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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玉是有天才的,他們說:毫無疑問。 但在今日,有天才也靠不了它吃飯。 一個攝影師沒有一架好的攝影机簡直是個侮辱,但我就偏偏沒有。 而且我拍攝的照片也非常無聊,美則美矣,毫無靈魂,泰半是為少女雜志拍攝時裝,模特儿頭發如飛蓬,每件衣裳都鑲一道金邊一顆金星那种,品味坏透,但如果不應召而出,生活恐怕不保。 哥哥曾經不悅的說:“好好英國文學畢業的人,淪落到這种地步。” 很多同學都做了大班,公司的房子、公司的車子,三十万年薪,而我!收入浮動不定。 不過我很會安慰自己,至少我能夠睡到中午才起床,避開擠塞的交通。 同學李淑馨同我訴苦:“跑馬的日子,自中環回太子道要兩個小時,當你知道從香港到台北不過是一小時飛机程的時候,你簡直想殺人。” 自然我是不同情她的,她為什么不乘搭地下鐵路呢。她是誓死不用公眾交通工具的,活該,為了維持高薪士女的矜貴,活該讓她在天橋上困在車內餓死。 通常我還真的沒有這么黑心,常常穿著粗布褲,梳一條大辮子同她去吃中飯。她們中環人視吃中飯為大事,當一宗祭祠儀式來辦,真老土,我常常怀疑,一頓飯下來,薪水還剩下多少。 剛剛初秋,李陳女士便穿著薄呢裙子,仿佛不怕流鼻血的樣子。 我例牌白T恤,牛仔褲,球鞋……坐下來叫礦泉水与漢堡包。 她說:“伶玉,有點天才也不必這個樣子呀。” “我并沒有天才。”我說。 “我希望你可以赶快成家立室。” “沒有可能,結婚是很庄嚴的事。”我說。 "我希望你別這么吊儿郎富。” “這是我生活作風。” “藝術家都這個樣子嗎?我希望……” “你的希望多得要阿拉丁神燈方能應付。” “見你的鬼。” 這時候有人走過來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一邊在我臉頰上印上個響亮的吻。 我抬頭,是男性模特儿尊尼。 “尊尼,”我說:“明天下午三點在皇后碼頭等船到西沙灣,別忘了,你曾經有過失約的裊記錄,當心永不錄用。” 尊尼敬個禮走開。 李陳羡慕的說:“你有你的樂趣。” “什么樂趣?”我萎靡的問:“為了一個香吻?人家是有男朋友的,在這一行里,每個女人都有女朋友,每個男人都有男朋友。” “我不相信,你呢?你是正常的。” “我?我的女朋友就是你。” “正經一點,伶玉,我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 “我不要什么什么公子。” “你不要?死相,你要就有了不行?” 我笑,”公子有真有假,魚目混珠。” 我召來侍者付賬,剛打開皮包,侍者說有人付過了。 "誰?” “那位先生。”侍者遙遙一指。 “唉呀。”李陳大叫,“是柏德烈。” 這年頭的人都沒一個好好的中文名字,因此我眼眉都沒抬一下。 “來,我替你介紹。”李陳站起來。 我咬牙切齒的說:“你給我坐下!女人一結婚果然立刻變魚眼睛,你少骨頭輕。” “狗咬呂洞賓。”她回罵我。 “以后我都不陪你吃中飯,讓你在中環活活悶死。” 這時候那位柏德烈先生走了過來,很禮貌的叫一聲表嫂,然后眼光落在我的身上。 李陳淑馨索然的介紹,“這是我先生的表弟,這是辜伶玉小姐。” 我擠出一個三秒鐘的笑容。 那位柏德烈先生向我點點頭。 我站起來,“我赶時間,我要走了。”隨手取過大袋袋,便逃离這個社交場合。 我不是對柏某有反感,而是對人家故意替我扯皮條有惡感——你嫁不掉了,可怜的人,讓我來做一件好事吧,誰叫我認識你那么久? 也許我是多心了,据說所有的老姑婆都是多心的,我為什么要是例外?三十歲的人了。 街上沒有什么吸引的風景,獨身女人最怕空檔。也許我可以回家睡一覺,等電話出差。 一到公寓就听到電話狂響,我跑去接。 是阿施,淑女畫報的編輯。 "你人呢?"她抱怨,“你應該裝個電話錄音机。" "老土。" "什么都屬老土,我告訴你,人最老土便是要吃飯。" "喂,別趁机發作好不好?"我問:“什么事?" "有一篇訪問要你去拍照。" "小姐,我几時變成突發記者了?" "不是突發,有一個人在國外拿了一個特別的獎,我們為他寫了一篇訪問,要配照。" "是男是女?" "男人。" "男人接受訪問?好出鋒頭,最受不了。" "你管他呢。"阿施罵:“又不是叫你嫁給他,你接不接這個客?" "說得真難听,什么時候?" "明天下午。” "下午不行,我要到西沙灣去。" "上午?" "上午我不起床。” "見你的鬼,傍晚六點,人家下班,剛好接待你,告訴你,大洋兩千。" "真是小人,告訴我那個人的地址姓名。" "金玻璃大廈興昌工程公司,叫柏德烈。" 天下有這么巧的事,柏德烈,不會是同名同姓另外一個人吧。 "你們的伙計什么時候到?" "訪問早已寫好,你拍了照片就可以走,拍得好一點。" "知道了,嚕嗦。"挂上電話。 我把器材取出准備好,听音樂看電視,做一個雞蛋壽司,吃了便看小說。 未婚有未婚的好處,時間全是自己的,愛做什么就做什么,一點煩惱都沒有,啥人也不必應酬,太美妙了。 半夜有人打電話叫我到的士可跳舞,我回絕:“老了,跳不動,這已是辜伶玉罷跳三周年紀念。" 我很早就上床。 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灣的慘情不提也罷。 那小子遲到四十分鐘,我差些一個耳光賞過去,后來他道歉得几乎哭出來,我又一次原諒他。 他帶的助手提看三大包冬季服裝——在沙灘上拍冬裝?不知道是誰的鬼主意——但是這一天陽光普照,晒得我們几乎褪皮,整個夏季都不及這只秋老虎厲害。 我心里很气,都三十歲了,皮膚哪里還經得起這樣的一晒,皺紋与雀斑必然趁机報到,這份該死的工作,簡直要我的老命。 不過尊尼是一個美麗的男孩子,他帶來的衣服也別具風格,我努力在三十度攝氏的天气下嘗試拍出嚴冬海岩的肅殺——快變成創奇者了。 鏡頭望出去的風景出乎意料之外的漂亮,惊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尊尼(多煞風景的洋名)就站在浪花圍繞的石堆上——嘩。 他們都說我拍照片的意境好,應該專拍美女照。但我沒有興趣。美婦人通常不肯搭車乘船到陽光空气底下來拍照。她們喜歡坐在空气調節的室內搔首弄姿,鏡頭上加兩百層紗,為求四十歲看上去像二十歲。 我不是整容師,我沒有這么大的技術。 我們收檔的時候是五點正,預料中一小時赶回中區是有餘的。 我渾身是汗,T恤貼在背部,异常不舒服,整個人咸味十足。真是血汗錢。 我的朋友李陳淑馨此刻在做什么?坐在會議室做夢吧,那簡直是一定的,說不定她在怀念華倫天奴新出的冬裝,我應當給哥哥罵,真是的,那么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捧著只破相机到處走。 回程中我正在船艙內打盹,忽然水手暴喝一聲,船緩緩停了下來。 尊尼气急敗坏的自甲板跳下來(他一直躺在那里晒太陽,維持他的太陽棕皮膚),“船坏了!" 我瞪大眼,“你說笑!" "真坏了。"他說:“他們在搶修摩打。" "怎么辦?" "不要緊,自有別的船經過來搭救我們,我們不會做魯濱遜。" 我很懊惱,“要遲到了,我還有下一檔的工作。" "伶王,"他還詫异,“你干嗎這么辛苦?" "要賺些老本買一套哈蘇,明白嗎?" 他松口气,“我以為你要儲錢結婚呢。" "結婚,希望不要花我的血汗錢。"我喃喃說。 船在一小時后修好,我急得跳腳。 終于駛回皇后碼頭,共遲了一小時零三十分,我飛奔到金玻璃大廈,心中并沒存希望。我那客人自然已經走掉,那還用說嗎?等打玲也沒有等一個半小時的事了,我赶來不過是略盡人事而已,阿施痛罵我的時候,也可以有些抓拿。 我推開興昌工程公司的大門,出乎意料之外,女秘書馬上站起來問:“辜小姐?" 我歉意的點點頭。 一身臭汗,吹干了又再赶得冒汗,整個人有种异味,像一把髒地拖在太陽下蒸晒久了的模樣,我的衣褲皺得如一箸菜,我的頭發散亂,我整個人如越南船民,我完蛋了。 "柏先生等了你好久。"女秘書說:“請進去。" 我提著重達三十磅(我磅過)工具箱跟著女秘書進"總工程師"室。 柏德烈并沒有坐在那很偉大的桃木寫字台前,他背著我們,站在長窗前,把所有的燈都熄了,除一盞台燈。那种幽黯的落寞感令我震惊,我忘記了疲倦与急躁,這個男人的气質,令人神往。 他听得女秘書開關門的聲音,并沒有轉過頭來,只是輕輕說:“你走吧,不要再等了,我也就走。" 我說:“柏先生,我來了……我遭遇一些意外,遲了許多,對不起。" 他轉過身來,意外,然后說:“我們開始吧。" 我說:“我想……要杯飲料。" 他點點頭,“我們有水有酒。" "有沒有契安蒂白酒?"我异想天開。 "有。”他坐下。 我掏出攝影机,裝上大光圈的鏡頭,這時女秘書給我遞上冰鎮的白酒,我貪婪的一口喝下。空肚子最易有酒意,一剎間胃部便覺得暖洋洋,整個人松弛下來,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東西。 我按著快門,柏先生似乎有點詫异:拍人像真的可以這么快么?在廿分鐘內,我已經得到我所要的,而酒意也比平日出乎意料的濃。 我收起攝影器材,跟他說:“謝謝你。" 他說:“不用客气。" 我掠掠頭發,本來以為還有下文,但等了很久,感覺上很久,沒再听到什么,便轉身走了。 回到家,我累得扒在床上,十秒鐘內入睡。 第二天起得早,五點半就醒了,從頭到腳的將自己洗刷,肚子餓得癟了進去,人真是不經用,一餐沒著落就落得如此下場。 連忙做一客總會三文治塞下肚子,總算找回一點人生樂趣,電話鈴又響,我取起話筒。 是阿施。“你這死鬼,你失約了是不是?人家叫女秘書搜你,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說:“我拍到他,九點鐘我會借用貴雜志社的沖印間。" 她沒聲音。 我問:“那樣的男人,為什么會接受訪問?" "是廣告性質的。" 我明白了,“是宣傳他們公司的成就?" "對了,他与公司的成績。" "原來如此。"我說:“我想他不會是自動愿意接受訪問的人。" "接受訪問有什么不好?" “貴雜志又不是時代周刊或新聞周刊,能寫得出什么好文章?連這种小小虛名儿都不放過的男人,正式床底下放鷂子,大高而不妙。" "好撇清的一個人,嘖嘖嘖,可是現在他的名字還不是要登在我們雜志上,淪落到理發廳里太太小姐的手上。" "為生活另作別論,"我笑嘻嘻,“像我這樣,為了生活的大前提,不得不与你這种販夫走卒打交道,痛苦長久埋在心底。" "伶玉,你算了吧你。"她摔了電話。 我將濕頭發梳了條辮子,整理好昨日的底片,到阿施那里去。 這么早,已經這么擠的街頭,車人爭先恐后,香港是越來越叫人、心惊肉跳了。 一進雜志社我就發牢騷:“這种山卡罅地方!開頭在中環,后來搬灣仔,現在是筲箕灣,每況愈下,他媽的,几時喬遷南丫島?太倒霉了。" 阿施瞪眼說:“來人哪,用亂棍將這潑婦打出去。" 我連忙躲進沖印房。 把相紙往藥水里浸,看著影象緩緩如鬼魅般出現,是我最大樂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碰"的一聲。 在他之前,我一向認為科學家沒有靈魂,生態跟机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濕照片。 阿施進來看見,“咦,怎么像性格巨星?" 我擦干手,“所以,我值這個价錢。" "怪不得這么狂妄,有天才即是有天才。"她對著照片贊。 我回公寓。 李陳淑馨女士找我:“你見到我的表弟了?" 我說:“嗯。" "別擔心,他年紀比我老公小,但一定比你大。" 我啼笑皆非,“我為什么要擔心?" "我來替你拉攏。" "這种事情靠的是緣份。" "有緣才能見面,小姐,見了面便是有緣,可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力。" 我笑問:“把他拉進屋子來?" "瞧我的!"隔著電話,都仿佛听見她咚咚聲拍心口。 我不響。 "伶玉,這种事,切莫耍自尊,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机會去了不會再來,我叫你出來,你可要出來。" "是,太太。"我頗覺得自己在忍气吞聲。 淑馨打趣,“今時不同往日,今日你老大了,伶玉。" 老大也是我家的事。 "后天晚上你上我家來吧,我治一桌菜請你們,喂,穿好一點,你那些涼鞋球鞋該收起來了。" 他媽的。 "粗口之類的梁山人馬作風,也得收斂收斂。"她哈哈大笑。 我內心掙扎了很久,不為其他,只為尊嚴。我又將机會率計算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希望。其實成數是很低的,開頭開坏了,大家都抱著敵意。 不過到了時間,我還是去赴約,穿著白衣白褲,又買了雙新的黑色漆皮鞋,下了重本,心中感到窩囊,不過雙腿不听話,還是移著“玉步"到了李家。 李家是那种標准裝修——金色的廁所、白木的入牆柜、褐色玻璃茶几,一屋子室內植物,牆上挂著R羅街重金覓來的“古董"畫,換句話說,俗不可耐。 李陳瞪我一眼,“整個世界對你來說,都俗不可耐。" 我側著頭想,“沙皮狗不俗,是不是?我老想養一只小沙皮,可惜乏人照顧。” 李陳淑馨的下巴几乎掉下來,"沙皮!天下除了拍某人居然還有人喜歡沙皮,真不敢相信耳朵。" "他有吧?"我一怔。 老李:“他有兩只沙皮狗,好玩之至,一腦袋的皺紋,愁眉不展,怎么,伶玉,你也喜歡?" "我只是說不俗。"我說。 電話鈴響。 老李去听,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大好。 "怎么?"他老婆問他:“什么事,可是不來了?" "這小子——" 我緊張的問:“可有說要同他介紹女朋友?" "沒有,我們不會這么笨。" 我松口气,“還等什么,快開飯吧,讓我吃個飽,既來之則安之,我不管了。"連忙脫了鞋子松一松。 心中不是沒有惋惜的,可怜的鞋子,可怜的我。 淑馨一邊幫佣人開飯一邊說:“這小子,沒福气,看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是不是,伶玉?"她朝我打量。 我佯裝不解,“你說沙皮狗?" 我吃了很多。 寂寞的時候我通常吃很多。 吃完后縮在沙發上听音樂,喝老李最好的拔蘭地。 我不是不想走的,但廿年的老朋友,出出丑也不妨。 正在半昏睡狀態,門鈴響了。 淑馨大叫佣人,“阿珍,收報費。" 阿珍去開門,我用枕頭壓住面孔。 只听得女主人嘩一聲,像是有人跺到她尾巴。 我睜開眼起身好奇的看,要命。 是柏先生來了。 真奇怪,他算准了、永遠在我最狼狽的時候出現,此刻我面孔泛油,化妝壓糊,人都几乎睡著,身上白麻紗衫子像胡桃殼中取出,他來了。 天下如果有地洞,我頭一個鑽進去。 我嗚咽一聲,躲到沙發背后去。 老李尚不識相:“伶玉,過來呀,老柏帶了好酒來,你是能喝的,是不是?" 是,我干脆叫劉伶女算了。 我沒奈何,只好象一只鬼般走出去。 柏某人一見是我,意外中帶些迷茫,隨即取出酒,開了斟出,我便老實不客气的喝起來。 "你們怎么不說話?"淑馨問:“應該很熟的了。" 我尷尬的笑笑,拾起一條橡筋,束住頭發。 "還有你這小子,"淑馨說:“不來又來,搞什么鬼?" "開會,我餓了,有什么吃的?" "去廚房看看有什么殘羹冷飯吧。"老李笑說。 他果然走到廚房去。 淑馨問我,"要不要補妝?" "補個鬼。"我沒好气的說:“我走了。" 老李不反對,“也好,改天再約,你也疲倦了。" 連旁人都看出我疲倦。 我抓起手袋,淑馨送我到門口。 她苦笑道:“真不巧。" "沒法度。"我揚手叫部街車。 照說我是斷然不肯受人安排擺布的,無論人們多熱心,我有我的宗旨意向。 也許為了老柏的沉默及气質。 年前有人把一個光棍帶到咖啡座,不過是點頭之交,那人馬上出去宣揚:“我想同她(指我)試婚,她又不肯。"香港地方能有多大,這种話馬上張三傳李四,李四傳王五的傳到我耳中,我連那人面長面短都忘了,也沒有動气,只覺得莫名其妙的老土,但凡單身女人都忽然之間會得被窮酸選中,成為他們心目中試婚的對象,這是一個思想与言論均自由的社會,又不能不給他這么說這么想。 于是我沉默了,連喝咖啡都不想去,成日埋在黑房中工作,實在是因為害怕的緣故,這個俗不可耐的社會中充滿俗不可耐的男人,有時候情愿与只沙皮狗共渡一生。 一定是因為老柏那种高貴的孤芳自賞的气質,即使他覺得辜伶玉永遠衣冠不整的像個有工作狂的難民,他也不會宣之以口,太好太難得了,我因這個而感動。 雖然這樣,我也沒有采取什么行動。 柏的照片登出來,尊尼第一個受委曲,他撒嬌似的嚷出來—— "我不管,伶玉,你這個人沒良心,我到那里都把你帶著,而你,你從來沒有為我拍攝過這么好的照片。" 我認罪。 "為什么?"尊尼怪叫。 阿施說:“因為你沒有那种气質,你是一個空洞人,尊尼。" 尊尼尖叫一聲,大發脾气,走掉了。 我問:“何必傷害他?" “有時候他令我神經衰弱。"阿施說。 可怜的阿施。 她又說:“有電影公司打電話來,問柏德烈先生拍不拍戲。" "是嗎,有這种事?"我訝异。 "有。我說他不是模特儿,他是真的工程師,他們還不相信。" "也許老柏會有興趣。" "你開玩笑。"阿施說:“他是那种真正在國際得獎的科學家,應聘來發展一項數十億元的科技發展——喂,你沒有看那篇訪問嗎,你以為他在外國沒得做才回來混的机會主義者?" "咦,"我莞爾,“你倒是很了解他呀。" 阿施說:“我最佩服科學家,"她神往,“如果我還沒結婚,一定追求他。" 我說:“他這個人滑不留手,很難下手。" "唷,你試過?" “我沒有,我一向不打沒把握之仗。"我說。 "你是只懦弱的小雞!" "說對了。" 以后淑馨也沒有再安排我們見面,太露痕跡!不好做,況且男女雙方都沒有表示有興趣,她這個中間人何苦巴巴地再勞神傷財。 這件事与那個人,告一個段落了嗎? 我們又見面了,是偶然碰上的。 是一個酒會,我是被邀請者之一,通常我痛恨酒會,但是這次被人拉了去。 沒想到他也在。 他見到我,猶疑一下,便緩緩走過來,他臉上有股說不出羞澀,使我惊喜。 我連忙瞄一瞄自己:頭發、衣裳、鞋子,都還算整洁過得去,我心安了一點。 他站在我對面,不知如何開口。 我大方的問:“好嗎?" 他點點頭。 我又說:“看到那篇訪問与照片了吧?" "訪問?"他茫然。 我很喜歡。有一次我們訪問一個人,書出來之后那人來不及的買了十來廿本,四處放在他寫字樓,強迫人看。老柏是好多了,他難得胡涂,是個頂可愛的人。 "不要緊,"我微笑,“你知道我是誰?" 他說:“你是辜伶玉。" 夠了,我心想!夠了。 "今天……很熱鬧。"他說。 我說:“你也來這种場所?" "我是主人之一。"他說。 "啊?"真不知道我們兩人誰比誰更胡涂一點。 他也怀疑,“你記得我是誰嗎?" "知道,你是柏德烈。" 他松一口气,我們相對而笑。 歡迎你來。 不客气。 他訕訕地仿佛還想說什么,終于猶疑的住了嘴。 我鼓勵的看著他,并不走開。 上一次我鼓勵一個男人開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當年我希望那小子把我帶到圣誕舞會去。 終于他說:“我有你的電話號碼。" "是嗎?"我問:“誰告訴你的?"會不會是多事可愛的淑馨? "是出版社的施小姐。" "啊。" "你們的生活,很多采多姿吧?"他問。 我噗哧一聲笑出來,“任何有趣事情,當它變成你的職業,都不再好玩。" "可是你接触的人那么廣。"他溫和的說。 "那自然,但他們只是我攝影的對象。" "也總比對牢打字机好。" 我點點頭。 應該有下文,他不應特地攀談,而只提到我的職業是否有趣。 "第一次見到你,你与我表嫂一起喝茶。" "哦是,我們吃午飯。" "我……見你同一個很時髦的男士打招呼。"他說得沒頭沒腦的。 我不解,盡量回憶,時髦男人?誰? 老天我才如夢初醒,“呵,尊尼。"我說:“他是時裝模特儿,最紅的一個,我是他最看得起的攝影師。" "我一直以為……他是你男朋友。" 我莞爾,“尊尼,不會的,他沒有女朋友。” 我仿佛感覺到老柏像是放心了,女人對這种一向敏感。 我大方的說:“有空通電話吧。" 那邊有一堆人走過來要跟他說話,他百忙中向我點點頭。 我識趣的退開,公眾場合中,話也只能說到這里為止。 回到家我嘴里哼歌,被記得總是好的,女人就是這樣沒出息,沒有結果不要緊,當時愉快就已經足夠,所以占上風的永遠是男人,因為男人根本少為將來作打算,只要女人肯點頭。 但無論怎樣,我有种感覺,老柏是不一樣的。 他這個人慢熱,需要培養情緒的時間也比別人長,要給他机會。 這樣也好,如果他打電話來,也不是由我老朋友李陳淑馨促成,少一個恩人,免得將來要圖報。 我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好了起來,一邊覺得自己好笑,一邊暗暗的留意電話鈴聲。 連阿施都諷刺我,“莫非轉性?以前電話響得掉下來也不理睬,現在一兩聲就來听,大概在等什么要人的吩咐吧。" 我心平气和的說:“我買了個無線電話,怎么,你放心沒有?" "尊尼找你。" 我說:“又有新裝?" "他走運,歐洲好几個大師找東方面孔,都找到了他,所以連帶你也賺個飽。" "這次拍什么?" "拍造型照,他要為自己印行一本小冊子,推銷自己用。"阿施說。 我慨歎說:“這年頭賺點銅鈿真不容易,能怎么賣就得怎么賣。" “是呀,有什么尊嚴可言?除非你是總工程師。"阿施調侃我。 我不是沒听出來,"是的,"我贊成,"除非你是這一號人物。" "明天三點他在長窗酒店咖啡廳等你,帶了你的道具一起去吧。" "是是。" 尊尼在一般少女眼中,也好算是翩翩美少年,拍過電影,做過電視,終于成為職業模特儿,人雖娘娘腔,但不討厭,對女人尤其斯文有禮,那是因為他家境不錯,有點教養的緣故。 那日中秋已過,太陽卻還那么剌目,我依約而去,他已經在等我。 我說:“嗨。" 尊尼說:“替我拍得好一點,你為我拍照,美則美矣,總是少了靈魂。" 我但笑不語。 "笑什么?" "沒什么。"老約在咖啡室拍照,怎么會有靈魂?才怪呢,"但我也費事同他爭辯。 "要拍得你与那個人拍的一樣。"尊尼說。 他指的是老柏,我知道。 老柏那輯照片真是可遇不可求,連我自己都非常滿意。 我裝好了底片,往鏡頭里看進去,嚇了一跳。 我看到的是老柏。 我几乎怀疑自己眼花。 我抬起頭,“老柏!"可不是他。 又遇上了。 我同他介紹:“柏德烈,這是尊尼。" 尊尼凝視他,“我知道,你是那照片里的人。" 我笑,有時候一個人做不用動腦筋的工作久了,人就跟著遲鈍,尊尼是最好的例子。 老柏很害羞,不出聲。 我向他微笑,“這便是我的日常工作。" "我与客人在這里喝茶。"他說。 我說:“我們還是沒通電話。" 他說:“我一定會找你。" 我心想:何必考慮太久?一個電話而已。 "不妨礙你工作。"他禮貌的回他自己的座位。 尊尼問我:“你的男朋友?" 我說:“看樣子沒希望了,即使是小嬰孩,看到喜歡的東西也會伸手攫抓,他分明是對我不感興趣,認識近一個月也不來約會。" "也許人家慢熱。" "再慢也不能這么慢。"開頭我也樂觀過。 "你要快,也有呀,今晚跟我到的士可去,保證一打以上的男人來約會你。" 我說:“少廢話,坐下來別動。"我按動快門,捕捉他神情。 "那男人不錯,儀態高貴。" "別說話。" 等我們拍完照,老柏已經走了,他客气地替我們付過賬。 這家伙,神龍見首不見尾。 尊尼間:“為什么我沒有那樣的气質?" 我說:“你太刻意、太造作、太經營,尊尼,你不能揮洒自如,自然地表演你的儀態。" "你說得太玄,我不明白。" "換句話說,別太用心,順其自然。" "我還是不明白,我又沒有強逼記者對牢我拍照,是他們拍了去登的。" "可是你為什么要出席那种有記者的場合呢?"我歎口气,他這個人如牛皮燈籠。 "人家請我去呀。"他理直气壯,“我故意不去,且非更加造作?" 由此可知他性情是個俗人,無藥可救。 我收拾道具。 尊尼說:“說了半日,伶玉,我保證你交給我的又是行貨。" "當然是行貨,不然還嘔心瀝血不行?"我大笑,“我哪來那么多血?" "真拿你沒折。" "只要我的行貨比別人的行貨精,你老就包涵包涵吧,這是一個比較性的社會,只要你認為你已經得到比人家好的,就應該滿足。" "是,小姐。"他不悅,“再見。"他走了。 沒想到一回家就接到老拍的電話。 “是你?"奇怪,有話他剛才為什么不說?巴巴打電話來,而這個電話,他偏偏考慮了一個月才撥。 "出來吃晚飯好嗎?"他問。 “好。"終于動嘴了。 “七時正來接你。" 我洗刷得特別用心,頭發梳得光亮,服裝端正,還在柜底翻出小皮包,拿在手中,正如淑馨所說:所有梁山泊好漢的風情全部收拾得密密的。 他把我接到极富情調的法國飯店,有人在你桌子邊拼命拉提琴那种地方。 在吵耳的環境下,他的話題漸漸入港。 這一刻就要來臨了嗎?我覺得滑稽,像電影情節般呢。 他說:“……我沒有什么朋友,生活很單調。" 我禮貌的說:“每個人都如此,大都市普遍的現象。" 他嚅嚅的說:“你會明白嗎?伶玉,看上去,你是一個很智慧的女孩子,你會了解嗎?" 我很耐心,溫和的說:“你可以向我傾訴,我并不是大嘴巴,你可以放心。" “我孤獨了許多日子,為了一個人,我回香港來,現在我覺得創傷已無痕跡,可以從頭開始。" "沒問題,人總要活下去努力將來。"我啜飲拔蘭地。 他很為難,耳朵漲紅,几近透明。 我心中存著一個老大的疑團,對我,他同必這樣? 他把杯子轉來轉去。 我說:“你可以相信我。”我按捺不住。 "你的朋友尊尼。"他沒頭沒腦的說。 "尊尼如何?"我摸不著頭腦。 "我想……" "你想什么?"我微笑問。 "我想你介紹尊尼給我認識。"他沖口而出。 我抬起一道眼眉,忽熟之間靈光一現,我明白了。 我們之間有一剎那的死靜。 在那一剎間我內心錯綜复雜,但廿秒鐘內我平靜得無可再平靜,原來他是那种人。 多么可惜,世上好男人已經夠少夠少,而他卻是尊尼的同路人。庸俗的尊尼与脫俗的他? 老柏緊張得如豎起毛的貓儿,他急需安慰,我是一個成熟的女人,我知道該怎么做。 我連忙用自己的手按住他的手,“不要緊,柏,我會替你安排,我會叫尊尼跟你聯絡,我跟他很熟很熟。" 他感激得几乎落淚,“伶玉,我早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當然。"我喃喃說:“當然。" 真倒霉,心中酸甜苦辣齊齊冒起。 這場幻象之后,我又恢复同李陳淑馨的邦交——在中環午餐。 我例牌用手撐著下巴,万念俱灰的樣子。 李陳在說:“……成熟女人應該像你這樣——" 成熟,熟得爛透,皮都皺了,早掉地下了,稱贊一個女人成熟并不是什么好字句。 有一個人走過來,手搭在我肩膀上,“表嫂,伶玉,好久不見。"聲音親昵無比。 我一抬頭,是柏德烈,是,又遇上了,他身邊跟著名模尊尼,尊尼老實不客气的吻我面孔。 淑馨睜大眼睛瞪看他倆。 他倆打過招呼后瀟洒地离去。 淑馨問:“怎么回事,喂,怎么回事?" 我苦笑,誰說我沒有男朋友,我男朋友多著呢,對我又好。 唉。 ------------------ 文學視界掃描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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