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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難怪燈不亮,電源總開關銹得一碰就掉了,電表看上去也已經很久沒動過。
  這位服裝設計師真是天才,再不就是一等一的白痴,花錢買下這么一間鬼來住都要嫌的房子。
  話說回來,她身上那一股不沾塵俗气的真,深深吸引了關敬。
  他對流行服裝向來缺乏興趣,不過他真的對她略有所聞,這要歸功于他的秘書,舒戀文是她最鐘情、最崇拜的服裝設計帥,她拿過几次刊在報上和雜志上的圖片給他看。
  “你看,你看,這就是舒戀文設計的衣服。”
  戀文的設計偏向簡單、素淨,以毫不見花哨的剪裁展現自然曲線,以溫柔的色彩溫潤視覺。她的許多設計是外出、家居皆相宜,不像有些設計帥設計的服裝,只适宜在表演台上惊艷、奪目,若真穿上它,上街便顯得奇裝异服。上班則太突兀夸張,居家穿著會舒服才怪。
  他沒想到他輾轉問到這房子的買主,竟然就是她。認識她本人,又是一大惊奇,她不但絲毫沒有名女人的架子和气勢,反倒充滿純真气息。
  不過這卻符合了她的作品給人的感覺:真和自然。
  他發覺他對她的興趣,似乎有點大于對這間房子了,他該不該對她坦白呢?
  唔,時間未到。就如他對她所言,他尚沒有半點頭緒,等他尋到答案,再告訴她不遲。
  听到她惊惶的尖叫聲,關敬拔腳由后院跑向前門。
  她在門階上撞進他怀里,險些兩人一起摔下台階,幸好他雙手定定地抓住她。
  “什么事,什么事?怎么了?”
  她气喘吁吁,臉白如紙,一手顫抖地指向屋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什么?屋里有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戀文試著說話,無奈只是牙齒碰在一起,碰得喀喀響。
  “你等在這,我進去看看。”
  她點點頭。
  關敬進屋后,她讓自己在台階上坐下,雙腿嚇得發軟。
  她深深吸一口气,然后,那口气卡在喉間,她全身僵住。
  那個人,不,鬼,就站在她前面。
  “哦,不。”她呻吟,把臉俯下來埋在手心里,對自己喃喃:“我眼睛花了,我看錯了,我什么都沒有看見。”
  “這么說太不負責任了。”鬼對她抗議。
  她小心地抬起頭,她眼睛沒花,他清清楚楚站在那,太陽仍躲在云后,然而這仍然是大白天。
  她用力吞咽一下。“你到底是誰?”她想大聲叫,發出的卻是無力的呻吟,“你要什么?”
  “我要那個男人离開我的房子。”
  “這太荒謬了,房子是我的。”
  她和一個鬼爭執才荒謬呢。
  “我不管,我不要他在這。”
  “你先告訴我你是誰?”
  “戀文,”關敬出來了。“屋里什么也沒有啊。”
  “因為他不在屋里,他——”戀文回頭,發現她的手指著空气。“他”又不見了,她忽地忘了害怕,生气地站起來,身子轉了一圈。“喂,你在哪?你別躲著啊!你出來啊!討厭!鬼鬼祟祟做什么?”
  關敬一臉的不明所以。“你在跟誰說話?”
  “誰知道他是誰?”她气咻咻地。“理直气壯地跟我說房子是他的。”
  “你買房子沒和屋主見面嗎?”
  “屋主人在加拿大,全權委托介紹人處理呀,律師看過所有文件,文件完全合法。”
  “那你用不著和這人浪費唇舌,叫他去和介紹人或律師談,犯不著生气嘛。”
  “我也這么說啦。我生气是……是……”她懊惱地頓住。
  她也不确定“他”是不是鬼,說出來,只怕關敬不相信,還會笑她。
  什么不确定呀!她親眼看見他穿過牆,及有隱身術似的來去自如。
  “好了,別管他。他走了,表示他自知理虧。”關敬牽她的手回屋。“這里的電力恐怕許久沒人用,早剪掉了,你最好去查一查,否則沒電可使用。”
  “天!搞不好在電力公司還欠下一大筆電費。”她哀歎,”大概也沒水吧?”
  “試試便知。”
  水龍頭根本轉都轉不動。
  “我真是白痴。”
  “我想過了。”
  她瞪他。“謝了。”
  他笑。“我也想你八成是超級天才。”
  “天才与白痴,一線之隔。”
  “你現在懊悔也沒用。來,說說看,你要個怎樣的家?”
  “看得出經過設計,但充滿家的味道。”
  “就像一种明明白白經過專業設計,但它就是件穿著舒舒服服的衣服。”
  “不錯,你一點就明,我可以走了。”
  他一怔。“走去哪?”
  “全交給你啦,專家。”
  關敬開怀大笑。“還沒有人捉弄過我。”
  “凡事總有第一次。”戀文心情好些了,惊魂也定了些。
  “別養成習慣就好。”他輕輕揉一下她的短發。
  “嗯,”她抗議。“拿我當小孩啊?”
  “放心,我看得明明白白,你每一寸都是十足的女人。”
  他的眼光再次灼紅了她的臉龐。
  “吃一次豆腐,扣一餐飯。”
  “過分,吃豆腐的標准何在?”
  “哼,君子動口不勸手。”
  “我沒說我是君子。不過,談正事吧,否則你又要惹得我方寸大亂了。”
  “你的方寸還真像亂流。”
  “亂流要碰上适當气壓才會蠢蠢欲動。”
  一塊天花板砰地掉下來,明明該會砸到關敬頭上,不知何故,它在最后一秒,自動轉彎,墜在他腳邊。
  戀文看得明白,心里大惊。
  是真的有鬼。他不喜歡關敬。天花板是他搞的鬼。
  世間哪有鬼?何況白天里現身?鬼由心生。她立刻如此告訴自己。
  有本事你再出現嘛,我就相信你真的存在。她無聲地挑釁。
  等了片刻,沒有動靜。她好笑起來。真的,疑神疑鬼。
  “幸災樂禍。我可能給砸成腦震蕩,你還笑。”關敬咕噥。
  “我不是笑你,不過我想得盡快把該修的修好。”她不再擔心鬼的事,開始說出她的想法,“我要有間工作室,光線要充足,你提過的天窗是好主意,我有時會工作到深夜。”
  關敬專注聆听,并不打岔插嘴。
  “廚房要大,我喜歡烹飪,雖然不見得擅長。”
  他微笑,他相信她很擅長于任何她喜歡做的事,她不是那种馬馬虎虎,或做事半途而廢的人。他自己是如此,當他看到同類,他感覺得到。
  他听著她說明她的构想,凝視她每一舉手投足,愛极她眼中的自信光芒。她知道她自己要什么,然后全力以赴,這一點又和他不謀而合。
  啊,相見恨晚,他希望她還沒有意中人,但以她這般才貌兼具的秀外慧中女子,不可能沒有追求者。生平第一次,關敬對自己的魅力產生疑問,她會將他這种不注重衣裝的男人放在眼里嗎?她是服裝設計師哪,一個人的穿著如何,必定是她衡量分量的首要條件。
  他記起他們初次見面,她急欲打發他的反應,心頭涼了半截。
  “你不做記錄的嗎?”她絮絮叨叨說了半天呢。
  “我有個電腦。”他指指腦袋。“我只要了解你的需要,至于如何做,就是我這個專家的事,你等著驗收成果就行了。”
  她柳眉一揚,“要是我不滿意呢?”
  “我提早退休,搬來与你同住。”
  又一塊天花板咻地降落,又一次,到了關敬頭頂,來了個怪异的急轉,砰地掉在他腳后跟,絆了他一下。
  太邪門了!戀文全身起雞皮疙瘩,瞪著眼睛,張圓了嘴。
  “我會先從天花板著手。”關敬說。
  砰!
  戀文知道庄琪回來了。
  咚!咚!
  兩只鞋子各自飛。
  砰!
  皮包扔出去,不知跌到哪個角落去默默委屈,等它主人下次記起它讓她風光、令人艷羡的時候。
  戀文放下筆,椅子旋轉半圈,面向門。
  門輕輕打開。
  “又把工作拿回家來做!”庄琪把她穿著一身名牌的苗條身軀摔在戀文床上。“你這人十足的勞碌命,白天賣命賣了一天,下了班還不讓自己喘口气。”
  “我也沒見你有停歇的時候。”
  不過庄琪忙的是約會,她有應酬不完的約會。她說赴男人的約全是應酬。
  “干嘛去應這种應酬?”
  因為不必花腦筋,對方心緒如何,全与她不相干,她只要愉愉快快、漂漂亮亮的享受輕松就好。
  在家不能享受輕松嗎?不是更自在?
  那多無聊?沒有一雙傾慕的眼睛注目你的一顰一笑,在意你的每個反應。
  庄琪的寂寞深刻得曾教戀文吃惊,有些看起來擁有一切的人,生活過得卻是最空虛的,她在水晶一樣的昂貴環境下成長,要什么有什么,然而她一靜下來,就腦子一片空白,全然不曉得生命目的和目標何在。
  所以她選擇從事自由攝影,走遍世界各個角落,用鏡頭捕捉、尋找她的夢,她的靈魂落腳處。找到之前,寂寞依然如影隨形地追隨她。
  “今天應酬結束得特早啊?”戀文是關心。
  “他帶我去他住的地方。他和一個德國女孩。一個從日本來的女孩合租的公寓。”庄琪撐起上半身。“你絕對猜不到他如何娛樂我。”
  只有庄琪會說“娛樂我”這种話。
  戀文不問,她自會接下文。
  “他拉二胡給我听。一個金發藍眼的洋相公拉二胡,我耳朵差點中風。”
  她做個鬼臉,兩人大笑。
  “外藉人士學我們的樂器,不容易呢,你以為二胡那么好拉的嗎?”
  “是,是,我欽佩他的精神,不表示我的耳朵樂意受罪。”她向戀文的工作台揚揚下巴。“赶什么工?”
  “要盡早把手邊的工作交代完畢。”戀文靜靜說。
  庄琪由床上彈起來。“交代?你辭職啦?”
  “我想自己開公司。”
  庄琪半晌無言。
  “我有這种想法好久了。等時机,不如制造時机,我快三十了呢。”
  “怪不得你急著非買房子不可。”停了停,庄琪笑。“我想我該說恭喜你。”
  戀文過來坐在她旁邊。“做什么一副生离死別相?我們又不是從此不相見了。喏,等我那邊弄好了,你下次飛回來,就可以到我那里落腳。”
  “噫,你還算有良心,沒把我一腳踢到一邊。”
  戀文伸手摟著她,從前在別人眼中,豪气千云的庄琪是嬌柔的戀文的保護神,私底下,只有她們倆知道,庄琪感情脆弱得像易碎的瓷器。戀文因為家境的關系,縱然青春期,也沒有多余的心情和時間多愁善感。
  “我的楚留香,你武功蓋世,誰敢輕易冒犯你?”
  她一句玩笑話,不意触動庄琪心事,然而她“楚留香”外號也非浪得虛名,眼眶方紅,嘴邊瀟洒一笑就一掩而過。
  “我東飛西飛的流浪期間,我們雖然少有時間像以前一樣膩在一塊,可是我總知道,我回來時,你一定在這。這儿,”庄琪看一眼房間,“在我心里,是個有人會張開雙臂歡迎我扑上的溫暖窩,但現在你這個提供溫暖的人要走了,窩也就要易主,我一下子覺得……”庄琪哽住,說不下去了。
  “啐,我搬個家而已,不是上西天哪!這雙手又沒斷,你隨時回未,我還是張開來抱你,下次不擠斷你几根肋骨,你不知道我的厲害。”
  庄琪又啼又笑地捉住她,“哎,你房子几時裝修好?”
  “關敬說預計兩個月左右。”
  “他真的免費給你做啊?”
  “他是這么說啦,不過,等完工我多多少少要付他個……我還沒個數。”
  庄琪坐起來。“你這人就是死腦筋,他心甘情愿做,你歡歡喜喜受,各得其樂嘛。”
  戀文不和她辯。男女間的受与授,庄琪有她的洒脫,戀文有她的堅持。
  “楚留香,有件事……”
  “什么?不要折磨人的耐心好不好?”
  “那房子……好像真有些蹊蹺。”
  庄琪興趣來了,“有鬼?哈!我就知道!不然怎會賣得那么便宜?快說,你看見什么了?”
  戀文詳細告訴她,說著說著就泛起一身的疙瘩,可是她又不全然是害怕,好奇的成分恐怕還多些,以及迷惑。
  “哎呀!”庄琪大叫,“我那天連跌几跤,就感到不對勁。我叫你別買它,那鬼不高興,就來整我。”
  “我還不曉得他是不是鬼。”
  “神經,難道他還是仙嗎?走,走,走!”她把戀文拉起來。
  “走去哪呀?”
  “看鬼去,我倒要看看鬼是什么長相。”
  “不去,不去。”戀文甩開她的手,“那房子沒電,烏漆抹黑的,什么也看不到。”
  “沒讀過書,你電影也該看過哪,鬼還需要燈的嗎?”
  “庄琪——”
  “走啦,我們帶著手電筒。等一下!我拿我的相机。”
   
         ☆        ☆        ☆
   
  庄琪的跑車開得像噴射机似的,戀文每次坐她的車都坐得膽戰心惊。她平時就喜歡開快車,馬路上車子再多、再擠也阻礙不了她。
  “沒見過你這种人。人家听到有鬼,逃都來不及,你卻急不可待的要赶著去看鬼。”
  “鬼有什么好怕!人嚇人才嚇死人。”
  好像有几分道理。
  “好鬼碰上惡人,還會被人給嚇死呢。”
  戀文好笑。“鬼本來就已經死了。”
  庄琪神情認真。“活著的人,活得漫無意義和目的,更像孤魂野鬼。”
  “几時成了哲學家了?”
  “唉,有這种感触呀,是老化的現象。”
  “在我面前賣老,有沒有搞錯?”
  她們雖是同期同學。庄琪卻比戀文還小一歲。
  “我一年到頭到處流浪飄泊,居無定所,食無定時,自然老得快,哪像你,象牙塔里的珍珠貝。”
  庄琪向來樂天、開朗、洒脫不羈,忽然說話言詞夾帶憂郁,不曉得有什么心事?
  戀文不及深思或詢問,車子已停在屋前的車道。
  白天里,林木蔥綠,只覺四周清幽靜謐怡人。現在無星又無月,漆黑一片中,高大矗立的樹影伸著雜亂的枝椏,真像幢幢鬼影,使得暗蔭下的房子透著股陰森气。
  屋里卻不是全然黑暗,亮著昏昏黃黃的光,在窗子后面晃動,看得教人渾身發毛。
  戀文站在車子旁邊不敢動。
  怎么會有亮光呢?房子明明沒有電。她還沒去電力公司呢。
  庄琪卻已經走上了門廊,轉身對她招手。她深呼吸又深呼吸,躡足走過去。
  “走啦,回去。”她拉庄琪。
  “都到這儿了,不看個究竟,我回去會失眠的。”庄琪反把她往屋里拉。
  戀文腳跟抵著地不肯往前移。“明天再來看,他白天也會出來的。”
  “光天化日都敢現身的鬼,晚上的真面目才有看頭。不要怕嘛,有我在呀!我替你跟他談判,他若不走,你就有充足理由不要這房子啦。”
  就算他真是這屋里長期定居的鬼,就算他占有他自認的地盤不走,戀文越發的要定這房子。她也不明白她這是什么古怪心理。
  “也許是我心理作用,弄錯了。也許我根本沒和什么鬼說過話,也沒有看見什么。”
  “你從來不會無中生有,我非弄個明白不可。你到底進不進去?你不去,我自己進去啦。”
  也不知那鬼會不會害人。戀文無奈,只好硬著頭皮,伸手在小皮包里拿鑰匙。
  但庄琪一推,門就開了。
  “你今天下午离開時沒鎖嗎?”
  “鎖了。”戀文聲若細絲。
  “你有沒有多配一副給關敬?”
  “配了,但還沒給他。”
  戀文四肢發抖,拽住庄琪。
  “拜托,不要進去了吧!”
  “真是的。你在外面等我好了。”
  “那你走在我后面。”
  “他要從后面把我抓去怎么辦?”
  戀文臉色刷地蒼白。庄琪格格笑。
  “你跟著我吧。”
  庄琪亮著手電筒,走在前面。
  “咦,你打掃過啦?看起來比上次來干淨多了。”
  戀文只掃了前后院,但屋里的蜘蛛网不見了,地上的灰塵也已掃除,掉下來的窗帘和半挂著的另一半也拿走了,薄薄的夜色拂在彩色玻璃上,更添神秘色彩。
  她不禁舉首看那幅彩繪,玻璃上的裸男仿佛睡著了一般。
  你見過我很多次了。
  戀文打了個寒顫,你不但見過我,你見到的還是一絲不挂的我。
  他……他是……那個鬼……他是……
  畫上的裸男?
  “你來得正好!”
  戀文跳了起來,剛要轉身,他一下子在她面前冒出來,駭得她連連后退,直到身子撞上牆。
  “你……”她左右張望,庄琪不知走到哪去了,或——“你把我朋友怎樣了?”她惊慌地質問。
  “你問哪一個?”他气鼓鼓地。“你究竟有多少朋友?他們全部要住進來嗎?”
  戀文眨眨眼。“還有誰在這?”
  他照例不回答她的問題,手插在褲子口袋,在原地焦躁地打轉。
  “我告訴過你我不喜歡他,這一個我也不喜歡。對了,你又帶她來做什么?”
  戀文茫然,又眨眨眼睛。“你在說誰呀?”
  “嘖,你的朋友嘛。你怎么盡交這些教人看不順眼的朋友?”
  “你看我的朋友不順眼?慢著,你還沒回答我,誰在——”
  “戀文,你在和誰說話?”一圈手電筒光先照出來,然后庄琪走進客廳。“屋里半個鬼影子也沒有,有人在里面點了一盞油燈。”
  “是他,那個討厭的家伙。”他厭惡地說。
  關敬。戀文的雙肩松弛下來。
  “他人呢?”她問他。
  “我怎么知道?”庄琪和戀文旁邊那個不知是什么一起回答道。
  “我不是問你。”戀文向庄琪說。
  “什么也沒有。”庄琪大失所望。“白跑一遍。走吧,這里臭得要命。”
  手電筒自行自庄琪手上掉下來,砸到她的腳。她痛喊一聲。
  然后,她瞪大眼睛。“他來了!居然用我的手電筒打我!”
  戀文望向“他”。“他”做個無辜的表情。
  “喂,有本事出來,讓我見見你!”庄琪向空气喊。“房子是臭嘛,不服气露個面呀,藏頭藏腦的,見不得人哪?”
  “他”咧咧嘴,很得意的樣子。
  “他就在你面前,楚留香。”戀文說,指著“他”。
  庄琪轉著眼珠。“在哪?”
  “他就在……”戀文頓住。
  庄琪看不見他!
  “她看不見你?”戀文問他。
  他聳聳肩,攤攤手。
  庄琪看看戀文,看看她對著說話的空間。
  “戀文?”她小心地問,“你和誰說話?”
  “就是……”戀文瞪住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喜歡她。”他答,又是那种賭气的固執小男孩模樣。
  戀文繼續瞪他半晌,指著地上的手電筒。“這是你做的嗎?”
  “我不喜歡她。”他又說。
  “你不覺得你太過分了嗎?”戀文雙手叉腰。“把手電筒撿起來,還給庄琪,向她道歉。”
  咻!他不見了。
  “喂!”戀文喊。“你去哪里?”
  他不回應,也沒再出現。戀文跑到窗邊,仰頭看窗頂的彩繪裸男。
  “你別以為你待在上面,就可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你給我听清楚,現在我才是這房子的主人,你不許再對我的朋友沒有禮貌。”
  她轉身,發現庄琪盯著她,眼神好像她瘋了。
  “你看不見他,我不知道為什么。”戀文咕噥著拾起手電筒。
  “他是什么樣子?”庄琪問。
  “他……穿得像五十年代的……想起來了,像電影里的占士甸那副打扮,一點點帥、一點點坏、一點點吊儿郎當,加上一點點滿不在乎的傲。”她打住。
  她的形容,不正是關敬的模樣嗎?
  意念才現,屋外傳來腳步聲,接著關敬就進來了。
  “原來是你,我看到一部耀眼的紅色跑車——”
  “車主在這。”庄琪大方地跑去和他握手。“不用說,你就是名聞遐邇的關敬了。”
  “好說,好說。你是——”
  “庄琪。”
  “啊!”關敬眸光一閃。“那位揚名國際的攝影家。久仰,久仰。”
  “彼此彼此,真是聞名不如一見。”
  戀文看著他們握著誰也舍不得放的手,好像有人往她胃里倒了半瓶醋。一肚子的不舒服。
  這時關敬終于放松了他的手,轉向戀文。“這么晚,你怎么來了?”
  嘿,這是什么問題?大家——人和鬼——都忘了,她才是真正的主人,她愛几時來就几時來。
  “我——”
  她才說了一個字,庄琪接了卜去,“我們來看鬼。”
  關敬大笑。“看到了嗎?”
  “現在看到了。”戀文滿心不悅,不過仍和气地說:“你在這做什么?”
  “嘖?工作啊。既然你來了,我畫了個草圖,你看看有沒有要修改的地方。”
  他從工作褲口袋拿出個紙卷。
  “你連夜赶工啊?真敬業,果然名不虛傳。”庄琪敬佩万分。
  赶工還是尋寶啊?戀文怀疑他利用四下無人,相信她不可能跑過來,獨自在這進行他的“研究”。
  “我做事不喜歡拖泥帶水而已。”關敬說:“這里太暗了,我帶了一盞油燈,到里面去看吧。”
  “這儿有——”戀文舉起了電筒,但關敬和庄琪已經一起走到另一個房間去了,兩人還邊走邊有說有笑地互相標榜推崇對方的成就。
  “這會儿你又不出來搗亂了。”她發現她竟在向那似人似鬼抱怨。
  小心眼,她罵自己。任何一种設計都是藝術,攝影更是藝術,他們倆惺惺相惜,有何不可?
  當她走進點著油燈的房間,見他們蹲在放燈盞的木箱旁,兩個腦袋靠在一起,關敬正在解說他的設計圖,她再度不可理喻地抑郁起來。
  “這要費好大的工夫呢!”庄琪喊。
  “其實做起來比看起來容易。就像你按下快門,不過是一個動作,但是照片里的內容卻十分丰富,表達了各种复雜的訊息,相同的道理。”
  “不是每個人都生了一雙慧眼。”
  “知音只一人也足矣。”
  他們相視會心一笑。戀文忽覺自己仿佛是多余的第三者。
  “別讓我打扰了你們。”她說。
  他們同時轉向她,站起來,仿佛這才記起她也在屋里似的。
  “我開始嫉妒你了,戀文。”庄琪說。
  她嫉妒她?從何說起喲。
  “等你要布置裝潢你的屋子時,我极樂意為你效勞。”
  關敬的承諾令庄琪本就美得出眾的臉龐,益發明亮動人。
  “君無戲言哦,戀文當證人。”
  “我這房子讓給你好啦,關先生的諾言即刻可以兌現。”戀文听自己的語調都覺得酸气沖天。
  “算了,這破房子你留著吧,君子不奪人所愛。”庄琪說。眼睛卻看著關敬。
  “我這個朋友對破破爛爛的東西獨有偏好,她會成為服裝設計師,真教人跌破眼鏡,以前我老以為她會去做清道夫呢。”
  “那是我五十歲退休以后的抱負和理想,”戀文說。“所以你還沒絕望。”
  關敬的笑聲震動屋宇。
  “我剛才去買了些吃的,兩位小姐餓不餓?”
  她們一起搖搖頭。其實戀文埋首工作,又犯了老毛病,到現在還空著肚子,一整天就只吃了一個牛肉夾飯,而那還是關敬買的。
  她記起他們的約定。“說好我要提供兩餐的,你記得把帳單留著報帳,我會如數照付。”
  “你這個朋友真健忘,”他向庄琪埋怨。“我們說好明明是她要請我的,并和我一起吃。”
  “我哪知道你這時候就開工?”戀文辯道。
  “你別怪她,她忙起來,自己都顧不得自己的胃。”庄琪說。“既然我們是好朋友,我代她的勞好了。明天起,我來陪你吃飯。”
  什么好朋友呀!戀文無聲地哇哇叫。還說什么君子不奪人所愛呢?她的呼吸一窒。老天,她想到哪去了?
  庄琪在那邊已經把她的家里和手提電話號碼,一并告訴了關敬,以方便他和她聯絡。
  鬼沒見著,庄琪卻比見到了還要興高采烈,而且壓根儿忘了這件事。回程的車上,她一逕滔滔不絕地表示她多么欣賞關敬,他本人比傳聞更英俊,出乎意料的年輕云云。戀文默不作聲,兀內思索她那一股醋意從何而來。
  她們才進家門,電話就響了。不到五分鐘,庄琪又高高興興出門赴約去了。
  戀文回到工作台前,然而,無論如何心思就是無法集中,腦海里老是浮現關敬對庄琪的傾慕、惊艷眼神。多少年了,她們倆每次一起出去,庄琪永遠是男人的目光焦點,戀文早習慣了,從來不以為意,為什么這次她的反應如此不同?
  歎一口气,她到廚房去煮即食面吃,一面想著關敬不知如何設計她的房子,然后突然想起來,他的圖結果連看也沒給她看一眼。
  她沮喪万分,即食面煮好了,卻一口也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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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作:南國書城天一閣 掃描:云破月 辨識:Koc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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