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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

作者:亦舒

  吳語玲自小是個平凡的女孩子。
  父親是小公務員,母親是家庭主婦,有一兄任職銀行,早婚,大嫂不做事,故此把家用抓很緊,怕夫家有人覬覦,平凡中更見庸俗自私。
  語玲貌僅中姿,資質普通,升到中學,年年考十名內不成問題,可是語玲知道,若要出人頭地,那是不夠的。
  升大學是強烈斗爭,一個學位,十個人爭,要拿獎學金,更需出類拔萃,她自問做不到。
  她沒有野心,不曉得打算,同學們到了十六七歲已經很聰明,紛紛謀出路,把前途安排得頭頭是道,可是語玲一直做旁觀者。
  同學中有人托叔伯輩找工作,有人准備出外升學,有人惡扑,因為本市大學難考,鬧哄哄。
  唯獨語玲處之泰然,驟眼看還以為胸有成竹,其實心中一片茫然。
  家里亦無人著急。
  父親照舊上下班,母親忙著煮飯洗衣。
  倒是同學趙小姿問語玲:“喂,一年後你何去何從?”
  語玲低頭想一想,“教書可以嗎?”
  “你喜歡教書?”
  “不,我小學時的志愿是做清道夫。”
  小姿笑,“我想做消防員。”
  “那是不算數的吧。”語玲有點惆悵。
  小姿說:“教書也好,你得先投考師范學院。”
  語玲頷首,“我會留神。”
  “不過那是很清苦的一份職業。”
  語玲很遺憾,“我何嘗不知,如果有才華,可以做作家,如果長得美,可以當明星,可是我只是個普通人家出生的普通女孩。”
  “唏,不要妄自菲薄。”
  “小姿,你不同,你達觀、活潑、主動,這可愛突出的性格已是你最大的本錢,人人樂意接近你,你會成功的。”
  小姿溫和地說:“本校自有校友會,十年後相見,定知哪位同學在社會上有什么發展。”
  語玲笑,“不用在校友會里打探,看報紙就可以知道,本市有多大,是名人一定有圖文報道。”
  “語玲希望你的名字在頭條出現。”
  語玲忽然笑了,“是呀,某少婦手袋被劫,那人可能就是我。”
  “語玲別笑坏我。”
  “小姿,謝謝你的關怀。”
  其實語玲也希望到外國升學,一邊讀書一邊瀏覽風景,三四年后回來在父執輩主持的公司里找一份悠閒的差使,見見人,找找對象,末了帶著過得去的妝奩嫁一個合理的人。
  可是她的家境辦不到,即使要求不高,也牽涉到一筆資金,父母并沒有替她准備過教育費或是妝奩,而且還盼望她速速找到工作來貼補家用,因父親已接近退休年齡。
  那一個星期天,兄嫂來吃飯,談到語玲前途。
  語玲又一次被逼作答:“或者……教小學吧。”
  兄長十分滿意,“那是你最理想的出路。”
  他刷刷刷扒了一碗飯,隔一會儿又說,“我也沒念過大學,可是我也成家立室。”
  說罷,看一看妻子,語玲想,人能這樣滿足,真是好,她為大哥慶幸。
  那個學期,語玲考第五名。
  不算好也不算坏,可是語玲知道她出過死力,無奈分數被數學拖低,再也無法提升,她比考第十更為气餒。
  漸漸同學分開一堆堆,准留學是一批,天天交換外國大學的情報,壯怀激烈,甚至說到:“某諾貝爾化學獎得主現在波士頓大學任教”這种高深題材。
  另一批是預備找工作的,忙著學電腦速記簿記等科,一邊研究報紙上聘人廣告。
  也有人預備早婚,像王美華,表哥在多倫多華埠開茶餐廳,生意好得不得了,自置舖位,又買下一幢花園洋房作結婚用,美華一過去就是現成的老板娘。
  語玲十分寂寞,一日問:“媽,我們在外國有無親戚?”
  母親抬起頭來,“窮人走到哪里都沒有親戚。”
  “我們算是窮人嗎?”
  “天天買菜錢都有個限額,你說算不算富人?”
  “可是有人比我們更坏吧。”
  “那是乞丐。”
  語玲知道母親心情不好,因与兄嫂齟齬,她們婆媳都把自己放第一位。
  抬捧自身有什麼用,語玲想,是好漢自然會被社會抬捧,那時,才是亮晶晶一顆明星。
  她吁出一口气。
  誰會理會她想些什么呢,即使將來有了工作能力,也不過僅夠她一個使用,誰還會意圖她來光宗耀祖不成。
  星期六,小姿說:“語玲,我有兩張票,來,到電台去看節目。”
  “小姿你對我真不錯。”
  “噯,你陪我我陪你。”
  “你就是有人緣,不比那劉美梅,一日挑釁,今午探頭來看我的飯盒,竟厲聲道:‘虧你天天吃炒飯’。”
  小姿說:“別去理她,左右不過一年光景,便各散東西。”
  語玲還是第一次到電台參觀,覺得新鮮,十兮高興,听完小型演唱會,還搶到一幀歌星簽名照片。
  散場後小姿說:“我去洗手,你等等我。”
  語玲站在布告版前等小姿,眼光落在一張告示上:“聘請臨時普通話播音員,請內進找王先生接治。”
  語玲被吸引。
  她推門進去,“王先生在嗎?我應徵普通話播音員。”
  那王先生聞聲出來,一見語玲,就知道是她了。
  電台原有國語節目的目標是成熟人士,不過近日來都會外省人士越來越多,節目有年輕化的必要,可是來應徵的人偏偏都是中年人。
  “你會講國語?”
  “會,我家是天津人。”
  “可是你在這里長大。”
  “我愿意接受考試。”
  “好,試音。”
  王先生請語玲模擬主持一個點唱節目。
  平時講話有點害羞的語玲面對麥克風卻絲毫不覺艱澀,大大方方講了十分鐘。
  她留下姓名電話。
  离開王先生辦公室,見到小姿在大堂急得亂找,“唏,語玲,我差點棄你而去。”
  一星期後,電台叫語玲去上班。
  王先生說:“你叫語玲,這個名字好,會說話的一雙鈴,可能天生要吃這一行飯。”
  一星期主持一次節目,酬勞足以當零用。
  可是母親不贊同:“會妨礙功課。”
  “我又不是优异生,礙不了什麼。”
  “電台人口很雜吧。”
  語玲忽然生气了,拂袖而起,“家里又沒替我安排准備什么,既無一條明路,一切由我自闖罷了,為何還從中作梗,百般阻撓?無論什麼主意你都努力扑殺,從不加以鼓勵。”
  母親也挂下了臉,“不是說好教書嗎?”
  語玲第一次搶白母親:“為什麼人家十七八歲可以到巴黎倫敦留學,我就非教小學不可?”
  “狗不嫌家貧,子不責娘親!你太虛榮。”
  “你若好好与我解釋,我必接受,不該一句虛榮把你的責任推開。”
  那個星期天,語玲的大哥遵母囑來教訓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電視熒幕,“別胡思亂想,教書最适合你,收入穩定,工作正經,是你最好出路。”
  語玲一聲不響。
  她并沒有放棄電台工作。
  那份課餘工作啟發了她,她的眼光放寬,性情開朗,也添了朋友,每個周末都有去處。
  可是与家人有了紛爭歧見。
  都認為她已學坏,不安於室,前途堪虞。
  到接近畢業之際,母女已不交談。
  小姿說:“你好似已經不屬於這間學校。”
  語玲答:“各人際遇不同。”
  “考完這一兩天,我會收拾行李,姐姐暑假會回來接我到加拿大。”
  語玲說:“我知道,你最近在勤練法文。”
  “我听過你的節目,很精彩。”
  “小姿你可能是我唯一朋友。”
  “放心,成功之后,人人都是你的朋友,到母校來巡一巡,上至校長,下至校役,都會記得名人逸事。”
  語玲笑得彎腰。
  畢業後她正式成為電台一分子,与女同事合租一間小小公寓,帶几件隨身衣服便搬出去。
  那一晚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她躺在陰溝里,一頭瘡,餓得奄奄一息,大哥眼睛看著別處,冷冷說:、誰叫你不去教書”。
  以後,在不如意的時候,她老是做這個夢。
  她的節目十分受歡迎,每次開口,語玲總是說:“小姿你好,以下這首歌奉獻給你──”
  听眾都問:小姿是誰?
  連監制王先生都問:小姿是什麼人?
  已經很久沒有小姿消息。
  有姐姐照顧,一定無恙,并且學業進步。
  語玲在節目中說:“有些人路舖好了等他們走,有些人需披荊斬棘,吃盡苦頭還被旁觀者諷刺不自量力。”感触良多。
  就是這一點感触吸引了有同樣際遇的听眾吧,世上畢竟平凡的人多。
  一日下班,王先生過來問語玲:“有無興趣為一首曲了填詞?”
  語玲很訝异,“那是很專門的學問。”
  “要填得好那當然,來,我教你竅門。”
  語玲不相信世上有那麼慷慨的人,她本來沒有多大的興趣,可是師傅那樣熱情,她不便掃興,便坐在錄音机旁聆听指教。
  她并沒有一點即明,像平常人一樣,學了一個下午,又把音樂帶回家中,听完又听,直到做夢時腦袋里都是那首樂曲之際,忽然開了竅。
  清晨,語玲起來,在紙上刷刷刷寫了几句,可是覺不合音韻,又再改過,不覺上班時間已屆,忽忽赶出門。
  王先生限她一個星期後交稿,整整七天之內,她几乎廢寢忘餐,交上歌詞之際,仍然十分靦腆。
  王先生看在眼內,通常這樣的人才會有成功机會,若是托大,自以為是,躊躇志滿,那一定失敗。
  過几日,王先生輕描淡寫對語玲說:“大家都認為你寫得不錯,可以寄予厚望。”
  語玲惊喜交集,可是嘴里卻說:“什麼,只是不錯?我嘔心瀝血之作,只得六十五分?”
  可是看得出得到贊賞是意外。
  自那天開始,語玲便積极參予填詞,半年之後,她已微有薄名,年輕的歌手喜歡她的曲詞清新,有味道,听後可以三思。
  她終於為一整張唱片填了十二首歌。
  那十二首歌有聯貫性,放在一起听,像說一個故事,自邂逅到愛戀,自歡欣莫名到深深失望,終於落寞地分手,背道而馳,語玲都一一刻划,可是十二首歌又可以分開來獨立地听。
  語玲把那十二首歌詞赶完,整個人瘦了一圈,可是名气也打響了。
  最受听眾歡迎的是初遇与分手兩厥,歌星談美怡一定要与語玲再合作,作曲人李健良更對語玲推崇備至。
  真正的意外來自深夜一個電話。
  “語玲,猜我是誰?”
  聲音好熟,“是哪一位?”
  “你的朋友趙小姿,還記得嗎?”
  語玲十分訝异,“小姿,一別兩年,毫無音訊,今日是什麼風把你聲音吹來?”
  “語玲,我轉了校,原來那間大學沒讀上去,所以忙得不可開交,此且按下不提,語玲,你怎麼忽然變成歌壇紅人了?如何走的捷徑?我等還在校園呆鵝似坐著,你已經成了名,真了不起。”
  語玲忽然明白了,她莞爾。
  趙小姿在那一頭絮絮說下去,“談美怡那張唱片在我們校園里好流行,人人會哼几句,你看你,名震寰宇,揚名國際,作為你的老同學,我感到光榮。”
  可愛的趙小姿,所以,她把這個丟在腦後的老朋友給想起來了,翻出她的電話號碼,巴巴地花長途電話費,与她敘舊。
  語玲問:“校園生活好嗎?”
  “乏善足陳,告訴我,語玲,談美怡真人長得美嗎,還有,她是否与男演員沈堅德談戀愛?”
  “美怡當然漂亮時髦,她的紅聞,我一無所知。”
  “語玲,我們應當多聯絡才是。”
  “對,你說得對。”
  “暑假我也許會同姐姐回來,一起喝茶如何?”
  “好呀。”
  “可以把談美怡也一起請來嗎?”
  “屆時看她有沒有空。”
  “替我要一張談美怡的簽名照片,請把我的地址寫下來。”
  “好,一定盡快給你辦妥。”
  趙小姿滿意地挂了電話。
  語玲當然有點失望,她一搬出來便急急把新電話告訴小姿,小姿一直沒有回音,直到今天,語玲才肯定小姿有收到她的信。
  趙小姿尚且如此,何況是其他人。
  揚名國際?不如先要把經濟搞起來。
  認識談美怡是一回事,与之相提并論又是另外一回事,人家已是小富婆,海外早置了物業,無后顧之憂,語玲自問比不上人家一只小手指。
  要多多學習才真。
  令她悵惆的是,她在社會大學迅速成長,怕只怕以後与在玻璃溫室里生活的趙小姿沒有話題了。
  大概也不是什麼可惜的事,其實小姿早已把她忘記,是那張暢銷唱片喚回她的記憶。
  接著的日子里,語玲努力埋首工作,合約紛紛而至,語玲因知道這恐怕是唯一可走之路,故此非常殷勤遷就,態度為人贊賞,交搞准時,態度誠懇,与語玲合作過的人有口皆碑,她的營業額大有增長。
  談美怡同語玲說:“做我們這一行,真應了花無百日紅這句老話,掙到錢,要儲蓄,賺十元,用三元已經差不多,身邊有錢防身,進可攻,退可守,你說是不是?”
  沒想到外表時髦前衛的談美怡思想卻那麼傳統智慧。
  語玲當然深明這個道理,她与美怡均出身普通,所以一定要學會早點當家。
  与小姿這樣的朋友,距离必然越拉越遠。
  翌年語玲搬了一個家,是自置的小公寓,笑謔客廳小得伸直手臂,手指便可以触到兩面牆壁,不過那是屬於一個自己的窩。
  美怡送了一對水晶大花瓶,王先生王太太送一只冰箱,唱片公司送套音響設備,電台其他同事送毛毯擺設不等。
  語玲驀然發覺,她場面上的朋友居然不少。
  都是工作給她帶來的。
  她更加感激這份職業,從不遲到早退,一早忙不迭起來,興奮地把工夫赶出來。
  美怡笑她,“語玲是那种輾轉反側等天亮以便沖出家門去上班的人。”
  說得很真确。
  語玲等待的机會終於來臨。
  城中最具規模宇宙唱片公司經理葉中明來找她,“語玲,林志聰想你替他新唱片做策划。”
  語玲第一個想到的是,“可是我与美怡有約。”
  “談美怡那邊,我們會替你擺平。”
  “可是美怡是我的朋友——”
  葉中明忽然笑了。
  語玲低頭不語,知道這工是換朋友的時候了。
  林志聰是目前最紅歌手,比談美怡高班三級。
  她抬起頭來,“可否兩邊走?”
  “有是有這种規矩,不過我們不希望你那樣做。”
  語玲想一想,“我自己同美怡說。”
  葉中明頷首,“也好,理應交待數句。”
  美怡知道消息後,當然不悅,卻也無可奈何,“怎麼說好呢,人走運了,擋都擋不住。”
  語玲只是陪笑。
  美怡笑笑說:“從前,賣的是同樣的貨,沿門兜售,乏人問津,今日,時來運轉,洛陽紙貴,客人站在外頭焦急地輪候,恭喜你,語玲,我留你不住。”
  語玲緊緊与美怡握手。
  “美怡,你會大紅大紫的,以你處事這等成熟大方,歌藝又日益進步,你會登上后座。”
  美怡笑了,“謝謝你。”
  語玲當然不是這樣就過去,她与宇宙公司的合同非常精密,談了近月,簽署後公司還為她招待記者。
  那日語玲感慨多過快樂。
  終於熬出第一步,從這里開始,當有一番作為。
  林志聰天才橫溢,可是至大的缺點是毫無紀律,遲到發脾气是慣例,若不是社會著實迷醉他的才華,這种性格的人早就倒了下來。
  与他合作,對名對利都有极大好處,可是壓力也相應增加,精神緊張。
  一日林正試音,因不滿自己表現,大發雷霆,工作人員噤若寒蟬。
  語玲站起來,同林志聰說:“你這是干什么?人必自重,然后人重之,同事都是來幫你,不該捱罵,大家的老板是宇宙公司,不是你,有話好好說,才是有教養有涵養的大歌星,各同事情緒不好,無心工作,吃虧的是你,來,音樂,再來一次,志聰,再試一遍。”
  眾目睽睽看著林志聰反應如何,看他會不會拂袖而去,不,他沒有,過一會,他走到麥克風前邊去,大家松了口气,向語玲投去感激一眼。
  事後葉中明捏著一把汗來找語玲,“小姐,你好大膽子,上次有人說他几句,他跑到巴哈馬去三個星期都不回來。”
  “都是你們慣成他那樣。”
  “灌完這張唱片,才慢慢教訓他。”
  “這個行業就是這樣,紅的時候任你驕橫,人人死忍,一旦失去號召力,一腳踢到陰溝,再也不理。”
  葉中明看著語玲,“你也紅了,為什麼不見你驕矜?個人修為不夠,怎可怪旁人?”
  語玲嚇一跳,“我怎么好算紅,我只是幕后!”
  葉中明聳聳肩,“看,連紅都不承認,多高招。”
  語玲啼笑皆非。
  林志聰肯听吳語玲的話這件事,很快傳開。
  行家對語玲開始有一定尊重。
  一夜,語玲正伏案工作,電話鈴響。
  “語玲,我是小姿,記得嗎?”
  語玲溫和地答:“我是一定記得你的,你不必問。”
  “語玲,無事不登三寶殿,問你要林志聰簽名照。”
  語玲笑,“有比這更好的,我讓他送你一件他穿過的外套,好不好?”
  “嘩,我要昏過去了!替我選一件牛仔布的,那我可以天天穿。”
  語玲忽然想起來,“你畢業沒有?”
  “還有一年。”
  還沒畢業?世上都快千年了,小姿卻還似個小孩子,追昔要歌星的照片,真是兩不同的世。”
  “畢業後打算干什麼?”
  “也許到父親公司幫忙。”
  完全沒有一幅明确的圖畫,幸福儿童,個個相同,他們的志愿,就是做幸福儿童。
  “語玲,外套盡快給我寄來。”
  “一定。”
  “同學會羡慕死,哈哈哈哈哈。”
  第二天語玲問林志聰褓姆拿外套。
  那褓姆笑道:“志聰正好整理出一大堆衣服要送人。”
  語玲向她道謝。
  過一會儿,她又說:“其實也不過是個年輕人,一旦被捧作偶像,就神化了他。”
  語玲笑,“你看,我們能夠陪伴在神祗左右,還有薪水可拿,真是羡煞旁人。”
  “你那樣想嗎,我當一份普通工作來做,日後改行,打算做些小生意,我一直想開玩具店。”
  把外套用快速郵遞寄出,語玲回到公司,進私人辦公室坐下,感覺上畢業后好似已經過了一百年。
  “語玲,光明日報記者要訪問你。”
  “不去可以嗎?”
  “有時出出鋒頭也蠻好。”
  “我情愿開通宵,我無話可說。”
  “去吧,已經推掉不少。”
  “要不要拍照?”
  “當然要。”
  “哎呀,這是一种刑罰。”
  葉中明笑了,“你又不丑,標准五官,標准身段,絕對可打七十五分。”
  “是,”語玲略有所悟,“三分顏色開染坊。”
  “語玲,別老气橫秋。”
  她終於還是見了記者。
  記者年紀与她相仿,十分精明磊落。
  一坐下來,便問:“吳小姐,你自小志愿是什麼?”
  “我?”語玲据實答:“我想做一個盡忠職守的清道夫。”
  記者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來。
  語玲茫然。
  其實,她的志愿是在中學畢業後到外國留學,讀書看風景,畢業回來,伸伸懶腰,到父執輩的辦公室看看有什麼理想對象,談談戀愛,選擇一個可靠的、有幽默感的、有點家底的人結婚,婚後生兩個孩子,最好兩個都是女孩,交給褓姆,再看看有什麼好做的事,在丈夫辦公室挂單,設一間小房間,借用他的秘書与電話……
  可是這樣的志愿,能說出口嗎?
  當下記者又問:“吳小姐,你是怎麼入了這一行的?”
  語玲抖擻精神,“噫,說來話長——”
  她也很懂得見了記者該說些什麼樣的話:一定要精神愉快,在任何情形之下,不表示气餒,必需勵志,記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語玲用手托著頭,輕輕說:“我對目前的成績很滿意,可是容我說一句,今日發展,實在事与愿違。”

  (此文選自亦舒中短篇小說集《寂寞夜》,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5年出版,感謝网友joy提供此書。)

  【此文章由“文學視界”(http://wxsj.yeah.net)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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