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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靜路在近郊一個住宅區。 整條路在山上,可以看到海,路的左右兩邊都是獨立小洋房,一共十來二十個單位。宁靜路名副其實,十分恬靜,的确是安居樂業的好地方。 每早開出來的車子都是名牌歐洲車,屋主環境著實不錯。 鄰居也是彼此認識,車子經過,碰到有誰散步、放狗,都打招呼。 宁靜路气氛不似商業大都會,倒象歐美小鎮。 陳子松与鄧燕如搬進宁靜路十二號之際,贊布絕口。 燕如甚至這樣說:“能在這里住上一輩子也心滿意足。” 陳子松聞言轉過頭來,“你是屋主,放心住下去。” 燕如感激的點點頭。 可是這世上,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閒話。 鄰居劉太太問嚴太太:“新搬來的陳家,可有听說是干哪一行的?” “大抵也是做生意的吧,不然,怎么負擔這樣貴的屋价。” “可能是公司租的。” 嚴太太搖頭,“不,這一列屋子都自住不租,十二號前任屋主姓區,是位老醫生,移民去溫哥華才賣房子。” 黃太太挪揄,“你倒對這一帶很熟。” 嚴太太直認不諱:“我在宁靜路住了十五年,左鄰右里全部了如指掌。” 嚴太太說得一點也不錯。 十二號上一手業主的确是區醫生。 燕如來看房子的時候,區家正在喝下午茶。 區太太先斟一杯格雷伯爵茶給燕如,然后帶她看間隔。 燕如立刻愛上了這所向東南的小洋房。 二樓主臥室還附設一個小露台,可以坐著看日出。 區太太看得出她喜歡,便笑笑說:“我也希望這間屋子可以得到一個斯文嫻靜的新主人。” 燕如笑了。 只是价格問題…… 區太太答:“不算貴了,對面屋去年成交价同我們現在標价一樣,他們的裝修已經十分殘舊。” 這是真的,房屋經紀也那么說。 可是燕如一直沒有在陳子松面前表示什么。 陳子松不是她的丈夫。 這還不要緊,更坏的是,陳子松是別人的丈夫。 她的身份,始終只是陳某人的女朋友。 倒是陳子松帶頭問:“找到新房子沒有?” 燕如但笑不語。 “宁靜路十二號如何?” 燕如揚起一道眉毛,惊喜地問:“你怎么知道?” “我愛的人愛什么都不知道,我還算是人嗎?” 燕如有點感動。 陳子松輕輕說:“明天去德瑾律師行簽字吧。” 什么,燕如一怔,已經買下來了? “一切已經談妥,价錢很好。我打听過,左右鄰居是兩位老小姐,一位三十五歲,另一位六十歲,你住在那里十分安全,不愁狂蜂浪蝶前來兜搭。” 燕如啼笑皆非。 他都想到了。 去簽字那日,才知道屋主名字只她一人,屋价全部負清,換句話說,她隨時可將屋子變賣套現。 陳子松十分慷慨豪爽。 這是男子難得的質素,賺得到錢是能干,愿意花出去是大方。 對燕如,他理應作出物質上的補償,可惜不是每個男子懂得吃虧。 他蹉跎她的青春,又不能給她名分,只能替她置一所比較像樣的房子。 女子都希望有一個安樂窩。 尤其是燕如,她是一個室內裝修師,一定會把新家打扮得舒舒服服。 就因為這份職業,她才認識陳子松。 由朋友的朋友介紹,她前往陳宅商議裝修工作。 他們要裝修的,是一艘游艇。 陳太太只有二十分鐘,她赶著出去赴約,已經穿戴好,渾身珠翠。 一邊問燕如:“你看我是否多戴了珠寶?” 燕如端詳一會子,自作主張,把陳太太的項鏈摘了下來,改系到手腕上。 陳太太咦地一聲,十分滿意,笑道:“你明天來開工吧。” 這時,燕如發覺身后好象有一雙眼睛在看她,她轉過頭去,發覺陳子松站在她身后。 那天,燕如穿白襯衫,窄腳牛仔褲,那是她的開工服,在陳子松眼中,她宛如一帖空气清新劑,太多珠翠、太多脂粉、太多綾羅綢緞叫他煩膩。 自此,他刻意撥出時間去看游艇裝修進展。 游艇完工后,他又說:“我在三藩市有一間公寓,日久失修,勞駕鄧小姐走一趟。” 這時,燕如已經知道事情有點不尋常,內心十分凄惶,要回頭還來得及,推掉這宗工作吧。 但是身不由己的時間已經來臨,燕如發覺自己點了點頭。 陳子松付她頭等飛机票,替她訂了大酒店,她到了那邊,叫計程車駛抵公寓,用鑰匙開門進去,發覺那地方的确需要裝修,才放下了心。 她日以繼夜工作了兩個星期。 一日下午,她在空房里盹著,驀然惊醒,看到陳子松蹲在她面前。 “你來了?”她怪不好意思。 他笑道:“工人都下班了,咦,你鼻子上有油漆。” 燕如連忙起來去做咖啡。 露台外華燈初上,整座金門橋就在眼前。 他問:“你喜歡海景?” “嗯,我不愛上街,整日孵在家里,有個海景,的确解悶。” 他頷首。 “對設計還滿意嗎?” “很好,很舒服。” “沙發明天運來。” “沒想到進展那么快。” “投標時限頂完工日期。” “可見有經驗的設計師到底不同。” 是從那時侯開始的吧,他与她种下情意。 他們不是干材烈火式男女,他請她听小提琴演奏、他們去畫展找新的杰作、到拍賣行競投一塊染色玻璃、揚帆出海釣魚、到山頂野餐…… 兩人不大說話,身体也不接触,但是情意綿綿,因是偷來的,知道不對,故此更加眷戀。 一日,他送她淡藍色小盒子,一看就知道是鐵芬尼,燕如以為是指環,打開一看,卻是一副葉狀鑽石耳環,只有更加高興。 “配你的工作服十分好看。” “謝謝你。” 回來后半年,他們才決定同居。 一搬進宁靜路,陳子松就得全家往溫哥華探親,需去一個月。 燕如沒事做,在花圃里种玫瑰。 她很有計划,打算只种紫色与白色的香花,全年開放,時時有花看。 有人探頭進來,“陳先生不在家?” 燕如抬起來,知道這是她的芳鄰之一,顯然一直在留意她。 不過,她還是贊成睦鄰,況且,對方已經上了年紀。 已過了中年,打扮得极之時髦,身段修練极佳,刻意提高聲線,姿勢特別婀娜,努力与時間大神抗衡。 “請過來我園子喝杯茶。” 燕如點點頭。 “我姓朱。” “朱太太你好。” “你叫我朱小姐好了。” 燕如唯唯諾諾。 她忽然問:“陳先生不大回來吧。” 燕如覺得須維持個人隱私,并不直接回答:“生意忙。” “他們都那么說。” 燕如一怔。 朱小姐忽然無奈的笑了,“再過几年,待你姿色褪了,他會更忙。” 燕如不出聲。 她与她不一樣,燕如同她隔了兩代,燕如對感情的期望不一樣。 不過,燕如維持緘默,不說什么。 朱小姐把弄精致的銀制茶具,“看到那條路沒有?” “這就是宁靜路。” “是,每個月的一號,當太陽落山之際,宁靜路會染成金黃色,蔚為奇觀,美麗得叫人不敢逼視,你知道嗎?” 燕如又一怔,“不,我不知道。” “每月一號,”朱小姐喃喃地說:“太陽光線角度造成奇觀。” 燕如聳然動容,“你天天黃昏都坐在花園里?” 朱小姐苦澀地答:“是。” 燕如試探地問:“沒有別的事好做?” 她吁了一口气,“過些日子你就知道。” 燕如并不害怕,她笑,個人處理感情方式也不同。 她欠欠身:“我還有點事。” 她告辭。 人生在世,總有得失,必有失望的時候,過分沉湎人不如意之處,漸漸心胸狹隘。 燕如不經意地回到自己的園子去。 就在這時,太陽下山了,金光一閃,自云層折射到宁靜路,真是奇跡,剎那間,似有仙子洒下大量金粉,把整條路染成金黃色。 燕如瞠目結舌,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美麗的景色,她深深震蕩。 她呆立園子里,看到宁靜路的盡頭去。 金光迷了她的眼,她看不清有人走近,可是那金芒只維持了三分鐘光景,剎那間消失無蹤,一切恢复正常。 看樣子,只有等下個月的一號了。 “燕如,呆呆地看什么?” 她轉過頭來,發覺陳子松站在她面前。 “在等我?” 燕如听說過,開頭的時候,他們都希望她們痴痴地專等他們,到后來,覺得是一种壓力,便會厭惡地說:“不要等我。” 燕如微微笑,“你提前回來了。” “是,牽挂你。” “那多好。” “可是,只能逗留一天,后天又要走。” “什么事那么忙,可以告訴我嗎?” “父親八十大壽已經慶祝過,可是女儿下星期要出嫁。” “啊,恭喜恭喜,小公主嫁人了。” “可不是,那小子真幸運,他送的訂婚指環上鑽石小如芝麻,可是岳母一味贊是她見過最美的鑽戒,還感動得流淚。” “雙方都幸運。” “我得回去主持婚禮。” “我明白。” “然后,一家人乘船去加勒比海度假,已經訂了水晶和諧號。” 他們陳家的事,她全知道。 他才不擔心她會難過,沒有這一份膽色,如何做陳子松的情人。 過了兩天,他走了。 燕如坐在園子里看小說。 她已很久沒有開工。 做室內裝修也不容易,工夫瑣碎,客人挑剔,品位又棋劣,時時半夜撥電話來:“對了,劉小姐,我忽然想起來,地板還是用松木的好”;又時時欠帳不付。 樂得清閒一陣子。 過一年再說吧,如果地位已被新秀占去,那么,就索性退休好了。 朱小姐探頭過來,“好嗎?” 不知怎地,燕如總是不好意思不理她。 她和顏悅色點頭。 奇怪,朱小姐每天都妝扮得去做客人似的,燕如佩服她的体育精神。 朱小姐一本正經問:“听到什么沒有?” “你指新聞?” “不,”朱小姐說:“我們的芳鄰。” “哪一家?”燕如莫名其妙。 朱小姐往左邊奴奴嘴。 “啊,那是誰?” “你有無听過陳欣欣這名字?” “是一位電影明星吧。” “不錯。” “好像已經息影了。” “就是她。” “昨夜与男朋友大打出手,你沒听見?” 燕如搖搖頭,“沒有。”真的沒有。 “已有七年關系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复一年,歲月如流。”她喃喃道。 燕如不出聲。 “他始終不肯与她結婚,最近听說另外有了更年輕的女友。” 燕如沒有表示。 “他終于可以离婚,可是另娶別人。” 燕如咳漱一聲,“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朱小姐忽然抬起頭來,“你呢?” 燕如明知故問:“我怎么樣?”不是不覺得可笑的。 “你也打算一直等下去?” 燕如反問:“你覺得我在等?” “不是嗎?” “你猜錯了,我正享受生活,我并非在等任何事發生。” 朱小姐一怔,她這個過來人不大相信劉燕如的瀟洒。 “日后,你會生怨。” “如果有一日不喜歡這間房子,我會搬走。” 不必像朱女士那樣,做一個怨女。 “你不覺得吃虧?” “任何人際關系都需要付出。” 朱女士覺得說不過燕如,便賭气道:“走著瞧,這條流金路會叫你等上一世。” 她的背脊忽然佝僂,腳步踉蹌,看上去也就像一個上了年紀的人。 燕如真好定力,她坐著把小說讀完。 第二天,有人來按鈴。 燕如正与陳子松講電話,只得長話短說,前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風韻猶存的女子,三十余歲,面熟,猛然想起,可不就是陳欣欣? 她手中捧著一盒盆栽,燕如認得,那叫流浪的猶太人。 她有略微沙啞的聲音:“我來探訪芳鄰。” “太客气了,請進。” 又忙問她喝什么。 陳欣欣四處打量一下,似乎惊訝布置竟如此高雅,“有無香檳?” 燕如微笑,“馬上來。” 連卡地亞銀制冰桶取出,全心全意服侍客人。 陳欣欣稱贊道:“有文化。” 燕如不由得感慨,“不值一提。” “這話也不錯,不過,文化是私人享受,你說可是。” 燕如肅然起敬,對陳小姐立刻改觀,這女子講話有意思。 “你看這條街上那些太太們,”她挪揄地說:“只有說長道短講是非的文化。” “何必去理她們。” 陳欣欣自冰桶取出香檳,看一看牌子,“嗯,好牌子,好年份。”以熟練手法開了酒瓶,斟滿杯子。 她說:“我已經托經紀出售屋子,打算搬走。” 燕如一怔,“為著是非?” “不,”她笑,“為了套現,另作投資。” “搬去何處?” “多倫多,我考取了大學,前往升學定居。” “啊,恭喜你。” 陳欣欣似乎有點躊躇,“你認為還來得及嗎?” “咄,讀到博士都可以。” 她十分高興,“真沒想到你那么有見地。” “不敢當。” “似你這般可愛的女子,為何屈為情婦?” 燕如一愣,真是個直爽人,她笑笑,“不可愛,有何資格為人情婦。” 她倆相視而笑。 燕如幫她斟滿酒。 陳欣欣走到露台去看風景。 “你這一幢景致最好。” “听說是。” “寫你一人名字?” “是。” “好本事。” “運气不錯才真。” “你愛他嗎?” “他是一個非常富魅力的男子,不幸有錢有妻,把我們的關系打入地下。” 陳點頭:“形容得真好。” 兩人感慨万千。 “不知你有否注意到。” “還有什么?” “這條路,每個月一號,都會被夕陽染成金黃色。” 陳欣欣也知道。 “我看到過,真是奇景。” “每逢一號,本來都是他來看我的日子。” 燕如不出聲。 “現在,他去找別人。” 燕如只得啊一聲。 “算了,已經比很多人幸運。”她振作起來。 這才是正确態度。 “以后,會怀念那道夕陽,畢竟在這里度過七年好日子。” “你認為是好日子?” 燕如訝异於她的樂觀。 她微笑,“當然是好日子,不然干嗎住在這里。” 燕如佩服她,因為她心理并沒有恨。 “我得走了。” 燕如送她到門口。 兩位鄰居的性格大异奇趣。 電話鈴又響。 陳子松問:“剛才我們說到哪里?” “你在說,在輪船上得不停付小費。” “剛才誰按鈴?” “陳欣欣小姐。” “啊,那個小明星是謝鴻添的女友,當心她把你教坏。” 燕如微笑,“我有那樣純洁嗎?” 陳子松說:“我巴不得飛到你身邊。” 他們都那樣說,結果,日后一定有許多更重要的人与事:面子、生意、子女、朋友…… “等我。” “再見。” 他已經付出留位費用,他有權叫她等。 陳欣欣的舊居,一個星期內就順利售出,買主只象征式要求減价五千,當作彩頭。 老朱小姐說:“地段靜,風景上佳,很多人都喜歡。” 燕如也好奇,“買家是什么人?” “這一家不同,有塑膠大王羅君杰買下來給小姨做嫁妝。” “小姨也有嫁妝?” “老式好男人一娶娶一家,連小舅子都送一幢公寓。” “怪不得都希望嫁得好。”燕如笑。 朱小姐說:“陳欣欣總算离了這條怨婦街。” “你說什么?” “怨婦街。” 燕如啼笑皆非。 不過,她替陳欣欣慶幸。 朱小姐低下頭說:“而我,我卻會老死在這里。” “所以,你看你多幸運!” 錦衣美食,豪華住宅,只不過寂寞一點而已。 求仁得仁,還有什么好抱怨。 陳子松回來了,燕如向他告假。 “你去度假?” “是。” “我了解,去多久?” “兩個星期。” “我批你七天,已經是皇恩浩蕩,可別討价還价。” “好苛刻的老板。” “去何處,我叫人幫你訂酒店飛机票。” “可不可以不告訴你?” “你斗膽!每天起碼一早一夜給我兩通電話。” “嘩。”燕如笑。 目的地是倫敦。 她直向近郊奔去。 地點是愛克昔斯寄宿女校,經過通報,她在校務處等。 不到十分鐘,一名穿校服、只得十一二歲、容貌秀麗的小女孩走出來。 “媽媽!”惊喜地与燕如擁抱。 燕如真心甜蜜蜜地笑出來,緊緊把女儿摟在怀中。 過一會儿才說:“快回去上課,稍后我來接你。” “這次你仍住在謝阿姨家中?” 燕如點點頭。 謝太太就住在附近,是女儿的監護人,當然也是她的好朋友。 她到了謝宅,謝太太笑著開門。 “快進來喝下午茶。” 燕如也笑,“寶寶又長高了。” “同你似一個模子印出來。” 燕如吁出一口气,“但愿不要像我般盲目。” “喂,過去的事說來作什么,你目前可好?” 燕如點點頭。 “也虧得你如此能干,寶寶這一年開銷不少。” “我盡力而為。” “她最盼望見到媽媽。” “我也最盼望見到女儿。” 那條流金路不是她的全部,她也另外有一個家。 燕如并沒有對朱小姐說違心之論,她可沒有在等什么人。 謝太太問:“打算同寶寶到什么地方去度假?” “巴黎。”燕如興奮起來。 “那多好。” 該文自港版《姊妹》總593期,感謝Juliet提供此文。 “文學視界”(http://wxsj.yeah.net)掃描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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