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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劇

作者:亦舒

  我跟家明解除了婚約。
  我把左手無名指那只大鑽戒脫下來,放在桌子上,還很瀟洒的說:“拿去重鑲過,還是一只好戒子。這几年戴在手上,重甸甸的,白金也磨得毛了。”聲音上是听不出,可是心如刀割。
  家明說:“你留著做紀念吧。”
  我哼了一聲,淡淡的說,“這种紀念品,媽媽抽屜里還有十只八只,不勞你費心,朱家的女儿,不愁沒鑽戒戴,戴在別的手指上也就是了。”
  做了他三年的未婚妻,一旦沒有名份,真有种失重的感覺。可是他先不要我的,不是我不要他,他去追求一個女明星,瞞著我們一家子,東窗事發了,又死口不認,我最瞧不起沒骨气的男人,這口气吞不下去,我朱丹鳳一輩子嫁不出去不要緊,嫁給這种人,可犯不著,財還沒發就去動女戲子腦筋,將來我還活不活。當然我就炸了起來,轟轟烈烈的登報解除婚約,非常理直气壯的樣子。事后卻覺得十分蕭條。
  媽媽說:“……其實你跟他七年同學,又訂婚三年,丹鳳,你年紀也不小了,你与家明,也應該有充份的了解才是,早知如此,當初你父親替你介紹的那些男孩子……”
  自從与家明分手之后,我覺得我變得十分多心多疑。過了沒多久,我覺得沒必要耽在家中听母親嘮叨,于是對她說:“媽媽,我到英國去一次。”
  媽媽瞪著眼,“好不容易回來了,又去做什么?要旅行,挑近一點的地方走走也就是了,跑得那么遠干嘛?”
  “我去看看同學跟老師。”
  媽媽不出聲。
  過了兩個禮拜,我就打算動身。這時候家明卻來我們家。我看看他,不知道他有什么公事,誰知道他卻說:“你去英國?我也去。如果不介意,咱們一塊儿上路。”他說得很大方。
  男人永遠可以大方得起來,我卻一道气頂在胸口。想到過去那些日子,每個暑假來來回回,我總是与他擠在一架飛机上,親親密密,現在花了我一生最好的十年,他也就看膩了我,也該找別人去了,完了還登門來賣弄這种大方!我反正是完了,又不能找流氓來揍他一頓——大家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讀過書的女人往往比沒知識的女人慘,我就索性好人做到底。我居然听見自己的聲音說:“好,飛机又不是我的,你愛坐哪儿就哪里,英國也不是我的,你愛几時去就几時去,大家湊巧,也無所謂。”
  我們這一大方無所謂,連家里的老佣人都多了話:“真不明白了,姑爺与小姐結婚不成功,可是又結伴旅行,真正弄不明白了!”
  我与家明結伴上的飛机,頭等票,他坐在我旁邊。我卻食不下咽,從開始就假裝疲倦,閉目養神。也不去問他干嘛要到英國,什么時候請的假,能夠玩几天。他也不來引我說話。
  飛机一開,我就真的崩潰下來,迷迷糊糊的睡,心里都是忘不了的往事——怎么樣十七歲就認得他,怎么樣兩個人結伴上學,怎么樣為了其它人爭風喝醋,怎么樣雨過天晴,回家之后訂了婚。
  可是現在呢?一場空,我還是快快把他自心中連根拔起吧。我正眼也沒向他看過一眼,還是不忍看?女人總是這么可怕的婆婆媽媽,因為我們女人經不起半個十年,我卻已經跟他足足泡了十年。大家一樣是廿七歲,我卻有种一夜白頭的感覺,不用對著鏡子,就知道臉上該有的皺紋全跑出來。我暗自歎了口气。女人,講風度講儀態,講學問講修養,全都是廢話,青春就是活生生的青春,再鄙俗也還是青春。
  “小丹!小丹!”家明叫我:“喝咖啡吧。”
  他還是叫我小丹,還照顧我咖啡呢,我一睜眼,看見前面放著一杯黑咖啡,他倒還記得。那時候為了節食,咖啡是要喝的,牛奶与糖卻免了,我一陣心酸。
  嘴里卻說:“還‘小丹’呢,早就是‘老丹’。”
  家明并沒有說什么。我把在飛机場買的雜志一本一本的看著,終于又睡著了。
  只睡了三四個小時便醒,家明仍在我身邊,我看著他的側臉,還是孩子气而英俊的臉,外表沒有什么變,心是變了。我從不勉強任何人做任何事。我覺得等他醒來之后,我最好是保持心情愉快,不要一直酸溜溜的,沒有了他,太陽還是照升上來,他又沒簽了文約,這生非我不娶,我要看得開一點才好,君子成人之美,就讓他心安理得好了,算是他的福气。
  家明醒了之后.他問我:“下了飛机,你……留在倫敦?”
  “不留倫敦。”我居然心平气和的回复他“到大學找王去,跟他談談,三四年沒見他了。”
  “王,誰是王?”家明一呆。
  “王教授。你忘了?”
  他提高了聲音問:“什么?你搭一万哩路的飛机,就是為了見王教授?”他雙目炯炯的看著我。
  “是呀,跟他聊聊天,他一向是最了解我的。”談說。
  家明的聲音微微一變,“這些日子,你一直与他有聯絡?”
  我說:“我一年寄張賀年片給他,他從來不回信,你知道他這個人,整天在學校里奔來奔去,哪里有空回信?我也不曉得他還在不在原校,也不知道他記不記得我。”
  家明象是松了一口气,沒到一分鐘,又提了起來,他緊張的問:“那你還去看他?他又有老婆,又有女儿!”
  我笑,“我又不是小孩子,誰不曉得王教授有老婆有女儿?”
  “我最最討厭這個人,自持風度翩翩,其實是個糟老頭子,每年一雙狗眼就盯著漂亮的新女生看,可以勾引就勾引,勾不到就是揩點油也好的!”
  我呆了一呆,忽然笑,“糟老頭子?我算一算,他今年才四十三,糟得到哪里去?六尺二寸高的人,再老都有一股神气。”
  家明猶自恨恨的說:“我最忘不了咱們畢業的那個晚上,在跳舞的時候他硬是霸占著你,一只手搭在你腰上不肯放,講個不休!有什么好講的?气得我馬上換了机票,第二天就走,不然就女朋友都丟了!這個人最坏!雜种!”
  我呆呆的往回想。是的,我記得,跳完了舞,王贊我說:“小丹,你輕得象根羽毛。”我笑了。家明跟我足足吵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紅著眼逼我回家。可是……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家明說:“我勸你別去見這個人。”
  我黯淡的說,“你今天也管不著我了。”
  他一怔,聲音也放輕了,“小丹,他是雜种,混血儿最坏,把中外的坏處都學會了,年紀又大,他要耍你,不見得就不行了。”
  我忽然光火了,我大聲的說,“我坦白的跟你說了,家明!天下耍了我的,只有你一個人!我能被你耍,不一定是笨得被每一個男人耍!”
  他頓時沒了話。
  我馬上后悔。才說得好好的,忽然又這么瘋婆子般的罵他一頓。風度風度,做女人是越來越難了,以前被男人拋棄,還可以怒沉百寶箱,跳江了事,現在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風度。我真气炸了心,巴不得可以馬上見到王教授。把心中的話一股腦儿對他說清楚,出一口怨气。
  我在心中把該對他說的話,全盤算好了。
  只是,他還記得我嗎?
  他是個好人,我一向信任他。他忘不了我,即使忘了我,他也不會給我難堪。請他吃晚飯?請他喝酒?
  飛机里的空气越來越干燥,我這么勞神傷財的飛一万哩,難道真是為了見王教授?抑或去找尋舊日的夢?抑或想逃避現實?都有一點吧。朱丹鳳朱丹風,我叫著自己的名字,以后的日子,你得靠自己的了,你要小小心心的過。我的眼睛不禁濕了。
  到了倫敦的H机場,我馬上租了一輛車。
  家明問,“你不休息?你馬上開車去大學?”
  我點點頭,“反正睡不著。”
  “這一路去要四小時,你眼睛里都是紅絲,你怎么吃得消?他又不一定在那學校里,你先打個電話也好。”
  我吼一聲,“你少多嘴!你憑什么管我?我現在愛做什么就什么!我現在就打從倫敦橋跳了下去,你姥姥也管不養我!再見!”
  我在机場拿了車匙,馬上有人把一輛小車子送到机場,我接過了車子,家明一手抓住了我。
  “這是干嗎?”我蒼白地問。
  “我跟你一塊儿去!”他說。“一人開一程。”
  “你失心瘋了。我去見我的教授,你他媽的有什么事要干,你干你的去!你約了多少個戲子,你跟她們上台去演去!你滾開!”我指著他尖叫。
  “夠了沒有?”他冷冷的問:“你轉過身去,看看有多少外國人在瞪著你!”他一邊把行李扔在車后。
  我忽然覺得渾身發毛,只好上了車,他“呼”的一聲,就把小車子開得飛出去了。“這鬼車!”他喃喃咒罵。車子一路向高速公路駛去,一路風景如舊,我發著呆。我忽然后悔了。應該找個旅館休息一下,梳洗打扮一下,才好去見人,現在怎么去?
  第一,我又不是去會情人,此刻我只想有個同情我的人,陪我說一頓話,陪我好好哭一場,于愿已足。
  我對家明說:“完了就是完了,你在這里停車,我一個人去,你坐火車回倫敦吧。”
  “我也有同學教授要找。”他冷冷的說。
  這個人還是一條牛般的脾气。怎么會的呢?怎么會的呢?三年前我离開這里的時候,是個開開心心的小姑娘,三年后又回來,卻變一個哭哭啼啼的棄婦了,我不能哭,不能在他面前哭。
  車子被家明開得飛快,到了我倆熟得不能再熟的小鎮,一切建筑物卻還如舊,百貨公司、市政局,一切一切,都沒有變,這不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嗎?我絕望的想。
  家明把車停了下來,是一間高等旅館,我還迷迷糊糊的,他已經把行李拿出來交給茶房了,我跟著他進旅館,筋疲力盡,只听見他跟柜台說,“兩間單人房。”
  到了房間,他那間就在我那間旁邊,我看看鐘,才上午十一點。正是吃茶的
  時間呢。
  我們的飛机到得早,他的車也開得快。
  我拉開了窗帘,外面在下雨,是雪還是雨?雨很快的化為雪,我箱子里有一件皮大衣,可以派用場。我放了水洗頭洗臉洗澡,換了睡衣,打算睡覺,可是睡不著,看看鐘,下午兩點,咬咬牙,起床換了呢褲子、靴子、毛衣,套上我那件銀狐,就离開了酒店。
  我要去見王教授,越快找到他越好。
  我叫了計程車,到了大學,到了停車場,我打著傘,慢慢的,一部部車的找。我要找一部紅色的奧斯汀,假如這個車在,王還在學校。
  我找到了!
  車窗上又是水气又是雪,我用先后擦了擦車窗,看到他的外套還在車里。那件熟悉的麂皮茄克,這三年來,他難道還穿著這一件衣裳?那時候听他的課,我總是先到。坐在第一排,放了課,家明在課室外等我。
  我怔怔的想:我一定是變了,我老了,他還會記得我嗎?
  我站在停車場等,竟沒有去辦公室找他。該哪里去找呢?誰知道他在哪一個課室?
  我身后傳來冷冷的一個聲音,“你這樣等,等八輩子也等不到那個雜种!”
  我跳了起來,家明不知道几時來了,站在我身后,蒼白著臉,雪夾頭夾腦的落在他的大衣上。
  “不要你管!”我還嘴。
  “我跟你上去打電話把他找下來!”他拉著我上二樓。
  我被他拉到辦公室,他按了一下鈴,秘書小姐開了門,“什么事?”
  “找王教授。”他沉住气說:“說姓朱的小姐找。”
  秘書小姐并不認得我們了,到底大學的學生太多。
  “中國人?”她問。
  “是。”家明說。
  “我撥到他寫字樓去看看。”秘書小姐說:“或許在。”
  我知道找得到他的可能性很小,他一向是出名的忙,學生找他,校長找他,系主任也找他。現在無端端來了一個八百年前的學生,也要找他。
  家明冷冷的聲音說:“你放心,他人一來,我馬上走,我不會妨礙你跟舊情人相聚。”
  我气黃了臉,聲音比他的冷了一万倍,“你閉嘴,你這混球加十八級,你憑什么說這些髒話?你這個肮髒的人——”
  秘書小姐笑容滿臉的說:“教授說他馬上來,請你就站在這里等他,不要動。”
  家明一下子就叫了起來,“好,原來早約妥了!”他頭也不回的就奔下去了。
  我也懶得理他,斜斜的依在牆上,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王從對面樓梯下來了,他几乎是奔著下來的,一臉的笑,老遠的笑。我的心一熱,几乎想奔過去抱著他,但是馬上想起,這是學校,我這個學生是畢了業,他這個教授可還得當下去呢,況且……我算老几?他有那么多數不盡的學生,我的心又冷了下來。
  我鎮靜的迎上去,“王老師。”我伸出了手。
  “小丹!”他叫出了我的名字,他的記性真好,他緊緊的握住我的手。
  “你還記得我嗎?”我問。
  “當然。我答應過要記得你的。”他笑,“你倒沒忘了我?”
  “沒有。怎么會呢?”我說。
  “來,你要不要到我辦公室來?”他熱誠的問。
  我看著他,他跟三年前完全一樣,熱烈的聲音,誠懇的態度,他對他的學生都是一視同仁,忽然之間我覺得這次來是多余的,完全多余的。我的問題他怎么解決得了!
  想到這里,我眼淚就忍不住,汨汨的流下來。我就是會在男人面前吃敗仗,家明說得對,這些做教授的人,不過是擺一付君子面孔,他們難道還對誰有真心了?真的有誠意,那飯碗也保不住了,家明說得對,他們不過是要揩一點油而已。然而我心情是這么不好,
  我太急于要自暴自棄,真的,假的,有什么分別。
  王轉過頭來,很詫异,“你怎么哭了?”
  我更加是沒法子停止眼淚,在他小小的辦公室里,找到一張沙發坐下就坐在那里哭。
  當初我也來過這辦公室,當初我是俏皮的,搗蛋的,穿一件短及腰際的皮夾加,牛仔褲,笑問:“我昨天沒上課,我來拿昨天的筆記。”他看見我總是眼睛一亮。然而現在我是什么?我變成了什么?
  王過來哄我,“小丹,你怎么了?”
  我張開淚眼,直搖頭,“沒什么,沒什么。”
  他坐在我身邊,問:“現在不是見到我了?”
  我知道他是誤會了,可是還索性伏在他肩膀上哭,眼淚鼻涕的哭了他一件襯衫,一邊說:“誰叫你以前喜歡我?誰教你以前當我是好學生?誰叫你說不會忘記我?我又來了。”
  “沒關系,沒關系。”他拍著我的背,輕輕的說:“有時候我也很想你。我以為你早忘了我這個老頭了。”
  我細細看他,邊擦眼淚,還忍不住的笑了出來,他好算是老頭?再過十年,他還是那股勁儿,真正是……從頭看下腳,風流往下流,從腳看上頭,風流往上流,這三年來,不曉得又迷倒了多少個十八歲。
  “你怎么又笑了。”他問。
  “笑天下有你這么好性子的教授,任憑女學生搓揉。”我說。
  “可是我沒改樣子,是不是?”他攤攤手,一邊笑。
  他是一個厲害的人。中年人了。一只狐狸,漂亮的狐狸。
  我忽然不想在他面前提家明的事了。
  他問我:“你這次來,有什么事?”
  “來看你。”我說。
  “來著我?”他微微一震,隨即以微笑遮掩了過去。
  我看穿了他的心事,我坦白的說:“你放心,你說過我不是一個笨學生,我并不笨,我只有一個請求——求你陪我廿四小時,我馬上走。”
  他看著我,迷惘了,“你這樣來,這樣去,就是為了這廿四小時?飛机也不止飛這個時間。”他忽然被感動了。
  他也不知個中情理,就被感動了,喜歡他的女學生多,到底沒有這樣真材實料的。
  他說:“小丹,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我已經老了。”我說:“不是當年的小丹了。”
  他笑,“你老了?你膽敢在我面前提一個“老”字?”
  他拿了車匙,陪我下樓。我到處看了看,并沒有見到家明,他走了。停車場大雪紛飛,我進了車,他開了暖气,并沒有開動車子,他把手放在我腰上,本來這在外國算是個十分普通的動作,被家明提過,我覺得有點不安。王在我的額角上吻了一下。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然后:“你真的來引誘教授?”
  我微笑的答:“不能老叫教授引誘女學生呀。”
  “廿四個小時。”他喃喃的說,一邊撥開了我額角上的頭發。
  “你向王夫人請個假吧。”我無禮的說。他老婆是洋婆子,他自己一半是洋人,她女儿雖然姓王,只有三分一算是中國血統。
  “我知道該怎么做。”他微笑。
  我看看表,下午四點,“一言為定,明天這個時候,我一定把你送回來。”
  “傻孩子!”他開動了車子。
  或者是的,但能夠高興廿四小時,也是好的。
  我問:“那時候叫咱們上課時等上半天,不見你的人,你是不是也跟以前的女學生開溜了?”
  他看我一眼,不以為忤,“我只有你一個這樣的女學生。”
  “你為什么會答應我?”我好奇的問他。
  “因為我也是一個人。我并不光是一個教授,我只不過是一個男人。沒有多少個男人經得起引誘。”他說:“小丹,你是美麗的。”
  “可是這一天之后,你又是一個好教授好丈夫好父親了?”我問;
  “小丹小丹……”他笑,握住了我的手。
  我問得太多了。
  我握著他的手,吻了他的手背一下。他的手強大而有力。我并沒有要引誘他的意思。在我眼中,他始終只是一個好教授,我們的關系,止于教授与學生,不是男人与女人。他誤會了,完全誤會了。就讓他誤會吧,有什么關系呢?
  我們找了一個地方吃飯,喝了三种酒,他的風度,足以使任何女人心折。他說著稅重,薪水少,工作忙,但他還不失是一個快樂的人。
  “你快樂嗎?”我問他。
  “快樂。”他說。他說得毫不猶豫。
  我笑,輕輕的問:“如果你真那么快樂,你不回家,陪我坐在此地干什么,想要把快樂分點給我?”
  他一怔,不回答。
  “對不起。”我馬上說。
  “小丹,你是更好看了。”他說:“但是不要太尖銳。”
  我再天真,也不會天真到那种地步。他的外表再瀟洒十倍,他也還是得守著他的職業,他的家庭,他不過是一個男人,忽然之間,我發覺他十足十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我微笑了。在家里他不能這樣瀟洒吧?在家里,他也得陪著那洋婆子洗衣服打掃煮飯吧?人總是人。只有在學校里,他找到了他的理想,他對著年輕女學生夢一樣的眼睛,他得回了他的理想。
  這世界上何嘗有快樂的人?我何必又為了不快樂而糟蹋自己?我決定把他放回去,他有他的家庭,吃完飯,我跟他聊一下,就讓他回家去。
  在上洗手間的時候,我把賬給付了。
  他道謝。我們到了街上,天已經完全黑了。
  他說:“你不該付帳,你是客人,你比我小,而且你是我的學生。”
  我說:“我忽然長大了,謝謝你。”我由衷的說。
  “我要謝你才是。”王說。
  “記得以前嗎?我最愛跟你聊天,你總是避著我。”我微笑.
  “我從來沒有避過你。你那時候頑皮极了,身后跟一大堆男孩子,個個愿意為你上刀山下油鍋,可是你玩管玩,功課還是很好,我記得你的分數,要第一是不能夠的,至少也五名內,我從來不避你,你是一個聰明的學生。”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我說:“有一次我對你說:王教授,我巴不得可以跟你談三天三夜。你記得嗎?但是你答:我也希望可以,但是我女儿等著我回去呢。”
  “我真的那么說?”他看看我笑。
  “嗯。你一直我女儿我老婆的——”
  “現在,我們可以聊一整天了。”他說。
  “不,也不用廿四小時,我見到你,已經很開心了。十二點鐘,你也該回家了。”我說。
  他看著我,臉上還是一個微笑,不動聲色,他說道:“小姐有改變主意的權利。”
  “謝謝你。”我攬著他的手臂。
  他很動人,很善解人意,很漂亮,但是我愛的不是他,他愛的也不是我。本來這樣的關系最爽快利落,可惜我不是外國人。
  他送我回旅館,我們坐在椅子上聊天,房間不大,但也蠻舒服。我叫來了咖啡,我們對喝著。我的心情好了不少,不枉此行。
  我對他說,“換了是別的男人,這种時間,我可不敢單獨對住他,但你是不一樣的,我對你有無限的信心,你給我安全感。”我笑了。
  他看著我說“小丹,我如果是你的話,我就不那么有信心了,你怎么知我不是在打坏主意?”他也笑。
  “你真的在打我坏主意?”
  “自然。”他還是笑。
  我從來沒有听過這么好的恭維,心花怒放,打心底里笑出來,“不會的,不會的,咱們一直說笑話笑慣了。”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大力的敲門。
  “誰?”我高聲問,有點吃惊。
  我既好气又好笑,站在那里不動,門敲得更急了。
  “誰?”王問我。
  我去開了門。家明沖了進來。他咬牙切齒的看著王。
  王錯愕的看著他,一時間沒把他認出來。
  家明已經開口臭罵他:“你這不要臉的男人!還為人師表呢!年屆半百了,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做夢!我去法庭告你,你身敗名裂,我,我揍你!”
  他向王沖過去,我沒料到他會有這下子,馬上奔到他們兩個人之間去。
  家明一手抓住我,喝道:“你還護著他!你敢!”他用力給了我一個耳光。
  我耳朵“轟”的一聲,嘴角一咸,馬上流出血來,我尖聲說:“你打我!你打我!你敢打我?”
  家明暴喝一聲,“我自己的老婆不打,我打誰?”
  “誰是你老婆?那脫光了屁股,在銀幕上打滾的才是你老婆!只准你嫖戲子——”
  “住嘴!”王忽然提高了聲音。”
  我頓時靜了下來,看著我那教授。家明也沒了聲音。
  王緩緩的拿起他的外套,臉上的笑容又泛了起來,他風度翩翩的說:“小丹,改天我們再聊。家明,你要玩,盡管玩,但別過了火。”說完之后,他竟拉開門走了。
  我頓時大哭起來,一邊含糊不清的說:“你好……你好!我死為厲鬼也不放過你!”
  家明委屈說:“小丹,我一時胡涂,我一時荒謬,你原諒我一次吧,求求你!求求你,我以后不敢了。”
  我抹了眼淚,詫异的問;“你說什么?”
  “求求你,小丹,原諒我,看在那十年份上,我們馬上在這里注冊結婚,求求你,原諒我,你父母都原諒我了,所以讓我跟了你來。事情也沒有你想的那么坏,是人家渲染的,是我錯,千錯万錯——”他說;“小丹,我是愛你的呀!”
  我看著他。心里有一個聲音說:原諒他吧,原諒他吧。
  家明說:“如果還有第二次錯,叫我騎馬摔死,走路跌死,開車撞死,坐在家里天花板掉下來壓死。求求你,小丹,求求你。”
  我問他:“你真的肯改過了?”
  “肯肯!明天就去,咱們明天就去注冊!”
  我看著他,歎口气,“那么……總得有證婚人吧?把王教授去找來吧。”我說。
  “他?”家明忍聲吞气,“好好,明天我去求他。”
  我心里想:呵,原來是媽媽叫他陪我來的,難怪那么湊巧。王一直說我是個聰明人,但也叫我不要太尖銳。好,以后就把這毛病改了吧,改得糊涂一點。
  “小丹,現在好了,小丹,我對不起你!”家明還在那里滔滔不絕的說下去“小丹,我真是殺千刀的,我……”
  我向他一笑。在這個太多悲劇的世界里,這一段未嘗不是個喜劇。
  選自亦舒中篇小說集《小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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