不惹人討厭的男生,不是嗎?
  今天再和他重逢,內心的五味雜陳,有慌亂。有快樂,更讓她覺得,那個吻可列入美好的回憶中,甚至可以“裱背”起來,當作她生命中正式的“初吻”
  呵!不只是吻,還有他擁著她、撫摸她的雙手……想到此,她的臉上泛出紅暈,唇邊帶著一抹不自覺的微笑。
  靈均來到車旁,看見前座的以緣,十分意外。
  “阿姨,你怎么也來了?”她惊喜地問。
  “你俞叔叔問我要不要參觀農場,我就來了。”以緣微笑著回答。
  靈均不疑有他,很愉快地坐上車子。
  德威好心情地和她打個招呼,就在校園前繞個反方向的大圈。靈均又看到了田浩,他正隱在一棵樹后,手里還拿著一盆花……
  慢著!那不是她的嘉德利亞蘭嗎?她要帶回去做葉片与光照實驗的,竟忘在他的手上。
  “那個男孩子是誰?”前座的以緣突然問。
  “哪個男孩子?”靈均覓覺的反問。
  “那個高高帥帥,手上拿盆花,陪你走出校園的男孩子呀!他是不是你的同學?”以緣進一步問。
  靈均臉更紅了,一時心虛,竟說不出話來。
  好在德威适時插嘴,用高度關心的語調問:“什么男孩子呢?我怎么沒有看見?”
  “我也只看了一眼,似乎還不錯的樣子。”以綠說。
  “既是男朋友,就帶回家來看看,順便讓我考一考,如果合格了,才能追我的女……呢靈均。”德威差點說溜了嘴。
  “哎呀!他才不是我的同學,更不是我的男朋友,看你們說到哪里去了!”靈均著急地澄清。“他……他只是花圃的工人……唉!也不是啦!他是個藝術家,偶爾來幫我的忙而已。”
  她邊說邊改,深怕替田浩留下不好的印象,或讓人家看不起他。這种包庇的心態,她自己不懂,但一旁的以緣和德威卻看出一些端倪。
  “藝術家?又是工人?听起來不是太可靠。”德威憂心地說:“如果加上高、帥兩個字,絕對是花心大蘿卜、危險份子,你最好遠离他,不要被騙了。”
  “我才沒有那么好騙呢!從小只有我欺負男生的份,從沒有男生敢欺負我。”靈均強調說。
  德威由后視鏡看自己的女儿,花樣的年華,可愛無憂的臉龐,也是最容易受傷害的。他忍不住問:“你以前交過男朋友嗎?”
  “沒有!”靈均立刻說。
  “從十一歲開始,就有男生寫情書給她。上了高中更不得了,男生還站崗站到家門口。靈均一直很單純,除了念書种花,很少去理他們。”以緣接著說。
  “我要理他們也沒有辦法呀!”靈均補充說明,“我外婆好凶喔!她會拿鍋鏟和掃把在門口赶人,而且有本事查出對方的學校和家里的住址,再鬧得人家雞飛狗圈。”
  “你外婆的脾气和整人手腕,我領教過,也身受其害。”德威看了以線一眼,再對靈均說:“誰教你長得和你母親一樣美麗呢?”
  “你追過我母親嗎?”靈均身体前傾,好奇地問。
  “他沒有。”以緣赶忙替他回答。
  “我就說嘛!如果有的話,我母親怎么可能抵擋你的魅力呢!”靈均自顧地說:“想想看,如果你是我的父親,那該有多好!我一定天天帶你出去亮相,讓別人羡慕我有這么年輕英俊的爸爸……”
  德威笑了出來,以綠卻打斷她的話說:“不要胡說八道,俞叔叔是有妻室、有孩子的人,小心禍從口出。”
  “沒有關系,我正巴不得有靈均這樣一個女儿呢!”德威全心全意地說。
  “就是嘛!”靈均往椅座一靠,很滿足地說:“真舒服!我覺得我們好像一家三口出游哩!”
  這無心之語,卻在其他兩個人心里激起許多感慨。
  德威有的是更大的夢想和心愿,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公開以緣和靈均,讓她們回到前家,可以毫無顧忌地參加各种家庭活動,真的以一家三口的名義環游全世界。
  但要怎么做,才不傷害無辜的雪子和凱中、凱雯呢?雖然夫妻有名無實已久,然而義理不可違,親情斷不了,要攤牌也是很困難的事。
  可是總不能教以緣母女一直委曲求全下去吧?!
  過去五個月,有几次情緒激動,若非以緣阻止,或許他早已說出事實的真相了。
  以緣則處在道德良知的掙扎之中,畢竟“意芋”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再當一次俞太太,總因著另一個不知情的女人而無法坦然。
  但德威那累積多年的熱情,卻一步也不肯退讓。他一星期中,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待在她的住處,隨她吃素,和她談天,夜里与她同床共枕,嚴然過著甜蜜夫妻的生活。
  她不想架筑雪子的痛苦,可是德威是那么令人難以拒絕。二十年前,她在他的愛中沉溺;二十年后,依然如此。
  除了生意及教書上的需要,除了靈均回桃園要回避外,他几乎寸步不离開她,像從前一樣纏粘。
  這些歡愉,仿佛偷來的一般,讓以緣有一种隨時會消逝的恐慌。她想起母親的話,她和德威命里互克,不見則平安,相逢則大難生……她一直不憧,上天若如此注定,為何又要讓他們無法克制地相愛呢?
  庄嚴万法,禁不住他的一個眼神;佛手拈花,抵不過他的一個触摸;木魚梵唱,承不了他的一聲輕喚。
  六戒、六正行、六根、六塵、六道輪回、六波羅蜜、六大煩惱……總是看不破、喚不醒,于是她說:“我們會下地獄的。”“當然,我是一定下去。”德威還帶著笑容說:“你是菩薩,不屬于地獄。但為了救我,你也會來,就像目蓮救他母親一樣。”
  他總有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好吧!飛蛾來世,命定是要扑火,顧不了是否吾心似秋月,是否碧潭清皎洁,眼中就只有那紅光烈焰。
  只是他們的“毀”,會連累多少人呢?她最放心不下的靈均,又會有什么遭遇呢?
  “一家三口”的字根,听起來反倒像是一個教人心底寒顫的詛咒了。
  她那愈擰愈深的秀眉,引起德威的關切,他輕聲問:“還在擔心那個男孩子嗎?”
  以緣尚未開口,后座的靈均就靠上來,自以為是地說:“阿姨是在煩惱,外婆不在了,誰來赶狼呢?以前不僅是追我的那些男生,連想娶阿姨的男士們,也都由外婆—一把關拒絕,才免去許多麻煩的。由這些想來,她更怀念外婆,心里就難過啦…”
  一個猛烈的緊急煞車,把說得正起勁的靈均甩到一邊去,在此起彼落的喇叭聲中,德威的車歪斜地停在路旁。
  “怎么了?”以緣惊魂未甫地說。
  “曾有男人要娶你嗎?有多少個?”他表情緊張的說。
  靈均坐正身子,頭昏昏的,再听到這樣一個問題,有极荒謬的感覺,但她絕想不到德威和以緣之間的關系,所以很直覺地由另一個角度為阿姨辯護說:“俞叔叔,你這么說很過份喔!你以為我阿姨是嫁不出去的老處女嗎?告訴你,追她的人可多了,有人還自愿收養我,送我好多禮物,是阿姨自己不想嫁的。我知道你不相信,但也犯不著夸張到制造車禍吧?”
  “靈均,不要再多嘴了!”以緣警告說。
  “我沒有不相信。”德威的眼中仍是詢問,“那些‘男士’之中,都沒有一個意義重大的嗎?”
  “那些全是煤婆說的,我連張三李四都弄不清楚,還講什么意義呢?”以緣溫柔地看著他說,“快開車吧!”
  德威安心了,放掉煞車板,又慢慢回到車流之中。
  “俞叔叔……”靈均想再說話。
  “好了!”以緣阻止她說:“你為什么每次一見俞叔叔,就老要瘋瘋癲癲的呢?讓他專心看路吧!”
  “沒關系,我喜歡听靈均說話,什么都好。”德威由后視鏡對靈均一笑說。
  靈均有些得意,但卻不敢造次,阿姨雖然脾气好,但連續五分鐘不帶笑容,就表示很嚴重了。
  她也不明白,為什么在德威面則心情就特別輕松,仿佛可以撒嬌放縱、為所欲為,而另外一個能夠讓她隨意“放肆”的男生就只有田浩啦!
  想起田浩,她那神秘的微笑又回到臉上。今天能和她最愛的阿姨及最尊敬的叔叔去看農場,明天又能在花圃看到田浩,她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快樂的女孩?
  德成新買的農場在桃園附近的山坡地,原是養牛住裝,所以四處是綠油油的牧草,空气中充滿了牛糞的味道。
  “台灣山多路陡,所以好的農地并不多,几乎到達了飽和狀態。”德威說:“如果你們不喜歡,我還可以到澳洲或美加一帶找,那儿的地就大得几天几夜都走不完了。”
  “你有沒有搞錯?”靈均瞪大眼睛說:“這是你將來要退休養老的地方,你喜歡就好,何必問我們呢?”
  “我是先找中意的管理人,再決定牧場的最后地點。我把全部的選擇權交給你,你若覺得這里不好,我還可以賣掉。”德威微笑地說。
  “你就那么相信我呀?!你別忘了我還有兩年才大學畢業呢!”靈均有些不安地說。
  “所以你還有兩年的時間四處看看。”他毫不猶疑地說:“告訴我,你若擁有這里,要做什么計畫呢?”
  “我要种很多花,有露天花園,有室內暖房,還要引進世界各國名种。”靈均亮著眸子說:“我要把它整建成休閒農場,有花圃、有果園,還有一部份牧場,叮以讓人參觀,也可以讓小朋友教學旅行和夏合營,總之,我要讓大家都能享受田園之樂。”
  “靈均,這牧場可是俞叔叔要歸隱山林用的,你找那么多人來做什么?”以線提醒她說。
  “我無所謂,只要你記得划塊地,幫我蓋一座小木屋就好了。”德威說。
  “你太縱容她了。”以綠輕輕搖頭說。
  “有什么關系?靈均難得被人縱容,她應得的。”他回答說。
  “在她面前,你快要變成‘沒關系’和‘無所謂’先生了。”以緣又說:“至少也要講點原則吧卜”
  靈均看他們兩人一來一往旁若無人的對答,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覺。可是不多久,她就被農場的工作吸引住了,一下子割牧草晒干草,一下子喂牛幫牛洗澡,一下又學著叫几十只牛的名字。
  德威坐在牛舍外的樹下,笑著對以緣說:“我們兩個都是安靜的人,怎么會生下靈均那么好動又好辯的女儿呢?”
  “也許像我母親吧!她也喜歡种菜种花。”以綠說。
  “不!她像佳清和佳洛,永遠有用不完的精力和想不完的點子,標准的俞家人。”他下結論說。
  “不管是方家或俞家,我只希望她幸福快樂,不要受到上一代悲劇的影響。”她歎口气說。
  “無論你要或不要,都已經影響到了,這也是我一直寵她的原因。”他望著天邊的夕陽說。
  “天快要黑了。”她若有所思地說:“但愿我能像她幼時,緊擁著她,不受任何邪魔的傷害。”
  靈均正穿著塑膠衣褲,在工人的指導下,用水龍頭替牛沖澡。由牛舍望出去,恰見德威和以緣的身影。
  他們在談什么呢?如此專心忘我。
  洗完最后一只牛,再抬頭,他們已向草原走去,兩條長影靠得极近,仿如親密的夫妻。
  夫妻?靈均再仔細想想,對呀!德威和以線多么相配呀!論外貌、年齡和气質,都是一對璧人。
  只可惜德威已有家室。靈均突然替阿姨感到惋惜,她為什么沒有在二十年前就套住這么一位出色的丈夫呢?
  難道當年阿姨就一心想出家,心如古井水了嗎?
  唉!如今想這些都沒有意義了。靈均脫下塑膠衣,想追上德威他們,一起去看夕場,但草原上早已無他們的蹤影。
  靈均放棄尋找,逕自躺在草地上,聞著泥土的芳香。她翻過身,眺望那連到這方的綿綿青綠,不由得想到田浩。哈!這么廣大的地,足夠交給他做不完的工作了。
  她在腦中列出一項又一項的事情,再想像分派給他時他的表情,他一定會板著臉孔,心不甘情不愿地說:“我是藝術家,賺很多很多錢的那一种!”
  唉!他真可愛,從沒見過那么愛裝酷、裝闊,又死要面子,自尊心特強的男歡子。
  他真以為他是眾星之中的月,人群之中的龍,某人家的皇太子、皇太孫的P字輩人物嗎?
  靈均再一次仰臥望天,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星期天早晨的花圃特別安靜,靈均赶到的時候,英浩已在蘭花暖房幫著王老師換盆土,木桌上散著楓樹皮、蛇木屑、水苔、杉樹皮、輕石、羊齒植物等种植材和。
  “你來的正好,雙月花坊今天有展覽,月柔和明雪要我去幫忙,這盆拖鞋蘭就交給你了。”王老師說。
  “它的花都開完了嗎?”靈均問。
  “開完了,所以才換盆。”王老師脫下工作手套及衣服說:“對了!那几盆迷你東亞蘭有些鱗虫,但不多,你用一條毛巾浸些肥皂水去擦一下就夠了。”
  靈均一一應允,等王老師一走,她才正眼看英浩,他正專心填土,還是一副很踐的樣子。
  她強忍住見到他的喜悅,用不太溫柔的口气說:“喂!我的嘉德麗亞蘭呢?”
  “在角落里。”莫浩說。
  她放眼望去,竟是在最陰暗的地方,她忙气急地說:“天呀!它需要陽光,大量的陽光!”
  “是嗎?它的葉子都呈黃綠色,我還以為它曝晒過度呢!”他不解地說。
  “如果它呈正常的綠色就糟了,表示光照不足,花就開不出來了。”她說。
  “哦!”英浩本能的聳聳肩。
  靈均把嘉德麗亞蘭放到南面窗口,又回到工作台,接過英浩手中的拖鞋蘭說:“它最喜歡水苔,所以多放一些。”
  “王老師早上教了我一課,我知道養蘭很難,卻不曉得每种蘭花,甚至同种不同盆的,都有各自的無性和培育方法。”英浩試著打開話題。
  “其實只要用心,并不困難。我就記得一個原則:蘭花喜好晴天,卻忌日晒,喜好陰天,卻忌潮濕。”她說。
  這不就像他在對靈均嗎?步步都要拿捏得准。
  靈均填好水苔,輕輕搖動花盆,又敲著桌邊,讓拖鞋蘭放資均勻。她那專注的模樣,映在紫暈粉淡中,顯得分外美麗。他一時看呆了,她一轉頭,恰見他的痴態,也一下子与他忘神凝視。
  足足五秒,她才察覺失態,紅著臉說:“呢,好了。”
  “好了?”他的眼光仍沒有离開她。
  “你去把水苔澆濕,拖鞋蘭沒有偽球莖,所以需要大量的水份。”她說完就忙自己的,不再理他。
  英浩隨著她的指令,小心澆水。半晌安靜后,他終于問:“你的農場看得怎么樣?”
  “很好呀!”靈均說:“反正我看到一大片地,可以种花、种樹、种草,心情就特別高興。我可能會辭掉花圃的工作,周末去那里打雜學習,順便也學一些畜牧的事,畢了業正好接管。”
  他愈听愈不是滋味,語調怪异地說:“這農場是俞德威送你的嗎?”
  “才不是呢!我只是幫忙管理而已。”她連忙說。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把一個偌大的農場,交給大學尚未畢業的年輕女孩,任何人听了,都會有很不好的聯想。”他表情十分嚴肅。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她警戒地問。
  “我…呢……”這种事他很不善于解釋,只有勉強說:“我不管俞德威的用心是什么?我只認為你不應該接受這個農場職位,甚至不該和他走得太近。”
  “俞德威會有什么用心?他是我母親的朋友,他只不過想幫助我而已!”她急急辯著。
  英浩不知道還有這一層關系,這或許可以說明德威的慷慨舉動,但他對靈均已有一种特殊的保護欲望,不愿她卷入別人的家庭糾紛中,所以說:“無論他和你母親交情好到什么程度,這樣一個禮物,不是太不尋常了嗎?他是一個已婚的中年男人,而你還這么年輕,別人會以為你們有不正常的關系。”
  她總算明白他的暗示了,仿佛被人狼狽打了一拳,她整個人陷入极端的憤怒中,大吼著:“是誰說的?是誰有這么肮髒的心思?你也這么想嗎?我和前德威之間是清清白白的,你竟講這种話!你走開,我不要再見到你了!我不要再听到這些惡心的話了!”靈均邊說邊要將他推出暖房。
  他有了上一回的經驗,這次比較能處變不惊,用非常冷靜的聲音說:“靈均,拜托你不要那么激動。這些話不是我說的,我從來不認為你是那种愛慕虛榮的女孩,但外頭人言可畏,前德威又是一個有財勢地位的男人,謠言一傳起來就很可怕。我叫你遠离他,不要和他有瓜葛,都是為你好,你明白嗎?”
  “我為什么要听你的?我行得正、坐得端,才不怕什么謠言;”她用力地甩掉他的手說。
  見她气消了一些,英浩更進一步說:“我知道你很想要一個農場,所以很難把事情看得透徹。我……呢,你若那么需要,我也可以給你,我說是農場,比俞德威的還大、還好。”
  她一時惊愕,頭腦一下子轉不過來,好一會儿才說:“你在開玩笑嗎?你連自己都養不活了,還能買什么農場呢?”
  現在正是說實話的時候,英浩很謹慎地開口:“靈均,我說我的工作賺很多很多錢,是真的,你听過‘洛伊’這個品牌嗎?”
  她搖搖頭。
  哦!他早該想到,靈均的世界只有花草,從不去追隨流行,這么一來,解釋就更困難了。
  “你听過鐮田英法嗎?”他又問。
  她側過頭想一想,仍然搖頭。
  這對英浩的自尊是個不小心的打擊,他一向被洛伊迷寵坏了,一直以為他在遠東地區是家喻戶曉的,尤其是二十五歲以下的女孩,必會把他當偶像崇拜。結果他碰到了靈均,他最希望能展現自身男性扭力的女孩,她卻不把他放在眼里。
  “那你至少听過日本的鐮田制藥或鐮田實業吧?”他做最后的努力說。
  鐮田制藥?靈均有一些印象了,有一陣子阿姨生病,就是吃這家公司的藥,但她不懂他為什么要提,點頭說:“當然听過,它們很有名。”
  英浩終于能露出一個微笑了,他說:“那是我們家開的,我是鐮田實業的第三代,套句你們的說法,就是身家億万的叫‘小開’。”
  如果他能期待一聲惊呼,那就是奢望了。
  靈均只瞪著他,表情沒一點改變說:“你又在編什么故事了?你明明是田浩,怎么又叫鐮田英浩?而且你中文說得那么好,怎么又變成日本人了?”
  “我是中目混血儿,我媽來自台南,真的…”
  莫浩從小到大都是特權階級,很少需要驗明正身,所以還真難說明自己。他干脆由牛仔褲口袋翻出皮夾,把信用卡、電話卡、美國駕照、日本駕照,、旅行支票……所有中英日附有他名字和照片的證件,—一攤在工作台上,讓她看個仔細。
  他們兩個認真的模樣,活像國際刑警辦案,但靈均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她碰也不碰那些東西,只瞄一眼說:“好,你叫鐮田英浩,但為什么騙我叫田浩?而且還來裝窮打工,到底有何居心呢?”
  他是有居心,但按照目前的情況,他若全盤說出他和德威的關系,一定是雪上加霜,成為她的拒絕往來戶。他還想繼續和她做朋友,而且他也怕她對德威產生感情,由各方面來看,善意的隱瞞是必須的,等到她真正了解他,他再說明真相,她必能体會他的用心良苦。
  于是他說:“我沒有什么居心。那天我是路過雙月花圃,想來找一些創作靈感,結果被你當工人使喚,我覺得很有趣,就留了下來。
  “這一點都不有趣。”她依然板著臉孔。
  “最主要的是,我被你迷住了,你是我見過最特殊的女孩子,我還真的為你寫了一首歌,做了一個企畫案,我上星期就是回日本處理這兩件事的。靈均,你已經變成我的靈感泉源了。”他說得很誠摯,因為都是實話。
  甜言蜜語永遠是最好听的,一個“迷住”、一個“特殊”,就讓靈均的態度軟化下來,但她還是沒好臉色地說:“你可以找靈感,可是為什么要用假名字騙人?”
  “或許你沒听過,但鐮田英浩的名气實在太大了,我這次到台灣是私人旅行,連台北的洛伊分部都沒通知,我怕泄露消息會帶來麻煩,所以就用假名了。真對不起,你能原諒我嗎?”他特意露出迷人的笑容說。
  靈均能說什么呢?這么可愛有才華的男生“掉”到她的花圃來,又對她說盡好話,再腴下去就沒意思了。
  她看他一眼說:“我才不管你是田浩或鐮田英浩,在我眼里,你沒有我的一朵花重要。”
  這話雖然有些傷人,但英浩仍忍不住笑出來說:“我領教過了,在你面前,我就只配當工人。靈均,就是你的這點率真和熱情吸引了我,我很不愿意你受到任何流言的打擊。你看,我有的是錢,我也可以給你農場,不論十座、二十座都沒問題,地點隨你挑。現在你大可不必為了夢想,去接受俞德威的好意,再招惹一堆非議了吧?!”
  今年她是撞了什么邪了?昨天有俞慶總裁買農場讓她管,今天又有鐮田小開主動要送農場給她,飛來的橫財,是禍不是福,他們把她當成什么樣的女孩子了?
  靈均第一次客觀地看待這件事,英浩說的沒錯,德威對她是太“厚愛”了,但她涉世未深,阿姨又沒反對,所以沒顧慮到會有閒言閒語,然而英法給她“厚禮”又對了嗎?
  “我還是不懂,俞德威送我農場還有理由,因為他是我母親的好朋友,但你呢?你才認識我不到一個月,不是更莫名其妙、更教人疑心了嗎?”她連珠炮地似問。
  “總比俞德威送好吧?至少我沒家室,我的年齡和你相當,我愛送份農場、鑽石、汽車、房子,沒有人可以干涉我。”他率直地說。
  “你為什么要送我那些東西?”她毫不客气地問。
  英浩愣住了,他遇到靈均后的所有表現,都与他自幼所承受的家教背道而馳。他們鐮田家族,家大業大,也有一般日本人的位省和保守,最常告誡的是錢財絕不露白。
  他們投資小心、捐款小心、婚娶小心,絕不讓自己當冤大頭,如今他竟然在”個初識的女孩子前面,唯恐天下不知般—一亮出自己的財富,還費心懇求她接受他的贈予,這不是瘋狂了嗎?
  更可怕的是,他一看到她那美麗開朗的笑容,即使奉上他全部的家當,他大概也會毫無怨言吧!
  她到底有什么魔力,讓他連高做的脾气都沒有了?在這個節骨眼,他只有說出內心的話:“因為我喜歡你,我要你當我的女朋友,我不希望你的夢想是由別的男人來完成。”
  這是靈均此生听過最震撼的一段話,她承認,她也喜歡英浩,但這未免太快太奇了吧?像閃電一樣,一道強光后,就眩得人七葷八素,分不清天南地北。
  在她觀念里,感情應該是很納、很美,不應夾著金錢財勢。英洁一開始就用農場“誘惑”她,似乎太不尊重她了,他把她當作可用金錢收買的女孩子嗎?
  “不!我不能接受,我心情好亂!”靈均語無倫次地說:“我不知道我們怎么會變成這樣……”
  “你是指感情,還是農場呢?”他走近一步問。
  “它們能混為一談嗎?”她恨恨地問,心更無措。“你走吧;反正你也不是真的工人……”
  他還想說什么,靈均已沖出暖房,往辦公室的小木屋跑去,她把自己鎖在其中,不愿意再和他說話。
  英浩不知該怎么辦,靈均看似隨和,但偏偏心事最難猜。為什么德威帶她去看農場,她就高高興興;而他提到要送她農場.她就那种痛恨的樣子嗎?
  他心里滿是前所未有的沮喪,慢慢地走出雙月花圃。
  靈均由窗口看他离去,心情逐漸平靜下來。她把兩人相識以來的种种,—一回憶。基本上,他不是很花俏、會欺騙的男人,否則以他好看的外表,早不知毀了多少女人。
  她喜歡他,并非因為他的英俊或財富,而是他的寡言和踏實,還有說不上的心靈投契,但,她能相信他嗎?
  几分鐘后,靈均打開小木屋的門,正想去洒虫藥,英浩又從路口走來,仍是一臉垂頭喪气。
  這一次,她并沒有躲開。
  “我走到公車站,才發現身上沒有零錢,我想司机不會找一千元大鈔吧!”他愁著臉說。
  靈均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忍不住說;“一個堂堂億万富翁,竟連搭公車的錢都沒有,實在太荒謬了。”
  “你能借我嗎?”他仍可怜兮兮的說。
  “當然啦!”她止住笑聲說。
  英浩并沒有馬上离開,他趁她情緒變好,又賴下來幫忙洒藥,她也不反對。
  其實這是一招苦肉汁,他走到車站時突然想到的,于是他把零錢給了一旁等車的中學生,再走回來。他知道靈均最富有同情心,一見人家落難,就什么都不計較
  果真,這一招很有效,還逗得靈均開怀大笑。
  他們結束所有工作時,已是中午,他邀她吃飯,她同意了,慣常的笑容仍在。這時候,他心中的一塊石頭才真正放下。
  等公車時,靈均又笑出來說:“還記得那次你問我怎么叫計程車嗎?果然是大少爺的作風和派頭。”
  “我們這种養尊處优的人,有時候的生活是挺無能的。”他苦笑地說。
  “田浩,我決定好了。”她還是習慣他的假名,說:“我不會要俞德威的農場,也不會要你的農場,我有雙手、有頭腦、有學識,我要憑自己的力量達到我的夢想,這樣就不會落人話柄了。”
  這倒是英浩沒有想到的,他小心地問:“你不要我的農場,那么,我的感情呢?”
  “這种事能問嗎?又不是一百塊要找几塊,我怎么知道嘛,”她紅著臉說。
  “我換個方式問好了。”他說:“你愿意再見到我嗎?”
  “你愛來就來,誰管你呀!”她白他一眼。
  “你每次說不再見我,我就很害怕呢!”他故意說。
  靈均不知該說什么,好在公車遠遠駛來,她仿佛碰到救星般,忙招手說:“車來了!車來了!”
  在車上,她像小鳥般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莫浩只有沉默的份,但他明白,她已不再拒絕他了。
  藉由調查姑丈的外遇,去找到他夢中的女孩,這算不算是很奇特的緣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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