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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至惠敲敲同事邵正印的房門,“可以進來坐五分鐘嗎?” 五分鐘?正印笑,恐怕是半小時吧。 至惠清清喉嚨,開門見山,“昨天,我見到了張文政。” 誰?正印莫名其妙,“誰叫張文政?行家內并無這個名字。” “你忘記他了?” 正印再把那姓名在腦海中搜索一遍,“沒有,”她搖搖頭,“沒有印象。” “張文政,是你我曾經很為之傷過神的一個男生。”至惠提醒她。 呵是,正印依稀有記憶,人腦就是有這個好處,人腦胜過電腦是能夠不依次序抽查記錄,邵正印想起這個人來了。 張文政,可不就是他。 差點為他与鄒至惠鬧翻。 正印笑起來,“事隔多年,你肯定你見到的是張文政,你認得他?” “化了灰也認得。” “啊,有這么嚴重?” 至惠忽然生气了,“你看你這個人,涼薄至此!” “喂喂喂,當年你几歲,我几歲?”正印怪叫起來,“大家才十多廿歲,還在念大學,現在我已是永昌机构門市部的總經理,當中發生了多少事,我有資格健忘一點吧。” 鄒至惠仍然忿忿不平,“他不是一個容易忘記的人!” 正印更反感,“是嗎,不幸我已經把他忘得一干二淨。” 至惠不知恁地淚盈于睫,“那么,當年你為什么与我爭?” 正印呆住,這是什么日子?大清早,老同學好同事摯友鄒至惠跑來同她算這种芝麻陳皮舊帳。 正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她只能說:“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至惠很諷刺地說:“你多么幸運。” 講畢,她站起來走出去。 把邵正印一頭霧水地留在座位上。 張文政這個人……她把思緒放到很遙遠的歲月去,那年可能只得十九歲,急著要戀愛,偏偏張文政碰上來,就是他吧,很迷惘地把少女激動的感情投注在他身上。 最奇的是,鄒至惠也一樣選他為目標,這個年輕人,想必很有一套。 印象中,他是一個平頭整臉的青年,不過,十分有書卷气。 如此而已。 正印反而記得至惠為他与她鬧個不休,甚至當眾哭過,稍后正印覺得游戲不好玩,知難而退,可是不知怎地,張文政也同時疏遠至惠。 換句話說,她們兩敗俱傷。 后來張文政畢業,找到工作,也同時找到女友,她們与他失去聯絡。 到第二年,因為正印功課有點問題,至惠不計前嫌,主動替她補習,兩人才冰釋誤會。 真沒想到鄒至惠會跑來翻舊帳。 今日的她還會在乎這個人? 真是笑話。 下班之際,正印找到至惠,“一起吃飯。” 至惠歎口气,“沒有胃口。” “那么,喝杯啤酒。” 至惠知道正印有話說。 她倆到一間日本館子去坐下。 正印問:“你在什么地方遇到張文政?” “一個酒會。” “談得詳細點。” “大世界地產創辦三十周年的酒會,我一看,就知道那個人是他,一臉清秀,出色如昔。” 至惠語气十分懊惱。 “你肯定?” 至惠點點頭,“我問過人,是他,張文政。” “在大世界任職?” “已升至總建筑師,你應該記得張文政念的正是建筑系。” “他要比我們大好几歲,你真肯定那是他?” “是他就是他啦。” “有無上前同他說話?” “只點了點頭。” 正印又好气又好笑,“沒有敘舊?” “正如你說,發生了那么多事,不知從何說起。” “他也許已經結過好几次婚了。” “沒有,未婚。” 正印笑至惠,“你都調查得一清二楚。” 至惠喝了一小瓶清酒,酒气上涌,抱怨道:“當年都是你搞局。” “又賴我了,沒有這事,我一早退出。” “是呀,他覺得破坏了我倆友誼,不好意思,才索性与我們疏遠。” 正印不語,過一會儿才說:“你把人性想得太好了。” “你又有什么見解?” “我認為他根本喜歡看我倆爭寵,待我退出,他覺乏味,便疏遠我們。” “不會,他不是那樣的人。” 正印微笑,“彼時我們的眼光同瞎子差不多。” “那么年輕不會那么坏。” 正印攤攤手,“是好是坏都已成過去,我走前面的路還來不及,我很少回頭看。” 至惠仍然喝著悶酒。 正印同她說:“他們說下半年你好進董事局了。” “是嗎,”至惠苦笑,“那樣,對我尋找真愛有幫助嗎?” 正印安慰她,“至惠,有得吃有得喝又有董事可做也應該放過自己了。” 至惠只得苦笑。 正印感喟,她一天比一天踏實,同少女時期有天淵之別,但是至惠始終有一只腳踏在浪漫的云層里不愿出來。 為什么不呢,正印微笑,又不妨礙她升董事。 第二天,正印請秘書去查訪大世界地產部總建筑師的底細。 秘書十分能干,三十分鐘就有報告。 “他叫張民正。” “再講一次。”正印揚起一角眼眉。 “張民正。” 正印笑,果然不出所料,至惠看錯了人。 “英國李茲大學建筑系畢業,十分能干,七年間升到總建筑師位。” “未婚?” “可是已与大世界老板李某千金訂婚。” 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可是鄒至惠偏偏愿意相信他是她十九歲那一年的男朋友張文政。 “有無照片?” 秘書把照片遞過來。 正印詫异,贊道:“神通廣大。” 秘書謙遜,“他們年報上期期刊登。” 正印取過照片一看,聳然動容。 是,是有七分相象。 英俊,書卷气,瀟洒,依稀是這個人了。 多年來感情生活不愉快,使至惠對他又產生了新的幻想。 想起從前,什么都是好的,已過去了,苦的不算苦,甜的特別甜,鄒至惠愿意相信她看到的是張文政。 其實年齡已經不對,這位張民正年紀与她們相仿,而正印記得,真的張文政要比她們大五歲,今日,已經是新中年了。 那么,真的張文政在什么地方? 這件事鉤起邵正印的好奇心。 她同秘書商量:“我想尋人。” 秘書說:“呵,姓甚名誰,多大年紀,最好有一幀照片,方便我去委托私家偵探” 照片?也許大學的年報中有。 那天回家,正印立刻著手尋找。 翻箱倒架,終于找到了,建筑系張文政,一路興奮地翻下去,是他了! 看到大學時代的報名照,正印一怔,咦,這個臉圓圓的男生是張文政?不像呀。 假的張文政比他更像張文政。 可見記憶是多么靠不住的一回事。 為它所愚弄了。 張文政,志愿:跟貝聿銘學習。 看,不是沒有一點抱負的呢。 正印又想,我自己呢,我又放過些什么厥詞? 得找到那一年的校刊才行。 正印竟整晚躲在儲物室內,翻尋不已。 時間回流了,一直游回過去。 邵正印看到照片中的自己,一張臉清純無暇,平平白白,沒有雀斑,沒有皺紋,只挂著一個單純的笑容,好像只有十六七歲。 她噗哧一聲笑出來,簡直似白開水嘛,難怪張文政等只當她是小妹妹,吸引力的确有限。 少年的她說過些什么? “必須名利雙收,服務群眾。” 正印大笑起來,直至流下眼淚。 這兩句話連文法都不通,什么叫做必需名利雙收?名同利又如何服務群眾? 正印笑得直彎下腰來。 沒想到儲物室內有最佳娛樂。 她放下校刊歎口气,那一年暑假,她統共只一個愿望:假使張文政打電話來就好了。 她邵正印肯付出任何代价,她是真的喜歡他。 可是他從來沒有正式約會過她,一大堆人在一起碰見了,又特別照顧她,她主動請他看戲逛街,他卻不介意赴約。 他對鄒至惠的態度,也完全相同。 兩個女孩子為了他,爭得水火不容,几乎絕交。 是父親的病救了這一段友誼吧。 某夏夜正印已經熟睡,忽聞當啷一聲,舉家起床,發覺父親昏倒在地上,打爛了一只玻璃杯。 叫救護車送到醫院,經過診斷,原來患胃出血,無生命危險。 可是正印在急症室待了一夜,人生觀經已徹底改變。 原來父親頭發已經斑白,多年已捱出病來,母親還得忽忽找同事代課,以便照顧丈夫,弟弟不懂事,尚問下午能否去游泳,只有她可幫父母解憂。 正印忽然明白自少年夢幻世界里走出來。 她清晰地說:“媽媽,你在醫院照顧爸,家里我來,弟弟跟著我。” 父親一星期后才出院,在家卻休養了一個月。 正印居然言出必行,真的負責打掃清洁,放了學哪里都不去,就是守在父親身邊,陪著聊天,或是讀報紙給他听。 父親想吃什么,她老遠也同他去買。 不得不扔下張文政這個不相干的人。 父親病愈上班,正印發覺沒有這位小生只有輕松,便索性疏遠。 一日在校園碰到至惠,她訕訕上前來招呼,“听說你父親病了。” “已經痊愈。” “張文政說,他好久沒看見你。” “是,我決定把功課做好,同時,与家人多相處。” “周末要不要与我們打球?” 正印搖頭,“你們去吧,我陪父親釣魚。” 是這樣,至惠与正印恢复友誼,直到今天。 可是稍后張文政連至惠都不理睬了,畢業后,兩個女孩子与他失去聯絡。 正印終于熄掉儲物室的燈。 第二天,把照片交給秘書。 “只得這么多資料?” “嗯,不然,也不必委托私家偵探了。” 秘書聳聳肩,“只得一試,”停了停,“這人,是誰呢?”終于好奇了。 “一個朋友從前的朋友。” 正印才不愿与他扯上關系。 至惠同她午餐,直抱怨本都會男生的素質差。 “……都像盲頭蒼蠅,沒命价刮錢,可是你看刮到的那一群,囂張跋扈,嘴臉丑陋,既無學養,又無修養,個個身邊搭著一個小明星,看過心傷。” 正印只是笑。 至惠繼續發表她的宏論:“要找得体的男人,恐怕要到台灣,那里有真正的世家,自幼逼著他們打好中文底子,隨后又往美國受教育,態度雍容,你別以為他們大男人作風,那樣才不占女人便宜,會得保護女人。” “是是是。” “人家白相人像白相人,生意人像生意人,還有公子哥儿像公子哥儿。” “你几時去台北?” 至惠很悵惘,“我若長得美,一定去。” “大家覺得你已經夠漂亮。” “還不夠,他們喜歡的是另一個類型。” 正印笑,“我也听說是,要求不簡單。” 正印并沒有把真假張文政一事向至惠披露。 稍遲,待掌握到著實的證据,才全盤托出。 現在,像偵探小說的情節,且先賣一個關子。 翌日,那名私家偵探到正印的辦公室与她打交道。 他是一個年輕人,姓郭。 “邵小姐,我們會先著手到建筑師公會去查,然后才找上門去。” “拜托。” 小郭欠欠身离去。 他辦事十分得力,三天后就有了消息。 “邵小姐,找到了。” 正印伸長脖子等待消息。 “他在政府机關任職,七年間只升過一次,已婚,育有三個女儿,分別是七歲、五歲与三歲,据他同事說,他是個好好先生。” 正印張大嘴,听上去平平無奇,活脫似個中庸的公務員。 “他妻子并無工作,是名家庭主婦,這是他与家人的近照。” 正印急不及待的看照片。 她不相信照片里的人是張文政半禿頭,有點胖,西裝外套舊了,不稱身,紐扣扣不上,還有,他的孩子也十分普通,并非小安琪儿。 邵正印瞪大雙眼。 這是她們的偶像張文政? 私家偵探小郭一直微微笑,象是看穿了正印的心事。 此刻,比他出色十倍八倍的男生,都要遭到白眼。 真不能相信曾經一度她最盼望的一件事會事他有電話來。 不可思議。 照片下還有一疊資料,是他進政府机關的年月日,此刻任職哪個部門,還有,薪水与津貼若干。 收入簡直微不足道,正印去年拿了廿二個月的獎金,單是這筆款子,張文政要做五年。 正印說不出話來。 這么平庸!怎么向至惠交待?自那一刻起,正印決定永遠不向至惠提起這件事。 她抬起頭來,“不會是搞錯了吧?” 小郭笑,“聲譽保證,如假包換。” “我的天。” 小郭忽然開口了:“可是,他家庭生活十分幸福,妻子体貼,孩子听話,邵小姐,有時,做人毋須名利雙收也能得到快樂。” 這是該名聰明的私家偵探教訓正印的勢力眼。 正印立刻汗顏,“是是,說得對,請把帳單寄來。” 小郭站起來,欠一欠身,預備告辭。 “怎么樣可以見到他?” “他在工務局上班,市民若有投訴,一定有途徑找得到他。” “謝謝你,郭先生。” “不客气,”那小郭想了想,忽然歎口气,“這一代的女生,精明漂亮能干的确把我們都比下去了。” 邵正印謙遜曰:“哪里哪里,豈敢豈敢。” 過兩日,正印得到一個借口,找上門去見張文政,她要親眼看到才肯相信。 正印有一個朋友在電視台新聞部任職,有市民向他們投訴屋后違章建筑,正印便跟了上去。 招呼那位記者朋友的正是張文政。 他一出來正印便知道不錯是他,五官依稀還有當年的樣子,只是被發胖的頰肉擠住中間一堆,仔細看,一管鼻子還是筆挺,不過,誰會那么細心觀察。 乘記者朋友隨人去找資料,正印咳嗽一聲,輕輕問:“張先生,不知你可記得我?” 張文政抬起頭,看看面前這位衣著時髦,臉容秀麗,姿態成熟大方的女子,不敢怠慢,賠笑道:“你是” “我是你港大師妹邵正印。” 他呆住了,然后,臉上現出平時少見的光彩,“邵正印,你長大了,可是,你念的是經濟系呀,怎么跑到電視台工作了?”都想起來了。 正印黯然,可見真是他,要不要命。 她挂上一個笑臉,“這是我的卡片。” 張文政收下,沒仔細看,他說:“我記得你有一個好朋友,兩人在大學里像雙妹嘜,她叫鄒至惠是不是?” “正确。” “你們好嗎,電視台生涯据說很忙碌?” 的确是位好好先生。 記者朋友回來了,正印沒有理由再留下去,便向張文政道別。 他笑道:“我的大女儿一直希望有机會參觀電視台。” 正印答:“沒問題,同新聞部聯絡好了。” 回到公司,為這次邂逅納罕了半日。 該不該告訴至惠呢? 合盤托出,抑或隱瞞真相? 正在此際,至惠推門進來。 “正印,”她興奮得不得了,“我帶你去看張文政。” 嘿,正印冷笑一聲,她也正想帶至惠去見這個人。 “今天晚上有個酒會,他會在場,我与你一起去。” 原來是假張文政。 “我懶得補妝更衣了。” “去,我一定要你去。” 正印似笑非笑,“你不怕我同你爭?” 至惠一怔,笑起來,“你不是那种人。” “別太高估我,我亦非常渴望找到优質男伴,大打出手,大失風度,在所不計。” “那么,就公平競爭吧。” “也罷,”正印好奇心來了,“就跟你去開開眼界。” 正印也并沒有作任何額外打扮,就跟著鄒至惠去看假張文政。 至惠真是抬舉他,至惠心底那一點天真之火始終不熄,正印非常佩服欣賞。 至于她,她早已練成神功,再也不作任何非分之想了。 正印為這點惆悵。 她看到了假的張文政。 高、瘦、打扮得十分整洁,黑西裝灰領帶白襯衫,臉上有孤傲之色。 邵正印對這种男生一點興趣也沒有。 她現在喜歡大方成熟的男性,凡事气量大,不怕吃虧,笑笑算數,懂得生活情趣,會得体貼照顧人,幽默感丰富,還有,有點事業基礎。 男人与男孩是有分別的。 對于真假張文政,邵正印望而卻步。 正印對至惠說:“去呀,上去同他講話呀。” 至惠躊躇。 “你不是渴望与他重逢?” “正印,你陪我過去敘舊。” “啐,開玩笑,我早已過了‘先生貴姓,去什么地方玩多’的歲月了。” “正印,你說話真難听。” “況且,人家快同李千金訂婚,趟什么渾水。” “奇怪,李小姐看中他什么?” “他的气質吧。” “他的确有書卷气。” “有什么,就得服侍什么,”正印笑,“那是很累的一件事,李千金有得是時間精力金錢,才不怕他的气質,可是我同你為生活頻頻扑扑,最好找一個毋須照顧的人。” 至惠不語。 “換句話說,与其追尋真愛,不如物色伴侶。” “太消极了。” “相信我,婚后三年,金童玉女都變為柴米夫妻。” 至惠苦笑。 “過去打個招呼,不要緊啦。” 至惠并沒有移動玉步。 正印笑了,兩人心意相同。 “來,我們去喝清酒。” 至惠伸出手,搭著好友的肩膀离開酒會。 她告訴正印:“當年我最渴望的事,是他會打電話給我。” 正印笑說:“那一年一定是熱昏了頭了。” “必然是。” “相信我,這种男生,此刻倒貼你一百万美金,你也不會收貨。” “外型還不錯呵。” “不過不去理它了,過去的人過去的事,与我們無關,人家一樣有家庭有妻女。” 街外夜涼如水。 至惠看著天空,感喟曰:“晃眼多年已經過去。” 正印答:“誰說不是。” “當年的愿望多簡單。” “你不遺憾嗎?他始終沒打電話來。” 至惠笑笑不答。 正印心中卻想,幸虧沒打來,不然,今日,帶女儿去參觀電視台的可能就是她邵正印了。 那并非她那杯茶,不不不。 選自短篇小說集《藍色都市》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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