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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個尋常的晚宴。 有人生日,伏雨有幸客串陪客,羅漢請觀音,耽在家里也是白耽,不如出來走走。 吃到一半就開始悶,不得不借助酒精力量,松弛神經,增加樂趣。 伏雨喝的是啤酒,近年因節食的緣故,体力只夠應付正常活動,不胜酒力。 她帶著好耐心的微笑,听其他客人發表高見。 一邊想,他們怎么會有用不光的精力,說不完的話,散不盡的歡樂。 伏雨輕輕吁出一口气,在這般熱鬧場合,當然沒人听見歎息聲。 對面坐的是小郭与他太太,整個江湖都煩囂地傳著他倆即將分手,但此刻兩人卻恩愛如常,合拍如昔,像是專門為辟謠而來,人生如戲。 只听得郭太太笑道:“……我那個朋友姜玲,鬧的趣事真多,也難怪,自小在美國長大,一直不肯回來,上大人孔乙己都不懂……” 伏雨抬起眼,“姜玲此刻在香港?”她認得這位女士。 郭太太答:“回來做事兼定居。” 伏雨很少尋根究底,但這次卻追問:“謝文也一起回來了嗎?” 郭太太答:“謝文同姜玲离了婚。” “什么?” “噓,”郭太太說,“別緊張,別警惕,很普通的事,离婚是很平常的事。” 郭太太說得對,但姜玲同謝文完全不像是會离婚的一對壁人,由此可知,沒有什么是永恒的了。 伏雨陷入沉思中。 一邊小郭說;“他們分開已有一段日子,你不知道嗎?” “不,我不知道,”伏雨說,“這么說來,謝文此刻是自由身?” 小郭笑,“是。” “他現在住在什么地方?” “紐約,喂,你打算怎么樣?” 伏雨知道不說笑話是不行的了,于是回答:“我打算買雙球鞋穿上去追謝文。” 飯局終于散了。 伏雨開著小車子回家。 下了一場雨,車窗上全是雨水,對面車頭燈射過來,雨水反映亮光,看上去活似密麻的星。 謝文這個人給伏雨的印象再深刻沒有。 她第一次見他,就知道他已婚。 伏雨那時剛畢業回來,還未找到理想工作,為生計也得緊守崗位,在許許多多留學生中,她一點不算出色,沒有背景,先吃了虧,再說,樣子也并非突出,惟一胜人一籌之處,便是肯苦干。 誰也不看好林伏雨這黃毛丫頭,誰也不料到有一日她會冒出來。 但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林伏雨此刻在廣告界很有一點名气,勢利的社會多多少少給她三分面子,并且爭著說,一早就看出她并非吳下阿蒙。 她認識謝文,是在微時。 公司派她出去接洽一宗生意,她是新人,戰戰兢兢,走步路都會打跌,紅著臉,跳著心,饒是這樣,還事倍功半。 沒上去之前,她已經向人打听,謝文是個什么腳色。 他們告訴她:“美國留學生,通用公司老板的女婿,回來幫岳父推廣業務。” 這么說,是個有資格掌決決策的人物,事情好辦得多。 最怕一种對手,姿勢像老板,事實是伙計,擺完架子,還得去請示上司,真正討厭。 謝文英俊、爽朗、才气縱橫,几次交手,伏雨便有出門遇貴人的感覺,他真誠真意想幫伏雨完成這個宣傳計划,即使小節上有异議,推翻伏雨的意思,他也會有更好的建議。 做了兩年事的伏雨不相信世上有這樣好的好人。 可惜結了婚,不然一定追他。 但,也幸虧他結了婚,否則,不追可惜,追,又沒有能力。 那一年,是伏雨士气最低落的一年。 与同班同學走了近兩年,她想安頓下來,略提了一下,那位男生忽然十分鄙夷地看著她說:“我知道,你想我同你結婚罷了。” 伏雨即時与他分手,卻已經喪盡自尊。 今非昔比,那位驕傲的男生此刻時常過來与伏雨的手下開會,伏雨遇見他,總是客气頷首,行家嘛,留三分面子大家好過。 不知道他怎么想,有沒有覺得當年過分,失去良伴。 人各有志。 受過這次挫折,伏雨在感情道路上變得十分羞澀。 越是喜歡及尊重一個人,越是不敢越雷池半步。 合作了四個星期,大家已經很熟,小息時間,偶而也會講一兩句私事。 伏雨記得謝文說:“有空出來喝茶。” 多么普通的一句話,伏雨已經覺得心跳加劇。 “好的,”她答,“我跟你聯絡。” “但是太太自紐約催我回去呢。” “她為什么不來?” “她不喜歡香港。” 喝茶一事,不了了之,謝文沒隔多久,也就回紐約去。 這一件差使的成功決定伏雨的地位,老板對她另眼相看,以后,一切事情開始順利,枯燥乏味的工作變得多姿多彩。 伏雨仍然不改勤奮本色,越做越出色,五年之后,終于成為一個突出的廣告從業員。 她一直認為謝文是她的恩人。 之后伏雨并沒有再見過謝文,但認識了謝太太姜玲。 姜女士回來度假,小郭介紹她給伏雨。 伏雨對她印象甚佳。 姜玲出身世家,驕矜之气早三代已經收斂,她不炫耀不夸張,非常大方。 當然,她有她精明之處,但絕對不會妨礙別人 伏雨很欣賞這种气質,也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得起謝文。 幸運的姜玲,什么都有,真令人羡慕。 車子越駛越慢,但伏雨終于回到家里。 原來他倆离婚一段日子了。 第二天一早,伏雨親自拿起電話,向直接間接的朋友打听謝文在紐約的地址。 世界并不大,要找一個人,總有辦法把他掀出來。 到下午,伏雨已經得到她要的資料。 那天她晚下班,七點半,正好是那邊的清晨,她撥通電話,響了三聲,有人來接,卻是個女子的聲音。 事業上春風得意使伏雨添增了三分自信,一分霸气,她說:“香港找謝文先生。” “謝有事到加州去了。” “有沒有說几時回來?” “后天下午,你是哪里找他?” “世界廣告公司。” “貴姓?” “姓林。”伏雨不肯定謝文是否記得她。 “我同他說。” “請問你是哪一位?” “我?”那女子笑,“我是他管家。” 伏雨也笑,“麻煩你。” 管家。 沒有這一分幽默,還真不能隨便在別人家出沒。 剛挂上電話,伏雨的老板出現在房門。 洋大班問:“還沒下班。” “對了,我要向你拿十天假。” “開玩笑,三天。” “喂!” “五大。” “我要到紐約去,來回已需兩天。” “我不管是否去冥王星,五天。” 五天也好過沒有。 “几時動身?” “明天。” “你瘋了,明天同藍金化妝談八千万生意,后天有綠波香煙,大后天是碧柱冰淇淋,年底出發還差不多。” 洋人推門而出。 伏雨坐下來。 不被他提醒,還真的不發覺青春就此消耗殆盡,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待他們找到新血,才把她淘汰出局。 能不為自己打算嗎。 伏雨訂了下一個星期的飛机票。 把所有的業務約會往后挪,她說什么都要到紐約去看謝文。 以前沒有机會,現在有了。 這段日子,當然有人追求她,花与情書一疊疊送上來,与其說是追求林伏雨,不如說是追林伏雨的名譽地位。 短短五年,伏雨想到初人行做的不過是抄寫,各色人等把一疊剪報摔在她台子上,她就得綜合資料做一篇詳盡報告,往往寫到八九點。 此刻她情緒略為不快,連老板都要讓她三分。 這社會的酸同甜她都嘗過。 伏雨在找一個真正對她好的人。 她不避嫌疑,每天都撥電話到紐約去。 管家不在,電話沒人接。 終于,在出發前三天,她找到了謝文。 伏雨認得他的聲音,她很愉快客气地說:“謝文,我是林伏雨,記得嗎?”本來這是件頂尷尬的事,但由林伏雨做來,卻親切溫和,成功人士,一定有他們的魅力。 “世界廣告?”謝文想起來。 “對。” “你一直做到現在?” “不錯。” “必定升過好几次了。” 伏雨只是笑,“你好嗎?” “過得去。” “謝文,我后天會到紐約公十,有沒有空一起喝杯茶?”伏雨簡單明了的提出要求。 “可以呀。” “那么,屆時我找你。” “歡迎歡迎。” “再見。” 他那邊也挂上電話。 看看鐘,才說了三分鐘。 多年來喝一杯茶的心愿即可償還,伏雨有點緊張。 她問自己:該穿什么衣服去見謝文,頭發要不要修一修? 她的洋老板疑心地問:“你這次到紐約,有重要的事?” 伏雨不出聲,眾所周知乘二十二小時飛机一向是她最深痛极惡之事,如今不吭聲,聰明人當然看得出端倪來。 老板鄭重其事地問:“你不是愛上了什么人吧?” “不不不,”伏雨笑,“我只是去把升職的好消息告訴一個好朋友。” “那么,同他說,明年開始,你就是我的合伙人。” “行” “迅速回來,成籮的事等你開動。” “是。” 伏雨還是去修了頭發,恢复五年前那個樣子,看上去不但年輕點,伏雨還希望謝文一見她就有親切感。 她當然沒有失眠,多年來見慣大場面,夜夜睡不穩,第二天怎么辦事。 她只是感慨了一會儿,如今總算有資格去喝這杯茶了。 她或許會告訴謝文,他們別后,發生過什么大事。 不不,還是不說的好,過去的事已不是重要的事。 將來一有机會,她便會到紐約見他。 只是,他現在于哪一行呢,他在大學里念的是美術,會不會在博物館任職,要不,就主持一個畫廊,以他那樣的人才,這五年來,一定有很大的發展。 或者也可以談談他离婚的前因后果。 說到妻子的時候,伏雨記得謝文的聲音与語气都是溫柔的。 他是一個非常体貼的人,所以才會對伏雨那么好。 他根本無需那樣做,但是他沒有階級觀念,伏雨感激他到如今。 出門這么多次,鮮有這么開心。 飛机上的情況与伏雨初出道時有點兩樣了,從前后艙總余一兩排空位,可供人伸伸腿倒下睡一覺,現在甭想,只只位子客滿,經濟座上統統是移民,拖大帶小,十分喧嘩,令人側目,商業客位上一半濃妝的女白領,匆匆忙忙操作,不住書寫文件,按動計數机,忙得不亦樂乎。 當然,頭等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伏雨已經不大肯乘搭其他座位了。 對于出門,她的要求很低:一、飛机上必需給她平躺著眠一眠,二、抵步后她一定要住酒店,千万不要介紹她到親友家住宿,她完全不想省這個費用。 過五關斬六將,到達酒店房間她第一件事便是撥到謝文家。 “我是林伏雨,我到了。” “啊對,旅途愉快嗎?” “好得不得了,明天下午三點,皇牌大廈的咖啡座見。” 謝文在那邊笑,“我必定抽空出來。” “請你寫一寫,我在希爾頓一一○三號房。” 伏雨長長吁出一口气,倒在床上,連衣服都不換,撥好鬧鐘,便睡著了。 也并沒有睡好,不住看到自己坐在咖啡座上等,但半天也不見謝文到,他爽約了,她打電話到他公寓,撥來撥去總無法接通,惊醒的時候,才清晨五點半。 她開亮了燈,淋了一個浴,再回到床上,已無法入睡。 叫個早餐到房間吃,一邊看七點鐘新聞報告,一大早,紐約市已經不太平,警車嗚鳴。 伏雨真覺寂寞孤清,大希望在黃昏或晨曦身邊有個人作伴。 對這次見面,她抱無限盼望。 耽到百貨商店啟市,她出去挑衣服,但凡覺得有可能性的都買下來,捧回房間,慢慢選一件認為适合的穿上,再三照鏡子,才出門去。 還是早到了。 她站在樓下商場心不焉地看櫥窗。 听見有人在她身后說:“時間到了,一會儿再看吧。” 伏雨惊喜,轉過頭來,看到她面前的人,怔住。 這是謝文? 兩鬢都白了,神情雖然愉快,形容卻略見憔悴,看樣子這次离婚給予他一點打擊。 謝文響亮地吹一下口哨,“果然是林伏雨,但是,你做過些什么令自己看上去標致十倍?” 伏雨笑,“謝謝你。” “這次又來接什么大生意?” 他倆找到座位坐下。 伏雨看著他,半熟悉半陌生,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他好象同她記憶中的謝文有點出入。 “忙什么?”她問他。 “實不相瞞,我目前賦閒在家。” 伏雨一怔,“暫時休息?” “暫時了有一年多,目前在聯合國做些臨時差使。” “是情緒因素?” “很多原因,對,我們說說你。” “我?”伏雨像是忘記此來目的,“呵,我,我來向你道謝,記得我們首次合作?你對一個無名小卒愛護有加,使我衷心感激。” “無名小卒?”他不以為然地笑,“林小姐,彼時你已鋒芒畢露,才思敏捷,言語果斷,是一名勇將,唉唷,而且姿態咄咄逼人,不好應付呢。” 伏雨大大出乎意料,瞪著謝文。 這是她?她本人怎么不知道? “真多虧你把那個宣傳計划處理得那么完美,我對你的印象非常深刻。” “我有那么好?” 謝文點點頭,溫和地說:“自然,幼虎大了才會變猛虎,你不是以為小貓長大會變猛獸吧?” “你一直欣賞我。” “不只我一個人,你們老板才是識貨之人,不然不會委你重任。” 伏雨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真的,外國人把所有重頭計划都派給她。 謝文語气中那一點溫柔仍然沒有變。 他說:“而且你最有人情味,已經多年沒有朋友自遠方來看我。” “大家都忙。” “你不忙嗎?” 伏雨只得笑,“我一整天都有空,你呢?” “打算去哪里?” “你住哪一區。” “村里。” “上你家參觀如何?” “像個狗窩。” 謝文的外型的确比從前遜色,衣服似需重新洗熨,皮鞋得上油,頭發最好理一理。 他的家倒還好,他住在一個地牢里,似個倉庫,一大間近千尺不間斷的大艙房,工作室睡房客廳統統在一起,的确像藝術家之家。 伏雨坐在一張舊沙發上。 謝文給她一杯咖啡。 “我只喝茶。” “對不起,沒茶包。” “那么開水好了。” 他無奈地笑,“真不好意思,我生活太過簡陋。” 伏雨連忙說:“哪里,單身人是隨便一點。” “姜玲一走,把所有華麗的享受都一并帶走。” 伏雨安慰他:“一杯紅茶算不得華麗。” “以前我們住在第五街的公寓。” “你們快樂嗎?” “開頭不錯,但你知道搞藝術的人脾气的,我想我并不容易相處,且捱了八年未見天日,作為另一半,日子也不好過。” 伏雨默然。 “于是姜玲的父親叫她回娘家去。” “你可以繼續幫岳父發展。” 謝文搖搖頭,“是姜玲對我厭倦了。” 伏雨喝一口水,不知說什么才好。 地庫有一排短窗,可以看到路人一只只腳走過,感覺奇突,伏雨有點迷芒,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一雙手。 謝文笑了,“來,給你看我的近作,” 他把他的雕塑一件件取出來。 伏雨是個行政人才,對藝術不甚了了,她禮貌專注地敷衍著謝文。 謝文沒有發現這個微妙的變化。 他蹲著搬移作品的時候,伏雨看到他后腦肩一搭地方頭發已經稀疏。 她輕輕咳嗽一聲,“真受不了長途飛机,到現在竟還覺累。” 謝文抬起頭來,“那你該回去休息。” “也好。” “几時回香港?” “明天開一整天會,后天就走。” “呵,那么后會有期。” 謝文伸出手來,伏雨与他一握。 “八月我也許回香港探親。” “呵,我們真得好好一聚。” 伏雨叫了汁程車,向謝文揮揮手,關上車門。 她對司机說:“往鐵芬尼珠寶店。” 到了紐約,不去鐵芬尼,到紐約來干什么。 伏雨并不覺得累,她在第五街一直逛到日落西山。 回到酒店,腦袋一片空白,結結實實的睡熟。 第二天,她把所有的新衣服收在箱子里,換上牛仔褲球鞋,到大都會美術館逛。 奇怪,同一段故事,竟有這么多個版本,人們慣遭回憶戲弄。 想到回程二十二小時飛机,伏雨不寒而栗。 但最令她震蕩的,卻是一踏進謝文的寓所,便聞到一陣霉濕之气。 今日的謝文同五年前的謝文并非同一人。 她進步了五年,他退步了五年,加在一起,造成時空上的混亂,錯過一切。 奇怪的是,伏雨并沒有太大的失望,她接受事實,照樣做一個愉快的觀光客,到了上飛机的時間,她回家去。 銷假上班,老板問,“紐約之行可有收獲?”臉上挂著一個神秘的笑容。 伏雨伸一個懶腰,“唉呀,出門一里,勿如屋里。” “那么,”老板問,“下半年派誰去倫敦呢?” 伏雨但笑不語。 她一切閒情押后,鎖在一間空房內,發誓永不開啟房門。 時間過得真快,有做不完的工夫,應酬不完的宴會,同時,伏雨覺得她越來越貪睡。 她認識更多的朋友,參加更多的舞會,處理更多的公文,贏得更高的聲譽。 林伏雨真的成為響當當的一塊牌子。 一日上午,她回到公司,脫下外套,正預備大施拳腳,秘書進來報告:“一位謝先生打過兩次電話來找你。” “哪里的謝先生?” “他只說他是紐約來的朋友。” 謝文。 “你怎么說?”伏雨問秘書。 “我說替他留話。” “很好。” 秘書乖巧地問:“他再打來,如何應付?” “向他道歉,說你是替工,因為林伏雨小姐偕她的助手已赴倫敦開會,” “去多久。” “三個禮拜。” 秘書得到口訊,出去辦事。 伏雨走到窗口,往樓下看。 三個禮拜,或許更久,對于謝文來說,她永遠不會自倫敦回來。 我們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林伏雨花了她一生最好的五年來建立目前的地位,創業艱難,競爭劇烈,因為行家個個同樣辛勤工作,她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犧牲此刻的身分。 喜歡或不喜歡一個人,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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