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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頭她并不理睬他。 她是建筑學院的高材生,還有一年就要畢業,家中環境极好,培養出她這樣优秀的女性:年輕、漂亮、聰明、自重,混身散發著一种清秀高貴的气質。 在建筑學院是教授的新寵,不因為她表叔公姓貝,而是因為她本人才華畢露,集中混合科學与藝術,設計出高雅优實用的圖則。 還沒有离開學校,她已經聲名遠播,不少大公司已嘗試与她接頭,希望她加入成為要員。 她參加比賽,得過好几次獎,人們看到報上有關她的報導,最普通的反應是,好一個美麗的女郎。 她還能要求什么。 沒有人知道她是一個非常非常寂寞的女孩子。 她得不到約會。 因為人人以為她天天排滿約會,所以沒有人再冒昧約會。 而她往往在周末、長假、大節,靜靜坐在公寓中,讀書,慨歎被逼用功,成績斐然,乃是苦無約會之故。 偶而也抬起頭來,因听到街上有司机按喇叭,催促女伴下樓。 “來了——”那些女孩子會拖長聲音充滿嬌嗔地應,一邊蹬蹬飛快地奔下來。 她惆悵地想,這為什么不是她呢。 做了一杯茶又一杯茶,喝光一杯又一杯,消磨完一個下午另一個下午,她始終有种渴的感覺。 她遇見了他。 他是一個浪子,到校園來原是為著接另一位女友,把速度跑車停在不應該停的地方,坐在后座,擱起雙腿,等伴侶出來。 太陽鏡底下的眼睛,忽然看見花下的她。 其實是陳詞濫調了,但是除了他,沒有人可以解釋他當時的感覺。 她站在一牆的紫藤下与同伴笑談,晶瑩的皮膚与通透的花瓣相輝映,恰恰下午的斜陽又打在她身后,令她整個輪廓起了一條金邊。 他呆住了。 他緩緩坐起來,用手托一托黑眼鏡,凝視她。 她卻沒有看到他,与朋友再說几句,分道揚鑣,往建筑學院走去。 他不能抑止沖動,第一次,真是第一次,他有點無措,怎么同她打招呼搭訕呢,以前的手法可不可以故技重施呢,忽然之間,他信心動搖,雖然自十五歲至今,對异性他沒有失敗過。 正在猶疑,他的女伴已經駕到,一手搭在他肩膀上,用膩得化不開的聲音問:“久等了?” 他沒有回答,目光仍然注視她苗條的背影,送她遠去。 女伴并不是笨人,即時發覺,酸溜溜的說:“啊,她。” 他隨即問:“她是誰?” 女伴不賭气也不算是女人了,“不告訴你,要不你追了去,要不別在我面前再提起她。” 他立刻道歉,“對不起,我造次了。” 最多以后別再約人家出來,但這一次,人家既然已經應約,要好好對待人家。 他沒有忘記她。 第二天,建筑學院門口,停著他的車。 他愿意等。 漫無把握,不知她何時出來,可能她今天根本沒有進去過,他都不介意。等往往也是一种樂趣,等喜歡的人。 他把臉枕在駕馭盤上。 他暗暗心惊,這不過是一种游戲呵,怎么漸漸變色? 他有剎那猶疑,想把車開走,終于不舍得,又再等下去。 藉口有許多許多,像:活了這么些歲數從來沒有認真過,還有,回公寓也沒有什么好做的。气欲漸漸的餒了。 等到第三個小時,他看見她出來。高興得有點辛酸。她卻仍然沒有看見他,筆直走過。他把車子駛得很慢很慢,尾隨她身后,他竟不知如何開口,像是踏進自己布置的陷井。她卻机靈的發覺有車釘梢,轉過頭來。 他把車子停下來。 她看著他。這人是誰,英俊瀟洒,一看就知道是危險人物。她別轉頭,走她要走的路。 身旁的朋友微笑。 “你認識他?”她問。 “這就是那位搞得鄙大學七個學院女生心不在焉的那位小生。” 她一怔,“太夸張了。” “是真的。” “他是干什么的?” “女人殺手。” 她駭笑,“我不相信。” 女友說:“當心啊,他無故在這里出現,不是沒有因由的,目標不會是我。” “是誰?” “你。” “我?”她嗤一聲笑出來,“別開玩笑,我對這种人完全免疫。” 女友看著她,“我勸你不要輕敵。” 她不再爭辯,心中卻輕蔑的笑。 這其實已經是第二個回合了。 他一直把車子停在學院外等她,不說什么,其實是不知道應該說什么。 她正眼都不去看他。他覺得渺小,不禁害怕,深恐被征服。這是他一生人感情生活最傍徨的一刻,他幽默地把這當作他罕有的經驗。 在這個階段,他只希望她可以轉過頭來,用那雙燦若星辰似的眼睛看他一眼。 她沒有。 她想鼓勵他。 這种驕傲与高雅的神情越發吸引了他。 新鮮刺激,因為是第一次。他憔悴了,外型看上去比較不那么浮躁,過了個星期,他成為其他女生的笑柄。 她們經過他的車,都半真半假嘲弄他,并伸手在車蓬上敲打,“駛走吧,正如你不稀罕我,她也不稀罕你,這下子遇到滑鐵盧了。” 他不予理睬。 她知道在發生什么,有點不忍。 一日黃昏,她自石級下來,空气中散滿橙花香,她也不知為什么,竟走到車子面前,停下來。 他呆住,以為是幻覺,不由得惊疑起來,反而別轉面孔。 “把車開走吧。”這是他們之間第一句對白。 真是她同他說話,語气溫和,他看著她,輕輕的答道:“請上車來,我立刻開走。” “我不是乘搭順風車的人。” “快樂號也不例外?” “破了一次例,就有第二次。” “那么我繼續等。” “那么你會害我成為笑話。” 他下車來,“我陪你走路。” “對不起,路不是我的,我無權批准。” 這也等于說她不介意。他沒有与她并排走,他雙手插在褲袋中,腳步与她有一段距离, 好几次,她以為他已不在她身后,留一下神,他仍在那里。 她走回公寓,進去。他守在外頭一會儿,也走了。 以后,他改駐她家門口。 踏入八月,天气涼了,一地金黃色落葉,傍晚也會下淅雨,落在樹葉上,听到輕輕嗒嗒聲,有疏有密,他覺得頗為享受。 他坐車子里,解嘲的想,已經多月沒有約會了,值得嗎?大概是,否則干嗎坐在這里如一痤燈塔望海岸,動都不動。 心里緊一陣松一陣,他深信自己發了神經。 八月底一個月夜,气溫突降,他賭起气來,徹夜不歸,靠在車子瞌睡,不知過了多久,听見有人敲車窗,他以為是警察,睜開眼睛。 不是,是她。 他把車門打開,她坐上來,遞一杯飲料給他,他以為是咖啡,不是,是雞湯,他鼻子一酸,咕嚕咕嚕喝下去,眼眶經經。 她給他一條毯子。 然后什么都沒說,回到屋子里去。 這是什么荒謬的游戲呢,他一定要打動她,她一定堅持抗拒,兩個人,都為了證明自己。 她終于軟化了。 但也不同有即時表示什么。 她去打听過他。 這人出身不錯,但無論如何不肯好好讀書,也不愿學做生意,長輩給的津貼僅僅夠他開銷,有時捉襟見肘,他喜歡各式各樣游戲,最精的一門功夫是追求异性。 值得嗎? 當然不。 超過十六歲的女性都有理智解決,豈非天下太平。 她伏在近窗的沙發上觀察他。也許,再過一兩個星期,他玩得膩了,就會自動离去。 她希望他离去。 更希望他不要离去。 她煩惱地想,誰知道,隨他去吧。 這一隨,又是一個月。 北國的天气開始冷。說他今冬會凍死在車中,因為痴候她出來的緣故,又太滑稽,但是她還是不愿意他受到什么損傷。 她用手指一指遠處,叫他离開。 他搖搖頭。 終于,她上了他的車。 他小心翼翼的問:“去哪里?” “我不知道,往前駛。” 他覺得身体內每個僵硬的細胞逐漸蘇醒,他輕輕咳嗽一聲,試一試自己是否仍在人間。 是,這是真的,她的确坐在他身邊,乳白色臉龐如一幅圖畫,是真的,他四肢百骸放松下來。 不久,消息終于傳開了。 她終于上了他的車。 女孩子們說起這件事,酸溜溜。 “還以為她真把持得住。” “不過他為她花了不少時間。” “多久?” “三個月。” “希望他認為值得。” “他好象換了一個人。” “不會的。” “看結局好了。” 大學鎮內,生活沉悶,難得有一出好戲上演,大家屏息以待。 她与他真的燃燒起來。 明明是沒有可能的事,她這么想,他也這么想。 卻發生了。 表面上是多么相親的一對。她把長發放下來,散在肩上,化妝加濃一點,換上七彩繽紛的服飾,更比平日明艷三分。他如影附形似跟在她身邊,恢复往日那得意的神采。 為著他,她連功課都疏遠了。 教授同她談過兩次,她坐在教務室,臉帶微笑,心不在焉。 ——“雖然平素交足功課,但最后一年,也松懈不得,你缺課得太厲害,是要扣分的。” 她什么都不說。 昨日剛自海灘露營回來,不知恁地,雖然坐在辦公室里,耳畔還似听到潮汐一下一下打上來,沙沙沙,一吞一吐,使她暈眩。 她已登上快樂號列車,一直向前開去,停不下來,再說,她不愿下車。 “請注意學業。” 她點點頭,站起來,忽然之間,忘記身在何處,輕輕伸個懶腰,向教授笑一笑,把他當一個陌生的路人,然后拉開門,走出去。 教授發呆。 為學生嬌美慵倦的姿勢,抑或是惋惜她放棄學業,不得而知。 當然,她一個字也沒有听進去。 他在門口等她。 他問:“沒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她搖搖頭,“沒有,”想深一點,還是說:“沒有。” 真的沒有。 書,到七十歲還可以讀,算得什么。 “周末,去哪里?” “讓我們到巴黎去渡周末。” 与他在一起,她放棄許多許多,他也一樣。 她的家長火速赶來勸她恢复理智,她不予理睬,避而不見,知道他們不忍斬斷她的經濟命脈。 那一個學期,是她一生中最難忘的几個月,最愉快,也最痛苦,最疲倦,也最亢奮。 每天早上,她都后悔,每天傍晚,她都認為值得,日日在矛盾中渡過。 他簡直不讓她有靜下來好好思想的一刻。 冬季是這樣渡過的。 他車子引擎聲一到,她便開門迎他,往往連外套都來不及披上,大風大雪,一件單衫,也不覺得冷。 她知道她已經瘋狂。 他大獲全胜。 很多時候,他大惑不解,不明她犧牲的理由。 為他,還是為自己? 外冷內熱的她有時使他惊心,接受一心一意,全神貫注的她,是否要付出相同的代价。 他還沒有心理准備,目前,他不打算這樣做。 迄今他還完全沒有時間做其他的事,他覺得如遭禁錮,但看到她等他出現,焦急而秀美的臉容,卻又認為值得。 他也不好過。 他想保護自己,生命還有很長很長一段日子,不能就此在一個女子怀中融化。 開頭的時候,他沒料到她反應會這樣激烈,同其他女郎不同,她們太知道他,不外圖個快活,玩到哪里是哪里,那里散那里止。 她卻是認真的,而且越來越甚,這叫他害怕。 這樣下去,壓力愈重,負擔愈大…… 春季,她想正式休學。 她向他提出婚約問題。 他沒有回答。 她注意到他面色不比尋常,即時知道他有所保留,也沉默下來。 她忽然清醒下來。 有點詫异,整件事怎么會發展到這种地步几乎不可收拾。 他更加覺得有窒息的感覺,馬上告辭。 她沒說什么,送他到門口,看他离去。 關上門,她深深后悔提出那樣不得体的笨事,她為自己悲哀,心中有种難以形容的灸痛。 她一夜失眠,他沒有再來。 第二天,她回學校認錯。 最受歡迎的,不是乖孩子,而回頭的浪子,校方很高興地接受她悔改,勉勵她。 同學見她來去如風,十二分的震惊,難道分了手了? 這樣子的熱情也可以拆得開?不可能不可能,大家議論紛紛。 她一向冷冷,朋友不多,也沒有誰敢正式問她,但看她一天比一天瘦,也知道大概。 不能再瘦了,又再瘦一點,已瘦得不似人形了,卻沒有停止的意思。 她整個臉頰陷了下去。 女同學在背后說她:“一早就應該知道,同他在一起,沒有結果。” “也許她撇掉他。” “也有可能。” “去查一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說是他不要她。” “噓,她來了。” 他們明查暗訪,并沒有得到什么結果,因為兩個當事人都沒有透露一絲消息。 他,象是失了蹤。 她,一個字也不提。 漸漸人們的好奇心露出疲倦,再過一陣子,便不大有人提起。 春季來了,她仍然穿著厚衣服。 自那日開始,他一直沒有再出現,他似乎是即刻搬走的,搬到另一個城市去住,原來的公寓空置了一陣子,改租給一對年輕夫妻。 她知道,因為她也曾打听過。 為了一句話,他便离開她,不知所蹤。 抑或這句話只是一個藥引,触發他丟下她的動机? 她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了。 到了初夏,她才停止消瘦,換上單衫。 一生象是已經過去,恍如隔世就是這個意思。 她臉上添了一層憔悴与風霜,不用細看也能發覺。 女友要隔很久很久,才敢問:“你与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為何忽然分開?” 她听得出這不是多事,而關怀。 于是答:“不然怎么樣,拖到天老地荒嗎。” “那倒是,”女友點點頭,“他不象是會結婚的那种人。” 她沉默。 “你們一早有協定?” 她訕笑,“也不過是去哪里是哪里。” “他現在去了什么地方?” “很久沒有買衣服了,我与你一起去看看。” 她沒有再提到他,但朋友卻覺得余音渺渺,故事尾巴不為人知,支隊份外引人入胜。 天亮之前醒來,已成為她的習慣,好象有人在前門等待,要進來說話。 待打開門,卻不見人影,她披著浴袍,靠在門前,等晨曦鉤出她的輪廓。 送牛奶工人往往看見這個女郎垂著頭,悲哀地、靜靜地,在清晨不知盼望什么。 漸漸他也習慣了。 “牛奶。”工人說。 “謝謝。”她說。 答是答了,輕微得不能察覺,只是牽牽咀角。 牛奶工人心想,女孩,無論你在等誰,他是不會來了,他若再來,不會要你苦候。 她也知道,但一切聰明智慧加在一起,她總是不相信他會來。 她畢業的成績平平。 外頭的專業人士相信那是因為她得了一場重病,無損她平日的表現,她仍然得到优差。 离開學校,她松口气,換了環境,可以有新歡朋友,他們態度比較客觀,沒有成見。 學徒式生涯,非常艱苦勞累,從頭到尾,不過短短一年,她卻老了。 搬出城去,租新的公寓,約會新的朋友,她努力渾忘過去。 有沒有成功,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沒有人知道那大眼睛女郎心里想什么。 黃昏,寫字樓的同事結伴到酒館去,她也跟著前往,漸漸變成一個習慣。 喝得有點高興了,也會說說笑笑,异常合群。 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嘛,一切不愉快已成為歷史。 但是,她又遇見了他。 他坐在比較遠的桌子,又是他先看見她。 在他眼中,她一點也沒有變,仍然那么清麗可人。 他忍不住,要与她招呼,但又不敢,考慮良久,猶疑不決,她也看到了他。 象看見所有熟人一樣,她微笑,點點頭,她知道他是誰,但不重要,因為此時的她已不是當時的她,而當時的他也不是此時的他。 這個時候的他与她,只是普通舊相識而已。 他拿著杯子過來坐,“好嗎,許久不見。” 真有一手,這一招叫若無其事,她的道行也相當高,答道:“很好,你呢。” “過得去。” 她隔膜地微笑。 忽然之間,他問她:“你恨我嗎?” 她訝异,“為什么?” “我不告而別。” “啊。”她很平靜。 他怀疑起來,莫非怕脫不了身的是她,故意出個題目使他自動消失? 不是沒有可能性的,這個游戲太复雜太難玩,誰胜誰負,很難說得出來。 她一直淡淡的,象是不大記得他与她到底是什么關系,非要多談几句,才能憑回憶想起他的一切。 “你畢業了?” “已在工作,那些都是我的同事。” “工作如何?” “不過不失。” 好象已經沒有話可說。 他站起來,“祝你幸福。” 她有點意外,“你也是。”非常客气。 “再見。” 她目送他离去。她一向對這种人免疫。 只有一次意外。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那一次,她無意走進了一個局,認真起來,還得多虧他提一桶冰水落石出迎頭澆她身子,才恢复清醒。 真是一個危險的游戲。 以后大概不再會嘗試了。 ────完──── 心動百分百制作月朗掃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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