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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思憶之情


  英薇仰坐在商務艙寬敞的座位上,下半身蓋著薄毯,耳朵里塞著耳机,鼻梁上架著山本耀司的复古式圓框太陽眼鏡。
  波音七四七巨無霸非常平穩,引擎的噪音离她很遠,机艙內的光線柔和幽暗,大部分的旅客在接近十個小時的飛行之后都正疲憊地入睡著。但是,英薇仍舊戴著她的墨鏡,把任何來自外界的一切視線或干扰都擋在外面。
  她始終沒有睡著。
  也許,飛机正在穿越換日線。
  她有些倦乏,但卻不能成眠。
  或許,山本耀司的墨鏡替她遮擋的,是一份連她自己都不能否認的近鄉情怀。
  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個學成歸來的學子,還不如這樣說吧,她摩登新潮得就像來自西方世界的電影明星。
  銀色緊身褲、半筒平底馬靴,雙排銀扣的黑緞背心,頸上一條懸著十字架的銀煉,長發光滑地在腦后綰成一個小髻,不用粉妝而輪廓分明的五官……活脫是一個美极了的東方絕代佳人。
  現在為什么流行銀色?
  她思索過這個問題。流行本身就是一個陰謀,一個刺激消費以利生產的資本家陰謀。
  她認同這种做法,她也是一個資本家,欣賞所有的商業活動和手段。
  但是,為什么現在恰巧流行銀色?
  一种不真實的顏色,只有光芒,沒有熱度,像是一种經過矯飾的心情,一种隱藏起來的面貌。
  真是太适合她了。
  甚至,為了矯飾自己、隱藏自己,她把自己放逐到歐洲整整三年。只為了父親的一句話。
  “英薇,爹地一直把你當成徐家的長子,徐家的繼承人。但是,無論如何你終究還是一個女孩子,為了保住爹地奮斗一生的產業,你得和佑實聯姻,我才能走得安心!”
  那一年,爹地躺在病床上,噙著眼淚告訴她。
  大學即將畢業而早已有了男朋友的她,听到這樣的宣告如同摔落到一個荒誕不經的天方夜譚的情節里去。
  “爹地,我已經按照你的意思念完了工管,你竟然教我連終身幸福也賠進去?”
  她失聲喊了出來,忘記自己置身白色的病房里。
  熱愛藝術的她,就是為了那個“替代長子身分及任務”的宿命,遵從父命硬生生鑽進了商業的世界。這些竟然不算,現在,爹地又以死要脅她,叫她嫁給另一個男人!
  她誓死抗爭!
  “英薇,爹地也是為你好,當你看見佑實,你就會明白爹地為什么會做這個決定!”
  爹地有气無力地解釋著。他一生行醫,投資化學公司和藥厂賺了大錢,卻即將無法挽留自己的生命!
  “不!我不答應!爹地為什么可以替我做這种決定?徐家又不是只有我這么一個女儿,還有華薇和小妹啊!為什么非要我當王昭君去和番?我不要!”
  她仍是疾聲反抗,無視老父的閃閃淚水。
  一旁身為媽咪的秦英華終于開口講了話:“英薇,爹地一向最疼你,最重視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可以用這种態度頂撞爹地?爹地現在病得這么重,你怎么忍心這樣對他說話?”
  秦英華的眼淚成串掉了下來。
  唉,生老病死可以讓全天下所有的英雄好漢、壯士豪杰一概气短!
  誰教徐家陰盛陽衰,只生養了三個女儿!誰又教她受命繼承父志,得把一輩子全都毫無保留地奉獻出來?
  火在她的胸中焚燒,但老父和慈母的淚水,怕就要將那把怒火澆滅……爹地和媽咪,一人拉著她一只手臂,彷佛要把她撕成兩半。
  “英薇,爹地只有靠你呀,華薇念的是醫科,看來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芝薇還小,更不用談,爹地還能指望誰呀?”
  “英薇,听媽咪的話,答應爹地吧,你爹地不會糊里胡涂作決定,耽誤你一輩子的,英薇,媽咪求你,乖,再听爹地一次……”
  英薇生性倔強,但是父母的執著比地還有韌性,她的一身傲骨總是因他們的哀求而瓦解。
  但是這一次,她無論如何不能妥協!
  無論如何也不能!
  不能……
  “不行!你們把我當做一套完全沒有自我的計算机,是不是?你們給它什么指令,它就得做什么,是不是?”
  她捶胸頓足吶喊,真想讓自己從此瘋狂,不問世間事:“有一天,連計算机都會擁有自我,只有我,永遠都別想!別想!”
  她悲嘯著,直到爹地吐出了鮮血。
  “爹她!”
  她惊悚地瞪大眼珠望著那自嘴角流淌而出的血漬,更大聲地狂喊。
  父親得到了她的妥協。他找到一個最安适的姿勢,在搖高了的病床上靠下來,再度試著安撫愛女。
  “乖女儿啊,你只知道一個勁儿向爹地抗爭、一個勁儿反對,也不問問那個對象是誰?
  嗯?”
  他帶著胜利的微笑問道。
  老妻在一旁幫腔說:
  “你不是說佑實嗎?女儿當然听到了。”
  “對,佑實!正是佑實!賈家的獨生子,賈佑實!”
  爹地身体虛弱,連說話都顯得力不從心,但這一會儿,他耗用許多元气在笑著,強烈流露他的快樂高興。人說,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得意,果不其然,這會儿他快意得就如同賈佑實十拿九穩已是他的入門佳婿一樣。他興味十足地說完,認真地端詳女儿的臉色,期待著她的反應。
  英薇原想從此永遠保持沉默,此生就這樣變成啞巴以示不平。但是,她仍舊是軟化了,良久才不情不愿吐出一句:“誰是賈佑實?他是什么東西?”
  她把眼光投向窗外的杜鵑花叢,以示不屑。
  “佑實就是……”
  秦英華搶著開了口,老伴阻止了她:
  “孩子的媽,讓我說。英薇,佑實你怎么會不知道呢?就是你賈伯伯的儿子,那一千零一個傳宗接代的寶貝啊……”
  “誰是賈伯伯?他又是什么人?”
  英薇猛地轉過身來,哀怨地盯住父親。
  “你賈伯伯就是以前和爹地一起開創化學工厂的老兄弟啊,他是爹地最信任的人,爹地要是走了,也只有把你們托付給他最安心,他這個人,忠肝義膽,對朋友比對自己還要好,想當年我把手上所有的積蓄都交給他,他的帳清清楚楚,沒有差錯過一毛錢,他這個人……”
  秦英華打住了老伴的滔滔不絕,提醒他:“得了,你盡說老頭子做什么?英薇在乎的是人家那個儿子,你應該說的是佑實。”
  “媽咪,我不在乎他。你們即使要我嫁給一個癩痢頭加上滿臉長暗瘡的人,我也不在乎。”
  英薇冷哼插入。
  “好,好,我說佑實,我說佑實。”
  老先生赶緊轉了舵,提振元气開始另一番長篇大論:“佑實這個孩子,以前我也沒什么印象,最近他從美國讀書回來,你賈伯伯打算讓他接掌公司,帶他來見我,我這才對他刮目相看!一表人才不說,肚子里還真有兩套本事!我觀察了他一陣子,非常欣賞他、喜歡他,就對你賈伯伯提了親,沒想到他是一口答應!他說他那個儿子心高气做,眼界高過頭頂,沒一個女孩子讓他看得上眼。你賈伯伯也喜歡你,更樂意讓我們兩家結成一家親,讓家業和子孫一起綿延千年万代……”
  老父親一味勾勒著他心目中的美夢,而她一句也听不進去,洶涌在心湖中的,只有排斥、反對、抗拒,排斥、反對、抗拒!
  英薇表面上不再陳言抗議,對徐家二老來說,等于就是已經默認、默許的象征,于是正式邀請賈傳盛夫婦帶著佑實來徐家作客,讓兩個年輕人見面。
  “大姊,你還不換衣服啊?他們快來了口也!”()小妹芝薇和二妹華薇都盛裝打扮妥當,一起聚到英薇的房間來催促。
  “我為什么要換衣服?又不是要去覲見總統!”
  英薇穿著睡袍,躬著腿坐在床上懶洋洋地回答。
  “大姊,今天是你相親的大日子口也,你是女主角,怎么可以隨隨便便、不裝()扮一點呢?”
  華薇卻是向來最愛漂亮,听到有貴客光臨,又是大姊未來的老公,一大早就精妝細琢地上發卷,換上她最鐘愛的一套純白喱士小禮服,打扮得像一個嬌滴滴的公主似的。
  “什么相親?”
  英薇睨著妹妹,一臉的不屑。
  “你這么興高采烈的,你去當女主角好了!”
  “也行啊,先讓我看看‘那個人’,他能讓我喜歡的話,我可以考慮代替!”
  華薇驕恣地日答,才念國三的小妹芝薇立即天真地說:“那怎么可以?爹地才不會答應呢!大姊,你還是赶快換衣服吧,客人真的要來了!”
  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英薇還是像只懶貓一樣賴在床上不動,好在秦英華匆匆赶了進來,芝薇一見立即求救道:“媽咪啊,大姊不肯換衣服,你快勸她吧。”
  秦英華看見這局面,分明是英薇在表示她的消极抗議,于是婉言勸道。
  “乖女儿,下來洗臉梳頭,媽咪幫你挑衣服,嗯?”
  她趨近去,溫柔地伸手去拉英薇。
  “媽咪,姊姊本來就是個大美人,根本不用打扮!也許她就是打算穿這套睡衣出去以展示她的性感!現在流行內衣外穿,人家說不定以為她穿的是最FASHION的時裝呢!”
  “小女孩家不准說話這樣輕浮隨便!你姊姊是難為情,那像你天不怕地不怕,野得像只沒拴緊的小猴!”
  英華輕斥二女儿,她知道華薇總是喜歡和英薇唱反調,她甚至嫉妒自己的姊姊!
  “不說就不說嘛,關我什么事!”
  華薇哼哼著,英薇不耐地跳下來,皺著一雙秀眉咕噥道:“別吵了行不行?我換,我這就換,你們都放心了吧?”
  說罷鑽進了洗手間,待到她梳洗完出來,又在眾人的注目之下打開了衣櫥,隨便抓出一件白襯衫,一條牛仔褲,脫換了起來。
  “啊?大姊,你就換這個?”
  “天哪!竟然穿牛仔褲去相親!”
  “英薇,你這樣穿會鬧笑話的,不行啊!”
  芝薇、華薇和英華母女三人几乎是同時咋舌地低喊起來。
  英薇一副水波不惊之狀,邊扣衣扣邊說:“總比穿睡衣好吧?誰規定不能穿牛仔褲?去見美國總統我也這樣穿!”
  “去見美國總統你也許可以這樣穿,可是,今天的客人是你賈伯伯和……”
  英華又气又急,卻又發不出脾气來,芝薇在一旁連聲附和:“對呀,對呀,大姊,換套正式一點的衣服吧!”
  只有華薇雙手抱胸看著熱鬧,她喜歡看事事比地強的姊姊出丑,這可是難得的好戲!果然英薇專斷地下了結論:“反正我就是這樣!他們要怎么想,是他們的事!媽咪,你別再管這么多了,行不行?”
  她拿起梳子隨便刷几下,把及肩的直發隨便用發圈在腦后扎個發尾。
  “我的天!”
  芝薇抱頭慘叫,華薇好笑地搖著頭,英華無耐奈息。就這樣,一個盛裝的配角陪著扎馬尾、穿牛仔褲的女主角走進宴客大廳。
  徐家三個女儿和賈傳盛夫婦是見過面的,不過,那也是不知多少年前的陳年谷子爛芝麻了,至于賈佑實,則完完全全是一個未曾在她們腦中落戶的新名詞。
  英薇、華薇、芝薇一字排開,在男主人……她們的父親側邊依次入座。英薇想也不必想,那個坐在自己對面的人,就是她被強行許配了的可恨男子。她美麗的眼睛根本不屑一抬,滿臉傲气地誰也不看一眼,只盯著桌上餐巾紙的花邊發呆。
  這主客一共八個人的局面上,就屬英薇一個人的神情態度和眾人背道而馳。其余的人是急著舉眸四下互相打量,只有她既不顧盼,也沒有言語。
  徐家錄眼見女儿又發作了拗脾气,急急打圓場道:“賈大哥、大嫂、佑實,我來給你們三位引見,從這邊順著次序往下數,這個是英薇,我的大女儿英薇……”
  英薇這才勉強抬起眼皮,露出薄笑對著賈傳盛稱呼了兩聲,但可不瞧那個什么賈佑實一眼。她從自己的視線余光中得知對方正在看著她,只想盡快把眾人目光焦點從白己身上移開,但是,她的爹地卻仍是硬把台詞停留在她身上,繼續說著:“她就是英薇。英薇,和佑實打打招呼!”
  爹地真是說多可惡就多可惡!
  她恨他為什么不讓自己早早下台算了?反正到最后,她什么都會遵從父命,這一套陳腔爛調完全是既多余又愚昧,而且絕對地俗不可耐!
  她勉為其難隨便看了那個人一眼,馬馬虎虎說了一句:“你好。”
  但是那一瞬,她竟然心中重重一震。
  只是電光石火的一眼,她看見一個又帥又神气,正死盯著自己而微微皺著眉頭的年輕男人。
  他竟然就是賈佑實?
  很神气,很有自信,也很英俊。
  但是,他皺眉看她是什么意思?他憑什么皺眉?
  可能是這一身打扮嚇著他了吧。那又怎樣?他憑什么對她皺眉?
  憑著這一點,她對他的恨意又增添几分。為了反對而反對,為了反抗而反抗,她僧惡他;
  現在,有了他對著她皺眉,她更恨他。
  她要恨厭他可以有任何理由,只要她愿意,只要她喜歡。
  他的存在和出現折辱了她人格的白由和自主,她可以用一千万個理由恨厭他,不管他多英俊、多神气、多么有自信,多么迷人!
  而她內心的感覺,卻硬是被雙方家長善意曲解成了所謂的害羞和難為情,只見父親和賈傳盛夫婦傳遞著眼色,賈傳盛于是對儿子說:“佑實,快和英薇打個招呼,快……”
  賈佑實不負眾望,立即大大方方說了聲:“英薇,你好。”
  英薇礙于禮貌,只好再度抬眼向他點點頭,搪塞地胡亂說道:“這是華薇,她是芝薇,她是我媽媽。”
  她的用意是盡快讓他的眼光從自己的身上移開,不想,他竟用一种奇怪的淺笑盯著自己。
  她看起來很滑稽?很可笑?
  也好,她打算讓他見識得更多。
  一場繁文褥節的大餐吃完,做長輩的想喝茶聊天休息,叫年輕人到花園去散步聯誼。
  英薇的爹地說:
  “英薇,帶佑實去花園走走,看看我們的花花草草開得有多好。”
  英薇知道逃不過,便招呼兩個妹妹道:
  “走,我們去剪几枝紫丁香回房間插。”
  她蓄意挽了芝薇走在前面,讓華薇去陪伴佑實。
  “大姊,你為什么不理賈佑實啊!他長得很不錯啊?你為什么討厭他?”
  芝薇感到很迷惑,忍不住問。
  “你不懂,不要問。”
  “你告訴我為什么嘛?我听得懂的。是不是因為你已經有了尚遠大哥?”
  尚遠是英薇的大學同學,兩人交往有一段時間,徐家上下都知道這么一回事。
  英薇冷笑兩聲,敷衍哼道:
  “就算是好了。小妹,別提這個,你最近還有沒有什么笑話,講來听听。”
  芝薇的英文老師愛說笑話是出名的,芝薇總是把它們轉述給姊姊們听,于是當真說道:
  “你真的要听?有啊,有一個人英文很差,跟團到外國去玩,總是把頭伸到車窗外去東張西望。有一次,對面車道沖過來一輛車,開巴士的老外警告他‘LOOK OUT’,叫他別把腦袋伸出去,這個人竟然以為司机叫他‘看外面’,他迫不及待把脖子伸得更長,結果把鼻子都撞歪了。”
  “哈哈哈……”
  這個笑話有點好笑又不會很好笑,英薇卻是石破天惊般爆笑開來,把跟在身后的佑實和華薇都嚇了一大跳。
  “哈哈哈,真好笑!還有沒有?再說啊,小妹!”
  英薇夸張地顫動上半身繼續狂笑著,不管芝薇說的是什么好不好笑的笑話,她一律狂笑到底。
  她和賈佑實什么也沒交談,直到華薇和芝薇爭著去剪紫丁香的空轆,賈佑實向她走近來,沉默地站在她身邊好一陣子,才開口說了一句:“你為什么總是笑得那么放浪?”
  這唯一的一句話深探地刺傷了她,激怒了她!
  “因為這個世界上發生件最可笑的事,出現了一個最可笑的人!”
  她毫不客气地反擊他,然后揚起一張倔傲的臉龐,絕塵而去。
  他憑什么批評她?數落她的不是?她放浪又如何?至少她還不是他入室的妻子,他憑什么批評她,對她興問罪之師?
  她恨他,又多了一個難以抹滅的理由!
  安排讓英薇和賈佑實見過面,徐家錄像是心頭一塊巨石放下來,唯一的挂慮也解除了似地,不再拖著病体眷戀人間。
  “女儿,最近佑實有沒有找你去看看電影、喝喝咖啡談談心啊?”
  “女儿,和佑實合得來吧?爹地看你們兩個真是再登對不過了,佑實會是個好丈夫的……”
  即使病得只剩一口气,老人家嘴里叨念的還是一對年輕人的婚事。
  如果不是英薇以學校未畢業為理由推搪,可能父親已逼著她走進禮堂!
  “有啊,我們常常出去玩,昨天還去跳舞跳到半夜呢!”
  英薇總是如此搪塞。
  面對風中之燭般的父親,她只有以謊言哄騙。
  她從來沒和佑實一起看電影、喝咖啡、跳舞、吃飯、散步。她和他從來沒有單獨約會,充其量,不過是家庭式的聚會和探望。
  “那很好!很好!”
  老父用著剩余的力气點頭贊許。
  在彌留那一刻,他的遺言仍然是剴剴切切的這些話:“英薇,听爹地的話,嫁給佑實……”
  他握著來探望的佑實的手,哀求他:
  “善待英薇,佑實,我先謝謝你……”
  賈佑實當著面,在英薇的眼前點頭允諾:“我會的!徐伯伯,我一定會的。”
  他說得像真的一樣。
  在她看來,為了哄慰一個將死的人,他和她一樣把謊言說得臉不紅、气不喘!
  她在心里狂笑。如他所形容的,放浪地狂笑,笑他們彼此的懦弱和虛假!
  在很短的時間內,徐家錄去世了,英薇也完成大學的學業。
  也只有在畢業典禮那一天,賈佑實帶了大把的捧花去向她道賀,那一次,是一千零一回的他對她的主動交流,雖然他來去匆匆,但十分令她意外。
  也許,那不過也是受命于父母的指示吧。
  總之,那些一點用也沒有,她和他之間,始終在冰點上僵持。
  她的妥協是為了老父;而他又為了什么?對她而言,他的想法是一個永遠的謎題。但是那也不重要。
  “媽咪,我決定到英國劍橋去,不管入學的資格和手續什么時候可以OK,我決定先到英國去!”
  那一天,她以破釜沉舟的心情告訴她的媽咪。
  秦英華甫遭喪夫之痛,又听到長女有遠游的打算,一時簡直傷心得無法承受。
  “什么?你要在這個時候离開這個家?离開媽咪和妹妹?”
  英華的眼淚掉下來,整個人愣呆了,喃喃又道:“你不是答應了爹地?為什么他才走,你就馬上反悔?”
  一旁芝薇也憂傷地附和:
  “是啊,大姊,你怎么可以想一走了之,丟下我們不管?”
  華薇也幫腔道:
  “姊,說真的,你該不是想逃婚吧?”
  “真是笑話!你們為什么總要把我想做的事情都和价家扯上關系?看起來,你們一定還認為,我如果想到英國去,還得經過賈家的批准呢!”
  “大姊,你答應了爹地啊……”
  小妹激動地提醒她。
  “我沒說我要背叛爹地!”
  英薇抗辯,又反問媽咪道:
  “爹地才入了土,難道你們現在就想把我嫁過去?”
  英華听了想想也是,只能沉重地歎息。
  “姊,你既不是為了逃婚而出國,該不會是為了私奔而出國吧?”
  華薇促狹地問,她從不忘去抓住英薇的小辮子。
  做母親的在哀傷沉默中,如夢初醒般揚聲叫了起來:“對啊!英薇,你可千万不能那樣做!你是不是講好了和那個李尚遠一起走?
  你絕對不能做出這种事!”
  “媽咪,你放心,不孝的罪名我擔當不起,你的女儿沒有本事!”
  看著英薇的態度,英華既傷心又難過,又說:“英薇,告訴媽咪,你是不是很恨爹地和媽咪?自從訂下賈家的婚事之后,你的性情都變了,以前你是個溫婉瀟洒的孩子,而現在,媽咪看到的只有不平衡……”
  “媽咪,姊姊不喜歡賈佑實,是你們拆散了她和李尚遠!”
  華薇幸災樂禍地說,不管自己了解多少真相。英薇罵她:“你懂什么?不要多嘴!”
  英華又勸道:
  “英薇,媽咪憑良心說話,三個李尚遠也比不上一個賈佑實,爹地和媽咪并不是戴著眼罩,騎著瞎馬隨便替你找對象的。”
  “那好,讓我出去看看,這世界上還有沒有比賈佑實更好的男人,反正不怕貨比貨,對不對?”
  “英薇,你實在太頑固了……”
  英華明知拗不過女儿,只有一再歎息。
  “媽咪,你女儿不是小鼻小眼的人,我不會跟自己開玩笑的。”
  英薇語帶雙關地說。真正的含意,只有她自己明白。
  小妹芝薇眼看气氛凝重,僵局難解,异想天開說道:“大姊不喜歡佑實大哥,那就讓二姊去嫁他好了,反正二姊比大姊還更喜歡佑實哥哥一點!”
  “你錯了,小妹,是很多,不是一點點!”
  華薇嬉皮笑臉糾正小妹。英華斥道:
  “別亂說!華薇,小女孩家怎么這么厚臉皮?賈佑實可是你的姊夫哩……”
  “媽,姊根本不喜歡他,你們又何必這樣赶鴨子上架,亂點鴛鴦譜啊?”
  華薇嬌縱地抗議,一點都不覺得自己說的有什么不對。
  “是啊,媽咪,大姊和李尚遠本來好好的,都是你們把人家拆散!”
  芝薇跟著抱怨。
  “你們這三個丫頭,真會把我气瘋!”
  英華又恨又傷心,再也無言為繼。
  倒是英薇露出嫣然一笑,反過來勸慰道;“媽咪,我倒覺得小妹的主意不錯,如果二妹喜歡佑實,又何必非要我走進賈家大門?”
  “可是……”
  英華沉吟著,難以認同。
  “別想這么多了。反正大家有的是時間,明天的事誰又知道?至于我是非走不可,媽咪你要保重。”
  “英薇,你真的這么狠心……”
  做媽咪的又哭了起來。
  “媽咪,我跑不掉的,永遠都是你的女儿。”
  英薇走近母親,溫溫存存替她拭去眼淚。
  她走了。
  沒有告訴任何人。
  沒有親口告訴李尚遠,沒有親口向賈佑實辭行。
  揮一揮衣袖,她以遠走高飛的慧劍斬斷一切煩惱。
  然而,所有的煩惱真的就此揮別了嗎?
  把自己放逐到了异國,真的為了找到一個比賈佑實更好的男人,把他比下去?
  她的美貌与懾人特質永遠引來异性的追求。然而在時移日轉的另有所思的情境中,那不過是一段段點綴寂寞的浮光掠影!她獨來獨往,沒有人窺看得到她內心世界的變化。
  對李尚遠的感情在沉淀,而賈佑實的身影面容在時空的隔离中日漸鮮明……這樣的心境轉換是她最深沉的秘密。身處异鄉,每當英國五月祭的傳統節日來臨前后,香气濃郁,到處簇生的紫丁香總是勾起她思鄉的心痛。她總是想起,賈佑實在她家的庭園里對她說,你為什么總是笑得那么放浪?
  那根本是一种誤解!他怎么會明白,她從一開始就在他面前戴上了面具?
  有那么一首歐洲的小詩這樣寫:
  回憶年輕時,不知何處飄來陣陣紫丁耆的香氛,我的心,隨著衣香而感到剌痛,我不曾告訴任何人,我所愛的他,一個令我思念的人……
  世事難料,她對賈佑實的感情竟然日益深重,就像她原本酷愛藝術,而今竟也能在深入工管堂奧之后,愛上了商業!
  守著這個永不向人透露的秘密,她在歐洲滯留三年不歸,這期問,賈佑實也曾寄來圣誕節的卡片,但對她的一切未曾聞問。
  李尚遠,在初期對她頻頻追蹤探詢之后,也漸漸失去了音訊。
  往事歷歷,如在眼前飛過。
  而她正飛越換日線,飛回家鄉。
  她為什么要回來?
  山本耀司的太陽眼鏡掩藏了她真正的表情和心海中的思潮起伏。
  沒有人能看透她的內心。
  燈火闌珊處收集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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