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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心

作者:亦舒


  她的店叫“小小書廊”,就在海洋貨運站大廈最右的角落。
  那日我逛街,無意之中逛到她那里,首先吸引我的,不是她店里的那些畫,啊,絕不,而是她這個標致的人。
  一看上去就知道她不是售貨員而是店主,那是因為她的气質,她約有廿六七歲了,鵝蛋臉,大眼睛,烏溜溜的長發編一條粗辮子垂在腦后,白色麻布寬領套裝,平跟涼鞋。
  我立刻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的一條項鏈,紅色珊瑚的小珠子,串住一顆金色的心型墜子,本來很普通,但是那枚心在左上方卻是有裂痕的,細細的痕中嵌鑲著碎粒的藍寶石,像是心碎了,又复元了,但永遠留下難忘的瘀痕。
  我呆住了,從來沒見過這么別致与浪漫的飾物,我竟禁不住小小聲沖口而出:“破碎的心!”
  她抬起頭來,見是一個陌生人,隨即微笑,答道:“哦是。”
  我因她的大方而不好意思,馬上裝作買畫的樣子,目光四處游覽。
  “隨便看看。”她說。
  畫廊在這里也很難做得到生意,她的翻板畫大部份是游客喜歡的帆船与蛋家女,但也有許多大師的作品;畢加索、米羅、狄加、夢奈。看的人多,買的人少。
  因為她跟在我身后服侍著,我不好意思,選了四張畢加索早年藍色時期的作品,鑲了框框挂在公寓小客廳里,聊胜于無。
  “框子約一星期起貨,你請先來一個電話,我們派人送上。”她說。
  “我自己來拿好了。”我付鈔票。
  “也好。”她微笑,“謝謝。”
  她交卡片給我,上面寫著:“王可儿”。
  她叫王可儿。
  我一時沖動,也給她一張卡片。
  我离開她的店,臨走時轉頭,再看一看那顆破碎的心。
  她笑了,不似有一顆破了的心的模樣。
  我等了很久才夠一個禮拜,打電話去小小書廊。
  “我是那個買了四張藍色時期复制品的人。”
  “呵,林先生。”她記性很好,抑或生意不好,客人少?“已經做好了,請你隨時來拿。”
  “我下了班來。”
  下班我拐到她那里去,她換了衣服,白色T恤,藍色打折牛仔褲,白帆布鞋,脖子上仍然挂著那件裝師品。
  我看到她秀麗的而孔,有一股意外的喜悅。
  我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听上去不似一個登徒子:“王小姐,打烊后賞臉与我喝杯茶好嗎?”
  她笑了,“好的。”
  我受寵若惊,她不似每個約會都會得應允的女子。
  六點正我們已經坐在咖啡座里閒談。
  她說,“……我見沒有什么好做,便開了一家華畫廊,念美術原本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我點點頭。“生意好嗚?”
  “過得去,不必虧本,同時我可以支几千塊薪水。比起上班好一點,到底不必看老板眉頭眼額。”
  我指指,“這顆心……”
  她笑了,“很漂亮是不是?”
  我點點頭,“完整的心沒有內容,破碎的心卻太多滄桑,天下難有兩全共美的事。”
  她摸了摸墜子,“原本是柏隆瑪畢加索的設計——据說,這件是仿制品。
  我問:“為什么喜歡它?”
  王可儿喝一口咖啡,說:“因為我自己亦有一顆破碎的心。”她很坦白。
  我一震。
  我對她很有好感,自己立刻覺察到了,因此不便問下去,隨即改了個話題。
  “喜歡畢加索是嗎?”我問。
  “嗯。”可儿說:“喜歡伊畫的鴿子。伊的女儿叫PALOMA,是西班牙文鴿子的意思。”
  我搖搖頭,“因此你連她也眷顧了?真正愛屋及烏。”
  可儿微笑。
  我心中想:這么漂亮兼有气質的女孩子,誰會傷害她呢?不是我。
  我看看表,搭訕的說:“都快七點了,反正要吃飯的,不如叫些簡單的食物。”
  可儿知道我在留她晚餐,又笑了。
  她的話不多,但是有問必答,非常瀟洒及老練的一個女郎,再坦白你也不會猜得到她心中的秘密,但我知道她不討厭我。
  比起她,我寫字樓里那些女生實在太土了。
  伊們的打扮与衣著再時髦,也沒有靈魂感,徒然像一只只精工的花瓶。
  飯后八點半,可儿說她有點疲倦,我便送她回家。
  在門口,我說:“今天星期三,星期六你的店也做生意嗎?星期天如何?我來接你,我們去看一個齊白石展覽。”
  “星期天也開幕?”她訝异。
  “做生意的展覽。”我解釋。
  她作一個恍然大悟狀。
  “星期日,上午十一時,我們先吃飯。”我說。
  她笑著開門進屋。
  她住在老式房子內,我下樓站在街中往上看,她在寬大的露台上向我擺手。
  回到家中,我有一份前所未有的安逸,我告訴自己:林某,你已找到你要的女郎了,睡得額外舒暢。
  即使她有一顆破碎的心,我也決意要醫好她。
  小王子說的;“時間醫治一切憂傷。”
  他絕對錯不了。
  星期日早上我把她接出來,很明顯地,她喜愛的顏色是藍与白。
  藍色小小的上衣,与白色長褲,仍然是那條項鏈,奇怪,它竟然配什么都好看。
  我們先去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餐。
  她也喜歡齊白石,還有八大山人,“近代的數趙無极。”
  她跟我說,她家認識趙無极,四十年代,在上海住的時候,王家在趙家隔壁,趙老先生是銀行家,可儿父親是他的下屬,趙先生几個儿子都很出色,有科學家也有藝術家,數趙無极最出名了。
  可儿回憶道:“我母親說的,趙無极第一個妻子人稱“蘭姐姐”,學聲樂的。”
  她又說了其它趣事,我听的津津有味。
  我們緩緩散步過去參觀齊白石。
  一到會場我們不約而同會心微笑,四目交投,作掩嘴葫蘆。本來以為可以好好在此消磨一兩個小時,誰知道一眼看過去,簡直沒有一幅是真跡。
  標价倒也不貴,每張只售兩三万港元。
  可儿輕輕在我耳邊說;“所有魚蝦蟹都是假的。”
  我小小聲說:“都像是蒸熟了的食物。”
  她笑。
  我說:“走吧。”
  兩人笑著离開會場。
  可儿說:“我有一個長輩,家中不但有齊白石,又有吳昌碩、石濤、黃賓虹這些,可惜他不輕易招呼客人,我也是只在十年前作過一次座上賓客,以后約他,他就不肯了。”
  我點點頭。
  接著下來我們滿街亂逛了一會儿,我把全星期日的時間都交了給她,沒有再約別人。
  但是她說:“這樣走下去會累死,不如回家吧。”
  我不肯放開手,“如果你不介意,到我家來坐,我一個人住,你不必同伯母打招呼。”
  她笑,“我也一個人住,不如你來我處,我想洗把臉,喝杯龍井輕松一下。”
  我大樂,老老實實的說:“巴不得有此一請。”
  到了她的家,我覺得那真是休息的好地方,地方很寬大,家具簡單,牆上懸著几幅字畫,我問:“是岭南派的吧?”她點點頭。
  本來我想說岭南派失于陰柔等等,但想她把這些畫挂在此地,一定有她的理由,使不加以批評了。
  做一個評論家只需要有品味便可,會說不會做,又有什么用。
  她倒給我一杯香噴噴的龍井,我呷了一口,她坐在我對面,象老朋友一般,我只有股心滿意足的感覺,得一紅顏知己,心靈有交通,志趣相投,夫复何求?我并不急要將她擁在怀里,我要享受這种詩情畫意,喝一口青澀的茶,慢慢訴說衷情。
  呵,我心花怒放了。
  可儿問我;“你在微笑呢,笑什么?”
  “高興。”
  “有什么高興的事,說來听听”我仍然微笑,說道:“譬如說,認識了你。”
  她也笑了,“真傻,多個朋友是很普通的事。”
  我不回答,仍然悠悠然地享受這個難得的下午,天气有點燠熱,但舊房子屋頂高,空气流通,解決了這個問題。
  我問:“能不能告訴我,關于那顆心的故事?”
  她一怔,反問:“你有興趣知道嗎?”
  “自然,關于你的事,我都有興趣。”
  “說來很簡單,”她笑一笑,“事情發生在很久之前,長話短說:有人碎了我的。”
  “痊愈了沒有?”我問。
  她忽然悲傷起來,“不會痊愈的了,我知道我將怀著這顆破碎的心,渡過我的余年。”
  我訝异,“你的余年?你的生命才剛剛開始,你還有五十年要過呢,你瘋了。”
  她低下頭。
  我安慰她,“不會的,可儿,我知道你是個藝術家,很重感情,但你未免言之過實,沒有人會記得一個人一輩子……”
  她忽然用手掩住了臉,“但是我不能忘記他,我實在不能夠,他還時時入夢來呢。”
  她像個孩子似的崩潰下來哭泣,“真不好受,夢里明明,覺來空空。”
  可怜的可儿。
  我遞上手帕,“別哭別哭。”
  “已經七年了,”她擤擤鼻子。
  “那時你豈非只有十五歲?”我逗她笑。
  “那時我廿歲。”她說。
  “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受了傷害,自然將這件事牢記在心,總有一天會全部忘記的。”
  “不。”
  “別固執。”
  “我比誰都想忘記他,但是我不能夠。”可儿雙眼微紅,楚楚動人。
  我并沒有妒忌那個家伙,過去已屬過去,我對可儿卻怀著莫大的敬仰,如今還有忘不了誰?感情只是茶余飯后的奢侈品,沒有几個人懂得欣賞,可儿卻念念不忘,象她這樣難能可貴的人已經瀕臨“絕种”,我對她額外的愛戀起來。
  “他是個怎么樣的人?”
  “他是我一生中遇見最好的男人——”
  “嘖嘖嘖,別太傷我的心。”我又逗她。
  可儿笑出來。
  “請說下去。”
  “——比我大十歲——”
  我又打岔,“那不是成了老頭字了?不行哪。”
  可儿便賭气,“不說了。”
  我說:“可儿,事隔太久,無從考据,你別太死心眼了可好?來,我們說些高興的事儿。”
  可儿說:“我還有什么高興的事?不過是天天到小小畫廊去坐在那里,看看有什么主顧上門罷了。”
  “沒有追求者?”
  “人家一知道我還記著一個人,就不感興趣了。”她嘲弄地說:“誰有時間來醫治我這顆心?”
  我說,“我与他們……略略不同,我這個人,特別空閒。”
  可儿感激的看牢我。
  感激管感激,我們的感情在短時期內并無可能再進一步。
  她忘不了那個人。他比她大十歲,有妻儿,是個建筑師,一表人才,成熟的男人風度,同時有藝術修養,可儿家挂的岭南派畫便是他的杰作,但是他不肯同妻子离婚。
  這种故事永遠在發生著重复著。少女的愛是她生命的全部,對一個中年男人來說,不外是一段美麗的插曲而已,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他的名譽、他的事業、他的家庭,都比可儿重要,這一仗可儿注定要輸,于是他走了。
  而可儿帶著顆破碎的心,生活了七年。
  我想去找到那個男人,搖撼他,跟他說:“喂,你這狗娘養的,你傷了人家的心,不屑一顧嗎?”
  可是我是誰呢?我能夠代表可儿說這种話嗎?我算老几?
  誰叫可儿這么痴心?
  社會上的人不見得會同情她。
  一整個夏天,我都与可儿在一起。
  她漸漸對我放心,把我當作最好的朋友。我對可儿,永遠沒有非份的舉止,我并不是圣人,亦非柳下惠,但我不是急色儿。我們真正做得到冰清玉洁,發乎情止乎禮。
  老實說:能夠遇見她已經是我最大的幸福,我還有什么其它的企圖,對于一個受過傷害的心靈來說,除了耐心等待,也只有耐心等待。
  可儿生日那天,我們兩人出去慶祝,喝盡一瓶香檳,意猶未盡。
  酒能溶解人的意志力,我漸漸松弛。
  可儿將下巴枕在手背上,她說:“汝強,你越對我好,我越是內疚,不知如何報答你。”
  我說:“我不需要人家報恩。”
  “可是我浪費了你的時間。”
  “胡說,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是最快樂的時間。”
  “可是,汝強,我永遠不會嫁給你。”她說。
  我的心被刺痛一下。“什么意思——永遠?”
  “汝強,我愛你,我愛你如愛一個兄長,你明白嗎?但不是男女之情,我們永遠不會結婚。”
  我猶如被人當頭淋了冷水似的,作不了聲,可儿也太坦白了,這种話明明傷我的心,她也忍不住要說出來。
  她握緊我的手,“汝強,我是為你好才這樣把話直說,我不想拖你三年五年的。”
  我歎口气說:“我自愿的,只要能時時見到你,我倒并不介意年是否會嫁我。”她哭泣,“你何必對我這么好?”
  “咦,”我振奮,“你為我落淚,原來你也會為我落淚。”
  可儿搖搖頭,淚落得更急了。
  我還是沒有失禮,把她送回家去。
  到了家門,門口打橫放著一大束白色的長莖玫瑰花,是我先看見的,“咦——”
  可儿全身一震,去拾了起來。
  我不是有意要探听什么,我只是說:“誰送的?”
  可儿說:“汝強,你倦了,我也累了,我們明天再說。”聲音很溫和。
  我說:“可儿,我總是順你的意思。”朝她擺擺手,走開。
  “汝強。”她追上來。
  我輕輕吻她的額角,“再見。”
  我搖搖晃晃的叫車回家。
  第二天醒來,頭很痛、心很灰,刮胡須的時候又割破了頸項,看上去精神委靡,不象個樣子。
  我跟自己說:“林汝強,人家說明了不愛你,以后你要為人家水里去火里去的,人家可不領你的情。”我的心酸了。
  這個王可儿,人家怎么傷她的心,她就照樣的做怎么樣來傷我的心。好小子。
  我好好的一個人,与其這樣零碎受折磨,不如下個決心,收回我的感情……不,我不是那些狂蜂浪蝶,我是她的好朋友,講義气就得有所犧牲。
  正在這個時候,可儿的電話來了。
  她低聲問:“喝醉了吧?我總是連累你。”
  我立刻下了气。
  “汝強——”
  “不用說了,”我歎口气,“愚兄決不怨你。”
  “汝強,我有話跟你說,你出來好嗎?”
  “現在?”
  “也好,就現在。”
  “可以。”我聳聳肩,突然有种自暴自棄的想法:反正我是最被動的,你要怎么樣我就怎么樣。
  到了可儿家,她像是一夜未睡的樣子,十分憔悴。
  我問她:“你怎么了?昨夜發生了什么事?”我仿佛有第六感覺,覺得不安。
  可儿顫聲,“汝強,他……他回來了。”
  我開頭時莫名其妙,“誰?誰回來了?”
  可儿蹬一蹬足。
  我隨即明白了。啊“他”,那束白玫瑰,這只鬼回來了,我再說話的時候,聲音都發抖了。
  “他又來騙你?”我冷笑問。
  “不,他已經离婚,糾纏了好几年,他終于离了婚。”
  我尖聲問:“天下那么多女人,他為什么偏偏不放過你?”
  “他說……他愛我。”可儿并不比我更鎮靜。
  “你信嗎?”我責問。
  她不語,轉身哭泣。
  我不禁恨起可儿來,有事光會哭。
  “你打算如何?”我忍住气問她。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問:“你竟不知道?他這樣對你……”我住了聲,不再說話,我不要成為一個爭寵的小家子气男人。
  隔了很久很久,我說:“你想清楚吧,關于你自己的取舍,你自己應當知道怎么做。”
  可儿用手帕擦干眼淚,“你覺得我無用吧,七年了,竟忘不了一個人,但是汝強,你沒有愛過,你不會明白個中滋味,七年來,他并沒有离開我,他時時刻刻在我身邊;清晨恍惚間,晚上寂寞時,我永永遠遠記住他,如今他呼召我,我……”
  我鄙夷的看著她。
  她絕望了,“你仍然不明白是不是?”
  “是,我不明白,”我說:“如果你离開了我,我也會一生一世的記得你,但是我不是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思念你,是我的事,但是我還是要維持自己的尊嚴。”
  可儿低下了頭。
  我知道她的想法与我略有出入。她是一個痴情的女孩子,我不能幫助她,亦不能救她。
  但是她這樣回去跟那個人,又有什么結果呢?她是否會遷就他一輩子,他是否還如她記憶中般完美?終于得到了他,興奮過后,又會如何?
  可儿根本沒有想到這些問題。
  她緩緩抬起了頭,目光中充滿彷徨,可儿說:“教我,我需要你的意見,教我。”
  “不,”我說:“取舍由你。”我轉身走開。
  回到家中,我獨自抱頭痛哭,眼淚自眼眶涌出,感覺上是炙熱而酸痛的,我多年沒有哭過了,人不傷心不流淚,這句話說得很對,但哭也是發泄感情的最好辦法,哭完之后我心中反而沒那么難過,神經略為松弛。
  算了吧,她假如要走的話,那么她從來沒有屬于過我,假如她愛我,她一定會回來。
  我還是失神了。
  我踱步列小小畫廊去,第一天第二天她不在,找了替工為她做生意。同樣一個濃眉大眼的女孩子,但是不像可儿,有一份媚秀的滄桑与成熟。
  我只愛她,不能愛別人。
  我們的愛都太狹窄太自私。
  這兩天內我并沒有听到她的音訊,以前總得通一次兩次電話,我是足足瘦了一圈,如今連我也不大相信“時間會醫治一切傷痕”這句話了。
  半夜我做夢,夢見無窮無盡的時日,我將一個人渡過,凄清寂寞,失去了可儿,連帶失去了生活的意義,惊极而呼叫,自己把自己惊醒,一整夜失眠、吸煙、喝酒,白天百般無聊,連胡須也不高興刮了,就這樣去上班,幸虧小小的生意是自己的,來去自若。
  第二天我再踱到小小畫廊的時候,店關著門。
  可儿可儿,我心絞痛,你決定隨那個騙子而去?真的不在乎我的死活?
  我靠著牆壁,巴不得就此昏死過去。
  失戀的滋味難以形容,但愿我一生也不要再遇到。
  吃飯的時候,我只拿筷子略撥一撥,什么都吃不下,也并不覺得餓。
  我不算是一個幸運的人,但是一向也過得很順利,可儿給我的打擊,是我生平第一次打擊。
  忘了她吧!
  但是不自覺地,在吃中飯當儿,我又跑到那個熟悉的角落去等待那個穿白衣的女郎。
  我這個沒有出息的人。
  那個濃眉大眼的女孩子看見我,向我招手。
  我呆呆的看牢她。
  她同我說:“是林先生嗎?請進敝店來一下好嗎?”
  我丟了煙頭,酸澀地走過去,一定是可儿有話要跟我說,叫她傳言。
  “請坐。”她為我端來一張小凳子。
  “你有話快說吧!”我心急。
  “林先生,”她說:“可儿叫我跟你說,她想了很久很久,她終于要我跟你說:她對不起你,她愛的是另外一個人,他對她再不好,她仍然愛他,只要他肯回頭,她還是會跟他走。”
  我的心在那一刻徹底的破裂。
  “好——”我听見自己的聲音說;“好得很,好!”
  “林先生,可儿請你不要傷心。”
  “我省得。”我說。
  “這家畫廊,她已經頂讓給我,她隨那個人,到外國去了。”
  我茫然的問:“已經走了嗎?”
  “已經走了。”她取出一包東西,“這是可儿叫我交給你,說且當個紀念。”
  “好,謝謝你。”
  “林先生,”大眼睛女孩子忽然說:“如果我是可儿,我一定挑你。”
  我居然笑了,“謝謝你。”充滿了眼淚。
  我失魂落魄的回家。拆開那個個包裹一看,是可儿最心愛的那條項鏈。
  她把它轉送給我。
  紅色珊瑚珠子,金色內心,裂痕中鑲著細碎的藍寶石,象是破碎的心永遠帶著瘀痕,多么精致的一件飾物。
  她离開我了。
  我好好的洗了個澡,刮了胡須,強逼自己吃頓飽餐.然后輕輕取出那條珊瑚鏈子,扣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是一個成年人,以后的生活,再凄苦再空虛,我還是得若無其事地活下去。
  但是我的心已碎。
  可儿在我的生命中出現、消失,如一顆流星,閃亮后的黑暗,我也會學習習慣。
  但要忘記她,卻也不是這么容易的一件事呢,每次看到穿白衣的女孩子,我的心使隱隱作痛。
  我開始愛上洛史超域的一首歌:
  ——“我的心我的老心如果我再逗留一刻,你是否會聆听我的心?”
  這首歌,常常使我落淚。她沒有聆听我的心。

  選自亦舒中篇小說集《小火焰》

  制作:zk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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