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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瞞天過海


  以前她去跑“外勤”的時候,老包在辦公室里都做些什么?展喬想道。
  她才待不到一天,已經無聊得受不了了。
  目前她手上有兩件麻煩案子,卻一件也使不上力。她發了張傳真給石江山,他還沒回消息。
  那位老太太可妙了。展喬忘了問她姓名——真是該死的大意,她老人家也沒和她聯絡。台北縣市姓展的,在電話簿上只有三個,展喬打過電話詢問,一個客气地說沒有即挂斷。另外兩家听到她問他們可曾于三十年前領養過男孩,一個罵聲神經病,另一個說句莫名其妙,便摔下話筒。
  像展媽媽那樣互不相識也在電話里聊上半天,恐怕只有她一個。
  其它縣市,因為除了姓展,展喬不知名字,說不出來,打去出生處,查也沒法查。
  那么多失蹤儿童,有名有姓有照片,有其它詳細個人資料,尋人海報到處可見,都還不容易找呢。
  束手無策的感覺真是要人命。宗康如果在,說不定可以幫著出個主意。
  不需要他的時候,他跟著打轉;需要他了,他偏偏在這個節骨眼請假。
  不過他走了,展喬才發現原來昨天是星期六,而他是中午的飛机,所以說起來他只算講半天假,假如星期一早上赶不回來上班,也才多請一天。
  昨天早上還是她赶他走的呢。展喬有點后悔對他那么凶。万一他真不回來了呢?
  繡真說得對,宗康是幫了她很大的忙,而她是名副其實的當局者迷。
  但他扮她男朋友,也是幫她,好教展媽媽開心,還是如繡真分析的,藉此表達他的感情呢?
  雖然和宗康相處不過一天加一個早上,點點滴滴回憶起來,竟脹得她胸怀滿滿的。而在一起時他惹得她火冒三丈的事情,回想起來卻使她發笑。
  宗康請的助手十分勤快認真,上半天班而已,把辦公室打掃得一塵不染,窗子和門上的玻璃擦得如水晶般透亮。昨天展喬去繡真那回來,桌上收拾得井井有條。她都不曉得她桌上以前多亂。
  連老包的桌子他也擦了,整理得展喬确定老包回來會立刻再把它弄亂。老包喜歡并堅持他的亂中有序,別人一動他的亂,他便連枝筆都找不到了。跟著老包三年,展喬近朱者赤,看到一張整洁的桌子,她反而非常不習慣。
  她是不是真的太男性化了?繡真幫她排的星相里,關于她的性向部分,不知有沒有提到這一點?
  她在桌上和抽屜里翻來找去,就是找不到那張紙。
  電話鈴響,她以為是老包,卻是個惊喜。
  宗康第一句話就說:“媽說你在賣命。”
  “宗康!”她意外地喊。
  “听到你這么高興听到我的聲音,我真高興。”
  “我只是沒想到是你。”她很高興他看不到她高興的樣子。
  “不然你在等誰的電話?”
  他質問的口气令她更開心。“要你管!”
  “好吧,既然你等別的男人的電話,我不占你的線。”
  “喂喂喂!”她馬上急得大叫。
  他在電話彼端笑。“我沒挂斷啦。想我嗎?”
  看吧,怎能怪她凶?這個人的專長就是惹她生气。
  “當然想了。”她用甜膩膩的聲調說。“沒有你,我茶不思飯不想,神魂不定,睡不安宁哩。”
  “那可奇怪了,媽說你昨晚八點就上床了,不到十分鐘就開始說夢話……”
  “我還夢游呢。”“早上吃了兩大碗粥,一條油條,一個苹果,一只荷包蛋,一……”
  他真的和展媽媽說過話。展喬吼著打斷他。“干什么?你查通緝犯哪?”
  “你沒問我你說什么夢話。”
  “笑死人,我說的夢話問你干嘛?你在我旁邊嗎?”
  “我人雖然不在,心卻不曾离開。我听到你夢中都喊著我的名字。”
  “喊得好象在呻吟,對不對?”
  “對呀。你夢見我們在做什么?”
  “我啊,夢中看到一個青面撩牙鬼,仔細一看,原來是你。”
  他大笑,她在這邊也笑了。
  “喬喬,星期天耶,你跑到辦公室做什么?”
  “想你呀。”她這次說的是真話,她的口气卻因矜持而顯得像說气話。
  “要不要我晚几天回去,讓你多想我一些?”
  這坏蛋,他要她叫他早點回來。她是希望他盡快回來,但她偏不說。
  “現在是淡季,有我和你找的助手,足足有余啦,你愛請多久的假就請多久。
  對了,那位助手真不錯,比你這個助手勤勞又听話。”
  “他沒我帥。”
  “我又不招親。”
  “他是工讀生耶,還在讀夜間部的小孩,你想摧殘幼苗嗎?”
  展喬紕牙咧嘴。“我偏愛嫩草,你管得著嗎?”“原來你是一頭老母牛哇。”
  “謝謝。我回家告訴我媽,你指桑罵槐的罵她。”
  “媽才不會相信你哩。她比較疼我這個女婿。”
  “就我所知,我是獨生女。”
  “因此我是媽獨一無二的女婿,這樣再好不過,沒有人和我爭寵。我嫉妒心很強的哦。”
  “爭寵爭到我媽那去了,有沒有搞錯啊?”
  “我不會和你爭的,喬喬,媽疼你愛你,我更疼你愛你。”
  “喂,你口口聲聲的媽,是‘我’的媽,請你搞清楚。”
  “都是自己人嘛,分什么你我他。對了,你要我帶什么回去給你?積木?飛机模型?電動火車?”
  “一把鋒利的刀如何?”
  “水果刀還是菜刀?”
  “隨便什么刀,只要能用來將你碎尸万斷。”
  宗康哈哈大笑。“我也想你、愛你入骨,喬喬。我回去之前,我們繼續夢中相見。”
  “見你的……”他挂斷了。“大頭鬼。”她咕噥說完,砰地放下話筒,但是她心情好多了。
  然后展喬看到她拿來當紙鎮的一粒石頭底下,她找了老半天找不到的紙。
  她拿起來念:“金牛座,”第一行就不對了。她是天秤座。“咦,這是誰的?”
  月亮在巨蟹,水星在水瓶。想起來了,這是她的相配金牛嘛。她那天還沒看完呢,几乎把它忘了。
  金星在金牛座,又和她的一樣,喜愛大自然和一切具自然原始美感的東西。
  展喬發笑。她送他一把泥土的話,倒是可以考慮。
  火星在魔蝎,自制力強,講求效率。唔,不錯,她是欣賞這一類型的人。
  木星是牧羊座,充滿動力和活力,能為他人所不能為。
  土星在射手,有正義感,樂于助人,唯拙于守成。
  繡真說過她的土星在天秤,很能守成,正好補她的相配的不足。
  展喬好一陣笑。果然是張美滿、理想得不得了的相配星相,只是不知她這位相配郎君出生沒有呢。
  她看看表,快中午了。她答應媽媽中午回家吃飯。她今天來,主要是看石江山有沒有傳真覆她。
  不過等到了宗康的電話,也算沒有白來生了一個上午。呃……她有等他的電話嗎?哎,反正她現在心情很愉快就是了。
  展喬正要關門离開時,忽然听到聲響。她走回來,有人傳真過來。
  她等著那張紙傳出來,拿起來一看,石江山傳來的,太好了。
  展小姐:傳真收悉。感謝你的辦事迅速和不遺余力,“南俠”的效率果然名不虛傳。
  所詢事項答复如下:該同鄉或許确是另一可循線索,然由于本人暫時不能分身,且關鍵問題當由經驗丰富及心思細密如展小姐者當面詢問該同鄉,應較合适与妥當。故欲邀請展小姐前來印尼,本人將負責聯絡同鄉約定面晤、時間,屆時一同前往,不知展小姐意下如何?
  若蒙同意,盼盡速來此,來回頭等艙机票与食宿等一應費用皆由本人支付。
  能于本周一光臨則更佳,因同鄉似乎周二或周三將有生意之行离開印尼,其后再聯絡恐怕不易。不好。她怎能說走就走?星期一,就是明天,去印尼是不需要簽證,但机票訂不訂得到是個問題,現在是暑假期間,常常一票難求,何況如此倉卒。
  宗康又不在,她如何放心把辦公室交給一個上班才半天的新人?
  什么話!她斥責自己。宗康也不過比那個工讀生早來一天。
  但是她似乎非去一趟印尼不可,查案貴在掌握時机,稍有偏差失誤,即有可能全盤皆失。
  不管了。展喬先打電話給一位在旅行社工作的熟朋友。其實是老包的朋友,也就是南俠偵探社的一一九急救員。
  他免不了仍要哇哇叫,雖然早習慣了來自“南俠”的緊急訂票。
  “姑奶奶,大俠,你怎么和包大人一個德行?好象永遠有架專机留著個位子供應你們的臨時需求。兩位簡直比總統還大牌。”
  “沒有你的神通廣大,我們就算長了翅膀也飛不起來。拜托,這是十万火急的緊急事件,我明天去不成,一筆百万生意泡湯,我會被老包拿來下鍋的。”
  “百万!”
  “是啊,有人出百万找他失散多年的老婆和孩子。”
  “百万,我能分多少?”
  “那就看你多快給我弄到票了。”
  “哎,有錢能使鬼推磨,看在鈔票的份上,我再做一次鬼好了。等著,我打几個電話。”
  展喬沒有等很久。
  “大俠,你不會下鍋,可以上天了。”“哦,親愛的,我就知道你……”
  “我老婆在監听,這親愛的是別人的,不要亂叫。既有百万生意可做,你坐頭等艙沒問題囉?”
  “頭等艙?你以為我發啦?百万還在人家口袋里呢。”
  “只剩頭等艙還有位子了,而且是最后一個位子,要不要隨你。”
  展喬不想占人便宜,盡管石江山寫了來回頭等艙机票由他付。不過她不要也不行了。
  “好吧,勉強要了。”她說。“几點的飛机?”
         ※        ※         ※
  展媽媽把行李箱塞得滿滿的,展喬則一件件把過多的衣服拿出來。
  “媽,我只去几天,最多三兩天,用不著這么多啦。”
  “去和人家見面談生意,總要多帶几件替換,穿得好一點嘛。”展媽媽又塞回去。“媽,我去查案,不是出席國際貿易大會。”而且她的衣服除了襯衫長褲還是襯衫長褲。
  展媽媽不塞了,站在一邊看她把衣服挂回衣櫥。
  “宗康回來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展喬感到好笑。“我又不是和人私奔去。哎呀,是也不干他的事。他回來就回來嘛。他明天能回來最好,辦公室正好沒人。”
  “你好歹留封信什么的給他呀。”
  “干麻?留書出走啊?你告訴他,我出差了。我有在辦公室桌上給他留字條啦。”“說到字條,我今早洗衣服在你襯衫口袋看到一張紙。”展媽媽拿給她。
  “上面寫的是什么東西?”
  展喬接過來,呆了呆。是她的相配星相。怎么又一張?那,辦公室她桌上那張是誰的?
  她第二天上了飛机還在納悶。
  到了耶加達,有個人舉了個寫著“展喬小姐”的牌子在机場等著她。
  “我姓李,是石先生的司机。”他自我介紹。“石先生沒法親自來迎接,他說很抱歉,展小姐,他在家里等候。”
  稍后她發現這位司机駕駛的不是豪華房車。石江山派來接她的是架私人小型飛机。
  天哪,她以為這种事只有電影上才有。當“司机”告訴她,他們要去的石江山的家是在一座小島上,而石江山擁有那座島,她几乎覺得她會休克。
  一個如此富可敵國的男人,猶痴心的要尋找他几十年前的初戀情人,以及他已有一個儿子,仍要找回他另一個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于是,展喬對石江山備感敬重。
  她想,她就是上刀山,也要盡全力為他找到那兩個人。
         ※        ※         ※
  宗康气得要死,急得要命。但是他跳腳跳得腿斷了也沒用,他預定搭乘的飛机早起飛了,而他的護照和机票皆不翼而飛。
  他以為是宗萍藏了起來。
  她矢口否認。“我是很希望你不要再出去浪蕩,可是我沒那么無聊,而且我沒看見你的護照和机票。”“你昨晚在我房間和我說話,你看見我把它們放在我的皮夾里。”
  “你有看見我拿嗎?警察先生,沒有證据少血口噴人,當心我告你誣告。”
  他瞇起眼睛。“為什么你看起來十分可疑?”
  “疑心病是警察的職業病。進你房間的又不只我一個。”
  “還有誰進過我房間?”
  “嘿,多了。打掃房間的馬太太,專門負責換床單的胡嫂,家里正在全面換地毯,工人就好几個。園丁老丁……”
  “園丁到房間里干嘛?除草啊?”
  “沒有人規定園丁不可以進來呀,他有可能路過順便進房間看看嘛。還有總管張伯,洗衣服的孟姑……”
  宗康沖出房間。
  “我還沒說完呀……”宗萍在他后面竊笑。
  宗康從小就討厭這棟百余坪的房子,佣人此主人還多,在這屋里要找個人,登報還比較快。不能大聲喊叫,更不可以用擴音器。這里每個人都是輕聲細語,彷佛怕听到回音。
  他先找總管,找到時,几乎像跑了一段馬拉松。
  “張伯,有沒有看見我的皮夾?”
  “少爺……”
  這個稱呼令他大大翻白眼,不過現在不是討論稱呼的時候。
  “沒看見。”宗康替他回答。
  張伯微笑。“沒看見,少爺。”“幫個忙,你替我問問有誰……”
  “誰也沒看見,少爺。”
  宗康高高掀眉。“你還沒開始問呢。”
  “不用問,少爺。”張伯穩如泰山。“有人撿到的話,早送還給少爺,或……
  老爺了。”
  對呀!老爺!“老爺回來了?”
  “昨晚,少爺。”
  宗康拍拍他。“謝了,張伯。”
  張伯眼也不眨。“我什么也沒說,少爺。”
  “我什么也沒問你,張伯。”宗康擠一下眼睛。“老爺在哪?”
  “今早還沒下樓,少爺。”
  “張伯,你再一口一個少爺……哎,算了。”他轉身走開。
  “大家都很高興你回來了,少爺。恭喜你,少爺。”
  宗康在樓梯角回頭。“喜從何來?”
  張伯眼珠一轉。“恭喜你回來了。”
  宗康皺皺眉,沒往下追問,往樓上走,到中途,遇見下樓來的馬太太。
  “早,少爺。”她笑瞇瞇地說。“恭喜了,少爺。”
  “什么……”
  馬太太已一手扮吸塵器,一手拿著塊抹布輕快地下去了。他上了樓,在走道轉角碰到抱著換下來的床單的胡嫂。
  “恭喜呀,少爺,真是天大的喜事。”
  搞什么東西?他未開口問,園丁從走道另一頭過來,也是笑嘻嘻的。
  “恭喜恭喜,少爺。老爺請你去呢。”
  “我正要找他呢。”宗康嘀咕。“老丁,樓上房間准備也弄個花園嗎?還是地板要种草?”
  “啊?”
  “沒事。別把草种到我房間就好。”
  宗康疾步往他父親門房走去。他直接開門進房間。
  石江山一只西裝袖子剛套上一只手。“請進。警察學校教你進入房間不必敲門嗎?”
  “要逮現行犯時通常破門而入,我已經很客气了。”宗康瞪著他父親。“你偷走我的机票和護照,我可以立刻逮捕你。”
  石江山穿好西裝,走到衣柜前挑領帶。“說話當心點。你的護照和机票怎么了?”
  “我搜過你的房間以后,就會知道它們怎么了。”
  石江山轉過來面向他。“我們父子很久沒有這么和睦了。上一次是几年前?
  你离家那回?我挺怀念的。”
  宗康的怒气按了下來。他父親多么希望他順他的期望做在他身邊的儿子,他非常明白。但是父親對于他要做的事,即使不贊同,亦未曾干預過,似乎默默等著他這個浪子回頭。
  唯一的一次,也就是他們吵起來那次,他也不是干預,他几乎可算懇求他儿子停止漫無目標的生活方式。宗康頂撞了他,言詞太激烈,才引發那次沖突。
  隔了這么久,他露面了,回來了,父親不愿他馬上又走得不見人影,他應該体會。他能体會。他的焦急引起的暴躁,是因為沒法盡快回去看展喬,否則机票和護照不見了,他會急,但不會急得失控到沖著他父親發火。
  身為人子,和妹妹的孝順比起來,他實在應該感到汗顏。
  “不必用這种強制的方法。”他咕噥地說。“我多留一、兩天不是不可能,我赶快回台北,也是為了幫你找人。”
  石江山看他半晌,轉回去繼續挑選配他銀灰色西裝的領帶。
  “你和展喬認為可能的另一條線索不是我那個同鄉嗎?他人在耶加達。”
  “這件事你委托了展喬,我不能喧賓奪主,只能從旁協助。”
  石江山挑了一條酒紅色領帶比一比。“如何?”
  “太紅了。”宗康說,向前兩步,選出一條藍和銀灰條紋領帶。“這條怎么樣?”
  “很好。”
  父子對看一眼,都留意到如此一件小事,一個小小的動作,將他們之間多少年的隔閡突然就拉近了。
  石江山轉向長鏡打領帶。“你怎么忽然這么問?”
  宗康不大自在地換個站姿。“我……嗯,休假。你和宗萍今天怎么都沒去公司?”
  “我叫她晚點去,有位客人,要她順便見見。”
  “哦。”好久以來,宗康都不過問任何和家里或公司有關的事的,他儼然像個外人,忽然關心似的問一下,令他自己都覺得怪怪的。他干咳一聲,把話題轉回去。“需要或有必要的話,我可以和展喬再一起回來。”
  “何必多此一舉?我看……”石江山拉出西裝背心小口袋里的怀表看一眼。
  “展小姐應該已在路上了。”
  宗康一怔。“在什么路上?”
  “我邀她來這儿,她同意了。我派了小李去机場接她。他來過電話,人已經接到了。”
  宗康張口結舌。他這表情,他父親看了很樂。
  “你叫她來,她已經來了?”
  “省得你飛來飛去嘛,我請她……”
  “你几時和她聯絡的?你告訴她我在這嗎?你怎么跟她說的?”
  “難得見你如此慌張失措。怎么?我不該請她來?”
  “我沒有慌張,我干嘛慌張!”宗康几乎要吼起來。“你到底怎么邀她的?”
  “當然是很誠意的邀請啊。我收到她的傳真,便回她一封,請她來一起去和同鄉見面。”
  “你為什么沒先告訴我呢?這是几時的事?”
  “昨天……差不多中午吧。宗康,怎么回事?你……”
  “完了,完了。”他開始緊張的跺步,喃喃,“不能讓她看到我在這。”
  “為什么?是……”
  “老爺,”洗衣的佣人孟姑叩叩開著的門。“少爺。”老爺、少爺一起轉頭,一起問:“什么事?”只是,宗康是用吼的。
  “我撿到這個。”孟姑舉著的,正是宗康遍尋不著的皮夾。“它夾在胡嫂拿去洗衣房的床單里。”
  石江山望向一臉愕然、窘然的儿子。“看樣子你不必搜我的房間了,警官大人。”
  宗康尷尬地把皮夾拿過來。“謝謝你,孟姑。”
  “看看有沒有少了什么,”石江山揶喻他。“免得等一下要集合所有人讓你搜身。”
  宗康理虧地瞄父親一眼。“沒事了,孟姑,謝謝你。”
  “警察少爺說你無罪,孟姑,你下去吧。”孟姑离開后,他向宗康點個頭。
  “現在證明了我是無辜的,你還要逮捕我嗎?”
  “對不起,我剛才太急了。”宗康咕噥道歉,轉身走開。
  “你到哪去?展小姐隨時會到。”
  宗康在門邊回過身,開口要求前,猶豫了一下。“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說說看。”石江山走過來,做個手勢表示要一起下樓。
  “展喬來了以后,唔……不要提起我。”
  石江山挑挑眉。“你還是要走?”
  他這下更是非走不可啦,而且要走得快馬加鞭。
  “你和那位同鄉約什么時候見面?”
  “還沒聯絡上,快則明天,或就是這几天。展喬都來了,你怎么要走呢?”“我……呃,去辦點事。這么吧,我會打電話,确定你帶她去和同鄉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到時我再赶過去和你們會合。”
  “宗康,你這是……”
  “算我拜托你,我從來沒要求過你任何事,爸。千万,絕對,不要向展喬提到我。拜托也跟宗萍交代一下,就當石家沒有石宗康這個人,好吧?”
  “這些年你在石家反正等于是個隱形人。但為什么……”
  “就繼續讓我隱形好了,尤其展喬在這里的時候。”宗康快步下樓,赶了几階,他停住轉身。“我……唔,改天再向你解釋。”
  他父親听到他最后一句話露出的受寵若惊表情,使他頓覺好不罪惡。
  “對不起,爸。我不得不……我得赶快走了。我不能在這和她碰面。”
  石江山站在樓梯上,注視他逃命似的飛快奔下樓,穿過大廳時和宗萍擦身而過,她叫他,他倉卒地揮一下手,腳步未停。
  宗萍在樓梯底等她父親下來。
  “爸,你怎么讓他走掉了?他要去哪呀?你不是為他安排了一個惊喜嗎?還說這個惊喜說不定可以使我們很快的替石宗康辦喜事了呢。”
  石江山淡淡一笑。“我似乎弄錯了。年輕人有他的意愿時,最好不要橫加阻攔和干涉太多,為人父母的關心過度,變成自以為是,往往造成不可彌補的遺憾。
  我想我差點犯了相同的過錯。哎,由他去吧。”
  宗萍仰頭看他。“這是你的經驗之談,切身之痛,是不是,爸?”
  石江山注視女儿。
  “石宗康把你和尤女士的事情告訴我了。”
  他點一下頭。“原來如此。你改一改吧,宗萍,不要老是連名帶姓的叫你哥哥嘛。”“哎呀,習慣了嘛,我還覺得這樣比叫他哥哥順口呢。”
  他們都知道宗萍几時及為何如此叫她哥哥。當他不以石江山的儿子自居,彷佛他是他,和石家的一切皆沒有連帶關系,宗萍便故意連名帶姓喊他,越有其它人,她叫得越大聲。他照樣我行我素,她卻從此改不了口。
  “反正他不在意。”她撇撇嘴,和父親一同走過大廳。“他這輩子好象沒在乎過任何事,愛怎樣就怎樣,自由自在這四個字,被他發揮運用得淋漓盡致。”
  石江山只是笑著。
  “他真正關心、會放在心上的——我說了你不要難過,爸——我看只有媽一個人。他常常偷溜去看她。他以為媽不和我們住一起就沒人知道,就像他做其它事,反正皇帝也管他不著。”
  石江山摸摸她的頭。“你錯了,宗萍。你哥哥是個非常懂得自制和自律的人。”
  “才怪,都不曉得你要放縱他到什么地步。念書念個半吊子,當警察,又沒見他穿過警察制服。穿得吊儿郎當,不修邊幅相,那些女人不知看上他哪一點,也許為了他有個有錢的爸爸,可是石宗康又根本不屑人家把他當石大少爺。我真不懂他耶,爸。”
  石江山呵呵笑。“宗康做事有他自己的一套原則和方式。他在英國讀書的事,你誤會了。不只你,很多人都不明就里。其實啊,宗萍,你哥哥是花了一半不到的時間,念完了別人要拚四年或更久才讀得完的學分,他不但不是半吊子,他的英國文學論文還得獎哩。牛津聘留他教書,他還想當學生,才又跑去念法律。你可別說是我說的喲,你哥哥早就拿到律師執照了,他高興的話,隨時可以開業哪。”
  宗萍傻了眼。“可是他為什么會去當警察,而且做得不三不四的?”
  “他不是普通警察。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宗萍。你哥哥當初忽然去試法律,并不是他對當律師有興趣。他怀疑他爸爸生意做得這么龐大,會不會暗中從事非法勺當,石家的錢會不會有些是來路不明。”
  “什么呀!”宗萍喊,然后赶快左顧右盼,看有沒有人听見她哥哥的荒唐行徑。“所以他念法律,又當警察,是准備對付自己的爸爸?”
  石江山笑著搖頭。“正好相反。他懂了法律,在警界又有良好關系,要是有個什么万一,他可以做后盾,使他爸爸不至于死得太難看。”
  宗萍眨著眼睛。“想不到我有個這么偉大的哥哥。我一直都誤會他,錯怪他了。”
  “繼續下去,沒有關系。”石江山笑著擠擠眼睛。
  “啊,我明白了。他不但沒有利用你的權力和財勢,作為他逍遙的盾牌和靠山,他极力撇清他和所有跟石家有關的事業,和你疏遠,要是發生了事情,他幫你,別人也沒法指他徇私。”
  “正是如此。”
  “我哥哥腦筋怎么這么棒!哇,不得了,爸,他這么厲害,還好他對你的事業沒興趣,不然還有你的份嗎?”
  “應該說還好你爸爸是個正正當當的商人,否則有朝一日東窗事發,你們兄妹如何做人、如何自處?”
  “可是這么一來,石宗康的深謀遠慮全沒了用武之處啦。”
  “他沒這些謀慮,便不會成為今天的他,可能真的成了大學里一名教書匠了。”
  “石宗康當教授?女學生會全部自愿獻身,校園里每隔几天就來次暴動,一群女生為他爭風吃醋,大打出手。”
  石江山大笑。“他也有可能用最直接的方式盡孝啊。他可以加入公司,准備做我的接班人。”
  “他說他不是這塊料。”宗萍沉吟道。“我想他志不在此,不論是否為盡孝,做了接班人,他會不快樂,是不是,爸?”
  “可能。不過我不擔心后繼無人,我有個很有才干又很有財經頭腦的女儿哩。”宗萍微笑,挽著父親的胳臂。“爸,你說得對,你一點也不重男輕女。”
  “還是有一點啦,我希望宗康赶快成家,給我几個孫子。多生几個,以后總會有一個是石家第三代繼承人嘛。”
  “那個石宗康啊……”
  那個石宗康滿頭大汗地回來了。
  “咦?”宗萍說,和石江山停住。“浪子回頭了?”她小聲對父親說。
  宗康的腳步仍是急促的,不過看到他父親,他松了一口气。
  “爸,能不能借你的車用一下?”
  宗萍做個夸張的表情,也真的十分意外。“石宗康要借石老板的車耶,我有沒有听錯啊?”
  石江山來不及開口,總管張伯進大廳來報告道:“老爺,客人到了,是請進客廳,還是……”
  “到門口了嗎?”
  “我看到的時候剛剛下飛机,老爺,”張伯瞄宗康一眼,意思是少爺也看見了。
  “我就立刻來向你通報。”
  宗康在一旁呻吟出聲。
  石江山瞥視儿子,心想,也許他畢竟沒有想錯。
  他拍拍宗萍挽著她的手。“我們到門口去迎接。”
  宗萍另一只手去勾住哥哥的胳臂。“一起去吧,石宗康。反正你的飛机已經飛了,急什么嘛。”“哎……”宗康擺脫她,思索如何溜走。
  但宗萍又拉著他不放。“等一下搭我的便机去耶加達不是更方便嗎?”
  “你知道我不喜歡坐專机。你不要拉著我嘛。”
  宗萍扯著他的襯衫袖子。“你扭扭捏捏的干什么呀?听說這位客人是專程由台北來的,是不是你對人家做了什么,不敢見人哪?”
  “胡說八道!”
  “那就不要溜開啊。”
  張伯把頭轉到一邊去偷笑。
  石江山只是微微笑著。“我們去接客人吧,展小姐說不定已經到門口了。”
  展喬已經在一名佣人的引領下進來了。
  石江山先邁步迎過去。“展小姐,失迎,失迎。”
  “哪里,不敢當。”展喬接住主人伸過來的熱誠的手。
  從下机見到私人停机坪,經過一個令人心曠神怡、歎為觀止的大庭園,看到仿維多利亞時期的古典巍峨建筑,至走進富麗堂皇的石家宅邸,展喬一口气還來不及喘過來呢,眼睛都花了。
  “這是小女,宗萍。”石江山介紹走到他旁邊的一位端庄雅麗的女子。
  “石小姐,你好。”展喬頓覺十分后悔沒有听媽媽上百次的叨念,買件象樣的便服。不過像石小姐的一身套裝,穿在她身上,恐怕不但沒有那份优雅高貴,反而會顯得四不像。
  宗萍握住的是一只相當有力的手,顯示那只手的主人為人誠懇、坦率。她當下便十分喜歡展喬。“展小姐,真高興見到你。咦?”宗萍轉頭,只見她哥哥把背向著所有的人。
  “石……”
  她才叫了一聲,展喬已認出他,惊訝地喊出聲。“宗康!”
  沒處逃,沒法躲了,宗康只好硬著頭皮轉向她,咧一下嘴。“喬喬,你也來了。”
  “宗康,你怎么會在這?”展喬訝异不已。
  “你們真的認識啊?”宗萍給她哥哥“看你往哪逃”的一眼。“他是我哥……”
  宗康切進來。“我是宗萍的哥哥的大學同學,好朋友。”
  “石宗康!什……”宗萍喊。
  宗康又打斷她,對展喬說:“而且她哥哥姓石,名字卻和我的姓名相同,你說巧不巧?”
  “嘎?”宗萍納罕地看向父親。
  石江山一臉趣味的表情。
  張伯和帶展喬進來的佣人面面相覷。
  “少爺說要用我的車,張伯,”石江山慢條斯理地說。“你去……”
  “你家少爺在車房嗎?”宗康又插話。“張伯,麻煩你帶我去找他。喬喬,我先走……”
  這回他被宗萍打斷了。“張伯,少爺不是已經走了嗎?他一早開老爺的車子出去了吧?”
  張伯的眼睛迅速在老爺和少爺、小姐,以及一邊的女客人身上打個轉,机伶地回道:“是,小姐,少爺一早就出去了。”宗萍笑嘻嘻地勾著她哥哥的手臂。“宗康,我哥哥不在,你也不必急著走啊,難得來一次,多待一會儿嘛,我們“好久沒看到你了耶。”她加強語調,并轉向父親。“對不對,爸?”
  石江山但笑不語。
  宗康拉開妹妹的手時,偷偷拍她一下。“謝謝你,不過我不能久留。”然后他告訴展喬。“我預定今晚回到台北,我得去赶飛机了。”
  “等一下,”展喬在這看到他是非常意外,不過不知何故,意外之后,因為他在此,她忽然覺得安心多了。“既然我們都在這,你不必赶了,過兩天我們一起回去好了。”
  “就是嘛。”宗萍很高興。
  “我也是這么跟他說的。”石江山說。“宗康告訴我他在台北和你一起查案。
  真巧,不是嗎?”
  “是啊,巧极了。”宗康搶著回答。“唔……伯父告訴我你要來,我以為他開玩笑呢。”
  一位女佣進來向張伯耳語,張伯詢問道:“老爺,茶和點心准備好了,是在客廳還是……”
  “我們到起居室好了。”石江山延手請展喬一道走。“那邊舒适自在些。展小姐,一路辛苦了吧?”
  “還好。”
  宗康兄妹走在后面,他并拉著妹妹故意落后一截。
  “多謝你剛才掩護,不過等一下不要露我的馬腳,我更感激不盡。”他小聲低語。
  宗萍白他一眼。“叫自己的爸爸伯父,你在搞什么鬼呀?為什么要假裝是別人?承認你是石宗康,很丟臉嗎?”“有机會再向你解釋。只要喬喬在,你一定要幫我掩飾到底。”
  “你求我呀。”
  宗康咬一下牙。“求求你啊,石小姐。”
  宗萍揚揚下巴。“哼,我有什么好處?”
  “你想敲詐多少?”
  “嘿,我是堂堂石老爺的千金哪,誰希罕你的錢。”
  “那你要什么嘛!”
  “這件事幫了你以后,”宗萍轉轉眼珠。“你要在家做個言听計從的儿子至少一個月。”
  “這是勒索嘛!”宗康壓低嗓門喊。
  “悉听尊便囉。你不接受也行啊。展小姐,”宗萍大叫。“宗康是……”
  “喂!”宗康一把拉住她。
  前面的展喬聞聲停步回頭。“什么事?”
  “依你,依你。”宗康急得咬牙答應。
  宗萍得意地笑。“沒什么,我問宗康,你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他說是。我不相信他有這么大的本事交上你這么漂亮的女朋友,所以問問你,求證一下。”
  展喬的臉一下子紅扑扑地,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是。
  “他……我……”她結巴地咳了一聲。“我們是……呃……”
  “宗萍,你看你,弄得展小姐難為情了。”石江山解圍道。“這還用得著問嗎?宗康和展小姐一看就十分匹配。是不是,張伯?”張伯正在看熱鬧,突然被主人點到名,連忙恭敬地彎彎身。“是,老爺。少爺——”
  “張伯,”宗康喊。“我說過不要叫我少爺嘛,我不敢當呢。”
  “是,呃,這個……”張伯為難地張口結舌,搞不清楚主人們在玩什么把戲。
  石江山笑了笑。“張伯,稱呼他宗康少爺好了,他和少爺情同手足,等于是我另一個儿子,叫聲少爺不為過。”
  “是,宗康少爺。”張伯一頭霧水,但隨順地道:“老爺說得是,他們的确很登對。”
  “你去告訴其它人,今后宗康少爺來就這么稱呼他,不至于和少爺搞混了。”
  張伯應了一聲,退開時一副昏頭昏腦狀。
  宗康未料到父親非但沒有揭穿他,反而給了他一個大大的台階,沒有半絲半毫的不高興,更甚者,助興似地唱著配角。
  他在和父親一次無言的眼神交流中,頓然恍悟,這些年他自以為瞞得天衣無縫的每件事,父親其實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同時,宗康記起稍早听到的一連串恭喜聲,他暗暗想,不好了,感覺上似乎他掉進了某個陷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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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Pinepro's G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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