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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原來喬治王子鎮是這么一個小地方。 找到小溪路,只見到一間間英式獨立小洋房,掩映在樹木中央,鐵銹色磚牆,白色欄柵,襯著整齊草坪,藍天白云,忽然之間,我心平气和起來。 几乎忘了為什么要來找忻齊家。 在這种小鎮,連大門都不必鎖。 我按門鈴,沒有人應。 我信手旋轉門鈕,大門應手而開。 果然。 我走進小小的客廳,室內開著暖气,顯然主人家不過就在附近溜達,就快要回來。 我選擇一張半新舊的安樂椅,坐下去,伸長了腿,等忻小姐回來。 母親吩咐的:“不要通電話,忻家的人有了心理准備,知道你要上門,話就不好說。” 故此自三藩市乘飛机上來溫哥華,在駕車至小鎮,我就成為不速之客。 在這里,家家戶戶的廚房都有一扇美麗的大窗戶,鋅盤對牢后園,后園遠處通常是一座龐大的公園,一望無際就是花草樹木,春去秋來的四季變化都可以在這個窗戶觀察到,人就是這樣老的,站在廚房里,對牢鋅盤,看出窗外,歲月汩汩流過。 這也是一般人怕在外國居住的原因。 我捧著咖啡,回到安樂椅上,燃起煙斗。 一只小小玳瑁貓向我走來,在我凱絲米襪頸處挨擦,受不住柔軟舒适的引誘,緩緩爬上我的鞋子,蜷縮在我腳上,睡著了。 它夢見什么呢。我好奇的想。 我想夢見一個女郎,美麗的皮膚,細長的四肢,纖弱的腰身,与我在這間小屋邂逅,發生一段狂熱的戀情。 咱倆在這里,象愛情片子中的男女主角,除了擁抱接吻,什么都不做。 大抵連飯都不必吃的,肚子餓的時候,吃龍蝦沙律与香檳。 車舟勞頓,我漸漸墮入夢鄉。 “嗨。” 我睜大雙眼。 我說:“嗨。” 我先低下頭看那只小貓。 它還在睡。 我再抬起頭,發現站在我面前內,是一個廿多歲的女子,粗眉大眼,短發,有股豪爽味道。 我連忙站起來,那只小貓自我腳背滑下,失望地咪噢一聲,黃梁夢醒,走開去。 “忻小姐?” 她說:“忻齊家并不在這里,她到紐約去了。” 我歎口气。 在現代社會中,不預約而要見到一個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母親為什么要命令我与忻家的人捉迷藏呢? “你找她?” “是。”我說。 “她明天下午回來。”她說,“你會見到她。” 我不相信這好運气,“真的?那么我等她。” “貴姓?”她問。 “我叫周彭年。” “我叫李莉。” “你住這里?”我問。 “不,我代忻齊家來喂貓。我是她鄰居。” 啊。我釋然。 “你們仍然不鎖門?” “有什么好鎖?屋內什么也沒有,誰會進來偷一盞燈或是一本書?況且人人也互相認識。” “我是陌生人。” “但你是忻齊家的朋友。”李莉說。 我不語。“我從沒見過你,”她說:“我沒有听過你的名字。” 我警惕起來,气氛馬上開始緊張。 李莉又說:“這附近并沒有旅館,你可以在沙發上過一夜。” 我狼狽的說:“謝謝。” “別謝我,這是忻齊家的房子。” 她一逕往廚房去准備貓食。 忻齊家是不是也跟李莉一個模樣? 奇怪我并沒有見過忻家的人。 我拾起几頭上的書,書皮上說:“獨身孕婦手冊。” 這与我無關。 我又揀起另外一本:“獨身而成功秘訣。” 我笑出來。 李莉撐著腰站門口。 “好笑嗎?這些書屬于我。” “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 我笑了。 她不悅:“你是誰?忻齊家在什么地方認識你。” 我攤開手,“我只不過是愛笑而已,并不代表我是個坏人。” 她把一盤子貓食放在地下,走掉了。 她雖然打扮似一個男孩,多疑小器之處,仍似女人。 春天。日仍短。 太陽落得早。 我必須決定是否在這里度過夜。 我撥電話到大哥處。 我說:“這是彭年,忻齊家要明天才回來。我等不等她?” “等一夜吧。” “我睡什么地方?” “車廂中。” “天气仍然很冷,气溫會降到攝氏三度。” “隨便找個地方。”他不耐煩起來。 “為什么母親堅持要我見到忻齊家?我又不認識她。” “我也不知道。”他沉默一會兄“老人家心理很奇怪。” “我覺得寂寞。” “我知道,否則你不會為這种事打長途電話。” 我聳聳肩,挂斷電話。 我躺在長沙發上,用墊子蓋住額,決定等她回來。 李莉在八點鐘時過來問我要不要吃東西。 “你吃什么?”我坐起來。 “三文治。”她說:“我在節食,齊家說我太胖。” 說完之后,很有敵意的看我一眼。 我忽然明白,她并非好心叫我吃東西,而是有意無意間來偵察我的行動。 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對我有敵意? 忽然靈光一閃-- 她同忻齊家有不尋常的關系。 這也是很普通的事,在如今社會見怪不怪。 一個女人肯為另外一個女人節食--她已經透露得夠多。 為了使她安心,我說:“我來找忻小姐,不過是受人所托,向她傳一句話。” “你不認識她?” “不,我不認識她。” 李莉似乎有些放心,“她明天回來。” “是的,你已經告訴過我。” 她跟著說:“齊家同我,認識已經有一段日子。” “啊,是嗎?” “我就住在隔壁。” “難怪不用鎖門,有這樣一位好朋友,真是難得。”我禮貌的說。 她取來一盤簡單的食物,又自樓上取下毯子給我。 我微笑,“我很受歡迎呢。” 李莉說:“忻齊家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晚安。”我說。 她轉身出去。 小貓在屋里轉來轉去。 這個忻齊家到底是什么字號的人物? 我吃完三文治上沙發睡了。把毯子扯得緊緊的。 母親說:“彭年,你去,你去告訴忻家的人,咱們不要忻家任何東西。” 我根本沒听懂。 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人姓忻,并且与我們家有錢銀瓜葛,嚇一大跳,只會瞪著大哥。 我最基本的條件反射便是問:“誰是忻家?” 大哥沉默一會儿說:“忻家便是忻家。” 我更加如墮五里霧中。 “忻菊泉是父親的相識。”大哥又補一句。 我問:“為什么你知道得那么清楚?” 大哥不耐煩,“現在你不是也知道了?他与爹在生意上有往來,爹很不喜歡這個人,爹過身后忻家還欠我們錢,一直不還,這下子忽然送了過來,母親的意思是不受,叫你退回去。” “忻家住在什么地方?”我問。 “香港。” “我怎么丟得開工作?” “他有個女儿任在附近,還給她也是一樣的。” “附近哪里?” “兩小時飛机三小時車程。” “謝謝你。”我啼笑皆非。 他把一只信封給我,“還給她。” 我又把毯子扯緊點。 入夜就冷。我怕冷,是睡電毯子一直睡到五月底的人。 后來我問:“姓忻的為什么巴巴的還了錢來,為什么我們又不受?” 大哥說:“管它呢,也許母親動了真气。上一代故人特別恩怨分明,為一點小事恨人一輩子,完全是農業社會情意結,你只要把信封帶到,什么事卻了結。” 說得也是。 “有什么恩怨?” 大哥更不耐煩,“當然對是我,錯的是人,但凡恩怨,都為肯定別人九流,自家一流而起,多說無謂。” 我就這樣子到了喬治王子鎮。 就這樣睡在陌生女人的沙發上。 我冷得要命。 捱到天蒙蒙亮才睡著了。 希望那位李小姐別大清早來扰我的清夢。 她還是來了。 真要命,我要見的是忻小姐,而李小姐偏偏要釘牢我。 我間:“忻小姐什么時候到?” “下午。” 真要命,此刻才上午八時。 “下午几點?”我打個呵欠。 “三點。” “看,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走走嗎?” “什么也沒有。”她仍然不友善。 “商店、戲院、桌球室,什么也沒有?” “你可以著電視卡通。” “你們如何度日?”我坦白的問。 “等象你這樣的陌生人來了,看你要做什么,也是消遣。” “我走了以后?” “看電視卡通。”她木著一張臉,賭气如一個孩子。 我諷刺地說:“以及喂貓。” “你說得對。”她瞪著我。 有趣。她有一張非常清麗的面孔。 我問:“你會為我煮早餐?” 她搖頭,“我已經吃過了。” “哦。” 我到廚房去自己動手,仿佛已經住在這間屋子一輩子。 李莉跟著進來。 自從我進門之后她都沒有對我笑過。 我存心逗她。 “住外國有什么好?”我說:“外國小子都沒有人性,即使在戀愛,也還斤斤計較,開車去見女朋友,還得叫那女孩子付一半汽油資。” 李莉白我一眼。 “你是土生女?” “先生,你太好奇。” 我大口喝著麥片。 李莉喂貓。 “你不用上班?” 她不答我。 我聳聳肩。 稍后我在書房找到一副電腦棋子,下了起來,連輸三次,被逼降級。 “嗨。” 在我背后有人招呼說。 在外國,無論是祖孫父母叔伯師友情侶或是其它人倫關系,總是“嗨。”一聲算數,令人厭惡。 我不耐煩的轉過頭去,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這會是誰? 是一個六七歲大的小姑娘,穿工人褲,紅色小毛衣,梳兩條小辮子。 我放下棋子,“你是誰?”意外之喜,我喜歡孩子。 “我是忻樂基。” 也姓忻,我終于見到忻小姐了。 忻小姐。 “你好。”我与她握手,“你打哪里來?” “我住在姑姑家,當媽媽不在,我總是住姑姑家。” “媽媽?媽媽不在?”我問:“你媽媽是誰?” “我媽媽是忻齊家。” “哦。”我惊訝,“那你不是忻小姐。” 李莉在門口出現:“樂基,來這邊。” 那孩子立刻走過去。 她搭著孩子的背說:“去做功課。” 孩子上樓到房間去。 李莉瞪我一眼,“對小孩說話要小心。” “對不起,”我是真心的,“我一時失態。” 她白我一眼,“子女跟母姓,有什么稀奇?” 什么都不稀奇,是是是,將來男人怀孕生子也不稀奇。 我悶聲大發財,但多多少少已經明白這一家子的私生活非比尋常。 這一切都不關我事,我的工作是信差,只要把信封遞上,我便大功告成,管那么多干什么? 小女孩取了圖畫紙尺顏色筆下來,在地上擺攤子做藝術家。 李莉到花園去剪草。 生活悶是悶些,但安樂得很,一家三口!三個女人。 多么奇怪的一家子,而且還分開兩間宅子住。 我看著忻樂基畫畫。 那是一張美麗得不能形容的圖書,色彩斑斕,大膽豪放,這孩子絕對有藝術天才。 我邊抽煙斗邊享受這幅作品。 多數孩子畫畫,都是小小的人儿,小小的屋子,加一個小小的太陽。 但忻樂基畫的是紫色的曠野,与灰色約海,一大群銀色的鳥。 這樣的孩子長大以后,會与什么樣的人戀愛?會從事什么職業?會遭遇到什么事? 可想而知,她的煩惱一定比畫小小的人,小小的屋子的女孩子較多。 個人与眾不同,所付出的代价就比常人大。但想什么,得什么,謂之快樂。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旁人似乎不必替她擔心。 在這個時到,有人推門進來。 樂基歡呼一聲:“媽媽……” 我抬頭。 第一眼頗為失望。 忻齊家并不是細眉畫眼,櫻桃小嘴的美女。 她有一張扁面孔,平凡的五官,但高挑身材、不羈的眼神,都使她与眾不同。 “忻齊家?我是周彭年。”我站起來。 “我不認識你。”她說著放下大衣和手袋。 真复雜。 我說:“家母叫我來的,令尊大人給我們的禮物!”我取出信封,“原璧歸趙。” 她接過信封,只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 “是的,”她說:“我听人家說,我父親分了家。” “分家,這跟分家有什么關系?” “他已把他的几分給所有他喜歡的人,除了我。” “他過身了嗎?” “沒有,他活得很好很健康,只是他不高興等死了再分出他的錢。” 奇怪的老頭子。 我說:“我亦不知信封中是什么東西,交到你手中,我要走了。” “喂!”她叫住我,“我已經有七年沒見過我令尊大人,你把信交給我,有什用?” 我气餒:“什么?七年未見你生父?為什么?” “這是我們的家事。” “好好好,我告辭,打攪你,不好意思。” 我打算把這封信貼個郵票寄出去算數。 “慢著!” “小姐,”我啼笑皆非,“又有什么事?” “你姓周?” “是。” “周惠印林是你什么人?” “家母。你何以得知這個名字?” “啊,是她,你是她的儿子。”忻齊家含著不怀好意的笑,上上下下打量我。 我退后步,“干什么?” “難怪。” 她陰陽怪气,說話有一半沒一半,我沒她那么好气。 我取過外套就要出門。 忻樂基這小孩拉住我,“你要走了,你不同我媽媽結婚?”她問我:“你不是來追求她的?” 誰會同她媽媽結婚,問得真奇怪。 我說:“別心你媽媽,擔心你自己。” 忻齊家稅:“如果你此刻賭气走了,你就听不到一個精采的故事。” 李莉忽然插嘴,“讓他走。” 這女人一直神出鬼沒,明明不是她的家,她又在此地占那么重要的位置。 “我對別人的故事不感興趣。” “你自己的故事呢?”忻齊家問我。 我莫名其妙,不由得笑起來,“我自己,我自己有什么故事?小生又未娶妻生子,更未戀愛,大不了在大學里糊涂搗蛋一點。” 忻齊家說:“很明顯地,你不知道你母親与我大人之間的關系。” 我放下大衣,“他們是認識的?”這段故事我的确不知。 “當然。”忻齊家得意起來。 “我不相信。”我張大嘴。 “你這個人,來,吃了飯我告訴你。”她一派胜利者模樣。“為什么要我知道?” “我父親的敵人,亦即是我的朋友,我要對你好。” 我不相信她這番話。這屋里的几個女人怪得不象話,但想一想,我還是留下來。 因為我好奇。 “我可以借用電話?”我問。 “打到什么地方去?上次有人借電話,打到北京,且又不付錢。”李莉說:“叫我們貼出來。” 我不理她。 接到大哥處時我說;“事情不對勁。” “我知道,你跑錯地方,忻小姐与忻老先生沒來往已有多年。我也是剛剛才查到的。”大哥說。 “見鬼。” “把那封東西帶回來。”他吩咐我。 “還有沒有其它任務?”我不服气。 “你是零十八--十八流特工人員。”他無端咒罵我。 “那也難怪,我在大學念的是土木工程,不是特工。” “你可以回來了。” “大哥,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他猶疑一刻,“你回來,我告訴你。” 我放下電話,為表示公允,我自皮夾子取出二十元美鈔,壓在電話底下。 “怎么搞的,”忻齊家笑,“把我們看得這么小家子气,還不把鈔票收回去。” 李莉說:“他是沖著我來的。” 我聞到廚房捧出來一股香味。“那是什么?”我不想爭論了,已捱足兩日三文治,何必跟肚子過不去? “香橙鴨。”忻齊家微笑。 那天,三個女人与我飽餐一頓,真想不到忻齊家的烹飪功夫如此好。 她憑這一點本事,便可以隨時嫁出去。在外國的小鎮里,人的要求与欲望是很原始的,晚晚吃一碟香橙鴨,快樂賽神仙。 我問,“今夜我仍然睡沙發?” “當然,听完故事才走。” 我仍然不相信我們周家會有故事。童年与少年的生活苦悶得不能形容,上學放學,唯一的刺激是發掘了一本叫《射雕英雄傳》的武俠小說,迷頭迷腦的看成五百度近視眼,余者一律乏善可陳。 咱們家會有事? 父親過著三十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年前結束小生意辦移民,到三藩市我与大哥進大學,畢業時父親因心髒病去世,這便是我們家唯一的事故。 飯后忻齊家給我一杯撥蘭地。 李莉与樂基在游戲室玩電子游戲。忻齊家与我說起話來。 “家父有葡萄牙血統。”她說。 這句話說得真奇怪,如果忻菊泉有外國血統那么她當然也避不過,她女儿樂基也是混血儿。 “外祖母是葡萄牙女郎,”忻齊家說;“外公為了她,被家中赶出來,是以叔公他們一支比我們這邊旺盛得多。” 我禮貌的說:“這正是你們忻家的故事。” “你慢慢听我說呀。” “請。”我喝一口酒。 “是以家父有二分一外國血統,而我有四分一葡國种,而樂基只有八分一。” 我說:“到你已經完全看不出來,只是皮膚非常的白。 “樂基尚有一頭鬈發。”她提醒我。 我沒有再打斷她,這個故事頗為有趣。 “我們都不會說葡語,家父是會的。” “哦。”我耐心的听下去。 “父親在澳門長大,在澳門發跡。你想想,他父親被族里赶了出來,他母親是流落東方的外國女人,他的地位可想而知,在中國人眼中,是上不了台盤的象征。” 我指出,“這是不公平的。不過五六十年前的社會風气保守,是他運气不好。” “父親運气最不好的是愛上了一位讀書人家的小姐。” 我疑叫起來,“你怎么會知道祖上三代的事,是什么人同你說的?不見得你父親自爆內幕。” 忻齊家笑容可掬,“我在忻家大,焉可不知忻家事?” “揭家人私隱,是你的嗜好?”我反問。 “這怎么好算私隱?每個人都有家事,我又不會把這等故事寫了出來投到中文娛樂報刊上去,你這個人也大狷介了。” “說下去。”我好奇心越來越熾。 “是不是?你也有興趣?听完之后才怪我多事未遲,你清高得很呀。”忻齊家又取笑我。 “忻小姐也太愛喻古諷今了。”我回她一句。 “你道那泣望族的小姐姓什么?” “姓什么?” “姓惠。” “不!”我跳起來。 “是真的。” “我母親?” “是的。”她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不!”我又跌坐在沙發里。 “為什么不?是因我父親,一個有二分一葡國血統的坏孩子,家中開當舖發跡的,不配追求你的母親?” “不,而是那時候根本不流行自由戀愛,這怎么說呢?”我震惊,“那時只有放蕩不羈的女人才搞男女關系,我母親是規規矩矩的家庭主婦。” “她真的很規矩,不到一年,嫁你父親,成為周家婦。” “他們在一起很好的過了三十年。”我為母親辯護。 “廿六年。”忻齊家改正我。 “好,廿六年。”我承認,“我父親一直對家庭盡忠。” “他們快樂嗎?”忻齊家問。 “當然,子孝母慈,有什么不快樂?對于一些人來說,一己的肉欲之快最重要,對于另一些人來說,平靜幸福的日子才最要緊,你心目中的快樂不是他人的幸福,小姐。” “那你額頭為什么都是汗?”忻齊家問。 我用手帕抹汗。 “你不想知道令堂除了令尊之外,還認識別的男人?” “你為什么要敗坏她的名譽?”我急問。 “可是他們的确曾是一對戀人!” “不可能,那是你父親的痴心妄想!” “我的天,你跟你外公一般固執!”忻齊家吃惊的說;“多么奇妙的遺傳因子。” 我頹然坐下,“我不相信。” “家父至今還留著惠小姐的玉照,她的臉型有些像李麗華,是位美女” 我生气,我不想再听下去。 “家父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如今分家,還得留給她一份紀念品,但是她不肯收取,叫你送了回來。” 一切合情合理,我气綏,為什么從來沒有人把這件事告訴我? 由外人來告訴我關于我家的事,我真忍無可忍。 大哥是知道的,這個鬼祟的人,他是一直知道的。 姨媽什么都不同我說,但大哥是她心愛的孩子。 我有一絲寂寞。 我問:“令尊為什么忽然之間決定分家?” “自從母親去世之后,他也看開了,他已宣布正式退休。” “你們雖然不見面,可是你對他的事,實在知道得不少。” 忻齊家沉默,“但是這次,他一個子儿也沒有分給我,我生活得很好,我不稀罕他的錢,但我渴望他的諒解。” “當初為什么同他鬧翻?”我問。 “為了這個孩子,”她說:“樂基的父親与我始終沒有結婚。” “為什么不結婚?”我越問越多。 “來不及結婚他就過了身。” “啊,”原來有這么多事故,“對不起。” 她點上一枝香煙,“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所以有些人可以靠寫小說為生,只要略略發掘一下,加些調味品,便吸引到讀者,”她加上一句,“真實的故事往住又比創作小說更曲折离奇。” 我笑了。 她是一個有趣的女人。 “李莉呢?”我問:“她怎么會跟你出現在同一個故事中。” “她身不由己。” 我立刻伸長耳朵。 “她是我小姑,她堅持要照顧我們母女。” “什么?”我完全想歪了。 忻齊家沒有注意到我的訝异,繼續說下去,“我們相處得很好。” “既然如此,孩子何必跟你的姓?” “因為我還活著,而她父親已經故世。” 這算第几號理由?她真是新派人中的新派人。 我們之間思想有著頗大的距离,她父親此時的羅曼史,她引以為榮,認為是浪漫的一段插曲,我卻覺得象小報上不負責任的報道,明明沒有什么,可是一被這种人的手寫過,登在那個地方,就五時三刻委瑣起來。 我原諒了她,本來再談下去,叮是實在覺得有探听人家家世之嫌,故此沉默起來,況且我知道得也已經夠多了。 過很久很久,李莉抱著熟睡的小樂基自游戲間出來。她說:“我抱她過去睡。” 我打個呵欠。 “今天就這么散了吧。”忻齊家說。 她給我兩張毯子,是以我睡得很好。 是場誤會。我腦袋太肮髒,怀疑兩個女人有不尋常關系。 是這樣的,越是自以為清高,其實越易生疑心病。 第二天早上,我嗅到香噴噴的煙個肉蛋。 小樂基正在吃羊角面包。 我問:“誰做的好面包?” “好好。”她說,“我媽媽是個好廚子,你要不要追求她?”為了肚子而愛上一個女人,不是我的作風。 但如今的女人很少很少在廚房內鑽研學問,我很佩服她。 她坐下來說:“我的條件比較好,我的工作可以在家中進行。” “你做什么?寫作?畫畫?” “我做電腦程序設計。”她說;“電腦在樓上工作室。” “什么,可以在家中進行?”我睜大眼睛。 “自然。”她說,“你太孤陋寡聞。” 她實在太特別太奇怪,我還以為她是一個無業游民,誰知一步步探索,竟是一個新大陸接一個新大陸,我的勢利因子發作,對她刮目相看。 我說,“我想我要告辭了。” “這么快?”她很誠意的說:“你比你大哥可愛多了,我不介意你多留几天。” “我只告了几天假。”我訝异說:“怎么,我大哥也來過?” “當然!他沒告訴你?是李莉把他赶出去的。” 他們什么都不告訴我! “他來干什么?”我好奇問。 “來打听家父是否已經去世。”她說:“態度很坏。” “啊,分家、遺囑,難怪他那么想。”我說:“我并不知道他來碰過壁。” 我轉頭看李莉,“所以你對我態度惡劣?” 李莉不理睬我。 我聳聳肩。 我收拾一下,披上大衣,去發動我租來的小車子。 引擎格格格隆隆隆一地響,半晌也沒動。 我深呼吸,清新的空气使我心胸空明。 小樂基站在一旁看我,一副觀察入微的樣子。 我檢查汽缸、油量、電池。什么都沒毛病。但車子不發動。 李莉冷冷瞥我一眼,“落雨天留客。” 我亦有一絲高興,可不是。 忻齊家說:“叫租車公司來拉車吧,換另一輛。” 我坐在欄杆托上吸煙斗,“那要好几個鐘頭呢,這里好不偏僻。” “我就是喜歡這里偏僻。”齊家說。 我打電話叫租車公司來拖車。 李莉仍然冷冷的看我一眼,“我可以開車送你去溫哥華,別擔心。” “我擔什么心?”我回敬一句,“你少擔心才真。” 樂基說:“今天星期日,反正要去野餐,喂,你要不要去?” “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 “車子要下午才到,不如參加我們。”齊家說。 李莉大聲歎口气。 我太喜歡這個地方。簡直似世外挑源。因為沒有什么古跡名胜,它永遠不會遭游客染污。 我真想隨便找一份工作,就在此地長居。 街角有几幢二十世紀初葉的小房子,經過維修,應該別有風味…… 我一向喜歡寂靜的生活。讀書都挑一個沒有人跡的省份,在校園耽足四年,特別選一間沒有中國學生會的大學,以免有人叫我站出來唱《龍的傳人》或是《阿里山的姑娘》。 這里适合我。我如游子,突然歸家,有說不出的舒暢開怀。 隨便什么工作,我噴出一口煙,隨便什么工作都可以,我不想回到大都會去。 大哥時常笑我:“對于彭年,回香港等于判死刑。” 我回去過。 那地方充滿了精明的人,將一切潛力發揮得淋漓盡致,每日動腦筋弄錢弄關系來提升身份至精疲力盡…… 沒有女人看我,因我不肯低聲下气管接管送。沒有朋友,因我不肯請客。 幸而有退路,否則在那里久了,難保不練成另一個名人。 “在想什么?”忻齊家問我。 “沒有什么。” “男人沉思使我害怕,他們平常是不思想的,必然有什么大事發生,才肯用腦筋。”她停一停,“而大事都是可怕的。” 我笑一笑。 我們開半小時的車,來到山腳底一條小溪邊,李莉已在釣魚。我靠在大樹根下,小樂基在玩挑繩网,齊家臥看藍天白云。 不相信自己的運气,竟平白得到這樣好的限期。 “告訴我,這里的人壽命是否平均長一點?” “人的壽命再長,不快樂有什么用?”齊家看我一眼。 “你不快樂嗎?”我問。 “我這筆且不去說它,我知道父親非常不快樂。” “因為令堂去世的緣故?” “他們倆感清很好,但他愛的,只有一個人。” 我失笑,“家母己近五十的人了。” “你以為五十歲很老嗎?人一晃眼就到五十。人一過青春期便是廿多三十歲,再做几年事,加上一兩段不愉快的感情生活,立刻便是望四的人,時間過得太快,令人不甘心。” 我不響。 “我在十八歲時想。女人活到三十歲好死了,此刻我還打算再活三十年。”她輕笑。 我靠在大樹根上,喝著她斟給我的白酒,希望她再對我說上几個鐘頭的話。 “一眨眼的事。”她說。 “但畢竟是老年人了。” 他們有他們的世界。” “你很愛你的父親。” “誰說不是?我們只是水火不容。” 我笑了。 “他一直想見到惠女士,不過周老伯把她看得很緊。” 我立刻幫父親,“她是他的妻。” “自然。”齊家微笑。 我們之間的誤會以及敵意全然消失。 “可否做個說客,使你母親見他一面?”她提出要求。 我沉吟,“你呢,你自己也有多年沒見他了。” “是,他決定气我气到底。” “兩父女一般的倔強” 齊家笑,“太可笑了,你認識我才兩天。” 小樂基要我与她一齊玩繩网,我教下她六七种花樣。 “怎么會這樣精通?”齊家問。 “小時候母親說,玩繩网會得下雨,我喜歡雨天,所以下盡力气學這門技藝。” 齊家過一會儿才說:“你同你哥哥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哥哥比較能干。” “听說他在香港的生意蠻大。”齊家說。 “你真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我笑。 她解嘲,“我兄弟姐妹會向我報道。” “你有沒有打算再出山,”我問:“你家人都在香港。” “我?不了,說這些故事,也不過當解悶,我不會再出來,看戲人總比演戲人矜貴一點。” 李莉約了兩條青魚。 我說,“放了它吧。” 她白我一眼:“婦人之仁。” 我苦笑。 李莉加一句,“如今很少如此婆婆媽媽的人了。” 連女人做事都斬釘截鐵的今日,我顯得特別可笑。 象忻齊家,她一生人必然做過許多巨大的決定,但是我,我的生命是一片空白。 生命到底是空白好還是丰富好? 有得選擇的話,當然是空白些好,悶雖悶,到底單純愉快,沒有心事。 但忻齊家似乎很鎮靜的樣子,兵來將檔,水來土掩。命運中許多事身不由己,一個人只能在那個時候那個環境做他所認為是正确的事。 她是經過風浪的,自眼神表情便可以看出來。 短短數日,我已經喜歡這個女人。 小樂基放棄了繩网,伏在我身上睡著了。 我說:“這孩子長大了會是個藝術家。” 齊家皺眉頭,“這算是稱贊她?” “藝術家也有很多种。”我連忙安慰她。 “是嗎,”她笑,“將來樂基會做什么?芭蕾舞女,提琴手,畫師?” 我抬起頭,“你不是想控制她的意愿吧?如果她真的有意從事藝術,你不會阻止她吧?” 忻齊家自嘲地說:“家父一直希望我念一門有用的科目,結果我在一切有用的科目中選了一門最低微的來念,他打那個時候便沒有原諒過我,我將盡力誘導樂基讀科學,不過如果她一定要做藝術家,我支持她。” 我鼓掌。 “自上一輩的錯誤中,我們學習更多。”她說。 “是嗎?”我說:“至少學會永不專制。” “据說樂基是我的翻版,”她說:“真倒霉。” 堅強的她也訴苦了。 我們野餐完畢,抱著小樂基回家。 租車公司已把新車送到,停在門口。又不知用什么法子取走了舊車。 車匙就插在車子里。 我說:“這個鎮好比君子國,真的沒有坏人?” “沒有偷車賊而已。”李莉說。 這兩個女人說話總要兜几個圈子。 我瞪她一眼。 “要走了,”我向忻齊家說。 李莉作一副“為什么還不滾”的樣子。 我坐入車中,覺得渴睡。但我怎么能夠說我想在她們的沙發上再睡呢。還是早早走吧。 這种不應有的留戀使我深深覺得窘。 三個女人用很奇怪目光注視我開動車子离開,她們似乎也欲語還休。 她們漸漸在倒后鏡中消失,先是變成芝麻般大,后來就不見了。我開了沉悶的三小時車,來到飛机場,很無聊的上飛机。 不知恁地,在飛机上,去洗手間,忘了鎖門,一位金發女郎推門而進,大惊到花容失色,我面孔一陣紅一陣青,道歉至口吃。 幸虧是外國女人,終于沒有告我一狀。 我有心事。 不然不會這樣魂飛魄散。 到了自己的家,大哥立刻抓住我,開始疲勞審問。 我先把只信封交還給他。 他收下。 “忻小姐的意思是,希望母親收下。”我說。 “你知道母親是決計不肯收的。”大哥說。 “信封里是什么?”我忍不住問。 “是一件厚禮。”他說:“我們周家有什么理由白白收別人的禮?” “這事彷佛与周家有關,這是忻先生与惠女上的事。” 大哥拍一下桌子,“但惠女士是我們的母親!” “的确是,”我說:“惠女士是周先生的妻,是我們的母親,但惠女士亦是她自己。” “但她進了周家的門已有三十年!” “她還是她自己呀,”我說:“你想她一輩子做周家的一件家私?” “但她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我笑,“大哥,當你到了五十多歲,你恐怕不甘心被如此一筆勾銷。” “你是怎么了?去見一次忻家的人,忽然之間,手臂膀朝外彎,你開什么玩笑。” “真的,大哥,他們是朋友。” “我不能如此客觀,父親過身還沒有多久。” 我開始明白為什么以前的女人得到貞節牌坊,大概大部份是循眾要求。 一個女人結了婚,就速自己的朋友也不能有,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詞窮了吧?”大哥冷笑一聲。 “不,而是覺得我們之間不能溝通。” 大哥气,“到底發生什么事?” 我用手臂枕在頭下,“我認識了一位很有深度的女子,吃過她親手煮的好菜,同她作過頗為為深入的談話。” “誰?你不是指忻齊家吧?她?哈哈哈哈,她是一個有夫之婦,還有一個女儿!” 我打橫看他一眼,“然則我將來的大嫂,必然是個十八歲純洁如白雪的處女了。” 他沉默。 “母親要豎貞節牌坊,老婆必須是處女,周鶴齡,你也很到家了!” 他沉默,過一會儿他說:“她甚至不美麗。” “美在觀者之眼中。” “這事是怎么發生的?才短短三日間事……” “成年人都知道自己要什么,要護照者找洋女,要鋒頭者找小明星,要生活舒适者找富姿,我也知道要些什么。” “你要的是什么?” 我沒有說出來。 大哥厲聲問:“你要的是什么?” 我瞪他一眼,“我要的是你們給我平等待遇,家中有什么事告訴我一聲。” “你想我說什么?把母親年輕時代的浪漫史向你复述一遍?”他來勢洶洶。 “你聲音再大一點,母親就可以听到你說些什么了。” 大哥這才坐下來,不響了。 母親敲書房門。“彭年,你回來了?” “噓。”大哥說。 “進來。”我連忙去開門。 媽媽風姿綽約走進來,問我:“把東西還了忻家沒有?” 我說:“沒有。” 媽媽很意外,揚起一道眉,“怎么還沒有?” 我第一次客觀地打量自己的母親。她的臉蛋似李麗華?不,時髦得多了。下巴尖尖的,覺得她更似陳思思。 真的,怎么話說母親老呢。只因兩個儿子都長大成人,所以才有种她已近晚年的感覺。 媽媽說:“瞪著我干什么?不認得我?” 大哥說:“叫她去做一點默小事,他鄧沒份好。一 又在媽媽面前損我,太沒有意思。 我說:“媽媽,最好你自己去還給他。” 媽媽說:“我自己去?我能去的話早就去了,還用求你?” 我忍不住,“為什么不去?何必理會旁人說些什么?你听鶴齡的話?他懂得什么?” 媽媽轉向鶴齡,蒼白的看看大儿子。 大哥無奈的說:“忻家的大女儿什么都同他說了。” “沒有什么都說。”我說,“我只知道母親与忻老先生以前是朋友。” 母親不出聲,背著我們,對著窗門。 鶴齡狠狠的瞪著我,象是怪我不該對母親說這里大逆不道的話。 我聳聳肩,“那封信在大哥處,我想休息一會儿。” 我回自己房間。 隔很久母親來找我。 她坐在我床頭,很久不出聲,我原以為她要同我商量什么,見她不出聲,也不好意思。 我只好自言自語的說:“一個人,千万不要為別人活。” 母親不響。 我又說:“無論那個人的身份是什么,總得有自己的生活。” 母親面色有顯著的改善。 “現在儿女大了,還擔心什么?覺得應當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并沒有看看她說這些話,“更不應有什么顧忌。” 又隔很久,母親細細聲問:“那位忻小姐,說過什么話?” “她說她父親很想念以前的朋友。” “他身子還好嗎?” “很好。” “為什么分家?” “不知道,据說退休了,就提前履行遺囑里的條文。” “啊。”母親此刻彷徨得象個小孩子。 “信封里是什么?”輪到我問。 “是一份屋契。”媽媽說:“只要在上面簽個名字,就歸在我名下。” 我略為詫异,“為什么送你屋子?” “因為我小時候曾經指著那座屋子說過,希望將來以那樣的房子為家。”母親終于告訴我。 我听著都覺得蕩气回腸,“是几多年之前的事了?媽媽說給我听,怎么你一句話人家可以記住那么久?” “約三十年了。那年我二十歲。” “媽媽,夫复何求。”我很激動。 “我生兩個孩子,你大哥象你爸爸,你就象我。”母親微笑,“鶴齡較為現實。” “如果有人記得他偶而的一句玩話達三十年之久,相信他也會飄飄然。”我不以為然。 “不過,過去的事是過去的事,”媽媽說:“你別向人提起。” “媽媽,我看你再在此地也是無聊,不如到香港去一趟。” 她緩緩搖頭,“老太婆了,不能耍花樣了。” 我取過鏡子擱她面前,“你看看你自己,是不是七老八十。” “你這孩子,跟你哥哥的想法剛相反。” “哥哥這人十分拘泥不化。” “彭年,你太時髦了。”老媽拍拍我肩膀笑。 我,不,忻家的人才時髦呢。 她走開以后,我墮入沉思中,思潮飄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足足三十年前。 那時還沒有女強人,還沒有電視机,還沒有這么多离婚案,是的,只差三十年,恍如隔世,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看到我自己的母親,二八年華,已經是個美人胚子,穿洋裝熨頭發,學著外國女明星嘉莉絲姬莉的模式,然而享受不到外國女子擁有的自由,某一個范圍內,她要服從父母。 她可以認識朋友,但不能自選對象,未來夫婿必須是家庭認可的人才。而家里認為忻菊泉不夠資格。 她嫁給父親那一天,正是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加冕的日子。 一切并不是那么遙遠,但不知為什么,當下一代成長為人,她就升職成為老人家,如神主牌般被儿子供奉著,高高在上,不能再有其它的指望。 才四十九歲的人。 為什么她不能有個好朋友,同他約會,談及過去未來,甚至重溫一下舊夢? 母親甚至還沒有白頭發。 我几乎要自床上起來上高呼“吃人的禮教,滾蛋。” 即使沒有与忻齊家相處這兩日一夜,我亦會這么想。 可惡的大哥。 我用雙臂枕在腦后,繼續運用我的想象力。 母親在什么地方認得忻菊泉? 是不是一個家庭舞會? 在那個時候,香港的車牌還是HH字頭。夜總會有麗池,飯店有高羅士打,百貨公司有惠羅。 母親大概用蜜絲佛陀化妝品、蔻丹指甲油。你別說,那時有那時的潮流,那時的名牌。 忻菊泉比她大多少? 那時候他經濟大概已經獨立,不過收入實在有限,但他有一顆熾熱的心,一直為這個叫惠印林的女子燃燒了三十年,真了不起。 他們有沒有在半山那間舊茶居吃過咖啡? 有沒有散步去看薄扶林水塘? 還有淺水灣,他們可有于夏季在該處海浴?那時又流行什么樣的泳衣? 我記得在電影畫報上看過當年的影后們的泳裝照片,都是一件頭的,象短褲加背心,密密實實,一個個都站在海灘的一塊凸出的岩石上,照相机角度下向上,好拍得雙腿修長點。 并不是一百年前的歷史陳跡呢。在深夜,電視台播放的舊片子里時時有三十年前的打扮出現。 忻菊泉長得如何?他英俊嗎,他高大嗎,他大方嗎。 一切都不重要,至重要的是他愛她。 我沉醉在三十年前的一段愛情里。 要我們這一代的人把初戀情人深深放心中,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一件事。咱們已經忘記戀愛,咱們天字第一號口訣是生存,我惆悵的想,時代是真的變了。 老人家無論撫摸一張椅子,一件女服,都會說,“現在哪里還有這樣的手工。” 何止手工,現在最粗糙的是人的感情。 母親到底愛父親多點還是忻菊泉多些? 我不敢問。 大哥向我提出嚴重的警告:“你若鼓勵母親去見姓忻的人,你就不配做父親的儿子。” 這兩件事跟我來說,一點關連都沒有。 就在一個晚上,電話鈴響了,找母親。 她以為是朋友,拾起話筒,手便顫動,聲音不复平靜,雖沒有提到對方的名字,我們也知這不是個平常人。 挂了電話她說:“是忻菊泉,他說如果我不反對,三十日后,那層房子就歸我所有。” “不行不行!”大哥說:“你一定要去還他。叫彭年回香港去走一趟。” 我問:“他怎么知道我們的電話,怎么找了來?” 大哥罵:“笨蛋,現在有國際直通你都不知道?他有財有勢,什么辦不到?” 我說:“如果他要憑財勢,犯不著找母親,外頭有許多十多廿歲的女孩子都來不及要跟他呢。” 大哥冷笑連連“你幸虧是個男人,你要是個女人,怕不就是你要跟他。” “這簡直是潑婦罵街。”我說:“你為什么努力反對此事?說,你真的那么怕失去母親?” “好好好,別吵了。”母親忍無可忍。 我与大哥住嘴。他轉身出去,剩下我与母親相對。 “你怕什么?”我問母親。 她牽動嘴角,淡淡而蒼涼的笑,“我恐怕我已經老了。” “不怕,他比你更老。” “但是男人老來很英浚,而女人…我不愿破坏他對我的好印象。”她說。 “媽媽,你的虛榮心同少女一樣。”女人永遠不會變。 “你替我到香港把房契還給他。”她終于說。 “讓他想念你一輩子?”我笑問。 “是。”母親大膽而直率的說。 “去你的。”我說。 “彭年,你越來越無禮了。” “媽媽,你愛爸爸吧。” “自然,”她說:“我們并不是盲婚的。當年我沒有選擇忻菊泉,自有我的道理,他太花梢,那你父親的人品,合真是一等一的可靠。” 我聆听她。 母親說:“我很知道折菊泉為人,他只不過要看看第一個女朋友現在變得怎么樣別忘記他已成為一個城市的苜富,他有能力把一生中的女友都聚集在一起開派對。” 身后有冷笑聲傳出來,“所以沒有理由讓媽媽去。”是大哥。 我開始看到他擔心的事。但也許忻菊泉年紀大了,已失去那种輕浮呢? “那么由我去吧。”我說。 “謝謝你,彭年。”母親擁抱我。 我覺忻菊泉不是那樣的人。不過年輕人的直覺常常犯嚴重的錯誤。 像我覺得,齊家對我多少有些好感。 可能嗎。 為母親做巡回大使,往往有些意外的收獲。 忻菊泉知道我要見他,派出司机及車子接我。 黑色實惠的中型房車,一看就知道忻已達到風流不欲人知的境界。 司机把我帶到他在郊區的寓所,他在等我。 我隨一名女仆走過客廳、會客室,直抵書房,兩扇門被打開,他迎上來。 我一怔,好一個英俊的男人,即使身体微微發福,雙鬢班白,他眼神仍然閃爍著慧黠的精光,神采飽滿地說:“是印林的孩子?竟這么大了,我同你收拾好客房,你非得在這里住几天不可。” 他渾身散發著魅力,這樣一個男人,三十多年前會是怎么樣子?母親沒有跟他一起跑掉,堪稱臨崖勒馬吧。 “年經人,你在想什么?”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由外套里袋取出那只信封,慎重地放在他手中,“忻先生,我母親不能收下。” “啊。”他非常意外,“印林不收?” 他太聰明了,把母親的個性了解得一清二楚,隨即他也該猜到其中有人作梗。 “沒想到印林沒老就從子了。”他呵呵笑起來。 好本事。“她說她年紀大了。”我說:“不想再見老朋友。” “那么你看我呢?我老了沒有?”他攤開雙臂。 “忻先生正當盛年。有事業有地位的男人是不會老的。”我微笑地恭維。 “我已沒有事業,全分給他們了。我所求的,又不是非見你母親不可,我只想她收下一些紀念品,你們把我想象得十分卑下。”他發牢騷。 我不敢回答。 “一個寂寞的老人,即使想与當中的紅顏知己再見一面,也不算過份呀。”他夸張地揮舞雙手。 “你那么有錢。”我說。 他坐下來,歎一口气,“但我仍然只是睡一張床,吃三頓飯,坐一輛車。” “但是忻先生,你太謙虛了,你那床与食物,比大多人能夠夢想的還要精致吧。” “有什么用?我唯一的女儿七年不肯回來見我,要脅我向她低頭。” “也許她需要更多的了解。”我知道他指的是齊家。 “我不懂得怎么做。”他說:“自從同你母親分手之后,我就努力謀生,再回須已是百年身!說得難听點,除了錢之外,什么都沒有,老妻要也离我而去。” 我并不相信他,這是直覺,雖然他表情落寞,但我覺得他并沒有老,至少他的一雙眼睛沒有老。 他隨時可找到一打女朋友陪伴他。 感情在适當的環境下是可以培養的。相反地,再肥沃的愛情花朵也會受摧殘而死。忻菊泉目前可以提供任何幽美的溫室來培植他所需要的感情,我才不替他擔心。 噫,他這么聰明,但母親也不笨呢,看樣子他要另想法子表示他的誠意,母親才會相信。 我把信封擱桌上,就离開了。 我沒有接受住在他家做客人。 想想也真是,辛辛苦苦花那么大勁嫌到錢,卻發覺有那么多人不拜金,也真夠他難堪的,而這些人當中,居然還包括他親生女儿在內。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來到這里,就更加想念齊家与她那幢宁靜和平的房子。 她与那可愛的小女孩樂基,還有男人殺手李莉,我想念她們。 可能嗎,感情就在不知不覺中滋長,可能嗎。 我躺在旅館房間中,与大哥通電話。 “任務完成。” “回來吧,切費用我會還給你,見到忻某之后,相信你也知道為啥我不讓母親見他了吧。” 我“嗯”一聲。“那樣有錢,的确難以置信。” 不管哪個女人愛上他,都會被人誤會是他以金錢收買的。冒這個險划不來。 “不過,”我說:“父親管父親,女儿是女儿。” “你自己愛怎么樣,我就管不了。”他挂電話。 就讓那段舊往事埋在心中吧。 美麗的回憶不可求證,否則將會像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用雙臂枕在頭后,看著天花板沉思。 電話鈴響。 我接過,是個孩子:“周先生?我們上來看你好不好?” “你是誰?”我笑問。 “我是忻樂基。” “樂基!” “記得我嗎?” “記得你!我馬上下來,你給我站在大堂別動。” 我飛身起床穿外套扑下去,心頭狂跳。 站在大堂中央的當然不止是她.還有她媽媽。 我漲紅面扎,意外之喜震得我頭昏眼花。 “你們怎么來了?”我口齒笨拙的問。 “回來辦一些事,与父親談過話,他說你在此地,我花了一個下午每間旅館尋找。父親与我有進步,我們可望會得和解。” 這誠然是好消息。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我把小樂基抱坐在膝蓋上。 “好嗎,真挂住你們,你呢?有沒有想念我?”我問得很天真,“幸虧找到了我。” “沒有,只不過實在空閒無聊,所以才翻著電話簿找你。”她微笑。 我傻傻的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真沒想到會在這里看到她与樂基。而很明顯,她也想見我。 “你同令尊和解吧,”我說。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時間誰也下不了台。”她說:“假以時日才行。” “他想念你,”我說:“向我提及你。” “是的,忙著忖度如何与每一個人斗。其實我替他惋惜,他此刻真的寂寞。”齊家說. “你若果肯回到他身邊,情況又不同,我覺得你們是相愛的。” “只是水火不容。”她笑了。 “這次見過他沒有?”我問。 “沒有。通話已經足夠,他以前還叫我有話同女秘書說呢。” 我搖搖頭,忽然想起來,“李莉這家伙呢?” “仍在家。”齊家說。 我放下心來.沒有她在附近,我与齊家相處就容易得多。 “什么時候回去?”齊家問我。 “我是無所謂的,既然來了,走走也好。”我說:“你呢?” “三兩天沒問題。” 樂基拍手,“好得很,我要吃海鮮,逛万佛寺。” 我問:“她外公有沒有見過她?這么可愛的小家伙。” 齊家搖搖頭,驕傲的說;“除非他求我。” “他沒有其它的孫子?” 齊家笑,“我那几個兄弟,沒有一人肯結婚,孫子,如果他肯承認,只是他又怕吃虧。 我搖搖頭,忻老先生也不如外人看得那么開心,他生活中也不是沒有荊棘的。 “他現在寂寞,我知道,但是誰也不肯接近他.有沒有發覺他無論說什么話都帶有命令性?真要命。” “但他确是個權威人物,你要原諒他。” “何必對牢老婆子女權威?我們什么都沒享受到,他的錢是他白己的,如今分了家產好多了,以前哥哥啼笑皆非,要有他的簽字才能用錢。真沒見過那么徹底失敗的人,除了做生意,什么都不會。這次口气已軟下來,算得很大的讓步。” 我用手撐住頭,“你猜他會不會批准我同你來往?” “我同你?”齊家笑,“當然不會,他早已放棄我。” “是嗎?”我失望:“那意思是說,我們是完全自由的?一點阻滯也沒有?那太不浪漫了,愛情若沒有障礙,如何能算愛情?” 樂基在一旁說:“媽媽常說:我是她的障礙。” “你覺得怎么樣?”我問齊家。 她用手遮住面孔笑。 “我猜令尊之所以記得家母,乃是因為得不到的緣故,世上沒有什么比得不到的愛更蕩气回腸。” “我想不,爹确是想念她。” “記得那么遙遠的事,真不容易。”我說:“他那么忙,生活過得那么丰富。” “現在他最后一個希望也要幻滅。”齊家惋惜說。 “但籍此我認識了你,一切是注定的。” 齊家微笑。 我說:“我以為你爹會指著我罵:臭小子我不准我女儿同你這里人來往;多刺激,然后我可以指著他回罵:我不稀半你的臭錢。” “這一切在十年前都發生過了。” “是樂基的父親?”我問。 “是。”齊家的眼睛看著遠處。 “多么不幸。所以愛情也許只是平安溫馨的好,你說是不是?” 她把目光收回來,看著我:“你決定了?”只有我知道她為什么這樣問。 “完全決定,百分之一百決定。” 樂基說:“媽媽,我累。” “我們要休息。”齊家說。 “你住哪里?”我問:“我送你。” “在你樓上,二O六一室。” 我們大笑。 那一夜,我原以為可以睡得很好很好,因為第二天要与齊家出去玩,我們約在中午。 也許旅途大疲倦,我竟沒有依時醒來,電話鈴剌耳的響,我還以為是齊家來催我。 一看鐘,下午一時,我滿腹道歉的話要向齊家說,但電話里的聲音是媽媽。 “媽媽?”我跳起來,瞌睡虫全部跑脫,“你如此气急敗坏,是干什么?” “忻菊泉,他---” “他怎么?”我問。 “他打電報給我,說他正在途中。”媽媽的聲音非常惶恐。 “什么途中?”我一時弄不明白。 “他來看我,飛机傍晚七時抵達。” 好老小子。這么快,昨日中午我才与他在這里見過面。難得他五十多歲的人追起异性來勇猛不減當年,終于拿出誠意的表示來了。 “我怎么辦?”母親亦彷徨得似一少女。 “大哥呢?他不是主意最多?” “他不在。”母親聲音中有一絲高興。 “到什么地方夫了?”我訝异。 “喬治王子鎮。”母親說。 咦,事有蹊蹺,他到那里去干什么? “几時回來?”我又問。 “沒說,可能三兩天。” “媽媽,那么你真是一個人了,你自己決定吧。” “這……彭年,真是的,我与他有廿多三十年沒見面了。” “到飛机場去接他。”我建議。 “什么?”媽媽猶疑。 “朋友之道,原應如此。”我提醒她。 “應該有接他的人吧,他在這里亦有生意……”母親說:“我何必多此一舉。” “一個女人過份矜持就小家子气,有失大方。”我又說。 “去接他?”母親的心內顯然有十五只吊桶。 “現在先去做頭發,看該穿哪件衣服,你自己定奪吧,我馬上訂飛机票回來,再与你聯絡,你自己保重。” “彭年,彭年--” “記得自然一點。”我挂上電話。 房門彭彭彭響起來。 我去開門,是齊家。 她一面孔惊奇,“彭年,我爹赶到溫哥華去了。” “我知道,我媽說他于今夜七點鐘可以抵達。” “我沒想到他會這么痴心。”齊家說。 我微笑,我們都似外公,低估了這位有洋人血統先生。 “你大哥會怎么想?”齊家問。 “管他怎么想。”我說:“反正母親有她自己的主意。” “這件事實在太美妙了。”齊家笑出來。 我也很高興,忻氏的誠意也許真能感動母親。那個時候的女性非常的被動,非要被男方追到牆角,不能動彈,才肯就范,稍有活動余地而心甘情愿,就是輕狂。 在那個時候來說,追求是一种儀式,光是追已經過足癮:在月色下等待女友出現,送她一枝花,希望看到她的笑容,十一點半之前要把她送回家,要見她先要經過伯父伯母那關,頑皮的小弟小妹躲在門角偷窺姐姐的男朋友,有時要在功課上幫他們一把,星期日也許還得一起去做禮拜,走了長久,都沒有机會握一下手。 唉,那時女孩子的裙子似一把傘,接近一下都不能,太困難了。 “你在想什么?”齊家問。 “我希望家母与令尊可以重溫舊愛。” 齊家說:“我也這樣希望,她才是最适合他的。原諒我問一句:她還是那么美嗎?” “嗯,极細的皮膚,保養得很好。那么多母親之中,她一直最美。” “你打算赶回去?” “現在回去,才不,我覺得他們需要私人時間。”我笑,“我會到喬治王子鎮去休息數日。” 齊家當然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我們一行三人設法在一起回家,正好趁此良机增加了解。我不想影響母親的決定,也很慶幸大哥不在她身邊。 大哥在哪里? 他干什么要到一個小鎮去?我疑惑。 抵埠我在飛机場同母親通話。 我問:“忻先生出現沒有?” “有。”母親的語气相當的愉快。 “你有沒有去接他?” “然后呢?” “他一眼就把我認出來,說我一點都沒有變。” 這老小子太會哄女人,要加緊向他學習。 “我不同你說了,彭年,我們約好出去吃飯,再見。” 我看著話筒,她甚至沒問及我在什么地方。“喂喂?”那邊已經挂了電話。 原來女人年紀再大仍然愛听這种討好的話,我真替他們高興,看樣子這次重逢進行得十分完美。 我會避開他們。我會識趣。 我感慨,三十年,定有很多的話要說吧,每一對老朋友都應該有單獨相處的机會。 我覺得我做得很對。 在火車上,樂基睡著了,我抱著她,我們的行李擱在一旁。這些年來,齊家一個女人,拉扯著小女儿,不知怎么過的,一定有說不出的苦吧。我一定要好好補償她。 齊家輕輕說:“樂基与我,是不會分開的。” “誰說過分開?”我反問。 她閉上眼睛假寐,完全明白。 我把小樂基抱得緊一點。 火車外風景如畫,我們再也沒有說其它的話。 車子在四小時后慢慢進站,我把仍然熟睡的樂基扛在背上。 “要不要李莉來接?”齊家問。 “謝謝,我一看見她就頭痛,”我說:“那邊有的是計程車。” 齊家笑笑,并沒有与我爭。 我們平安到家,第二次來,更加倚熟賣熟,推開門,使往沙發上坐。 齊家大聲住隔壁叫,“我們回來了!”她与李莉真是親厚,怪不得我起先以為她們兩個有不尋常關系。 沒有人應。齊家說:“我過去看看。” 我扭樂基進房間,替她蓋上被褥,下得樓來,齊家已自隔壁回來,瞪大著雙眼,一臉問號。 “怎么回事?看到什么?”我問;“三公尺長的老鼠?” “我看到周鶴齡。” “什么?”我怔住,“他?他干么?他怎么在這里?” “他与李莉在一起談心。” 我怪叫起來。“不可能!” “所以呀,我也覺得奇怪。” 我說:“我要親眼看見才會相信。” 齊家也想多看一次證實:“我陪你去。” 他們兩人坐在后園子的長凳上,背著我們。 我只听見大哥的聲音說:“想忘記一個人不是那么容易的,我終于來了。” 我齊家面面相覷。 他又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類型的男人,可否考慮結我一個机會?” 大哥求人? 而火爆脾气如李莉,也并沒有与他反臉,乖乖地坐在那里听,看來大哥會得到他的机會,難怪人稱談戀愛,原來真的要坐在那里談。 我向齊家眨眨眼。 大哥歎口气。(他歎气?)無限無奈。 “我知道我的机會輕微,你如果要我走的話,只需說一聲。” 我向齊家打一個眼色,兩人偷偷溜走。 “怎么辦?”齊家問。 “讓他們兩個人在一起,自由發展,我們一出現,他倆都是好強的人,事情一定僵掉。” “要命,”齊家苦笑,“我們又該避到什么地方去?” 我也問:“喂,他們這一對,是几時開始的?” “令堂派他來找我,遇見李莉,大吵一場,沒想到就留下深刻的印象。” 真是熱鬧的春天。 我說:“齊家,看樣子我們要到巴黎去避開這一對才行了。” “走吧,還等什么呢?”她笑。 我們倆上去抱起小樂基,開動她的車子,騰出空間給有情人。 但愿有情人終成眷屬,不論年紀,不論身份。 選自亦舒中篇小說集《藍這個顏色》,掃描月朗,校對月儿 ------------------ 文學視界掃描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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