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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再比妹妹煩一點的人,是沒有的了。 搬到倫敦四個星期,先住了三天酒店,再住宿舍,再去租了一間房間住,末了与房東老太婆吵架,又要嚷搬家。我真頭痛,不讓她搬,准煩死我,耳根不得清靜,況且那個房東也過份了一點,欺侮她,妹妹,誰敢碰她一根汗毛?難怪她直跳腳。 听她形容那房東,也是一絕,“媽的,那老太婆!神經不正常!專欺侮外國人,隔壁房間的女孩子又髒又臭,她什么都不敢理──大家英國人!我呢?嫌這嫌那,我叫學校老師去警告她,她半夜來踢我兩次房門!神經病,在那里住久了,她會謀殺我!” 我只有一個妹妹,也只有一個答案:搬家。 我到處找房子,終于找到了一層小小的屋子,在樓下,沒有暖气,沒有家具,但相當靜,也比較近妹妹的學校,有兩間房間,我与她一個人一間,她總算高興了。 但是布置那間屋子需要一筆錢,妹妹帶了錢來,她不在乎,我倒有點慚愧,用她的錢。 但是她要搬家,只好讓她搬,總不能叫她給外國人欺侮,花點錢,求個安宁,讓她好好念書,我是贊成的。 她一向嬌生慣養,來了外國已經人生地不熟,夠苦了。 再加上功課重壓,如果再不讓她住得舒服一點,恐怕精神負坦會很重。 我問她:“你上學放學怎么辦?” 她答:“能走就走,不然擠巴土,你有空來接我。” 這也是辦法,一個人,离開了家,自自然然的便成熟了,鏢妹妹這樣。我答應了她,于是我們花了三天,把東西都搬好了,我退了大學宿舍,与妹妹住一起。 她倒是很乖,屋子弄得很整齊,上學放學不遲到!功課也赶上了一大半,我對她很滿意。謝謝天,一切總算安定下來了。 然而她花了近兩百鎊,兩百鎊,當我在香港的時候,兩百鎊算什么呢?妹妹有一只手表,不連稅就四百鎊。但人在外頭,錢不能不小心一點。 有時候看到妹妹,我想到自己初來時候所受的苦,故此我是盡量不要讓她受苦。 搬到新房子沒多久,妹妹忽然跟我說:“哥,你知道什么?這園子有一個缺點!” 我瞪著她:“什么缺點?”我說:“你要是再吹毛求疵,瞧我揍不揍了你!” 她說:“哥!有一個墳場在花園鄰近,你沒有看見嗎?一個墳場,” “墳場不是一個個的,而且你管呢?你怕鬼?” “當然怕!” “鬼也怕你。”我笑說:“別去理它,晚上早點回來睡覺,別去什么勞雜子的舞會了,知道嗎?” 但是妹妹還是很緊張:“老天,怎么看房子的時候就沒發覺?可能与公園貼得緊,都是綠色的草,綠色的樹,竟沒看見,昨天忽然發現了,真嚇一跳,我的天。” “我天天陪著你,怕什么呢?” 女孩子到底還是女孩子,我得安慰她。 妹妹也很好,她只提了一次,也不提了。不過她使我知道,咱們的小房子旁邊,有一所墳場。 我并不討厭墳場,墓里躺的不過是死人,活人通常比死人可怕一千信,死人沒什么值得惊駭的。 星期二我有空,開車送妹妹去上學,她的學校開始得早,八點半出發,九點鐘打第一次鈴,我的車回轉來的時候,才八點三刻。 我看到了那所墳場。 天气极冷。 一層霧附在地下兩三尺處,緊貼著草地,人如果走在那种草霧里,看不到腳。很有點鬼里鬼气,這點我承認。 大清晨,沒太陽,天陰,這种霧,墳場,怪不得妹妹害怕,但這是白天呢,恐怕外國鬼与中國完一樣吧?白天是不出現的。 我极好奇。 我推開了車門,車內的暖气馬上逃出去,冷气襲上來,我打了一個顫,拉好了大衣襟,步出車子。 我輕輕的推開了墳場的大鐵門──油漆剝落了,而且很重,里面沒有看守的人。 倒是有几張木的長板凳,干嗎呢?給我這种人坐的吧? 我坐了下來。 真冷,這几天,恐怕該下雪了。天气真坏。 這并不是一個豪華的墳場,英國人窮也真窮,墳碑只是一塊粗石,照說立碑是不必要的,可以火葬,否則就風光一點,這樣算什么呢? 我在胡思亂想。 早晨已經過了,霧漸漸散去,我抬頭,忽然看到對面長橋上坐著一個女孩子,我猛然吃了一鷥,几乎跳了起來! 她是几時來的: 怎么我沒見到她? 然后我暗笑了,她一定比我早到,坐在我對面不知道有多久了,只是因為霧,看不清楚。 我打量著她。 她是中國人。我有一點喜悅,中國人。 穿著一件白色炮子,好像是裙子,好像是睡炮,不過在這個年頭,誰分得出女孩子各式各樣的衣服?只是料子很單薄,她也很瘦削,她低著頭,半邊臉在未落盡的黃葉后面。我看呆了。 她是人嘛? 她的手緊緊握著,放在膝蓋上!不出聲。 很冷吧,她的手太白了,她就是那樣坐著,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有點但心。她一定會看涼。 我提高了聲音,先用國語,“你好?”我問。 她沒有理我,她在沉思?也該听到我的聲音。 我再問:“你好?” 她忽然抬起頭來,看到我,笑了,她有一張白玉似的臉,小巧的五官,眼珠特別黑特別大,她是一個美麗而年輕的女孩子,而且她笑了。 她撥開樹椏子,站了起來。 我發覺她赤著腳,白色的炮子一半拖在泥污里,只是一件單衫。我吃惊了,這么冷的天气,她怎么吃得消呢?沒有可能的。她喝醉了酒? 我連忙脫了大衣,在大衣里我還穿有毛衣,我是不怕的。 我問。“披一披好嗎?” 她點點頭。 我替她披上大衣,我碰到了她的肩膀,我松了一口气,她是人,不是鬼,而且她听得懂我的話。但是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神態又這么奇特她是什么人? “你一個人?”我問。 她看著我,不出聲,她的眼神有好几千尺深。 “要回家嗎?” 她不出聲,神色猶疑,仿佛听不憧我的話了。 就在這時候,有人气急敗坏的叫:“月亮,月亮!” 一個中年婦人跑看過來。 月亮? 這是她的名字?一定是吧? 我揚起聲音說:“在這里!” 中年婦人赶著來了,見到我,先是很敵意的,后來見到我是中國人,神色先緩了一緩,再看到女孩子身上的大衣,馬上說:“謝謝你。” 她抱住了月亮。她是她的母親吧? 她把自己的大衣脫了下來,蓋在月亮身上,把我的外套還給我,一邊又說:“謝謝。”她挽起她女儿的手,一聲不響的走了,女孩子也乖乖的跟著她走,一句話不說。 我征在那里。 這是怎么回事? 霧都散了。 我停好了車子,回家,坐在暖爐旁,好好的想了起來。一個女孩子,這么美,叫“月亮”。不講話,但是會笑,一個人在早上,穿看那么單薄的衣服跑了出來,坐在墳場里,她并不呆,從她的眼睛,我看得出她一點也不呆。但是她身上連披肩都沒有。 后來一個中年婦人把她帶走了,我猜那是她的母親,錯不了。多么奇怪的一雙母女,我們剛搬進來沒多久,不曉得詳清。 我想我得問妹妹?她是什么都有份,什么都知道的。 妹妹回來了,很晚,准又是什么舞會。去了,沒時間做功課,不去,又說同學馬不合群,什么都有難處。妹妹把大衣擱在沙發上,疲倦的躺下。 她說,“我的頭發要剪了,沒錢。我看到兩件可愛的大衣,沒錢。為什么人要到外國來呢?” “你想一輩子靠誰?”我笑問。 “不是靠你,少害怕。”她鼓看小嘴。 “猜我今天在墳場見到了什么?” 她跳起來,瞪大了眼,“不!”她雙手護著胸口。 “不是完,是個女孩子。”我說。 她放下心來,“誰?”她問。 “叫月亮,多特別的名字。” “啊,月亮呀。”妹妹”點也不稀奇,平靜的說。 “怎么?听你口气,你認識她?” “咦,這附近誰不認識她?她住一號,我們是三號,你沒見過她?”妹妹問:“她是個白痴。” 我吃一惊,“不!”這回輪到我叫了。 “她是白痴,整天到處跑,跟孩子們玩,孩子們都拿她開玩笑,有一天我看見她爬樹,她母親來把她帶走了。” 情形跟今天差不多。 白痴。 “從小就那樣?” “我不知道。”妹妹搖搖頭,“但是她不可怕,我覺得她很溫順,我跟她說話,她沒理睬我,就此算了,我听見她母親叫她月亮,多奇怪的名字。” “你從來沒有提起過她。”我說。 “哥呀!”她歎一口气,“我怎么敢提起?一提起什么,你就來勢凶凶的問:又想搬家?我見了鬼也不能說,何況是一個女孩子。” 妹妹就是這樣,誰都別想占她什么便宜。 我考完了試,交了論文,閒著,我們住三號,一號住月亮,其余的都是外國人,照妹妹說,月亮以前常常出來的,現在少見了。 我在后園擦車,一個太陽,算是難得的了,然而那太陽還是淡得不像話,我戴了橡皮手套,開了無線電,一邊听歌,一邊工作。 我听到有人開窗,那窗門是舊式的,從下面推上去,發出很大的聲音,于是我抬起了頭。我看到了月亮,她把頭探了出來,微笑著,側著頭,她在听我的音樂。 我看著她,心里有种說不出來的難過,這么好看的女孩子,難道真的是一個白痴嗎?不可能的事,她的眼睛,她的微笑,都充滿了靈性,不,這是不可能的。她仍舊穿著白袍,不過是另外一件,領口上繡看花,益發顯得她清秀荏弱。 我為她把無線電的聲浪扭大了。 她很開心,她傾心的听著這首流行曲,這其實是很普通的歌,歌詞說:“雖然你在微笑,但在你的眼睛里,你的憂傷畢露──” 這樣簡單的歌使她這么快樂。她不是白痴,她只是……恐怕有點遲鈍。她是可以醫得好的,為什么她的父母把她關在屋子里呢? 我叫她:“月亮?” 她听到了,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她看住了我。 我也看著她,她与普通的女孩子有什么不一樣呢?我實在看不出來,把她說成一個白痴是殘忍的,我覺得她可以救,也許她受了點刺激,也許先天上有點不對。 我問:“你喜歡音樂?”我指指手提無線電。 她怔怔的,微笑了,我很開心,她懂得開窗,懂得欣賞音樂,懂得微笑,是的,我喜歡她,她是一個孩子,每一樣東西都使她滿足。 但是她的母親忽然出現了,站在她的身后,把她拖后兩步,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把窗門大力的關上,把窗帘也拉攏了。 為什么?忽然之間我生气了。 她難道沒看見月亮在欣賞在享受嗎?為什么要把她的快樂奪去?為什么當我是坏人?我并沒有任何企圖!我狠狠的把抹車布朝地上一扔,回屋子里怯。 過了兩天,妹妹問我:“哥!你瘋了!” “怎么?” “有鄰居向我投訴,說你在后園騷扰別人,有沒有這回事?”她問:“我好難為情呢。” “誰?”我說:“莫名其妙,怎么可能!” “一號的那家中國人!”妹妹說:“讓我好好的教訓一頓,轟走了。我說中國人在外國不幫自己人,還胡說八道,我哥哥是堂堂机械工程博士,馬上月薪五百鎊的人才,哪里有這么空去騷扰別人?他們家的白痴少出來就天下太平了,不看她是中國人!我馬上到警察局去我就是為了不受气才搬出來的,哪曉得到處烏鴉一樣黑。” 我明白了。 那個母親不高興我与月亮說話。 但是我沒有騷扰她呀,我在自己的后園里,我可沒有走到她們那邊去,真是奇怪的一家人。 妹妹問:“你怎么了?” 我只說:“那個叫月亮的女孩子,她不是白痴。” 妹妹狠狠的白了我一眼,她說:“神經病。” 我笑笑。 我仍然到后園去抹車,我看著月亮的窗口。我想幫她。我真的想,任何一個正常的人,被關在一間屋子里不准外出,恐怕也會不正常了!她不說話,她是啞巴嗎? 這一次窗帘沒有拉攏,只有一層白色的紗。 我再次扭開了無線電。 窗門又開了,月亮看著我。她認得我。 我朝她擺擺手,笑笑,她也向我笑,有什么不好呢?誰都需要一個朋友,我愿意做她的朋友,別人唾棄她,我不會,我不是那种人。 我看看后園,沒有玫瑰了,玫瑰受不住寒冷,只有几枝雛菊,我摘下了花,看看她的窗口,她只住二樓,我沿著窗台爬上去,她惊奇的看著我,我把花遞到她手里,她很自然的伸手過來,接過了。 我說:“花。” 我坐在她的窗沿上說。 她看看我,手緩緩的触摸著花瓣,然后抬起頭來,說:“花。”她說得一點也不錯。 我狂喜。 為什么他們要強逼她做一個白痴呢?她什么都懂。 我在窗外可以看見她的房間,小小的一間房間二張小小的床。牆紙是碎花的,有點舊,除了床!只有搖椅,連一本書都沒有。 她至少應該看一點圖畫書。把一個低能的孩子藏在家中,不讓她出現在外邊的世界里,免得“出丑”,這恐怕就是她父母的意思吧。這是他們家的家事,我無權干涉,但這對月亮是多么的不公平。 她可以上學,從頭開始,慢慢的學,一定會比現在進步。 她捧看那几朵破爛的花,看著我。我們一個在窗外,一個在屋內。 忽然我听見妹妹的聲音,“哥!”她壓著喉嚨,“下來!” 我慢慢的從月亮的窗口爬下來。 “你真的發瘋了!”她喘著气,把我拉到屋子里去,“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在做賊!人家可以召警察叫你坐牢去的,好端端的爬上別人的窗口?你敢倩是念博士念胡涂了?” 我搖搖頭,“那個女孩子,真可怜。” “月亮?你理她呢,她有父有母,關你什么事?你又不辦慈善机關,她可不可怜,你愛莫能助,謝謝你,哥,別再做這种事,我們剛找到一個好地方住,你可當心自己的名譽。博士爬牆,我的天!”她以手覆額。 我靜了下來。 是的,剛才我确實太沖動了。 但是月亮的一張瞼,她的臉,有這么出奇的吸引力。白得不像人,微笑起來,似一幅畫,纖細的手指,純洁的眼神,我看不出任何缺點,我想我是……我對她……很難說,印象很深。 當天夜里,我听到哭聲,我是半夜惊醒的。一號与三號只隔一面牆。二號在對街,這一區是單號一邊,雙號一邊的,我清晰的听見哭聲。 我沒有開燈,我點了一枝香煙。 妹妹來敲我的房門,“哥!” 她鑽進我的被窩,“怎么一回事?半夜三更的哭?到底是人是鬼?怎么搞的,瞧我這運气!恐怕又得搬家了。” 我說:“當然是人。放心。” “誰?一號那邊傳過來的,好哇!明天放學,我也去抗議,說他們半夜三更的,吵得人不得安宁。” 我不響。 是誰在哭呢?做母親的?還是那個做女儿的? 是月亮嗎?我只見她微笑,可沒听她哭過。 那天与妹妹都沒睡好。 第二天妹妹上學去了,我送她回來,意外的看見月亮坐在門口的石階上,手中握住一大把雛菊,我喜悅极了,我下了車迎上去,我俯下身子,我問她:“認得我嗎?” 她微笑了。 她說:“花。” 我也笑了。 她是怎么溜出來的?我脫下毛衣,厚厚的裹在她身上,替她卷好了過長的袖子,我不顧一切的拉了她的手,我說:“來,我們到公園去。” 我用一張紙,草草的寫了几個字,貼在一號的大門口,字條上說:“三號的住客把月亮帶到公園去走一走,保證一小時安全回來。” 我當然知道這么做有多危險,然而也顧不得了。他們可以告我拐帶,綁票,然而大家都是中國人,而我想月亮快樂一點。 我帶她上車,把車開進最近的公園,然后把她放開,我說:“月亮!隨便你怎么玩!” 她听懂了,她笑,她奔過草地,朝花圃跑過去,可惜沒花,但幸虧也沒有下雨,她跑到池塘邊,坐下來,把腳浸下水去。我連忙追過去,把她的腳撈起來,用手帕替她擦干。我說:“冷,知道嗎?” 她想了很久,居然點點頭。 我把自己的襪子給她穿上,她拉看被商,笑。 我修然想:是的,她的智力只是一個兩三歲的孩子。她是一般人口中的白痴,但她也有享受生命的權力,我要幫助她。 我与她蹲在池塘邊,看野鴨野鵝游來游去,她不發一語,但是全神貫注,她的長辮子散了,我幫她再結好,我把手護著她的肩膀。 在公園的儿童游樂場里,我与她玩一個秋千,她格格的笑,我們兩個人都不覺冷。靜止下來,她躺在草地上,英國的草地不好躺,濕,但是我不忍心叫她起來。 忽然她握住了我的手,很集中精神,仿佛在回憶什么,想什么,然而終于她失敗了,眼睛漸漸附上一層茫然的神色,我握著她小小的手,我真想哭。 我或者不應該怪她的父母,他們也許已經想盡了辦法,還是無能為力,而我,我希望我有時間,我看看表,今天是該回去了,再不回去,恐怕下次會出不來。 我帶了月亮上車。 回到家。 妹妹,她的父母,都站在門口等。 妹妹見到我,鐵青著臉,一步不響的回轉屋子去。 月亮呆呆的站著,穿看我的毛衣,我的襪子。 她母親叫她:“月亮。” 她又笑了。 她的父親是一個很斯文的人,他咳了一聲,說:“如果你有空的話,我想我們該談一談。” 我跟著他們,到了他們的客廳,坐下。 月亮的父親開口:“大家都是中國人……” 我說:“是的,我沒有坏意。” “但是你爬我們家的窗口,沒得我們的同意,把月亮帶了出去,這恐怕不對吧?” 我懦懦的說:“她太寂寞了。” “她不知道什么是寂寞。”月亮的父親搖頭。 “她知道的,”我立刻辯道:“她知道什么是花,她在公園里開心,她會笑。” “但是她不知道穿衣服,”他麻木的接下去,“不會說話,認不清人,她是白痴。” “難道她真的沒有救了?你們就不再想想法子?” “廿年了。”他答:“她是我們的女儿,一切辦法已經想盡了,難道我們不想醫好她?她是先天性的。”他垂下了頭。 “我愿意幫她。” “對不起,我們不想她与陌生人在一起。今天……看在令妹份上,看在同是中國人的份上,我們不再追究,沒有下次了,請你合作,不要叫我們為難才好。”他的語气漸漸硬了起來,臉上像積了一層霜。 我無話可說。 月亮的母親把我的毛衣与襪子送出來,遞給我。 我接過了。 他們兩個人同時說:“再見。” 我只好轉身离開。一號的大門沉重的在我身后關上。 我回自己的家。妹妹一定費盡唇舌,他們才如此放過了我。 妹妹送上一杯熱茶,“我真不明白……”她說。 我搖搖頭,接看長長的吁出一口悶气。 我說:“我不知道她治不治得好!但是她知道寂寞,知道快樂,知道很多。” 妹妹說:“連她自己的父母都說她是個白痴。” 我不響。 月亮的命運就是這樣被定下來了。 我有一個星期沒有看見她,足足一個星期,她的臉不再出現在窗口,她不再溜出來,坐在墳場,坐在石階,她失蹤了。我想她想得很厲害。 然后妹妹說:“一號搬走了。” 我一震:“什么?” “搬走了,”妹妹說:“昨天搬的,一早就走了,我拉開窗帘,只看見一輛貨車的尾巴,還不十分确定,今天去問了一問,才知道真是搬走了,也沒什么好說的,所有的鄰居都很高興,他們家畢竟有個白痴。”她停一停,“白痴有時候很危險,對不對?” 我不響,人有時候是這么的殘忍。我不響。 第二天早晨,我到一號門口去站了一會儿,我看到石階上有一束枯萎的雛菊,我揀起了它們,藏在怀里,我抬頭看天空,天上是陰黯的藍。上帝真的公平嗎? 我走到墳場去,坐下。 對面的黃葉還沒有落光,但是黃葉后沒了她的臉,白玉似的臉。在她的心中,我是不存在的,她認得我?記得我?可能嗎? 不過我是會記得她的。 回家,我等妹妹回來。 我對妹妹說:“我們搬家吧。” 她呆呆的看看我,“搬?我們簽了一年的租約,住得好好的,干嗎搬?以前你一直罵我,這一次可輪到我罵你了,你簡直有毛病!” 我把妹妹一個人留在那層小屋子里,我回了大學宿舍。 妹妹找到了同學做房客,不愁寂寞,但我是決定再也不回那層房子了。 我常常想起一號門口枯萎的雛菊。她父母把她說得一點感覺、一點知識都沒有,她不是一個人,她只是一棵草,她沒有靈性。真的嗎?我不相信,她知道什么是花。 而且她對我清晰的說:“花。” 她的父母并不知道。 ------------------ 文學視界 月儿掃描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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