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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德威离開俞慶大樓時,天已經全黑了。他本想直接到桃園,但想起還有一些文件在公寓,必須回去一趟。
  其實今天的會議并不長,但正好碰到吳律師,兩人一談,就是好几個小時。
  內容是有關更改遺囑的。俞家男人一結了婚,有了孩子,都要立下一些身后的條款,以防意外發生時的爭產問題。
  以前理所當然都給雪子母子三人,現在他分成兩部份,一半歸雪子、凱雯、凱中,一半歸以緣和靈均。
  這更改主要是為了靈均。因為他知道,他若死了,以緣也活不成,先父后又失母,靈均就完全無依了,需要有更多生活上的保障。
  此外他又附加一條,死后要和以緣合葬,想他們一起躺在地底,不論是歸于塵土或到另一個世界,死亡部不能阻隔他們的相守。
  最初,吳律師非常惊訝,有很久的時間不能恢复平靜,直到德威拿出結婚證書和相關文件,再三解釋,他才能接受。
  居于職業道德,吳律師會保住這個秘密,但德威是希望消息走露的,他第一次對俞家有關的人說這件事,其實并不難,或許他應該与雪子攤牌,他真不想再當違背自己心意的兩面人了。
  “你還是要小心,你是‘俞慶’的形象,若有兩個老婆,影響就大了,你一定要三思而行。”吳律師警告說。
  “你不覺得我當太久的形象了嗎?”德威只回答說。
  一路上,他想著內心的這句話,仿佛大半生都是可笑荒謬的,只有意芊和以緣的名字,真正刻鏤在他的生命之中。
  德威回到公寓,本想拿了文件就走,連鞋都沒有脫,但經過客廳時,方桌上的一抹紫攫獲了他的注意力。
  三朵水仙在暈黃的燈光下流轉,紫水晶像透著一股哀怨,靜靜凝陳,散出幽幽的淺愁,像是失意极了!
  他恍如見到鬼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紫晶水仙怎么會出現在這里?以緣呢?物在人應在,它為何單獨“流落”在此呢?
  “是我拿回來的,你很惊訝吧?”他身后有個聲音說。
  德威猛轉過身,看見雪子站在那里,臉色蒼白憔悴,表情藏著冷冷的恨意。事已至此,他心中了然,一切是非敞開不可了。
  他用責詢的口气,忍住激動問:“你去找以緣了?你把她怎么了?為什么帶回紫晶水仙?它并不屬于你,你沒有權利那么做的!”
  “你竟然不否認?你竟然連掩飾罪行的最基本羞恥感都沒有?”雪子像被引燃的炸彈,整個人強力爆發地吼著:“紫晶水仙不屬于我,但也不屬于她呀!你在說什么鬼話?我和你結婚十二年來,從來不曉得你是那么無情無義兼假仁假義的人!你為什么要有外遇?她哪里比我強,我又哪里對不起你了?”
  他很早就明白,雪子外表溫順,卻是主見极強的人。但無論如何,他今天必須就事論事,不要讓悲劇繼續延伸。
  “雪子,這么多年來你一直是個好妻子,但你不覺得嗎?我們的婚姻始終不溫不火,不知何時起,火滅了、緣盡了,就除了兩個孩子外,什么都不剩了嗎?”
  “有火!當然有火,不然我那么順從你做什么?”這些話讓雪子更歇斯底里,“這婚姻若沒有熱情,絕對是你的錯!你總是离我們遠遠的,我在日本,你就長住美國;我到台灣,你就跑日本;我為孩子搬到加州,你偏留在台灣。我也委屈呀!但為了你的事業,我何嘗抱怨過?好了,你現在事業有成,想重享熱情,你第一個該想的是你的妻子,可是你卻找了別的女人,這公平嗎?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你還能理直气壯嗎?”
  “雪子,這件事和什么熱情、公平、道理、良心,都沒有關系,無論我多近多遠,事情早就無轉圈之地了,”德威頓一下,又說:“或許一切都該怪我,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沒有外遇,因為以緣在你之前就存在了。”
  雪子跟槍一下,用急喘的聲音說:“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在娶你的前九年就娶了以緣,她生病,被娘家的人帶回去,這些年我一直以為她死了,但她沒有,去年我們重逢了,我發現她還活著,她還是我的妻子。”他說。
  雪子承受不住,扶著一張椅子坐下來,神情混亂地說:“你胡說,我不信!她是你的妻子,那我算什么呢?”
  “你也是我的妻子。”德威坐在她面前,很誠摯地說:“請你暫時從以緣的角度來看事情,好嗎?她和我結婚二十一年,真正相處的時間不到兩年;而你我結婚十二年,全然擁有我,擁有俞家長媳之名,以緣和你比起來,就可怜太多了。我希望你成全我們,讓我用余生補償對以緣的愧疚。”
  “全然擁有你?你在說笑吧?說是十二年,但我們真正相處的恐怕也是連兩年都不到!不!甚至一分一秒都沒有,因為你的心全在方以緣的身上,她才是真正擁有你的人,從頭到尾,你應該說愧疚的人是我!”雪子似乎也被自己的話嚇到,她眼中盡是惊慌失措,“所以……你從來沒愛過我,對不對?你一直愛著方以緣,僅管以為她死了,也沒有絲毫改變,對不對?”
  “對,以緣是我唯一愛的人。”他轉開視線說。
  那……那她還在爭什么呢?雪子坐在那里,連呼吸的力气都沒有了,十二年的努力,真連死人都斗不過嗎?不!她不服气,她還有孩子……
  雪子突然抓住德威說:“你忘了凱中和凱雯嗎?他們是我們共同孕育的生命呀!你可以否認我,否認婚姻,但不能否認他們呀!
  “凱中和凱雯永遠是俞家的人,而你永遠是他們的母親,僅管我們分開,我仍會像從前般照顧他們。”他說:“我真正沒有盡到扶養之責的是靈均,她是以緣為我生下的女儿,我絕不能再离棄她們母女了。”
  “方……方靈均是你的……女儿?”她像被人當面揍了一拳,痛苦開始在她全身上下蔓延。
  “是的,她二十歲了,是一個非常聰明美麗的女孩子。”德威說。
  “天呀!我卻以為她是要來勾引你,勾引英浩的……”雪子脫口而出。
  “英浩?英浩和這件事有什么關系?”他皺著眉問。
  “是我派他來的,他接近靈均,是害怕她去誘惑你,我哪會想到…都是你,你偷偷摸摸,你行不正,只有報應到你的女儿身上了!”她顫抖地說。
  靈均的男朋友有日本血統,在音樂藝術方面小有名气,他叫田浩……天呀!就是鐮田英浩!
  德威握緊拳頭說:“你把靈均怎么了?還有以緣,你又對她說什么了?她們是我的命,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們,即使是你,也是不可饒恕的!”
  “饒恕?我才不要你的饒恕;她們受傷害,難道我就沒有受傷害嗎?”她吼叫著說:“我就是不要成全你們,我從來沒有被公平對待,你不給我幸福,怎么還忍心叫我給人幸福?你實在太自私、太殘忍了!”
  眼看雪子張牙舞爪,仿如瘋子一般,再談只有讓她更鑽牛角尖。德威滿怀的無奈,內心又惦記著以緣和靈均,二話不說,拿起紫晶水仙就往外走。
  “站住!你別走!紫晶水仙是我的!”她追了出去。
  “它是我為以緣訂做的,它從來不是你的。”他冷冷地說完,就踏入電梯。
  雪子光著腳站在甬道間,眸子噴火,還喃喃說著:”在我的眼中,你們永遠是一對奸夫淫婦,我要讓你們上不了台面,無法見人。方以緣,你不會贏的……俞德威,你這樣對我,我會教你后悔一輩子的!”
  她游魂般的走回屋內,先是淚痕滿面,再是怪异的微笑,冰冷的、陰厲的,累積經年的怨恨,浮上眉間,足以凍到人的心底。
  教堂上的十字架尖頂恰對著一顆星,如黑絲絨上的碎鑽,皎著皚皚白光。英浩几次抬頭望,几次惆悵。在流浪异國的歲月里,看盡天下多少繁星,再孤獨、再凄涼的都有,但都不曾像這一次,讓他如此茫然,如此失去方向。
  他在教堂前的台階坐了許久,石地蘊著白日留下的懊熱。有時他只是埋著頭,有時則不斷徘徊,那模模很像是等不到女朋友的痴心男子。
  靈均的确是不肯見他了,連一句話都不愿意听他說。
  他去方家敲了几次門,總是以緣用很淡漠的聲音說:“她叫你走開。”
  “方阿姨,我求求你,告訴靈均,我不是有意傷害她的。”英浩說。
  “傷害造成時,無論有意或無意,痛苦都不會因此減少。我只能說,靈均是絕對無辜的,她想自我療傷,你就不要再來打扰她了。”以緣說。
  “方阿姨,剛開始對靈均,我或許不是光明正大,但我現在是愛她的。”英浩表白說。
  “你若一直對她心存怀疑,甚至輕賤她的人格,不相信她的操守,又如何能產生真愛呢?”以緣反問。
  英供很想解釋自己內心的轉折,但這務必提到雪子。上一代的糾葛仍是一團亂麻,他不想再介入,可是他要如何才能拉出靈均呢?
  几番欲言又止,几番躊躇不定,語言的難以表達仍是他最大的致命之處,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他等著靈均心平气和,但希望仍是渺茫。
  再試最后一次吧!今晚不成,只有明日再來了。
  他繞到后面的修道院,沿著溝渠走,走沒几步路,身后就有兩道強光射來,他略略讓開,看見一輛白色賓主,是德威的車子!他忙拚命揮手,賓士轉入一旁的空地,停了下來。
  空地土雜草叢生,黑夜的風呼呼吹著,遠處有犬吠聲,几盞路燈聚著蚊虫,不亮,但足夠他看清德威下車,怒气沖沖地向他而來。
  “原來你就是那個該死的田浩,你到底對靈均做了什么?”德威一張臉极為嚴厲;那是連信威都要噤口的表情。
  德威一向是英浩慣于溝通的人,所以他也不甘示弱地說:“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你!你莫名其妙去接近靈均,又和她的阿姨在一起。姑丈,我一直很尊敬你,把你當成仁義道德的典范,實在很難想像你會做出對不起我姑姑的事情來!”
  “所以你就利用靈均來調查我,順便欺騙她的感情?英浩,我實在看錯你了!”德威高聲怒責著。
  “我沒有調查你,一切都是姑姑告訴我的。”英浩說:“我認識靈均沒多久,就了解到她不是那种貪慕虛榮,會破坏人家家庭的女孩子。我后來留在台灣,是為了追求她,還有,就是防你對她動歪念頭!”
  “我?對靈均動歪念頭?”德威震惊地重复著。
  “姑丈,你不得不承認,你變了。”英浩沉痛地說:“俞家三兄弟中,你是最正經、最不可能有外遇的一個,而你卻和方阿姨有了私情。姑姑一向將你視為最完美的丈夫,這對她打擊有多大,你想過嗎?”
  “不是歪念頭,也不是私情!”德威再也不能忍受這些刺心的字眼,他一字一字說:“因為靈均是我的女儿,以緣是我的妻子。”
  莫浩也和雪子的反應一樣,無法置信。許多年來的第一次,他必須把中文翻譯成日文,在內心再三咀嚼,才能開始接受,真正思考,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連貫起來。
  在英法還處在惊愕沉默之時,德威已逕自說出往事。這一回更詳細,因為雪子不听,而英浩愿意听。
  他几乎掏出了二十年來所有的苦悶,希望与絕望,快樂与痛苦,那是一段肝膽俱裂的心路歷程,一直到如今,他和以緣仍在悲哀的邊緣相愛著。
  英浩听完,看著黑蒙蒙的夜空,好半晌才說:“我現在終于明白你那人前人后的沉默內斂,你那仿佛無生的郁抑寡歡,原來你心中藏了那么大的一個秘密与悲劇。靈均,她知道你是她的父親嗎?”
  “不知道。以緣害怕曾經詛咒我們的那個妖魔,她說靈均要無父無母,才能長保平安。”德威說。
  “這是二十世紀了,怎么還有這种迷信呢?”英浩駁斥說。
  “英浩,你不了解以緣,她歷經几段生死,吃的苦是常人無法想像的,所以她對天命有一种深深的畏懼。她愛靈均,怕不幸降臨在她身上,所以宁可獨自忍受有女不能認的痛苦。”德威說。
  “可是無父無母本身,已經是最大的不幸了!”英浩繼續說:“你曉得嗎?靈均多希望能見到她的生父生母,身為孤儿是她生命中最無法釋怀的缺憾;而她明明父母雙全,你們偏不讓她相認,這不是很殘忍嗎?”
  這是今天第二個人說他殘忍了,也許他早已破碎的生命,總不小心有尖銳細片去傷到旁人。
  他看了英浩好一會儿,靜靜地問:“你是真的對靈均用情,對不對?”
  “是的。最初我或許是對她好奇,在探知她和姑丈之間沒什么時,我的任務就達成了,但我還是回到台灣,甚至在台北租房子,為的就是靈均。”英浩說:現在她不理我了,連電話都不肯跟我說。姑丈,你一定要替我說情解釋,你從小看我長大,明白我不是那种拿感情當儿戲的花花公子。”
  “這點你很像我,感情方面黑白分明,一旦愛上了,就一輩子不悔地專一。”德威說;“只是靈均十分單純,她不似你的复雜尖銳,你怎么會愛上她呢?”
  “我的复雜尖銳一碰上她,就摧折朽化了。我現在才体會到,為什么音樂藝術終要歸于自然、簡單,像暢行在宇宙的优美流線。靈均的美与气質,就是我一生所追求的了。”英浩很認真說。
  “很好,無論我和以緣的事會有什么結局,我可以把靈均交給你了。”德威說。
  “姑丈,你放心…”英浩保證著。
  “不!我是大大的不放心!”德威打斷他說:“你已經給靈均一次委屈受,若再有任何傷害,我不會輕易原諒你的。”
  “姑丈……”英浩又說。
  “走吧!別讓靈均的优美流線沖擊太久,她若不轉彎,我們是追不回來的。”德威說。
  兩個男人走在暗暗的長巷,遠方有一棟閃著微光的房子,里面住著他們心愛的女子;但天如此黑、光如此弱,他們心中的期盼能點燃嗎?
  几個鐘頭過去了,靈均早放棄收拾臥房的慘不忍賭,牆上的壓花畫碎了,榻榻米被划破,鏡子裂成條狀,衣服剪得不能穿……只有以緣仍然耐心地—一整理,丟的丟、補的補,唯一完好的德威衣物,則堆放在一旁。
  “那女人瘋了!”靈均說:“她能夠把我們家毀成這樣,一定也對你說了很可怕的話。阿姨,我一直難過自己的事,沒問太多你的情形,你還好嗎?”
  “還好,沒有我不能忍的,所謂‘忍如大水,滅地獄火’,這也是你該學的。”以緣心平气和地說:“何況雪子也是可怜,她今天不知道事實真相,這是正常反應;我比較擔心的是,當一切都大白時,她會怎么樣呢?”
  “能怎么樣?她充其量是二太太,俞叔叔又表明不愛她,如果她女權意識夠高的話,就該走出這段婚姻,去追尋自己的幸福呀!”靈均說。
  “你畢竟還年輕,還未体悟到人生的不得已。”以緣搖搖頭說:“你想想看,雪子和德威夫妻十二年,又有兩個孩子,能無情義嗎?哪能說丟就丟?”
  “可是俞叔叔指明要和你白頭偕老,她又能怎么辦?不如看開一些吧!”靈均說。
  “若不是為了德威和你,我真想剪斷塵緣,找個青山古剎了卻殘生。我真的很不想傷害雪子,我很希望德威回到她的身邊,放我修我的道。”以緣說。
  “你真舍得嗎?”靈均問。
  “我是可以舍,但德威不舍,他的固執就是我的劫數,連死亡都斬截不了。”以緣歎口气說。
  “我其實很羡慕你,有這么痴狂的男人愛著你,不像我……”靈均一想,又悲從中來。
  “英浩也許具有隱情,他已經來敲好几次門了,也,許你該和他談個清楚。”以緣勸說著。
  “不!我不要看到他,一看到他那張臉,我就恨我自己的笨!”靈均橫著心說:“我愛花,但也會小心哪些花有毒素。”
  她眼睛一瞄,看見角落被摧殘的白水仙,花葉皆癱爛,她忙用紙巾小心抬起說:“水仙花葉的汁液不能碰,它會使皮膚紅腫;又比如夜來香,長期放在室內,會引起气喘失眠;還有,接触過多的含羞草,會眉毛稀疏,頭發變黃……”
  靈均一提到她心愛的花草,精神又來了,臉也不再苦哈哈的。
  “如果誤食了白杜鵑花,會引起嘔吐、四肢麻痹……”靈均邊說,邊將殘敗的水仙拿到后院。
  以緣唇角泛出一抹微笑,或許這孩子的傷口會比想像中复原得快。
  門外有開鎖聲傳來,她知道是德威,忙將臥室門關緊,帶著一如平日的微笑去面對他。
  “以緣,你還好吧?我曉得雪子來找過你了,她沒太過份吧?”德威手抱紫晶水仙,一見她就急急問。
  “沒有。”以緣連忙說:“她只是很傷心難過,任何女人碰到這种事都會受不了的,她算很有風度。”
  “有風度?我不信。”他深知以緣慈悲的個性,又說:“我已經告訴她一切了,她亂吵亂鬧,我就不信她會對你客气。”
  “我沒有關系,這件事中最無辜的人恐怕就是她了。你解釋真相時,有沒有很小心、很溫柔,讓她不要受太大的沖擊?”以緣怕德威的脾气會弄巧成拙。
  “你看,到如今你還處處為她著想……”
  他說到一半,以緣看到站在院子里的英浩,她說:
  “你還在呀!靈均大概還是不愿意見你。”
  “方阿姨,有些事我一定要和靈均說清楚,否則我寢食難安。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在門外等一夜,等到她气消為止。”英浩跨進客廳說。
  “等一夜?”德威失笑地說:“你從小到大都是冷冷傲傲的一個人,不見你對哪個女生笑一下,怎么談起戀愛比我還痴呢?”
  “痴什么?”靈均不知何時由后院回來,她凶巴巴地說:“他是把天下人當白痴,把自己也當白痴的那個‘痴’!”
  “靈均,你真的誤會我了!”英浩抓著机會就說:
  “我們相處几個月了,難道你還不清楚我的為人?我若不是真的喜歡你,怎么會把日本的事業丟著,舊金山的工作室放下,長期留在台灣呢?”
  “几個月有什么用?有人相處了一輩子,連對方是圓是扁都不知道。”靈均一點都听不進去,仍气沖沖地說:“我最恨的是,你從頭到尾都不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一份建立在欺騙上的感情,你還能說什么喜歡或誠意呢?我只要听到你對我的所做所為就覺得‘惡’心!”
  “靈均!”以緣想阻止她說出更后悔的話來。
  “惡心?你把我對你的愛形容成惡心?”這是英浩听過最具殺傷力的一句話,一剎那間,他祈求諒解的心冷卻下來,整個人有些絕望。
  “你們兩個別太激動!”德威插嘴說:“靈均,容我說一句話,英浩的個性和做人,我最了解,他隱瞞他和我的關系,最主要也是因為太在乎你。他從來不是玩弄感情的人,也不輕易許下諾言,如果他真的說愛你,那百分之百是真的,相信我!”
  “我才不管真的假的,兩人之間貴在坦誠,他能對我虛偽那么久,還有資格說真愛嗎?”靈均委屈地說。
  英浩的心一直往下沉,他一生不曾求人,不曾遷就人,一個靈均已經打破他很多原則了,而她竟為了一點不得已的錯誤,抹煞他的所有心意,或許他的付出是不值得的,而靈均愛他的心還不夠完全。
  他心灰意冷地說:“如果你這么想,那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了,你若不希望我再來打扰你,我就不再來了。”
  這話听到靈均的心里,像重重的一拳。他那么辛苦的追到這儿來,又在外面站了一晚,就如此輕易說放棄嗎?可見他的愛也不夠深,靈均的眸子浮上淚光。
  “英浩,人在气頭上,絕話是不能亂說的……”德威皺著眉說。
  “他走好了!本來就沒有人要他來!”靈均忍住眼淚,對著德威說:“你也別管我們了,你自己的事不更嚴重嗎?你現在要怎么對我阿姨交代呢?她可是守你一輩子了,入世入不了,出家出不了,看你又給她惹出許多是非來!”
  “你都告訴她了嗎?”德威問以緣:“一切一切,包括我們是她的……”
  “我只說我們是夫妻……”以緣忙打斷他說:“你不覺得這些就已經夠靈均受了嗎?”
  “可是...”
  德威一臉的不贊同,他才說兩個字,身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他不耐地接听,表情慢慢變得凝重,几乎到灰敗。
  “雪子割腕自殺,現在人在醫院。”放下電話,他喃喃地說。
  現場一片震惊,以緣先恢复冷靜,對德威說:“你快去吧!她需要你!”
  “她是故意的,她就是不肯放過我,不想成全我們!”德威額爆青筋的說。
  “你必須由她的立場想,她一定非常痛苦,才這么走极端的!”以緣推著他出去,“你快走吧!她一天是俞太太,你就有不可免的情義在,你快去吧!”
  “以緣,你不會因此离開我吧?”德威握著她的手說:“記住,我不能沒有你!”
  “我會記住。”以緣點著頭說。
  德威百般不放心,歎口气后才走出們。
  以緣又忙推著一旁呆愣的英浩說:“你也快跟去吧!看著你姑丈,別讓他出事情。”
  英浩看了靈均一眼,她把頭轉開,他遲疑几秒,也消失在黑夜之中。
  “這算什么呢?我們又算什么呢?”他一走,靈均就說:“你是德威的正牌太太,卻露個臉也有詛咒!”
  “的确是詛咒呀!”以緣所有的鎮靜都消失了,她跪坐在團蒲上說:“眾生菩薩,我的痴又造了多少孽呀!”
  “阿姨!不要這么說,你沒有罪!”靈均抱著以緣,難過地說。
  “雪子更沒有罪呀!”以緣眉頭深鎖地說。
  “都是俞叔叔,他既然愛你,就不該再娶妻,即使認為你死了,也不可以三心二意。”靈均說。
  “靈均,不要這樣說你俞叔叔,人生并不是像一加一那么簡單,你對英浩也太苛求完美了。”以緣無奈地說。
  “做錯事的又不是我!”靈均仍然嘴硬的說。
  以緣輕輕搖頭,念著“六祖壇經”中的話——
  前念不生即心,
  后會不滅即佛.
  成一切相即心,
  离一切相即佛。

  靈均自幼隨外婆、阿姨吃齋念佛,多少也有些慧根,她問:“你是不是要离開俞叔叔?”
  “靈均,你已經長大了,或許是我該走的時候了。”以緣哀傷地說。
  “不!我舍不得,俞叔叔也不能沒有你呀!”靈均反對地說。
  以緣欲言又止,最后干脆保持沉默。她拿起念珠,靜靜地為雪子析福,愿她平安無事。
  靈均則坐在椅子上,望著綠竹發呆,耳旁頌經聲傳來,原本是庄嚴,原本是淨心,但不知為什么,在靈均听來,卻帶著深沉的悲哀,不知不覺地,她的臉上挂了兩行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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