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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机构向麗晶制衣挖角已成慣例,麗晶世代做制衣,非用人不可,不得不栽培人材,宇宙屬下十多間附屬公司,制衣厂不過是其中一瓣,万一折本,大可由其它地方盈利補上,根本不傷脾胃。 宇宙一見誰在麗晶冒出頭來,就伸手來摘成熟果子,手段高卓,大約本著商業都會“每個人都有一個价錢”的信條,一百万年薪不夠?兩百万,再猶疑,立刻加精美宿舍一幢,于是麗晶人才走了一個又一個。 麗晶的東家榮偉然气极反笑,“承蒙宇宙机构看得起我”,兩家漸漸不來往,即使在商場見面,也板著面孔。 宇宙老板劉桂忠這樣對他儿子柱華說:“榮某一輩子只好做個小生意人,伙計跑來跑去,閒事耳,何必小器。 柱華沉吟,“也許,我們也可以栽培人才。” “那是很花費時間精力的一件事,万一有出色人才,人家出多一倍薪水,立刻挖走,商場如戰場,當然揀容易的來做。” 劉柱華笑了,“那就不能怪榮叔生气。” “你還稱他榮叔?我們都沒來往了。” “怎么沒來往,敝公司人事部一天到晚打電話給麗晶的出色人才。” “柱華,你是不贊成我的做法吧。” “不,父親,正如你說,做生意好比打仗,只是,歷年自麗晶過來的設計師,到了宇宙這邊,好似無甚發揮。” “你講得對,不知怎地,在麗晶他們明明才華揚溢,到了我們這里,可以說一點作為也沒有,多么奇怪。” “談合同之際精明得不得了,討价還价,連汽油是否由公司付帳都要講清楚,結果也不能為宇宙效力。” “所以麗晶仍然站得住腳呀。” 劉柱華說:“父親,麗晶這個設計,一季之內連內地共賣了五万打。” “我不相信!” “請過目。” 劉桂忠取過圖樣一看,只見模特儿身上穿的是一條薄雪紡吊帶裙罩在件小小棉T恤外,裙与衫上印著同樣的大玫瑰花。 “很別致,但也不是獨步單方。” “可是麗晶售价是一般女孩子可以負擔,而且品質优良,可穿兩季以上。” “誰是這件時裝的幕后主持人?” 劉柱華有點猶疑,“是一個叫王万芳的女孩子。” 知子莫若父,劉桂忠問:“性格很特別?” “嗯,宇宙打過去的電話,她既不听又不回。” “呵,那么厲害,你想她過檔到宇宙來?” “不,我很欣賞她,想輿她見個面。” 劉柱忠訝异,“普通社交,緣何拒絕?” “也許對宇宙一點好感也無。” “咄,行家來往又不同戀愛!” 劉柱華微微笑。 他父親的世界多簡單可愛。 柱華手頭上其實已經有王万芳的資料:她是家中獨女,父母离异,家境小康,畢業于英國曼徹斯特大學紡織設計系,一年前加入麗晶。 羡煞旁人,麗晶好似永遠找得到能人。 柱華手頭上還有她的照片,王万芳長得非常秀麗,臉上有一股令人難忘的書卷气。 她獨身,無親密男友。 平常她穿白襯衫与卡其褲上班,配一副黑珍珠鑲鑽耳環,一條御本不不規則型珠項鏈,淡妝,比許多模特儿更漂亮。 她每天工作時間自上午七時半到晚上九時。 据說風雨不改,而且每朝都精神奕奕,這樣自律,可需要完全沒有夜生活才行。 由此可知她洁身自愛。 劉柱華的心好似朝她那邊傾側過去。 他繼續撥電話過去。 一天晚上九點,可能秘書已經下班,王万芳居然親自听電話,劉柱華大喜,立刻報上名號。 王万芳十分冷淡,“這几天我們正在籌備一個時裝展,我們會有帖子寄到宇宙,屆時劉先生或可撥冗參加。” “可是場內起碼有一千几百人。” “有什么話,大家都可以听。” “王小姐好似拒人千里。” 王万芳在另一頭笑了,“劉先生倒底有何貴干?” “你會不會加入宇宙?” “沒可能。” “我們出价高一點。” “我不等錢用。” “可以再談。” “不用浪費時間了,我對這個行業有興趣,我不在乎薪酬,況且,麗晶也待我不保”電話已經挂斷。 這一切都令劉柱華惆悵,不過,既然听到聲音,也已經夠滿足。 她的聲音略為低沉,卻又不失女性魅力。 麗晶舉行時裝展銷會那一日,劉柱華一早就到,他看到了王万芳本人。 比照片還要好看。 仍然是白襯衫卡其褲,不過加多一件黑色男裝晚宴外套。 美女穿男裝往往更美,王万芳就是例子。 是日她需照顧全場,穿長褲實在更為方便奔走。 劉柱華一時找不到机會上前自我介紹。 麗晶老板榮偉然卻看見了他。 劉柱華必恭必敬地稱呼一聲榮叔。 榮偉然冷笑,“不敢當,后生可畏,長江后浪推前浪。” 柱華只是忍聲吞气賠笑臉。 榮偉然見他涵養奇佳,也不好意思再步步進逼,走到另一角落招呼人客入座。 柱華看到王万芳坐下小息,立刻上前坐她身邊。 万芳正在喝紙杯咖啡,見到他,抬起眼來。 柱華看到雙晶光燦爛的大眼睛。 他一時間忘記怎么樣開口說話。 倒是万芳先點點頭說:“你必定是挖角專家劉柱華君了。” 柱華刷一聲漲紅了臉。 万芳繼續說:“是你始創不公平競爭的吧。” 柱華至此,不得不欠欠身,“王小姐如愿到宇宙來,條件任開。” 王万芳笑,“開頭都這樣說,然后都嫌貴。” “絕對不會。” “不見得任何數目都可以。” 劉柱華答:“王小姐心目中的价格一定非常合理。” “不,”万芳搖頭,“我不會出价,我會留在麗晶。” “沒有商榷余地?” “看,劉先生,”她溫和的說:“這世上除卻挖角,還有許多其它事在發生,讓我們把眼光放遠點,節目快開始了。” 她站起來到后台去打點。 劉柱華一直留到完常 展出并非精采絕倫,可是實用价值非常高,有轉售商即席落訂單,看情形是成功的。 劉柱華默默离去。 過兩日,他在麗晶制衣厂門口等万芳下班。 她一出現,他便上前說:“万芳,不談公事,喝杯茶可以嗎?” 王万芳看著地,輕輕歎口气。 那日微雨,他在門口站了有一段時間了,西裝肩膊濕了大片,他又賠著笑。 万芳說:“我都筋疲力盡了。”還是想推。 誰知劉柱華說:“我何嘗不是。” “一杯咖啡。” 劉柱華立刻雀躍。 轉瞬間他忽然明白了,哎呀,這已不止是挖角那么簡單了,莫非,他已愛上了她? 想到此處,他不由得心酸,忍不住痴痴地看著她。 万芳卻忙著過馬路。 柱華定一定神,追上去。 他們找到一個地方歇腳,年紀相仿,又是行家,不覺談得十分投机。 万芳說:“我還是最喜歡棉麻。” “可是會皺縮,不易處理。” “縮水已可解決,今日已有百分百不皺棉布。” “來价貴,成本增加,如何銷十万打?” “這是大問題。” 咖啡添了一杯又一杯。 “肚子餓了,反正要吃飯,不如一起。” 一語提醒万芳,“我約了家母,不能遲歸。” 柱華好奇,“你同母親住?” 万芳頷首。 “母女是深愛的嗎?” 万芳溫柔地答是。 “那多好,我与家母不和。” “為什么?” “家母催我早婚,想我娶表妹為妻。” 万芳駭笑不已。 柱華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呆呆地欣賞那笑顏。 “不是真的!” 柱華無奈,“不信你可以問她。” 万芳說:“呵,那真值得同情。” “那么,明天一起吃飯。” “我再想想。” 劉柱華怜惜地看著万芳,這人,無論什么都深思熟慮才做,即使是吃一頓飯也如是。 那夜万芳回到家中,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不甚言語。 她母親出來說:“你越來越晚下班了。” “你別等我,媽,找點消遣。” “咄,誰等你,我自己也才剛回來。” “那就好,到什么地方去了?” “与一班老姐妹看戲吃飯聊天。” 万芳很覺寬慰。 “你呢?” “公事,有人想挖角。” “能大幅加薪嗎?” “能。”万芳頷首。 “你會考慮嗎?” 万芳笑笑,“人人都等錢用,錢一到手,馬上可以住好一點吃好一點,能不使人向往嗎?” “万芳,你也什么都有了。” 万芳點點頭,“是,可以這么說。” “你少的是自己的家,一個体貼的丈夫,几個听話的孩子,那又不是金錢可以買得到,何必太辛苦。” “真的,金錢可以買得到的東西其實不多,”万芳歎息,“主要是我們母女倆物質欲望不高。” 母親把手按在女儿肩膀上。 万芳低下頭,“譬如說,薪水再加一倍,也不能補償父親在少年時离開我的痛苦。” 万芳的母親忽然站起來,“過去的事不要談了,万芳,當時大家都盡了力,你已是個成年人,應知道世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不必直嘮叨,万芳,有時我覺得你比我還要老。” 母親回房去了。 万芳知道她失言,又勾起母親最不愿意提的往事,母女雖然相愛,若万芳不能擱下此事,恐怕心中也會有芥蒂。 万芳伸個懶腰,上床睡覺。 她一定要早睡,因為大清早六點鐘一定要起來上班,遲至七時工夫已來不及做,她絕少有机會睡到天亮。 回到公司才七點,她立刻投入情況,伏案處理文件,因無電話騷扰,事半功倍,待同事來齊了,可以馬上開會。 万芳性子急,脾气不好,最討厭遲到的同事,都十點鐘了,整個上午都几乎過去,這种人才似剛剛蘇醒,睡眼惺松,真是朽木。 有人敲辦公室門,万芳抬起頭看看鐘,八時正,這一定是她老板榮偉然。 万芳站起來去開門,果然猜得不錯。 榮氏坐下來,手持一大迭圖樣,“你看,万芳,宇宙抄出癮來了,抄抄抄,天天抄。” “別生气,”万芳笑,“全世界都知道宇宙抄聾麗晶。” “宇宙自己知道嗎?為什么還賤得悠然自得,振振有辭?” “人總得活下去。” “需要這樣厚的臉皮,這樣麻木的心肝嗎,還在外頭批評我們的厂房不足呢。” 万芳只是笑。 榮偉然握著拳頭,“真想集資把宇宙買下來,合并!” 万芳的心一動。 榮偉然歎口气,坐下來,“你跟你媽說了沒有?” 万芳低下頭,“還沒有。” “辦事那么果斷的你為何在這事上拖延不已?” “她受的創傷很深,我不想她再受刺激。” “當年确是我的錯。” 万芳看著榮氏,“算了,人有權追求快樂,你第二段婚姻很好。” “你原諒我嗎?” 万芳笑了,“你又何需我的原宥。” “万芳,有時我真覺得我不配有你這個女儿,真沒想到你會成為我的生力軍。” 万芳微微笑。 這時,秘書過來請老板去開會。 是,榮偉然是王万芳親生父親,他离開家庭的時候,万芳才九歲。 那時候,榮偉然想都沒想過那小女孩今日會坐在麗晶運籌帷幄,而看情形,這爿厂將會由她來承繼。 她是他唯一的孩子。 那天晚上,万芳又照例做到九點。 很久沒有看到太陽。 她上班,它還沒有升起來,她下班,它已經休息,多不健康。 結了婚有孩子可不能這樣。 說到孩子,万芳心情忽然溫柔,雖然父親早撤退,可是母親愛她,老是把她抱在怀中,加倍愛惜,她清澈記得如何躲在母親怀中吃手指的情形。 父親人雖然不回來,經濟卻一直支持她們,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万芳已決定將來有了孩子,一定要放許多時間在他們身上廝混。 下班了。 走到門口,看到電燈柱上靠著的是劉柱華。 她上前說:“髒,弄污衣服。” 柱華卻笑笑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万芳看他一眼,“開始挖角之際,你對他們,都那樣說吧,等到了手,也像一陣風,沒事人似了。” “我劉柱華絕不是那樣的人。” “來,我請客。” “嘩,皇恩浩蕩。” 表面上,劉柱華一點消息都不露出來。 可是那天早上,他已經得到消息。 一上班,他父親劉桂忠便說:“柱華,你可知道王万芳是榮偉然的什么人?” 柱華提心吊膽,“什么人?” 他怕父親會說万芳是榮某的女友。 “她是他女儿!” 柱華一听,放心了,露出笑容,也有點訝异,“女儿?怎么姓王?” “父母自幼离异,她從母姓。” “你怎么知道?” “我自有消息來源,是其它父執輩告訴我的。” “怪不得挖不動角。” “當然,”劉氏歎口气,“麗晶將來是她的,她干嗎要轉工?” 柱華低下頭。 “真是惊人發現,現在宇宙与麗晶有得好斗了。” “不。”柱華忽然抬起頭。 “什么意思?” “爸,我愛上了榮万芳。” 劉氏一怔,“她呢,她對你可有好感?” “還可以。”柱華有點靦腆。 劉氏笑,“那很好呀,你苦追到她,屆時,她是劉家媳婦,不用挖角了。” “也許,她會把我挖到麗晶去?” 劉桂忠哈哈大笑,“那就看誰更有本事了!” 柱華想了一整天,決定不把他知道王万芳身世一事告知王万芳。 可是當晚看到万芳,他決定更加愛惜她。 他整個晚上都遷就她,她很快就覺得了。 故詫异問:“挖角需要這樣辛苦嗎?” 柱華舉起雙手,像投降那樣,“不,你要是愿意留在麗晶,我不勉強,慢慢再說好了。” “什么?”万芳十分失望,“不再苦苦哀求我了?”恍然若失。 她看著他,忽然之間她的目光轉到別處去,万芳心里有數,會是他嗎,如果是,運气太好了。 接著的一段日子里,一對年輕人几乎天天見面,可是絕口不談公事。 自然有好事之徒向榮偉然打小報告。 “要小心王小姐,恐怕她有貳心。” “万芳?不會的。” “老板,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絕對相信万芳。” 來說是非的人干咳一聲,賭气地說:“可惜她不是老板的女儿,最近她与宇宙的小開劉柱華來往頻密,跳槽之日不遠矣。” 榮偉然納罕,“有此事?我來問她。” 那人高興地笑了。 榮偉然問女儿:“万芳,你与劉柱華是怎么一回事。” 万芳綻開一個笑靨。 榮氏看在眼內,立刻明白了,笑道:“万芳,你結婚之日,麗晶送你做嫁妝。” 万芳笑,“如果我結婚,我決定退下去,做名家庭主婦。” “唉呀,那麗晶怎么辦?” 万芳沖口而出:“叫柱華兼顧羅。” 榮偉然听了這句話,慢慢露出一絲笑,接著,笑意蕩漾,漸漸擴散,終于他咧開了嘴合不攏來,好好好,這下子反挖角戰成功了,能夠叫劉柱華來打理麗晶,那真是天底下最理想之事。 他張大嘴,仰起頭,哈哈哈大笑起來。 万芳見父親如此開通,感覺像是揀回童年失去的一塊快樂碎片。 她与劉柱華在那一年的秋季就結婚了。 眾人接到帖子才知道她与榮偉然是父女。 榮氏与劉氏合辦喜事,一笑泯恩仇。 已經是一家人了,無所謂,一個設計大可兩家用,抄襲二字已不成立。 可是劉柱華可辛苦了,兩邊跑,一星期做足七日,累得不得了。 閒時到岳母家喝杯茶,直訴苦:“忙坏哩,媽你也不叫万芳幫幫我。” 他岳母大奇,“万芳不是一直在厂里工作嗎?” “才怪,她辭職已近一個月,現在天天逛街吃茶同朋友聊天,媽,你不知道嗎?” 万芳的母親先是一愣,繼而流下快樂之淚,“太好了太好了。” 劉柱華知道這次是有怨無路訴,只得忍聲吞气。 岳母指著他說:“柱華,這是報應呀,你老是挖角,現在,由你打理麗晶,看你還有什么辦法!” 岳母說得很對。 柱華其實是心若有憾心實喜之,就讓万芳耽家中好了。 他不反對女子做事,真正有辦事能力的人,想做事的話應該可以做,可是万芳以家庭為重,更加難得。 婚后万芳整個人變了。 偶然在家里看到圖樣,也會瞄一瞄。 柱華立刻問:“覺得怎么樣?” “我無意見,”她忙不迭搖頭,“不關我事。” 柱華為之气結。 万芳本來愛穿長褲,最近改穿裙子,柱華問何放。 她答:“頂多這一年,有了孩子,穿裙子就不方便了。” 她料事如神,翌年春季就怀孕,更加不思上進,終日就是托人找可靠的褓姆,樂在其中。 又有時間陪母親,母女一起研究哪只牌子的小衣服最耐穿之類。 她母親說:“柱華對你真好,獨自把擔子挑在肩上。” 万芳答:“是,算他力气大,有功勞。” “還是嫁人好。” 万芳微笑不語,過一刻她說:“最好當然是自己有本事,那么,偶然放假休息一下,是种樂趣,若一輩子靠人呢,三五七年一過,一定會心虛膽怯,心神不定,媽媽你說是不是?” “你打算生養之后复出?” “再說啦。” “幫宇宙還是幫麗晶?” “媽,世上不止這兩間制衣厂,或許我另起爐灶,嘗試另外一行呢?” “媽很佩服你,万芳。” “媽,我們這一代看著上一代所吃的苦,已經學乖了。” 片刻柱華來接妻子。 他小心翼翼扶她上車,一邊說:“我們在英國蘭開廈郡找到人才。” 万芳頷首笑,“挖角挖到番邦去了。” “沒辦法,本地人才賣少見少。” “可是听說宇宙与麗晶營業額大增。” “明年計划合并上市,改名叫宇晶,兩位老板已經同意。” “那多好。” “我已經想好了,孩子的名字就叫宇晶。” “喂,公私別混淆。” “我喜歡這名字。” “多難听,我不准。” “万芳,你一向是個合情合理的人——”“才怪,我不上班了,我只是人家的妻子,人家的母親,我毋需講理。” (此文選自亦舒中短篇小說集《寂寞夜》,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5年出版,感謝网友joy提供此書。) “文學視界”(http://wxsj.yeah.net)掃描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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