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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的女友

作者:亦舒

選自亦舒中篇集《哀綠綺思》

  他們說,讀書時最好的朋友,便是最好的朋友。
  我与德松五年不見,仍是最好的朋友。
  我們同一間幼儿園、小學、中學畢業,他留在港大,我往美國。因家境的問題,我選了亞里桑那州州立大學來念,嘩,那個不毛之地,如果沒有德松的精神支持,我會崩潰下來。
  五年來他不停的給我寫信,寄錄音帶、鄧麗君的歌,家鄉的月餅、椰子糖、話梅,永恒不絕的收到,還有各式電影畫報、周刊雜志,林林种种……
  他們都說我的宿舍像一間中國雜貨店——又是一箱即食面,又是一件新棉襖。
  媽媽笑說德松照顧我,比她照顧我還要周到。
  而我為德松做過些什么?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大家都念中一,他被几個大個子圍住,退至操場一角,他們
  還不放過他,還要揍他,我自書包內取出新買的玻璃彈子用力丟過去,帶頭的大個子腦袋上
  吃了兩記,痛得頭暈眼花,不知什么暗器來襲,再加上我沖過去一撞,他便作滾地葫蘆,其他嘍羅一哄而散,這件事不了了之。
  不過德松認為我救了他。
  當時我也認為我救了他。
  三毛子一粒的彈子哪,我惋惜的想,都泡了湯,事后滿操場的找,一顆也找不回來,多
  大的犧牲。
  德松跟我不同,他是個老實人,有點懶洋洋,不起勁,同樣念化工,他教書,我不肯,我在一家著名化妝品厂做化驗師,雖然說大家都能夠學以致用,但是我老覺得他只上談兵,不切實際。
  不過教書适合他,學院里的環境無論如何單純一點,德松要是出來做事,會給人欺侮。
  從他的信中,我得知他交到女朋友……真快,不久便可以結婚生子,做其家主人……他有福气,這個德松,要求比較普通,性格平和,容易知足,故此可以獲得幸福。
  而我,我歎口气,我同他天差地別,我是那种不甘心做個平凡人,卻又害怕往上爬的人,沒出息,但又倔強,故此朋友沒有德松多,人也沒有德松受歡迎。
  有時候跟媽媽吵架,連媽媽一气之下都會說:“你是德松就好了。”
  瞧,多窩囊。
  今年我終于決定回香港闖一闖。
  德松的信這么寫:“香港是冒險家的樂園,做得好就會竄上來,你那么聰明伶俐,一定有你的辦法,請快回來,我們歡迎你。”
  我猛地想起來,“我們”大概是他与他的女朋友。
  這個女孩子是誰?他從來沒提過。
  又一封信:“……我時常同她提起你,她覺得你是個有趣的人,我同她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喂,你到底什么時候回來?快點好不好?別讓金發女郎拌住了,當心。”
  她?我有點不安,“她”會不會占据了德松大部份時間?有些小女人是不讓丈夫出來交朋友的,不管那朋友是男是女,她們一概抗拒。
  看情形像了,像得不得了,一定是個那种賺小小月薪,沒有見過世面的小女人,叫德松陪她媽媽搓麻將,故意輸錢……
  越想越替德松不值。
  但是德松不停的提看他的女友,以她所說為准,我不以為然。德松很順得人意,一向不与人爭,無論誰在他面前發謬論,他都唯唯諾諾,我從未見過他發脾气,或是出言諷刺過誰,他是個好人,真正的好人,很容易被人利用。
  “終于知道下星期可以見到你,我不會來接你飛机,因為我要上課,不能隨便告假,但希望你一抵涉就來同我聯絡,我們要大醉!”
  我笑。
  德松一輩子只喝醉過一次,是送我的那次,醉得他死去活來,事后告足一個星期的病假,痛苦得永志難忘,現在居然又打算為我醉第二次,好朋友到底是好朋友。
  我也是怀著興奮的心情直奔香港。
  來接飛机的是爸爸媽媽,我們擁抱在一起,我大聲歡呼。
  爸爸眼睛紅紅的說:“你黑了、瘦了、壯了。”
  我們回家,我躺在往日的床上,無限舒服滿足。
  媽媽來坐在我身邊,問我:“這么些日子沒回來,想不想我們?”
  “想。”我說:“為了省飛机票,才沒有回來。”
  媽媽說:“真難為了你,”拍拍我肩膀,“自從你將暑期工的薪水作學費后,我們放心是放心!一方面又擔心那邊政府會干涉學生做工。”:
  我笑,“我們總有辦法。”
  “德松上星期日來過。”媽媽想起來。
  “是呀!噯,你們有沒有見過他的女朋友?長得怎么樣?好不好看?”
  “不好看,脾气很坏。”媽媽說:“我們都不明白德松怎么會同她走。”
  媽媽又來了,連我老友的女友她都要批評。
  我有信心,我拍拍胸口,“我回來之后,事情完全不一樣,看我的,我會領導他走回正途。”
  媽媽笑,“你別管人家的閒事。”
  “人家?媽媽,德松是人家?他比我親兄弟還親。”
  媽媽不說話了,由此可知她亦默認。
  “替我打個電話給德松,”我說:“約他今天晚上到我們家來吃飯。”
  “好,”媽媽說:“我早備下好几個菜,德松最愛吃油爆蝦。”
  我淋浴,把自己洗得香噴噴。
  動身之前不是不擔心自己的前途問題,在美國也寫過好几封信回來應征,卻沒有音訊,不過一到家,心就踏實,凡事從頭開始好了。
  況且我有德松,德松家境好,關系多,如果幫我忙,我就方便得多,這种好處我是不會拒絕的,因為以后的成績還得看自己的表現,我對自己有信心。
  電話接通,我大叫:“德松,傻小子,你好吧?訂了你今天來吃飯!”
  “我問一問小芝。”
  “誰是小芝?”我愕然。
  “小芝,我的女朋友呀。”
  呵,我無可奈何,愛屋及烏,“把她一起帶來吧。”
  “我要先問問她。”德松好脾气的笑。
  我不耐煩,“她是你的女朋友,你愛把她帶來,就把她帶來。”
  “噯噯噯,你還是那么毛躁,陸志強,你真一輩子都不會變,我稍后再給你消息。”
  咄,重色輕友,我很不高興。
  “是不是?”媽媽說:“德松這個女朋友,很討厭的。”
  “又還不是個美女,”我感喟,“德松太純,遲早要吃虧,我很替他不值。”
  他是那种結了婚之后懼內的典型,見到老婆!頭到抬不起來,這個年頭,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我得勸勸德松,女孩子滿街是,何必受一個人的气,被她牽著鼻子走來走去。
  我吹口哨。
  電話又響,我接過。
  是德松,他說:“我不來了,志強。”
  “什么?”我不相信由日己的耳朵,“德松,你有膽子再說一聲。”
  德松無可奈何,他說:“志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小芝說她最不愛到伯母家吃飯。”
  “那么撇下她,你來呀。”
  “我……”他說:“我不可以一個人來。”
  我頓時冒火:“太沒种了,德松,你太令我失望了。”
  “出來吃好不好?我介紹她認識你。”
  “我太累,不想出來,何況媽媽做了很多好菜,專門等你來!還有,誰要認識你那個混賬女人?”
  “志強,你別生气呀。”
  “我生气?德松,你有本事,一輩子別見老友。”我悻悻的,“咱們走著瞧。”
  “喂,志強——你幫幫忙。”德松一貫好脾性的笑。
  我歎口气!可怜的德松,夾在小女人与老友之間,我不想他太尷尬,“好好好,約在哪里?”
  “嘉蒂斯吧,晚上八點。”他松口气。
  我吹一下口哨,“德松,作風闊綽,怎么回事?”
  “小芝喜歡那里,其他大酒店內的餐館和餐廳之類,不知怎地,她都不喜歡。”
  我覺得小芝可算全世界最討厭最討厭的女人,不但當德松是羊牯!把他其他朋友也踩上几腳:傲慢、重享樂及自私。
  但我又怎產能夠与一個女人爭?我說:“好吧。”
  心中懊惱,我想我注定要失去德松了,我的第六靈感是很少不靈驗的。
  我休息完畢,往半島赴宴,心中喃喃咒罵,本來可以在家穿著牛仔褲与德松話家常,現在穿得像只企鵝,來到這里鋸牛排,他奶奶的全是德松的鬼主意。
  一個男人對女朋友沒一點控制,那算什么男人?
  德松坐在那里等我,我們還是緊緊的握手。
  他沒有老,胖瘦也一樣,臉上的笑容仍然那么可愛。
  我說:“娶了惡妻還這么開心?”我拍他的肩膀。
  “喂,別亂講,我們還沒商議婚事呢!”
  我們坐下,“她人呢?例牌遲到?這种小家子气的女人,一定要男人等才覺得矜貴,蠢貨!村相!”
  德松瞠目,“你,你為什么罵她?”。
  “我會幫助你脫离她的魔掌,你放心,德松,我會解救你。”邊想著她出現的時候,怎么跟她來個下馬威,立刻摩拳擦掌起來。
  德松大笑,“你完全誤會了,志強,你——”
  “不要再說下去,我們喝酒慶祝重逢,來,干杯。”
  我希望他不要再提那個女人的名字,我受不了。
  剛有點輕松,德松站起來,“小芝來了。”
  他媽的,把她當女皇。
  我蔑然轉過頭去,心中沒存什么希望,一看之下,整個人呆住。
  這是小芝?
  那是個穿著米色衫裙的女子,外買一件米色長大衣,身型纖長,直發飄飄,捧著厚厚的文件夾,背著皮包向我們這邊急步走過來,有點气急敗坏。
  她是那么清秀漂亮!
  筆挺的鼻子,圓眼睛,略厚的嘴唇,皺著眉頭,我覺得她好看,這种具時代美的面孔是現在最流行的,我看得呆了。
  而媽媽還說她不好看!真是不懂得欣賞。
  德松連忙介紹,“這是小芝,這是陸志強。”
  “我是殷天芝?”她同我握握手。
  那种大方豪爽瀟洒的勁道,是很少見的。
  我訝异极了,看看德松,他正得意地向我咪咪笑呢,像是笑我估計錯誤。
  殷天芝同她男朋友說:“有些老板,即使是圣父圣靈圣子下凡來替他干活儿,他還是不滿意。”很感慨地。
  我忍不住笑。
  德松搖搖頭,“那個混血儿又給你麻煩?”
  “可不是!”她長長歎口气,隨即拾起德松的手,響亮的吻一下,說:“不過有你在身旁,多多的無聊男人,我亦不怕。”
  她這個孩子气的舉動使我心折,我在那剎那被她征服,我睜大眼睛,好家伙,德松,在哪里找到這樣的可人儿?
  她到此刻才把大衣脫下來,叫了一客沙律,跟我說:“志強,別客气,這頓由我來請。”
  德松的笑意越來越濃,他欣賞她,毫無疑問,老實說,我又何嘗不欣賞她。
  她茹蔬,我与德松大嚼牛肉,在一頓飯的短短一小時內,我肯定我對她刮目相看,她不
  但談笑風生,表露了強烈的幽默感,而且姿態有种說不出的优美,難怪德松要對她傾心,而
  在老人家的眼中,無异鋒芒太露。
  飯后她推開碟子說:“我累了,要回家在熱水中把靈魂泡回來,你們哥儿倆多聚一會儿,
  怎么說法?什么抱住膝頭詳談?”
  “得了,你走吧。”德松笑,“司机會送你。”
  小芝向我浹浹眼,板起她的公事包,走了。
  我問德松:“她是干什么的?”
  “某大財團的市場經理。”
  “你如何認識她?”我更好奇。
  “志強,”他忽然正顏說:“我一輩子只愛過她一個人,非卿不娶,你反對無效。”
  “我沒有反對呀,我干嘛要反對?”我否認。
  “你現在不反對了?”他意外。
  “這么一流的女子……”我喃喃的說:“我喜歡她那种談笑用兵的態度,你知道嗎,德松,但凡有知識的女人,給男人最大的負把便是她們那副千變万化的腦袋!現在小芝既聰明,又沒有威脅性,太理想了”
  “謝謝你。”德松興奮地搖晃著我的手臂。
  如果我是他,我不會說謝。
  有一句話我沒說出來。我想說,像小芝這樣精彩的女郎,我看在眼內,也已不得占為己有。
  那夜我躺在床上,捧著后腦,質問我自己:陸志強,你怎么會有這么可怕的想法,你是怎么搞的?那小子是你最好的朋友呢。
  一定是因為寂寞久了,所以妒忌德松有伴,一定是這樣。我終于睡去。
  第二天德松設“宴”在城市俱樂部,星期六中午時分!人擠得很,德松說俱樂部的入會費要十万元,不知怎地,照樣有人踏破門檻,香港人的錢從何而來?我怵然而惊。我呢?
  我要赶快找個好差使,別老跟著德松吃吃喝喝,浪費光陰,他不要緊,他老子有的是錢,
  我怎么辦?
  我跟德松表示要找工作。
  他說:“隔行如隔山,志強,我盡管跟你打听一下,不過香港跟外國一樣,看報上的聘人廣告便行。”
  好小子,教訓我。我不悅的說:“我知道,三千塊一個大學生,五千塊要有五年經驗。”
  德松訝异說:“志強,你總得從頭開始呀,像小芝,她六年前回來,才兩千五百塊月薪,
  現在跳到一万二,明年就万四。”
  “什么?才万四。”我沖口而出。
  德松睜大眼睛,“志強,化學師此地俯拾皆是,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別以為香港是鄉下,見到個把留洋的大學生便視若瑰寶,這里人人是大學生。”
  我更不高興,“別忘了我也是香港人。”
  德松緩和下來,“是,志強,我勸你慢慢來,反正你沒有家室,大把時間打基礎。”
  我喝起悶酒來。
  他又說:“香港不錯是冒險家樂園,但卻不是大學生樂園……”
  我听不進耳朵去。
  殷天芝來了。她永遠令人精神一振,她愛穿純色衣服,今天一套淺灰的上衣、裙子及外套,分外精神奕奕,鼻子因風大而吹得微紅,我看到她心情便安定下來。
  她打量我們兩人,“怎么搞的,兩兄弟像是不開心。”
  我掩飾說:“德松在告訴我,在香港找事有多痛苦,嚇得我魂不附体。”
  天芝說:“找差使很容易,找一份好的差使就比較困難。”
  我說:“我在美國的月薪都有兩千多。”
  天芝安慰我,“在香港也找得到。”
  德松笑,“可是美國大部份地方的生活朴素,香港的東西多貴!五千元吃頓飯,三千元買件毛衣,小芝,你身上的套裝,起碼七千,港幣花起來像日幣。”
  天芝說:“真的。”
  我像心頭吃一記悶根,“那么,”我問:“這小島上几十万人,如何生存?”
  德松聳聳肩,“這就是香港人的偉大之處了。”
  天芝說:“喂,我們換個題材好不好?老提著數目字,多無聊。”多虧她替我解圍。
  我一直納悶,德松變了,外表無异,內心很市儈,他現在有一种优越感,以一种上了岸的姿態來看從外國回來的朋友如何從頭掙扎。
  別人這樣做我不會失望,但德松,他可是我的兄弟。
  這樣下去,我們會疏遠的,不因為段天芝,而因為我倆地位懸殊.
  我大大的失望。德松什么都有:慶差、家底、女友……我什么都沒有。我一直什么都沒有,一直靠自己雙手。我在心中長長吁出一口气。
  以后的一段短日子里,我盡量推掉德松的約會,一則因為沒空,二則見了小芝眼痛。
  我很快找到工作,老板對我不錯,薪水不太理想,但也過得去,我盡量使自己上軌道,我還有老父老母要負擔。
  香港的境況跟我想像中的差得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市民生活沉悶而忙碌,可以說一點精神寄托都沒有,父母說我憔悴了。
  “初初回來時神采飛揚的。”母親埋怨說。
  我苦笑,不發一言,先埋頭苦干一輪吧。
  再見到天芝的時候,已是隆冬,恍加隔世。
  我裹著件舊大衣在等地鐵,非常落魄的樣子。
  忽然有人叫我,“志強。”
  我轉身,是股天芝,真是的,怎么會在這种時間碰見她。她更美了,一張瞼白哲可愛,雙眼充滿關注。
  我心酸的著著她,“天芝,你好。”
  “志強,好久不見,你真的為生活奔波到這种地步?德松說約你不到。”
  我們上車,她站在我身邊,姿態曼妙。
  我激視她,她微笑,“小時候擠公路車,大了擠地鐵,永恒的擠迫。”
  我苦笑,沒有回答,真的感慨万千,我要到什么時候才有資格找女朋友?尤其是像她那么好的女孩子?我垂下眼。
  她輕輕問:“志強,我听德松說,你是個最最調皮活潑的人,沒有一刻坐得定,為什么現在精神萎靡?那么熟的朋友了,不妨說給我們听听,一人計短,二人計長。”
  我更加作不了聲。
  “是不是人生地不熟?不必坦心,每個人都需要一段适應期,很快你會習慣香港,三年后,踢你走都不走。”
  我牽動一下嘴角。
  “相請不如偶遇,我請,我們先找個地方坐下,再叫德松出來好不好?”
  我在她面前,像是寂寞的孩子找到伴侶,忙不迭點頭。
  “太好了,我們去吃日本菜。”她笑。
  她把我帶到尖沙咀一間小館子,她說:“有銀座橫街的風味。”領我進去。
  一進去就叫米酒,“溫熱點。”她吩咐。
  又叫了許多壽司:海膽、蛤子、刺身、墨魚。
  還有烤白果。她說:,“我最愛吃白果,有一次同朋友吃日本英,我嚷著叫白果,被朋友罵:‘吃你個頭!明天我要在冷馬上下重注,這會子你卻吃白果。’”她爽朗地哈哈笑出聲來。
  我喝了酒,也活潑起來,看看她笑。
  她說:“我去叫德松。”起身打電話。
  我把小杯米酒一干而盡,誰知道我為什么憔悴。
  一會見她回來,“德松說他馬上出來——咦,你已經醉了?”
  我傻笑,把一搭壽司送入嘴。
  “你沒有什么吧?”她關心的問。
  我說笑,“天芝,你還有沒有姐姐与妹妹,介紹給我如何?”
  她也笑,“你寂寞是不是?放心,我替你安排,慢慢來,喂,要不要叫碗面?”
  “要像你的女孩子,知道嗎,天芝?”
  她一怔,“我的女友都比我好。”
  我也覺得太過份!連忙控制我由日已!“既然那樣,我就不擔心了。”
  她也馬上釋然,取起酒杯,“來,為友誼干杯。”
  我溫和的說:“干杯。”
  德松赶來。我老覺得他仿佛皮笑肉不笑,沒有太多誠意。真是罪過,為了天芝,我竟敵視多年老友,我頭腦太簡單,一個人忠的時候使思,奸的時候立刻變奸。
  德松說:“你看志強,現在他看上去活脫脫似一個藝術家。”
  我冷笑,“把科學家貶為藝術家,是最大的侮辱。”
  他笑笑,吩咐天芝,“給我叫一個炸蝦飯,我不吃剌身。”
  老土,我咕噥著,無藥可救。
  但這關我什么事呢,他是她的男朋友。
  “志強,趁你在此地,我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他得意洋洋,“我們年底要結婚。”
  我一怔。
  天芝說:“唷,八字還沒有一撇,剛剛開始找房子,煩死人。”她聲音中并沒有太多的歡愉。
  我很難過,德松這一生真是順利,一切仿佛從天上跌下來,叫他來不及接。
  “咦,恭喜我們呀。”德松說。
  我懶洋洋地點點頭,米酒味清,但根快就上頭,我有點昏暈,打了個嗝。
  “他醉了。”德松皺皺眉頭。
  他嫌棄我。我心中冷笑,我又不求他什么,管他愛不愛坐在這里,我自顧自吃。
  气氛有點不良。
  天芝解圍,“老朋友這么久沒見面,怎么不好好的談一下?怎么把話念在心中?”
  德松有點不好意思,“志強自從回來后,一直怪怪的。”
  “我看他是不習慣香港。”天芝說。
  “他本來就是香港去的,才五年而已,怎么?變外國人了?他不見得有美國的護照。”
  我抬起頭來,原來德松對我也有敵意,原來我沒有誤會他,原來我們兩人的感覺是一樣的。為了什么使友誼發酸?
  我想起初中時分,我与德松也曾經交惡,為了一個小女孩子,女人真是禍水。
  那小女孩才十二歲,卻已發育得似模似樣,一雙嬌滴滴的眼睛,令得小男生為她赴湯蹈火。
  她叫我教她打乒乓,又叫德松教英文,我們兩個人不知是被她利用著,便与對方不耐煩起來。
  一日在操場上為著爭替她拾一本書,我故竟撞了德松一下,他就罵我,我們足有大半個學期不說話。
  此刻想起來,多么無聊,爭爭爭,為那樣一個沒有更心的小女孩。
  直到她家移民往英國,我們才發覺几乎班上每個男生都被她用過。這個女孩大了不曉得怎樣。
  我默默吃完面前的食物,召來伙計結販。
  天芝按著我,“說好我付。”
  我微笑,把賬付掉。
  也沒向他們說再見,使揚長而去。天芝不應把德松叫出來。
  第二天,酒醒后心情反而好起來。我勸解自己:職總歸要升的,女朋友總歸找得到的,我有的是時間,一切慢慢來。
  說出來沒人相信,回來香港,一半是為德松,但此刻我极欲忘記這個人。
  我又沒同他爭天芝,爭也無從爭起,但他莫名其妙把我當仇人。
  媽媽一直在那里嘀咕“德松失了蹤”,我也不置可否,年底,我轉了一份工作,情況好許多,頗獲公司重用,心情也大好。
  工作愉快對男人說還是重要的,試想想,一天八小時,如果看的盡是冷面孔,那多難堪,久了自信心宣告完蛋,做人窩窩囊囊,變成純為生活奔波,三五十年后,我便是我的爹。
  一日開會,我碰見殷天芝,她愉快的說:“香港多么小。”
  我問:“你現在是殷小姐還是張太?”
  “我仍然是殷小姐。”她說。
  “年底了!還沒結婚?”我非常意外。
  “有很多复雜的、技術上的問題,無法解決。”她說。
  我微笑,“金錢可以在這种疑難雜症上大展其才。”
  “你說得對,”天芝有點無奈,“可是我們沒錢。”
  “怎么,張先生与夫人視若無睹?”我更意外。
  “來,我們去喝杯啤酒。”天芝說。
  她一見面便把我當老朋友,這一點我早就發覺。
  我与她走出會議中心,才發覺天在下兩,那种灰色的、細碎的毛毛雨,增加寒意,令你想起歐洲的早春。
  我拉拉衣襟,這時候我經濟上頗上軌道,已經置了不少新衣服,在外國的小鎮二套西裝可以穿十年,在香港?上季的衣服已經過時。
  天芝當然是最時髦的,她非常把衣服,很壓得住,顏色文選得文雅,看上去舒服之至。我們到大酒店咖啡店坐下,我覺得很溫馨,以前我与女友們也愛在寒雨天喝杯東西擋擋寒气。
  “婚期可能會推遲到明年中。”她說。
  我說:“其實婚禮是丰儉由人的。”其實不該說這种話。
  她看我一眼,有很多話要說的樣子,結果改口,“仿佛听說,你現在做事那邊很重用你。”
  “馬馬虎虎,此刻比較有安全感。”我承認。
  “還是沒見德松?”她問。
  “沒有。”
  “真奇怪,你沒回來之前,德松天天提看你,老說志強如何,等你真的出現,他反而什么都不說了。”
  我沉默一會儿,然后說:“也許我們想家中的對方,不是真的那個人。”
  “我明白上她微笑,“有時候我們只肯相信我們愿意相信的事与人。”
  “我——可以約你出來嗎?”
  “我始終是德松的女友。”她坦白。
  “你愛他?”我仍在賭气。
  “我已投資太多的時間在他身上,恐怕回不了頭。”
  “胡說。”我微笑,“我不相信。”
  “真的,我跟他有感情,”她說:“即使是他的缺點,也值得原諒,當下或許生气得要破口大罵,但隨即又与他有說有笑,大家都有得失,誰是誰非?,”
  “我枉作小人?”我解嘲的說:“這一年來,你是我努力生活的目標,你不相信?”
  她禮貌的說:“如果是真的,我很驕傲,也許當我真正跟隨你的時候,你反而沒了目標。”
  真會說話,我拍拍她的手,“天芝,我有种感覺,我們倆才會是好朋友。”
  我送她回家。
  當日夜里,德松打電話來臭罵我,我說臭罵!那是真的臭罵,無端端祖宗十八代都牽涉在內,說我勾引他的未婚妻。
  我也不分辯,借了耳朵給他讓他“盡情傾訴”,說到后來他也累了,靜止,以為我也會發作,但是我只是輕輕放下話筒。
  真孩子气,我不會有勇气做這种事,當面發話罵人?太難了,我若討厭一個人,遠遠避開也就是了,還跟他算得清清楚楚?干嘛?
  德松這些年來在蔭蔽下,根本沒有長大過。
  我沒有与他爭辯,心中一直想著多年前那些寶貴的七彩玻璃彈子,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花無千日紅,人無百日好。
  從小到大,絕無間斷的友誼,就此喪失在一個女郎手中。
  吃不到羊肉一身膻,我苦笑。
  第二天是天芝來向我道歉,她說:“不知怎地,昨天我跟德松提起見過你,他就炸起來,一點因由也無,好不气人,怎么,他侮辱你是不是?”
  “是的。”我說。
  “我從沒見過他那么生气。”天芝說。
  “我也沒見過。”我仍然維持風度与幽默感,“不知道原來他火气大起來,一樣會說粗話。”
  “都是我不好。”
  “不要內疚,”我說:“完全是德松對自己及對你沒有信心,其實我憑什么跟他比?他一向是天之驕子!況且你親口拒絕了我。”
  我活該,是我不好,見到德松有什么,心怀妒忌。不過感情這件事很難說,我被他罵了,因此得到天芝的關心,也認為值得。
  “別看低你自己好不好?”她說:“在我眼中,你并不是失敗者,你一樣有你的好處。”
  “小姐,在香港,平治以及出入華筵之外的好處,鮮為人知。”我苦笑。
  “那你也太肴小人了。”她不悅。
  “或許是,天芝,你們快快結婚吧,結了婚省得我在一旁以小人姿態出現。”
  “我跟他大吵一場,凶吉未卜。”天芝說。
  “什么?”我大感意外。
  “打算到歐洲去逛避,散一下心,”她說:“我回來再說。”她挂了電話。
  他們為我鬧蹙扭,我覺得不安,把頭枕在寫字治面,呆呆的不出聲。母親說我盡會發呆,叫她損心。
  那天半夜,我們家的門鈴震天地響起來,老爹咕噥著去看門,來人是德松,喝得醉醺醺地,滿臉通紅,口口聲聲要找我。
  我硬著頭皮從房間出來,原以為他要揍我,誰曉得他一把抱住我的腰,大哭起來。
  我一把將他扯入房,他更是哭個不停。
  我長長太息。
  他說:“求求你,志強,求求你,她是我唯一愛的人,我一向不是你的對手,求你不要搶去我心愛的人。”
  我呆住,“你不是我對手?德松,你要什么有什么,你不是我的對手?”
  “一直都是你胜利”,他哽咽,“你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你有那种魅力,其實你要怎么樣的女孩子都唾手可得,何必要与我作梗?”
  我看著德松,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么自卑。
  “我好不容易才說服得父親接受她,”德松說下去,“你又來搞亂,我求求你,志強:……”
  我苦澀的說:“你醉了,德松,我保證不會破坏你們。”
  “你保證?”他搖撼著我,“你保證?”
  我慘白的說:“我保證。”
  “你保證也沒有用,”德松頹然,“她越來越看不起我,怪我什么都靠家里,事事要侍候父親的面色,她常常叫我學你,稱贊你如荒野里的狼,一切自力更生,有聲有色。”
  德松伏在我床上痛哭失聲。
  我拿一塊冷毛巾替他敷臉,過不久他沉沉睡去。
  我歎口气,搬到沙發上去渡過一宵。
  第二天早上,母親板著面孔教訓我:“朋友妻,不可戲。”由此可知,昨天晚上的有關對白,她都听了去。
  她照顧德松起身,煎了醒酒的濃茶給他,我很慚愧,坐在一邊不出聲。
  媽媽不表示什么,她借故出去探訪親戚,我們家的地方小,若要讓我与德松好好說話,她就得避開。
  德松像是忘記昨夜做過什么。他也有點訕訕的,我們倆相對無言,盡吸煙。
  終于我說:“記得嗎?十五歲那年,游泳比賽,你得了第三名,我什么也沒有,咱們在這間客廳中,也是相對無言。”
  他說:“十多年了。”
  “嗯,”我點點頭,“母親做了酸辣面給我們吃,我們才和好如初。”
  他用手抹了抹面孔,“咸丰年的事,還提來作什么?”
  我笑,“咱們不但已經長大,而且已經老大。”
  他說:“謝謝一切,我有點事,要先走。”
  我很惆悵,只有在醉酒的時候,成年人才會露出真性情。
  我站起來送客。
  他忽然轉身說:“志強,你昨晚說的話,算不算數?”
  我沒說什么,緊緊的握住他的手。他走了。
  天芝爽朗活潑,樣子標青,無异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對象,但我相信像她那樣的女孩子還是可以找得到的,德松,德松永遠是我的朋友。
  隔很久,我都沒有再听到天芝与德松的消息,他們兩人像是一齊失了蹤。
  我升職那天,覺得世界太美麗,活著真是好,輕輕松松回到家中,把好消息告訴母親,舉家歡喜欲狂,我們美美的吃了一頓慶祝。
  臨睡的時候,母親說:“噯,我差點儿忘了,德松終于結婚了。”
  我好不悵惘,一顆快樂的心又沉下來。
  “——但是新娘子不是那個古怪的女孩子。”媽媽取出大紅喜帖,“你看。”
  我一看,咦,奇怪,新娘的名字叫梁鳳儿。
  我連忙撥個電話給德松。
  。他的聲音喜气洋洋!活脫脫像個新郎伯,“恭喜我,我娶得個好太太,她是個挺可愛的女孩子,雖然沒有太多的生活經驗,但爹媽都喜歡她,志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為我做伴郎——”他終于找到那個小家子气的女人了。
  我打斷他,“天芝呢?”
  “誰?”他愕然。
  “天芝。”
  他的聲音有點不自然,“啊,她。”
  “她在香港嗎?”
  “大概是,我不知道。喂,志強,我爹替我們置了新房子在天后廟道,一切都布置好了,有空來坐,志強,我太太會做潮州菜,你——”
  我啪一聲挂斷電話。我發覺我根本從來沒有認識過德松,從來沒有!
  我打爛電話,才找到天芝,我約她出來,她不肯,我說:“我這就找上門來。”
  不管三七廿一,就上門去。
  她不得不開門,招呼我進她的小公寓,她瘦了一些,精神很好,并不見憔悴,只是有點無奈,她穿一條呢長褲!一雙男裝平跟鞋,配件薄毛衣,瀟洒動人,我吁出一口气,我愛她,我知道,第一眼看見她就愛上她,但當其時,她是我老友的女友,現在她已卸下那個名份,一切不同了。
  “找我什么事?”她低聲問。
  “當然有事,許久不見,約你出來聚聚也是很應該的。”
  “何必偏偏是我?”她很有深意的問。
  “我不知道,也許是緣份吧,”我說,“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放心。”
  她仍然低著頭,黑發如瀑布般洒下,在燈下閃閃生光。
  “我与德松說過話,”我說:“他好像很快樂。”
  “當然,那位小姐比較适合他。”天芝爽快的說:“我一直引起他与家爭執,到后來,他受到經濟封鎖,他很自動的放棄了我。”
  我補上一句,“你并沒有再爭取他。”
  她仰起頭,“沒有,我猜我沒有。”笑。
  我說:“我知道有個吃意大利菜的好地方,要是你不怕胖的話,那里的芝士菠菜面一流。”
  “誰怕胖?我怕的是生老病死。”她大笑。
  “來,我們走吧。”
  “好。”她抓過手袋,取過銀匙,“走。”
  一二三我們就重頭開始。
  注定的,我這次回來,不過是為了要認識她。
  媽媽亦不太喜歡她,不過不要緊,正如她告訴德松,我是一個有主見的人,我懂得克服困難。

  制作: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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