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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這個顏色

作者:亦舒

  我從來沒喜歡過徐培南。
  我自幼認識他,他父親是我父的老朋友,南下到香港,合股開了一間搪瓷厂,住樓上樓下,像兩兄弟般,我母与徐母以姐妹相稱,徐培南比我大一歲,徐母抱著他對正怀著我的母親說:“如果是個女的,將來配給我們培南吧。”
  這句話說了有廿五年了,每次想起來,我都認為是奇恥大辱。
  母親的思想落后,尚有指腹為婚的意識,端的不可思議,這么溫柔端庄的女人,竟會有這种腐敗的概念,真令人心惊肉跳。
  可惜我從來沒喜歡過徐培南。
  幼時住在一幢房子里,大大的露台,站在攔杆邊剛好看得見影樹頂,滿滿的紅花透著鵝黃色的花蕊,映得我的童年特別燦爛美麗。
  童年可以更好,如果沒有徐培南的話。
  他自幼就長得很高大,比我大一歲多,便高我半個頭,力气大,頑皮,愛玩自制的椏杈彈弓皮,吃著一記,足以令人流眼淚,我痛恨他。
  在梯間碰見他,那一日便遭殃,不是拉我的辮子,便是扯我的裙子,還有水槍、木劍,各式各樣的新式武器,一枝舊的鋼筆落在他手中也會具威脅住,他可以用它來注滿藍墨水射向我最新的白校服。
  我從沒有見過似徐培南這樣的潑皮。
  直到上中學,他那种脾气仍然不改。我看到他便遠遠的避開,如見到瘟神般,他越發對我有興趣,激發作弄我的動机。
  有時候故意在梯間阻住我去路,有時候拿只沾滿泥漿的籃球在我面前晃來晃去,非使我皺眉頭頓足他是不會滿足的。
  后來我也練出來了,我讀了一本有關心理學的書,專家說,是有這种人的,极端的自卑,引起無比的自大狂,別人看他一眼,他便以為是瞧他不起,別人一眼都不看他,他也認為人家瞧不起他,于是做許多古怪的事來證明他与眾不同,高人一等,徐培南一定是這种人。
  母親同我說:“培南只是頑皮,你則說得他似心理變態。”
  他中學會考不及格,徐伯伯不得不把他送到美國去。
  我不相信自己會轉運。什么,脫离這魔頭的手掌心?我興奮得三日三夜難以入睡。
  在我十五歲那年,徐培南被送往加利福尼亞。
  我逃出生天。
  十六歲,舊房子要拆,父親与徐伯伯合資在九龍塘買一塊小小的地皮,蓋成一座兩伙的小洋房,我們住甲座,徐家住乙座,兩個門進出,我更樂,至少以后不必在梯間遇見徐培南,遭他荼毒。
  徐藍兩家更加親密,徐伯母只得徐培南這個寶貝,自他去遠方留學以后,日子很孤寂,常聯同母親進出,找些正當娛樂,搓搓麻將。
  而我,我在翌年考上港大,也在同一年.認識張元震。
  几乎是一見鐘情。
  在偌大的壁球室中,他迎面走過來,我一抬頭,便知道是他,錯不了。
  十七歲年輕的心咚咚的劇跳起來,平常頂隨和的我也擺出少女的矜持,將自己最好的面向他展示。
  半年之后,我們已成為同學眼中的情侶。
  對這件事最遺憾的是徐伯母。
  “志鵑有男朋友了?唉,都是培南沒福气。”
  哼,看那家的女儿晦气罷了。
  張元震是每個少女的夢想男友。他高大英俊斯文,功課好,又擅運動,念的是工程,但對文學亦有研究,家境很好,只有兩個姐姐,父親有小生意,但不勉強他的志愿。他開得手好車,一直管接管送。
  因為他的緣故,數年大學生活過得很愉快,只有甜蜜的回憶,除出暑假,當徐培南回來度假的時候。
  不過我已長大,他很難刺激到我。我扳扑克面孔,當他透明。
  徐伯母想約我們在一起,我一于婉拒,一點情面也不講,她又感歎,“這兩個孩子,怎么時辰八字不對似的。”
  當然不對,我膝蓋上最大的疤,使是騎腳踏車時,徐培南推我跌倒時摔的。
  他這個人最触霉頭。
  暑假回來,我見過他,喇叭褲、長頭發、花襯衫,走起路來,肩膀一聳一聳,裝出一副黑人的音樂節奏,就差沒單手拍一記手心,嘴里嚷“嗨,人。”
  我念的是英國文學,胸中充滿拜倫及雪萊,甚至是勞倫斯艾略特之清秀沉郁多愁,雙目那容得徐培南這种俗物。
  我見過他吃東西,左手抓一只巨型漢堡包,右手一瓶可樂,大口大口地喝,蕃茄醬自漢堡包中擠出來,滴在衣裳褲子,甚至是我們家新換的米色地毯上,亳無愧意……丑陋
  我連正眼都不想看他一眼。
  為著厭惡徐培南,聯帶疏遠徐氏夫婦。
  我已經長大,再也不比從前那么好欺侮。
  元震是完全相反的一個男孩子,謝謝天。
  他曾經問我,“那怪物是誰?”
  “父親朋友的儿子。”
  “美國低級粗糙的一面他學齊了。”元震如此說。
  “可不是。”
  “他念什么科?”
  “誰知道,我們別說他好不好?”
  以后都沒再提過徐培南。
  搪瓷制成品被塑膠代替,小厂家的生意一落千丈,不過咱們徐藍兩家沒有太大的開銷,拿積蕃的利息出來擋一擋也就可以過去。
  父親老說:“什么叫做發財?我要求低,自認可以上岸了。”
  畢業后我找到一份很穩定的工作,同事們都說大机构內都斗爭很厲害,我卻不覺得,也有說我閒話的人,什么她不在乎啦、家境太好做不長啦,君不見她日日司机送上班啦等等,我都一笑置之,不予受理,也許老板听在耳中會真的以為我心不在此,不推荐我升職,但是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矣。
  元震決定往英國修碩士,他考取倫敦大學。我認為英國很适合他,他根本已經有那种气質,說話噤聲,表情含蓄,永遠低調子,穿衣服都只黑白灰三個顏色,再去到那种文明古國,相得益影。
  當時不少同學說:“英國……沒落了。”
  元震說:“有自由有文化的國度是永遠不會沒落的。”
  我覺得這句話說重了一點,我們不過是去學習,犯不著為外國人得罪自己人。
  不過我原諒他,也許他不愛被人潑冷水。
  大學中他并沒行人多的知心朋友,他嫌他們膚淺、他們嫌他孤傲。
  元震對于中國人的俗例很不以為然,除了過時過節,他都不大上我家的門。
  我卻欣賞這种气質。
  時間過得真快,他進倫大已經有兩年。暑假我去看過他一次,他并沒有回來,修碩士不過需時兩年,何必勞碌。
  去年我們在歐洲逛了一個月,簡直樂不思蜀。
  這是我第二次去歐洲。
  第一次年紀太小,當年十四歲,跟旅行團去見識,走馬看花,不懂得欣賞,去年才真被歐洲吸引住,一直對那邊的風土人情不能忘怀。
  下班開信箱,元震的信落出來,我快樂地打開,邊讀邊按門鈴。
  母親來開門,見是我,立刻說,“培南回來了。”
  “誰?”我拾起頭來。
  “徐培南。”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徐培南。”我說。
  “這我們都知道,”母親苦口婆心,“但到底是世交呢,今夜徐伯母請客,你說什么都要去。”
  “他年年回來好几次,如果真要吃,掙死都有份。”
  “志鵑。”
  “說我不舒服。”我立刻皺起眉頭,“今日上司無理取鬧,害得我胃气疼。”
  “志鵑。”
  我笑,推媽媽一下。
  “人家回來不走了,在找工作做。”她補一句。
  “那更好,吃飯的机會多著。”
  “你自己說的,下回請的時候,你可不能不到。”
  是是是。先敷衍了再說。
  我躺到床上細閱元震的信。
  徐伯母過來寒暄,我裝作沒听見。
  走過我的房門,我听見她說:“志鵑這份工作頂辛苦,可不可以換份較為輕松的,身体要緊。”
  母親答:“她說沒有比這份工作更輕松的了,她一些女同學要熬到六點半才收工,都捱出胃病來。”
  徐伯母詫异他說:“為什么不結婚?嫁人好休息。”
  我听得既好气又好笑。她這副何不食肉糜的口气實在太天真,結婚同休息有什么關系?我親眼見多少蹣跚的孕婦擠在公共交通工具里浮腫著面孔支持著去賺一份月薪,肚皮漲得可以看見胎儿在其中抖動,她們的丈夫在什么地方?也許他們是相愛的,但他幫不到她,是以她還得靠自己力气來應付生活。
  徐伯母說:“我們兩家如果能夠把他們拉在一起,是必更加親密。”
  我歎口气,還不夠親密嗎,厂是兩份的,屋子也夾住,還要成親戚,好一桌吃飯?
  幸虧媽媽說;“時間到了,我們去吧。”
  待他們去后,我打長途電話給元震。
  他剛巧起床,說,“志鵑,太貴了,寫信不是更好,你又沒急事。”
  “想听听你聲音。”
  “冷得發抖。”
  “有沒有人收你做搏土?”
  “有好消息馬上告訴你。”
  “當然。”
  “再見,志鵑。”
  我挂上電話。
  元震越來越猶太。做學生,節省也是應該的。
  我獨自安樂半日,把電視机聲浪開得很大,用遙控器亂轉台,似個孩子般當它是的玩具。
  十點鐘他們就回來了。
  我打開房門,“好玩嗎?”
  父親說:“培南起碼胖了十公斤,塊頭好大。”
  我心中嘟噥,豬玀,毫無疑問,他現在長得像豬玀。
  母親說,“他非常開朗活潑,打算幫他父親發展事業,是個孝順儿子。”
  “好得很,我很替徐伯伯高興。”
  “我們下星期回請徐家。”母親說。
  “你們都天天見面,還請來請去干什么?”
  “人家想見你。”
  “見我作甚。”
  “志鵑。”
  我說,“好好好。”
  父親講下去,“沒想到培南留了把胡髭。”
  母親回答,“他會剃掉的。”
  我不禁有點好奇心,這個人,到底搞成怎么樣子?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
  一早我赶上班,到停車場去取車子,迎面撞來一個狀若大猩猩般的動物,他叫我,“藍志鵑。”
  我退后一步,瞪著他。
  但見他一頭長而卷曲的頭發,連著一臉的胡髭,只看得見兩只眼睛,身上一件破汗衫,他若配條牛仔褲也罷,偏偏他穿條軍裝短褲,露著兩條飛毛腿,足蹬一雙涼鞋,也不穿襪子。
  目睹這般奇景,我不惊反笑。
  徐培南,這不是徐培南湄有誰呢。
  他足足比我高大半個頭,又胖了不少,擋在我面前,我無法走到車子前。
  “藍志鵑。”他熱情的伸出手,“你好。”
  我并沒有与他握手,我說:“我已經遲到了。”
  他兩手撐著腰,“依然冷若冰霜,噯?”
  敬鬼神而遠之,我匆匆登車而去。
  真難為徐伯伯,生了這么一個儿子。
  公司里的小朱把頭探過來慣性地同我搭訕。
  他在這兩年一直對我有意思,有意無意,半友半侶地表示好感。
  “男朋友几時回來,快過年了。”他說。
  他不知自什么他方听來許許多多閒話,有些真,有些假,我一概同他來個否認。
  “什么男友,”我微笑,“打什么他方來,從什么他方去?”
  “志鵑,他在英國是不是?”
  “誰沒有朋友在英美。”
  “既然不是特別的朋友,几天假期,我可否約你?”
  我說,“看到什么地方去。我不想再上舞會,吃個西餐,跳只舞,團皺了衣裳回來。亦不欲到戲院擠著看場電影,你說,還能到什么地方去?”
  小朱呆住,又補上個笑容,“你待我想想、二十一號留給我,行不行?”
  “待我想想。”
  小朱歡天喜地的去了。
  隔壁的林小姐燃起枝煙,慢條斯理的答,“到底是年輕的好,象我們,誰也不開口。”聲音中帶絲倉涼。
  “我也不過只有小朱來約,故此特地吊他胃口。”
  林小姐嗤一聲笑出來:“志鵑,你就是這點可愛。”
  我溫和的說,“你眼角高,不肯同這些人出去玩。”
  “年紀大了。”她按熄香煙。
  我連忙說:“人家說有味道的女性,便是你了。”
  “沒有青春,也只得有味道:酸、苦、辣。”
  “我同你共度新年如何。”我說。
  “得了,志鵑。”她感激地拍拍我肩膀,“我小時候,也有人追,那時候的男孩子追人,真能把异性追得透不過气,那時候的女孩子,到底矜貴點。”
  她開始怀舊。
  其實林小姐并不老,三十多歲,只是她感情生活不愉快,經濟情況又不那么好,是以有种委屈与滄桑,特別憔悴。
  寫字樓里總共那么几個單身漢,都比她小一截,又特別孩子气,不要說一向不睬她,要是忽然對她表示好感,那才更惶恐呢。
  “你打算怎么過年?”她問我。
  “我?”我想一想,“買件禮物送給自己,酬勞自己勞苦功高。還有,在家看電視,陪爸爸媽媽。”
  “不跟小朱出去?”
  “不去了,最怕做人節日女友,穿的戴的全是自己的,被他摟摟抱抱,日后水洗不消,更怕他們借酒裝瘋。”
  “不怕寂寞?”
  我搖搖頭。
  “等男朋友回來?”林小姐問。
  我坦白說:“我也不是那么痴情的人,他回不回來我都自有打算,不過我一直沒有遇到比他更好的。”
  林小姐凝視我,“這就不是戀愛。”
  我搶著說,“當然是戀愛。戀愛也有現智与不理智。不理智那种類型犧牲太多,彷佛還債似的,一點美感也沒有。”
  “你們這一代真聰明。”她慨歎。
  我用手搭住她的肩膀,“還不是自你們慘痛的教訓那里學的乖。”
  林小姐拍拍我的手,“你真爽快。”
  “你對我好才真,一點沒有看不起我們年幼無知。”
  她爽朗的笑起來。
  “說真的,林小姐,我們歡度佳節如何?”
  “謝謝你,你管你去吧。”
  也許她有秘密情人。
  也許情人是我們大老板也說不定。
  我立即轉□,“那么我再与你通電話。”
  人到了三十多歲,益發難找對象,异性都已成婚,要來往也得偷偷摸摸,林小姐可能有類似苦衷。
  小朱并沒有特別的節目,他邀我去游艇派對。
  我搖搖頭,這么冷,海風颼颼、勁得很、半邊臉都吹麻,還去坐船,況且又是借坐,主人是誰還摸不清楚,一上到甲板便听天由命,不知何日返家鄉,一點安全感都沒有,太可怕。
  一個人的前途要握在自己手中,絕不可能依賴任何人。
  小朱苦苦哀求,“你要到什么地方?此刻買飛机票還來得及,要不要出去玩?”
  不能同他去。
  同他去過旅行,回來就完蛋。
  我說:“小朱,你去找別人吧。”
  他悻悻的走開。可以想象,五年之后,倘若我還沒有嫁出去,或是嫁的人不如他,或是他忽然抖起來,娶到漂亮的妻室,他會怎么樣的蔑視我以求報复。
  就這樣便种下仇敵,人生充滿陷阱。
  小朱怨得我要死,那是一定的事。
  我本想跑到百貨公司去選件名貴禮品,向他賠罪,后來覺得這樣也不是辦法,第一,生活中沒有對頭人,大失趣味。第二,他收到我的禮物,倘若誤會,又是難過。第三,荷包不爭气,省點算了。
  下班回家,看到徐培南在停車場上練球。
  只他一個人,但是扑來扑去,各用左手右手反身轉彎抹角他把球拋入架中。
  他在玩籃球。
  只穿一條短褲,滿頭大汗,身手活躍得似靈長類動物,跳藤閃躍,把精力發揮至淋漓盡致。
  我看了很久,他沒有發覺,及至我掏鎖匙的時候,他才轉身,見是我,一脫手,“呼”地一聲,把一只大籃球拋過來。
  須是他的慣技。
  十五年前我會害怕地躲開、尖叫、蹬足。但今年是什么歲數,我豈會再怕一只球
  當下我眼不眨,面色木然,那個球并沒有擊中我,在我臉旁擦過,撞在牆上,路到地下,彈回他腳旁,被他伸手拍兩拍,挾在腋下。
  他玩球真有一手,對付女人的手段不知如何。
  “你好嗎。”他說。
  我己打開大門,“好得很,謝謝你。”
  “今天晚上,你們家請吃飯。”
  “是嗎。”
  “就在府上,我最愛吃你們家的素雞。”
  “那么多吃點。”
  他一只手撐在門框上,看著我笑,我根本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他五官都埋在胡須叢里,只有一雙眼睛,閃閃生光。
  身上被汗浸透,發散出一股味道,臭不是臭,香當然更不是香,聞在鼻中,有股异樣的感覺。
  我定一定神,同他說:“希望你穿好衣裳來。”
  我進屋子,放下鑰匙,只見茶几上放著一大盆白色的香花,芳香扑鼻,可見是要請客了。
  父親拿著照相机出來,“來,志鵑,我同你拍照,剩下几張底片,要拿去沖。”
  我坐在花前。
  “擺個姿勢呀。”
  我笑,“快拍,笑僵了。”
  母親看到,“好一幅家庭歡樂圖。”
  我說:“那時候母親要是多生几個我就好了。”
  她嘩然,“就你一個已花盡我半生心血。”
  “有弟妹到底熱鬧點。”
  父親很有興趣,“是嗎,志鵑,你希望有弟妹,你喜歡孩子?”
  “自然,現在回到家中多么冷清。”
  母親說,“有你在我不覺得,你嫁怕會差些。”
  父親搭腔:“現在都晚婚。”
  我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人与我何尤哉。”
  “去你的。”母親說。
  真的,每天八點鐘出門,赶去一個沒窗戶的寫字間工作,中午多數吃飯盒子算數,要到下午六時正才可以落樓重見天日。
  你說,還有什么時間來討好男性,遇見有緣人,三兩次約會速戰速決尚可,再拖下去,飯都不用吃了。
  有好几次累得我浸在浴缸中,暖洋洋,香噴噴,靈魂都几乎要离殼而去,駕返瑤池。
  這与薪水無關,收入并不重要,即使坐在屋中,每日陪母親插花養魚,家中也不會嫌我,但那樣就成為廢人,女性存在价值回歸五十年前,不值一文。
  任何工作都為社會服務,一個人,沒有責任在身,便失去美感,財產再多,衣飾再名貴,一點作用都沒有,我堅信勞動是美態的發動机。
  意外的是,一份工作可以忙得連上洗手間的工夫都沒有,大瓶胃藥擱在台前,一不舒服便吃一顆,如吃草豆般,人人如此,不以為奇。副作用?什么副作用,小朱說的,養尊處优、無所事事地活到一百歲,老友們都捱得魂歸极樂了,單單剩下他一個老妖精,有什么意思。
  母親老說我瘋狂,大概也同徐伯母發過怨言,我不去睬她。
  潮流如此。凡人只得隨波逐流,否則社會如何繁榮。
  每次看到懶洋洋的名士,如徐培南之類,心底便納罕,他自以為無損于人,他有自由選擇生活方式,卻不知整個社會是拉上補下,人人吟詩作對,啥人去建地下鐵路。
  徐培南這次學成歸來,恐伯會享好一陣子的福,想真了,他一輩子坦蕩蕩,永遠把快樂建造在別人痛苦上頭,不能占大便宜,扔只髒球過來,嚇人一跳也是好的。
  母親問:“你發呆干什么,快去換件衣裳,客人要來了。”
  我如夢初醒,“我要去躺一躺,腰酸背痛。”
  “培南要來了。”
  “不行,鄧主席來也這么說。”
  我回房去。
  母親不以為然,“捱得這么憔悴,又不為吃又不為穿,到底是不是有被虐狂呢。”
  我偷偷的笑。
  “一早應結婚生子了。”
  哈哈哈。
  嫁予徐培南,那才好呢,連服裝費都省下。
  我睡著了。
  母親使勁推我,“志鵑,你太不合作,叫大人為難,客人己到,你還躺在床上。”
  我連眼皮都掙不開。
  “徐伯母問你在什么他方,我說你在換衣服。”
  “啊是,我換衣服,好好好。”
  “你倦得這樣,我看著心痛。”
  “剛升級加薪水。”
  “是,加了兩千塊,剛夠你父親買尾錦鯉,還不是名种的呢。”
  “話不是這么說。”
  我關上浴室門,渾身用滾燙的熱水淋浴,肌肉總算活動起來。
  濕頭發沒法處置,梳一條馬尾巴。
  我還是化了淡妝穿好套裝鞋襪才出去見客的。
  徐培南穿運動服。
  他居然外套也不穿就上門來登堂入室。
  正坐在我家最舒服的一張椅子上大嚼硬殼果,果肉碎紛紛落在新的地毯上。
  一只球鞋已脫离他的腳,他屈著一只腳,把另一條腿壓著這只腳,与我父談得口沫橫飛,簡直如平輩一般。
  嚼得累了,取起啤酒罐使對牢嘴啜。明明有玻璃杯在茶几上,他偏偏不用,這個人不可思議。
  而我父居然也不以為忤,津津有味地与他表演相見歡。
  我冷冷的看看他不出聲。
  徐伯母拉住我,“志鵑,好久不見。”
  我稱呼她。
  “打扮得真漂亮。”她嘖嘖聲,“真懂得穿衣服。”
  “哪里。”
  “我一直想要個女儿,你媽好福气,有你陪伴她身旁。你看培南,才回來,又想走。”
  咦,好消息,走到什么地方去?
  “不知什么地方的生物學協會叫他到什么珊瑚礁去研究那里的一种什么貝殼。”
  一連串什么,我倒好奇起來。
  我問:“他在美國念什么?”
  “海洋生物。”
  啊。沒想到。
  我以為他是畫家,要不就是詩人。
  徐伯母說,“我不讓他去,象什么話,非得過完農歷年才准出發。”
  我從來沒喜歡過徐培南,他研究太空生物也勾不起我的興趣。
  只听得他同我父說:“……幽浮這樣東西是肯定存在的,我們要以開放的頭腦去盡量接受,可惜我不做這方面的研究工作,不然多么有趣。”
  母親說.“開飯了。”
  徐培南過來飯桌一看,搓著手說:“好极好极,我要一杯可樂加碎冰。”
  把我家當快餐店。
  他一眼看到我的飯碗:“藍志鵑,你只吃三口飯?如何維持生命?”
  我不去睬他。
  父親說:“他食量小。”
  徐伯伯也說:“都市女孩子怕胖。”
  他說:“你沒見美國女孩子,要不就一百公斤,像只犀牛,要不拚命節食,每天只吃一條芹菜。”
  徐伯母皺起眉頭,“真是的,剛剛解放纏腳又這樣自虐。”
  我沒有意見,三分鐘吃完半碗飯,喝一口湯,就坐著陪客。
  徐培南完全把這里當自己家,我相信他有本事把任何地方當家鄉。
  他有什么所謂,爛塌塌,什么地方躺不下去,泥沼、垃圾、荒山、野岭,都有歸屬感,什么都能吃,只要飽肚便行,蝗虫螞蟻蚕蛹都難不倒他,多么好,世界末日到了,他將是最后一個生存者。
  我微笑起來。
  猛地抬頭,倒是看到一雙晶光閃閃的眼睛盯著我。
  我連忙收赦笑容,一本正經。
  他大概知道我在腹誹他。
  門鈴響,我說:“我去。”
  打開大門,外頭站著個膚色古銅、大眼睛、紫色嘴唇的女郎,三個骨大花褲子,白豎領襯衫,十分醒目,這种打扮永不過時,只是視人而异,她當然穿得好看,因為青春。
  我知道她找錯門。
  我說,“我們姓藍。”
  “我找徐培南。”她笑著用美國口音的英語說。
  我揚起一條眼眉。她,徐培南?完全不合邏輯。
  找仍然很客气,“請進來。”
  她活潑地說聲謝。
  “大胡子……”她叫他。
  徐培南動作靈活,一頭大猩猩般跳出來。
  “來來來,我們吃飯,你要不要坐下?”他扯著女郎的手。
  他變成主人了。
  母親連忙吩咐加碗筷。
  那個女孩子也不客气,不顧三七二十一,擠在徐培南的身邊。
  我退至客廳,坐在一角怔怔的想:這就是代溝,差數年就是數年,人家十八廿二,可以不拘小節,胡亂裝天真便在陌生人家中熟絡起來、我可不行,我已經到達做淑女的年齡,斷不能黃熟梅子賣青。
  再想下去,時光倒退,早在十五歲時我亦是個小大人。
  這是性格使然,与年齡無關,我找借口安慰自己。有多少女人到三十歲還是名老十三點,我一向老成持重。
  徐伯母過來我身邊坐下,訕訕的說:“培南真是,哪里來的一個朋友,找到這里來。”
  我沒說什么。
  那邊傳來響亮的笑聲。
  我同徐伯母說:“請喝茶,這碧螺春還不錯。”
  徐伯母怪悶地說,“那位小姐不知是何方神圣。”
  我笑:“別擔心,徐培南會得照顧他自己。”
  話還沒說完,他拉著女友的手過來,“紅羽毛想知道什么地方賣松石首飾。”
  紅羽毛?我作個詢問的神色。
  徐伯母的表情更詫异。
  徐培南笑,“她是印第安紅人,怎么,你們沒發覺?是正宗的美國人呢。”
  徐伯母臉色發綠,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忍著笑,紅羽毛的父親大概叫坐著的熊人,她的母親叫溫柔母牛,她兄長叫紫色閃電,印第安名字充滿想象力。
  他有紅人女友!真的天下大同起來了。
  徐培南永遠帶來惊奇,他絕不肯好好的做一個普通人。
  我招呼紅羽毛,“來,吃些巧克力,不要客气,要咖啡嗎。我知道國貨公司里有最好的松石,听說松石上有黑紋比較矜貴,是不是?”
  我沒有做作,我是真誠的。
  紅羽毛也坦誠得可愛,与我异常親密,說長道短。
  這次來到東方,真是情深款款。
  徐培南真有一手,叫人家自那么遠的地方追到本市來。我自問沒有這個本事。
  元震才不高興無端端搭長途飛机,為我也不行。
  這是天生的福气.不由你不羡慕。
  紅羽毛的五官長得很趣致,褐色皮膚配松石与珊瑚最好看,身材當然更加沒話說,話雖如此,娶回來做媳婦又是另外一件事,是以我們越談得歡暢,徐氏夫婦的面色越是灰敗。
  我想勸他們:紅人也就算了,看上去与亞細亞种差不多,黑人就不大妙了,徐培南有什么做不出來。
  門鈴又響。
  母親強笑道:“什么人。”
  “我來。”
  一位開門,嘿,人可齊了,是小朱。
  我問:“你來干什么?”
  很明顯地,他喝了几杯啤酒,醉是末醉,膽子卻比往日大了數倍。
  他答:“我來看你。”
  “我父母在此,你規矩點,一失態,下次就不用來了。”
  他受寵若惊,“是是是,志鵑,一切听你的。”
  “你路過?”我帶他進屋。
  “不,”他低聲說,“我在屋外守了近一小時,不敢進來,我知道你有客人。”
  我有點感動,“吃飯沒有?”
  “沒有。”
  “我叫佣人下個面給你。”
  我把小朱介紹給屋里每一個人。
  兩對父母呆住,他們一心一意想要把儿女拉在一起,沒想到年徑人各自有异性朋友到訪,場面复雜异常,這點親上加親的好事當然前途灰暗。
  我陪小朱吃面,他很高興.為這意外之喜慶幸。
  我輕聲說:“下次別這么傻,大家同事數載,兄弟姊妹一樣,耍什么把戲。”
  “我家有兩兄兩妹,我才不要同你做同胞手足。”
  “小朱。”
  “你肯正眼看我,我已是天下最快樂的人。”
  “別肉麻。”
  小朱仍然穿著白天那套西裝,他樣貌清秀,比起徐培南,怎么都較為端正。
  徐培南過來說,“明天我們去喝一杯,你倆要不要同來。”
  我原本要推辭,但忽然看到他眼中大有嘲弄之色。幼時受他逼迫的怒气突然重現,我竟接受他的激將法,淡淡的問小朱:“你有興趣嗎?”
  幸虧小朱非常合作,并沒有脫口答應,居然還哦了一聲,“讓我想一想,明日,好吧,我們推掉英美廣告公司的酒會。在什么地方等?”
  真沒想到小朱的演技這么超脫,我肚子里暗暗好笑。
  我揚聲,“我們有事出去一下,明天准時見。”
  也不管老人家們反對,拖起小朱避席。
  他問,“去什么他方?”
  “隨便哪里。”
  “那人是誰?”
  我不答。
  “是你父母看中的乘龍快婿,替你拉攏,而你卻嫌他煩,是不是?”
  “只猜中一半,他嫌我煩,預先叫了女友來擋駕。”
  “咦,我豈不是來得及時?”他笑。
  “替我挽回一點面子。”我并不在乎面子大神,但今次卻有點樂。
  “他可知你有位張先生在英國?”
  忽然之間我很蕭索,反問:“什么張先生?”
  “張元震。”小朱說。
  他倒是有路邊社消息。我仍然不承認,“那是個很普通的朋友。”
  “同我一樣?”小朱微笑。
  “我同你還比較親熱。你想想現在是什么年代,豈還真流行男友在外國留學,女友在本市痴痴地等。”
  “人家都那么說。”
  “人家知道什么。來,陪我到山頂去吃杯茶。”
  “下雨呢。”
  “就是要他下雨。”
  小朱還不明白。這也是我無法与他溝通的原因。我也并不是浪漫得欲仙欲死,成日似為一朵花一滴水感慨万千的那种女人,但象小朱這般鐵心心腸,倒也少有,一切生活情趣他都不能夠領略,如水過鴨背,同這种人在一起,是很沉悶的。
  當下在山頂他問了許多問題,包接“你不怕濕气”、“冷不冷”、“咖啡水准是否差過麗晶”、“你也忘了帶傘”、“太靜,不知是否有警察巡邏”等等。
  終于我放棄,我說,“回去吧。”你不能說我不加以嘗試去發掘新的异性朋友。
  他如釋重負。
  我看得很清楚,我完全不明為什么他要追求我,我肯同他在一起,他也不會有幸福。
  但是他不知道。
  回到家當然已經曲終人散,徐家諸色人等已經都去,女佣人正會收拾殘局。
  徐培南最使我無味。
  幼時大家一起玩彈子,我輸了三顆,不肯認賬,大家正在爭,而任何游戲,趣味正在爭的時候,偏偏徐培南會得帶頭說,“把彈子還給她,不稀罕她,不同她爭,不同她玩。”
  我在發呆,他已把彈子自地上拾起,強塞在我手中,喝聲“走!”害得我大哭。
  今夜我又有類似的感覺。
  我將永遠是他手下敗將,唯一可以做的是不与他斗,不出牌便沒有胜負。
  我深深歎息一聲。
  母親听見,出聲道:“可不是,好好一頓飯,被那不識趣的小子搞得亂七八糟。”
  “我早說不要去理他。”
  父親說:“誰猜得到他會帶紅番上門來。”
  我學著徐培南的聲音:“……幽浮這樣東西,是肯定存在的。”
  “見他的大頭鬼。”父親說
  “忘記他。”我說。
  “徐氏夫婦才悲哀呢。”母親說。
  “別人的悲哀不是我們的悲哀。”我擠擠眼睛。
  父親問:“适才那個是你同事?”
  我不出聲。
  “看樣子也未有資格做你的對象。”他嘮叨。
  我說:“你說得不錯,他只是普通的同事。”
  “別對人家太好,引起人家的誤會。”
  我開始明白為何女同事們紛紛搬离家中,去到比較簡陋狹窄的公寓,為著自由。
  不自由,毋宁死。
  花枝招展的出去,他們問你同啥個人去白相,此人有無可能托付終身,別玩得身敗名裂才好。
  坐在家中不動,他們又急得團團轉,怎么搞的,人人都嫁得風光,單單咱們家女儿成為跳樓貨。
  真得搬出去,千祈莫拖累家聲。
  我覺得很累。
  第二日面孔有點浮腫,小朱對我自然格外留神,噓寒問暖。
  “別忘了我們有約會。”
  “約會?”
  “噯,同你朋友一起喝几杯,你忘了?”
  “啊是,真虧他那么客气。”
  小朱向我埋怨,“人家約你做那么普通的事,你就答應了,我約你吧,即使上月球,你恐怕也說沒空,你到底希望怎么樣?”
  我自累累的公文夾子里抬起頭,慘白的笑,“你會不會化身成為印第安納腫斯博士?
  每天早上,總是奇怪怎么才會捱過那八小時,不過時間總是會過的,每日照樣的下班。
  小朱過來接我下樓。
  “是哪一間酒吧?”我問。
  “跟住我。”
  徐培南与紅羽毛比我們早到。
  紅羽毛在額前縛根細珠子編織的彩帶,在腦后插條羽毛,正式印第安裝扮。
  徐培南一身牛仔布衫褲,粗獷豪邁是他的本色,不必細表,喝起啤酒,如牛飲水,無窮無盡可以繼續下去。
  紅羽毛對他很傾心,他把她安置在青年會宿舍,不住勸她返回祖國,對她并不領情。
  我叫了黑啤酒,空肚子,半品脫之后,已經有點意思,一味用手撐著腮,不想動。
  小朱建議一起去吃晚飯,我實在沒胃口。急急推辭。
  徐培南說:“這樣吧,小朱,你送紅羽毛,我同藍志鵑走,大家都順路。”
  什么都為著省事省力。
  小朱也沒有堅持,一味問:“你不介意吧,志鵑?”
  我笑咪咪說:“沒關系。”
  在門口分手,徐培南問我:“有點餓了吧。”
  我點點頭。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吃東西,來。”
  “什么地方?”
  “我已約好朋友,跟著來,包管你大快朵頤。”
  我以為有哪一個巴黎名廚來到貴境,誰知他一帶把我帶到潮州大牌檔,他的朋友小蔡早已在那里等他,叫了一桌了的菜,還陸續有來。
  全是海產,炒得香噴噴,空气漫滿蒜与椒的濃味,但我沒有勁筷。
  兩個穿短衣的伙計正蹲在一角洗碗,那桶水叫人見之胃口立減。誰怕死呢,做人總是要死的,但吃苦就不必了,為了一碟炒蜆而中毒,在醫院躺上十天八天,實在滑稽。》
  我的酒意已去,又找不到洗手間,坐立不安,又沒興趣用竹簽桃出東風螺來吃,很得罪了這位蔡先牛。他一邊空口嚼著指天椒,一邊說:“有种人一輩子住在象牙塔中,不知損失了什么。”‘
  這种人當然是我。
  我微笑。
  他与徐培南區是一對,不羈是為瀟洒,小心是為狷介,我們的价值觀念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
  他說完之后,狠狠挾著生的鯇魚皮塞進嘴里,滿滿一水杯加飯酒一下子喝個干淨,抗議我這种沒有生活情趣的女人的存在。
  奇怪,我嫌小朱,他們也嫌我。
  我是不該來的,身后開了火鍋在炒面點,所有的油煙全為我的凱斯咪羊毛衫所吸收。
  真不值,一時不察,又上大當。
  “來,”徐培南說,“吃點蚝仔粥,毒不死的。”
  他先取過碗,大聲地夸張地,素落索落的喝几口,表示并沒有蒙汗藥。
  我只得順意喝了兩口。
  徐培南徐培南,你總不放過我,又被你陷害。
  小蔡說;“送那妞儿回家,培南,我們去找衛君出來繼續喝。”
  我如皇恩大赦,連忙起來,“我自己回家即可,不必勞駕。”
  小蔡大樂,立刻站起來与我握手道別,我也不再去看徐培南,揮手叫了街車便跳上去。
  我并沒有委屈的感覺,我不該試得太辛苦,有些人是根本不能做朋友的。
  車子停在家門口,我付了車資,突覺胃抽錯搐,便嘔吐起來。
  有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嚇得我跳起來,屋漏兼夜雨,莫非是劫匪。
  我抬頭一看,是徐培南,我拂開他的手。
  “怎么了?”
  “明天見。”我伸手按門鈴。
  “要不看醫生?”
  “不用。”
  女佣替我開門,我搶進房去,父母在身后追著來問。我關上門,拒絕他們的熱情。
  我無恙。
  小朱一有机會便告訴我,他同紅羽毛開始約會。
  他說她很寂寞很可怜,路途遙遙到東方來,人家不予受理,他見義勇為,救美女脫險境,也是很應該的。
  我錯愕的說:“我以為你是我裙下不貳之臣。”
  他立刻理直气肚的說:“但是你不愛我。”
  我笑,打蛇隨棍上,“祝你幸福。”
  他會的,不需旁人但心,千里姻緣一線牽,紅羽毛認識徐培南,找到這里來,不外是為著成全小朱。而小朱之跟在我身邊,是上天安排他藉此与紅羽毛接触。我与徐培南在這件事上都是配角。
  這里發生了這么多事情。張元震在外國一概不理,什么都不想知道,那邊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只听見小朱說過:“張先生也該回來了吧。”
  我想說:“不,他不回來,我要纏住你。”又怕朱小生真的會相信。我受過教訓,話不可以亂說。
  有一次老同學敘舊完畢,順路的叫一部車回家,同車一位女士當我生麻風,不但坐得遠遠,且不愿交談,我挖空心思找題材敷衍她,“住哪里?”“隔壁玉蘭路。”
  我脫口說:“那倒好,有空到你處坐。”誰知她惊賅莫名,雙手亂擺,“我就要搬了,我就要搬了。”
  許社長請客我還沒去呢。她不知何故但心事。
  不過這個之后我就少應酬少說笑。
  小朱調轉頭來安慰我,“張先生回來,記得請我喝喜酒。”
  我只是微笑,現在他調轉頭要甩掉我。
  徐伯母來邀請我去露營。
  “是培南主辦的,你不如也參加,都是年輕人,假期不寂寞。培南同那個紅番女子,不過是普通朋友,志鵑,我那查清楚了。”
  她緊緊拉著我的手,搖過來又搖過去。小孩子有事求大人的時候,常常有這個動作。
  露營?想起來都發抖。
  我還去露營?那是十二歲到十九歲半少年人的玩意儿。我光是洗隱形眼鏡的藥水与工具就一大堆,怎么离得開豪華住宅,別開這种玩笑。
  也難怪徐培南及小蔡先生要瞧不起我。
  連出去開半朝會都覺得辛苦,因為要茶沒茶,要水沒水。或許真到災難期,會得庄敬自強,但現在我得儲蓄我的精力。
  我与徐培南無法走得攏。
  我打一個呵欠,雖然用手掩著面孔,徐伯母也看得出來。
  徐伯母失望了,但仍然沒有放開我的手。
  她說:“志鵑,你知道徐家姆媽一直喜歡你。”
  “我知道,”我說:“我自小知道。”
  “現在象你這樣斯文端庄的女孩子极少,外頭那些近三十歲的女人,都還瘋瘋癲癲的滿山跑,叫人吃不消。”
  我莞爾。令郎也是呀,我心想,徐伯母,何必單挑別人眼中之剌呢,令郎也屆而立之年,為何還似野孩子。
  我說:“我是老派,媽把我教僵掉了。”
  “她有家教,我及她十分一就好了。”
  “徐伯母你不必擔心。今日搓不搓牌?”
  “噯,待我去找搭子。”徐伯母的注意力邊轉移。
  從前我最討厭麻將牌,現在覺得這個玩意儿有點意思,女人只要坐在牌桌面前,省卻不少煩惱。
  我說,“我替你們去買點心水果,我知道徐伯母愛吃栗子蛋糕。”
  “是是是。”她說。
  我特地開車出去,在酒店的糕餅店輪對做孝順女儿。身后排著個說英文的唐人女,嘰哩呱拉,我借眼角瞄一瞄,只見她圓圓一張鵝蛋臉,穿著時髦的,肩膊墊得如盔甲般的白貂皮短大衣,下面一條黑尼龍長褲卻又如第二層皮膚似緊緊黏在腿上。
  嘩,衣不惊人死不休。
  誰,是誰?
  這种夸張的女人本市并不多,只見她十指尖尖,搽著茶色指甲油,嘴上配淡色唇膏,正是巴黎時裝雜志上最新打扮。
  只听得她叫道;“培南,過來,培南。”
  我即時揚起一道眉,此培南不是彼培南吧,只是她喚人名如喚一條小狗,倒希望正是徐培南。
  再沒修養我也微微側過頭去看,哎呀,可樂得我開了花,那大胡髭不是我那徐培南是啥人,哦原來他也有這一天,原來他也得受女人支配。
  他當然也看見我。
  “藍志鵑。”他倒是有勇气同我打招呼。
  那時髦女立刻起戒心,一只手圈在徐培南手臂中,看著我。
  徐培南同我說,“藍志鵑,到什么他方去?”
  “回家。令堂同家母在搓牌。”
  “啊,我也去。”他居然這酸說。
  我靈光一閃,這家伙,居然靠我來脫身,自己吃不消,要跟我走?
  “不,”我說得不知多么堅決,“我不准你去。”
  他一呆,“我看我母親,怎么不能去?”
  “你自己叫車,不關我事。”
  我別轉頭,買了蛋糕就走。
  多么孩子气,多么幼稚,多么荒唐,但是我不后悔這么做,對于徐培南這种人,演技太含蓄是不行的,非得槍對槍,箭對箭不可。
  我第一次收起淑女格局,与他斗爭。
  我期著車子回來,他比我更早坐在客廳當中。
  一見我他便搓著手站起來,“幸虧你救我。”
  他的女伴都穿皮裘了,他還是破布褲一族,牛仔褲自然是爛的好看,但他那條實在破得似叫化子,有几處裂得肉帛相見。
  我支持不住。
  當下瞪他一眼,“你別表演得像大情人,不胜女人騷扰,用我來做擋箭牌,小心你的嘴巴,你同人說些什么?”
  “我說你是我表妹,今天家里有大人生日。”他笑嘻嘻地。
  “賊禿。”
  他笑意更濃,胡髭聳動,他這种表情使我想起小阿飛在路邊勾搭女人,“妹妹,你不睬我也罵罵我。”
  “不准借我的名去招搖撞騙。”我嚴重的警告他。
  他半躺在沙發上,非常得意,正在抖動一條腿。
  我怒火中燒,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趁著這個美好的星期日下午,激烈地自盒出栗子蛋糕,右手抓住他的頭發,左手朝他面孔上糊過去。
  一向只有他朝我動手,這次我突然控制了他,他失措,沒有反抗,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豈有此理,非得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我把蛋糕在他面孔上旋兩旋,方才松手,一時間奶油、糕屑落了一他,他毛發上都是蛋糕,失聲大叫起來,在搓牌的伯母們紛紛赶出來看熱鬧,不知發生什么事。
  沒想到徐培南會跟著大笑起來,呵哈呵哈,聲震屋瓦,笑得伯母們手足無措。
  一時間沖動招致無限損失,小不忍則亂大謀,我明白過來。沙發与地毯都要叫專人來洗,徐伯母的表情惊恐得不能置信,我一生的清譽毀于一旦。
  我根本不敢出來見人。
  幸虧張元震回來了。
  很突然,在周一晚上他忽然打電話過來。
  “找藍志鵑。”
  “元震?”
  “也只有你才認得我的聲音。”他說得很苦澀。
  “元震,怎么了?”
  “我后天飛机回來。”
  我愕然,但一向沒有追問的習慣。“要不要接飛机?”
  “不用,到家我會与你聯絡。”
  “到時再談。”他放下電話。
  我知道他有煩惱。
  有一年未見了。
  當我同林小姐說,我沒有見過比元震更好的男子,是真的。
  這么些年,我不再是小女孩子,意志力堅定,見識增廣,但是看到張元震,仍然為之傾倒。
  他天生有股書卷气,一件名貴的厚呢大大穿得略舊,更有味道。
  看到我微微一笑,象是有什么千言万語,不知如何開口似的。
  我說:“元震,歡迎回來。”
  我与他輕輕擁抱。
  這些年來,我們非常斯文含蓄,并無越禮之處,故此沒有上演肉麻鏡頭。
  “志鵑,你比任何時候都漂亮。”
  “謝謝你。”
  “對我突然回來,沒有疑心?”
  “你總有你的理由,不必向我交待。”
  “我想找工作做。”
  “好得很。”
  徐伯母見過張元震后,說她認了命。“是要比咱們培南登對得多。”她說。
  同時母親說:“總算有机會辦喜事了。”
  我心底卻不是這么想,元震并不是回來向我求婚的,他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在假期中,我幫他找到一層公寓,一切現成,不十分合意,但很過得去,他即時搬進去。
  元震訂了西報看聘人廣告。
  我們之間客气得過份,對白只涉及:“過去兩年你做些什么?”
  “我?呵,我做了碩士論文。”
  “講些什么?”
  “是一個較長的報告,解釋如何用力將一粒鋼珠通過鋼球,造成一條光滑的隧道。”
  我大大的詫异,“什么,這樣的題材可以寫一本書?當真匪夷所思,我以為必有主角,談戀愛才能算一本書。”
  他大笑。
  “況且使鋼珠通過鋼球,再容易不過,盡汝所能,用力按便可。”
  “你這個人!象你這么說,沒有什么是困難的了,如何寫小說?盡汝所能,把字拼在一起,直至寫成。如何做建筑師?盡汝所能,把圖則變為樓宇,直至完成。”
  “我笑,根本是嘛。”
  他可以趁勢把我拉在怀中,与我接吻,但是他沒有這么做。
  他點著煙斗,吸將起來,那陣香料蜜糖味傳入我鼻子非常舒服。
  但是我很悵惘。
  局外人看著,以為我們是一對好情侶,事實不是這樣,我更加困惑,比張元震沒回來之前還要尷尬。
  小朱問:“房子也找到了?几時派帖子?”
  我同他胡調:“帖子,對,你的帖子,怎么,決定做异國情鸞?”
  誰知他面紅紅的說:“是的,我与紅羽毛決定結婚。”
  我簡直不相信,張大嘴巴,姻緣要來的時候,擋也擋不住,三扒兩扒便可成其好事,難為我与張元震長期抗戰。
  我忍不住問:“細節全都做通了?”
  他點點頭,“她同意申請我入美籍。”
  呵,對,這是最重要的一環,美國護照。
  “而我照顧她在香港的生活,她已報名去學普通話及粵語,志鵑,我想同她取個中文名字,你說,叫什么好?”
  小朱喜气洋洋,百分之一百“我找到了”的表情,叫人又羡又妒。
  “中文名字?”真沒想到,風水輪流轉,現在該洋人有中文名字了。“紅羽毛不很好嗎?”
  “不夠文雅。”
  “啊。”我沒有興趣動這個腦筋。
  “叫'彤'好不好,那也是紅的意思。”小朱与我商量。
  “'朱彤',很好哇。”我附和,“真是大吉大利,紅得不能再紅。”
  小朱興奮的說:“就這么辦。”
  紅羽毛真是屬紅色的:暖和、明艷、活潑、振奮,与她接近都會沾染到那份高興。
  我。
  我算是什么顏色?
  白,太恭維自己,沒有純到那個地步。
  黑,道行又還沒那么高深。
  我姓藍。藍這個顏色,不溫不和、不文不鮮,很容易接受,但難以突出。
  我就是那樣的一個人,我于是吁出一口气。
  林小姐看見,嗤一聲笑出來。
  我朝她攤攤手。
  她說,“新的一年,何以唉聲歎气。”
  我搔搔頭皮,“真不知如何打發這三百六十五個日子。”
  林小姐詫异,“你都會這么想?慘得過我,一看見新的日歷,叫出來,噢不,又是三百多個日子要我逐日來捱?老天不如接我回老家,我不知多想息勞歸主。”
  “林小姐,不必這樣想,”我在她面前坐下來,“日子會照顧自己,一日一日過去,不必費勁。”
  林小姐呵呵的笑,“你真相信?說得也是,鬧鐘一響,起床上班,是是是,對對對,又到下班,什么事都暫切丟在腦后,看了電視劇再說,熄燈睡覺,待明朝鬧鐘再響,是不是這樣?哈哈哈,人就是這樣老的。”
  我覺得無限凄涼。
  真的,不是“碰”的一聲,只有嗚咽。
  她這些年來太不得意,我不怪她。
  “有沒有出去?”我問。
  “沒有,懶得動,有兩年沒置晚裝了。”
  “你還沒到做老姑婆的年齡。”
  “別說我,說我沒味道。你几時結婚?”
  “沒有人向我求過婚。”
  “何必瞞我。”
  “真的沒有,”我發誓,“現在的男人不流行結婚,一直拖,拖到不了了之,以前的老式男人倒是肯結婚。”
  “是的,”林小姐說:“肯行禮,但不肯負責任。”
  “我父親是個好男人。”
  “是嗎,他可英俊?待我來追他。”
  我大笑,“他已經五十多。”
  “男人到那個年紀才成熟呢,又懂体貼,又有忍耐力,況且經濟情形也好。
  我搖搖頭。
  新的一年,我同自己說:要爭气做事。
  下班回到家里,天色己暗,但沒有開燈。
  我納罕,推開麻將房的門,里面沒人。找到客廳,又沒人。
  沒可能,佣人偶爾會放假,但媽媽一定在家。
  “媽媽!”我揚聲。
  找到露台,發覺她一個人當風立著,對著夜色。
  我覺得蹊蹺。相信我,知女莫若母,她不是這么有詩意的人。
  “媽,”我說;“冷,回來。”
  她抬起頭來一臉茫然,我拉她,她便跟我走,我放開她,她便跌撞,象煞魂靈出竅。
  “你怎么了,媽媽?”
  她喃喃的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什么不相信?媽,你同我說呀。”
  “阿鵑,你父說,他愛上別人,要同我分手。”她無助地平靜。
  “什么?”
  “你去問他,我也不明白。他說他愛別人,我同他說,不要緊,老夫老妻,外頭有人,沒有關系,可是他叫我走,他說他要正式娶那個人,不然對不起人家。我弄糊涂了,那么我又說走到啥地方去?我已經五十六,一個老太婆,叫我啥地方去?”
  我呆住。
  兩母女坐在黑暗中,手足無措。
  我听見自己說:“我不相信。”
  “你去問他,志鵑,你去問他。”
  “好,我一定去問他。”佣人呢?
  我大叫女佣的名字。
  不見人,我同母親說:“我去找他,我去問清楚。”
  都說在這种時候,受過教育的人會得控制自己,但我沉不住气,方寸大亂,腦筋如一堆亂絲,抽不出頭緒。
  出到門口,我在昏暗中軟弱的想:今日不能离開母親,放她一個人在大屋里,不行不行,又想回去。
  正忙得一頭汗,有人大喝一聲.“藍志鵑!”
  我抬起頭。
  是徐培南。
  “你怎么了?渾身發抖,臉色青白。”
  我如見到救星般“徐培南。”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徐伯母呢,快請她來,我家出了事,她必須來看住我母親。”
  大胡髭連忙推開大門,回到屋內,先開亮所有的燈,然后撥電話叫他母親過來。
  他吩咐僵立的我:“去斟一點拔蘭地來。”
  我怎么沒想到。
  我把酒遞在媽手中,這時候徐伯母已匆匆赶到,一只手,還在匆匆扣鈕子。他會在什么地方?厂里說不見他,我留下話。徐培南說,“他會出現的。”
  也不問為什么,聰明人自然心知肚明。
  我破天荒問他:“有沒有空?陪我出去喝几杯,醉了可以抬我回來。”
  “遵命。”他說得很簡單。
  我從來沒喜歡過徐培南,但我信任他。
  我們到熊与牛酒館坐下,我繼續喝不拔蘭地。
  我沒頭沒腦的說:“三十年的夫妻,試想想:三十年,我有一只廿年舊的音樂盒子,誰碰它一碰我會同那人拚命,但是三十年夫妻,要扔就扔,什么意思。況且你有無發覺,總是五十多歲的老頭子扔老太婆,你几時見過老太太拋夫离子?”
  徐培南說:“伙計,替她添酒。”
  “開什么玩笑,忽然之間我要添一個新媽媽。”
  他仍然沒有任何評語,我們坐著對喝,我把送酒的花生米當點心吃,大把大把丟進嘴里。什么儀態,有個鬼用,老媽是那种笑不露齒,走不動裙的人物,到頭來不過是這樣,不用學她了。
  我想把張元震叫出來向他申訴,但如他那般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實在難以將世上猥瑣、卑微的小事去麻煩他,我覺得空前的寂寞。
  “回去吧。”徐培南說。
  “謝謝你。”
  “不客气。”
  回到家,父親已回來,女佣也已回來。
  父母雙方正冷靜地開談判,獨獨我急痛攻心,語無倫次。
  這种事的确是常常會得發生的,人家七八歲的孩子都接受得很好,我應該爭气。
  三天后,母親把她的決定告訴我。
  “志鵑,我決定成全他,同他离婚,他會給我一筆款子,我將到美國去投靠你的阿姨。志鵑,你已長大,你得獨立生活。”說看她老淚縱橫。
  我不相信耳朵,一個固若金湯的家,一拆就拆散。
  我問:“獨立生活,為什么?我還是住在這里。”
  “傻女,你父現要与新太大住在這里,你不介意,人家可介意呢。”
  “什么,這老房子他要用來做新居?”
  “一點不錯。”
  “為什么不另外去租房子?”
  “你好不天真,志鵑,他又不是億万富豪,外頭象樣房子還是貴,當然是你走好過他走。”
  “赶我走?”我瞠目結舌。
  我還以為我一生不用愁,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將來這資產將歸于我,可是現在,竟然住都不給我住。
  我不覺傷心,只覺詫异。
  “你父親在書房內,他要与你談話。”
  父親真是能干,三兩下手勢,就把一個家解散,替我們妥善地安排了出路,以使重組他自己的新生活。好厲害的一個人,我活了廿五年,至此才發覺他是個陌生人。
  我敲門進書房。
  父親坐在熟悉的大書桌后,這張書桌,我少時候,常常爬上去玩,甚至躺在上面。
  只听得他開口說:“志鵑,你都知道了?”
  也許是我多心,他聲音都變掉,雖然仍是我父親,但象科幻小說中那种被外星人占据軀体的地球人,由另一個神經系統控制思想及行動。
  “要我搬出去?”我問。
  他聲音中沒太多歉意。“志鵑,你已經廿五歲。”
  說得是,不少女同事在十八九歲就出來自己一個人住。
  “在經濟上我會幫忙你。”他加一句。
  我點點頭。
  “你母親下個月動身。”
  我終于問:“她是個怎么樣的女子?”
  “她?啊,她。是,她同你一樣,有份職業、今年三十八歲,但看上去還年輕,過去的婚姻不如意,吃過很大的苦,所以我要好好的補償她。”
  父親的聲音充滿溫情与憧憬。
  他簡直是個大情人,為一個已步入中年的女人犧牲那么多,我自然不能原諒他,但自客觀的眼光看來,他又是個偉大的男人,居然對三十多歲的女人許下諾言,并真為她實現。
  真了不起。那女人好福气,這年頭連青春少女打著鑼都找不到這樣的男人。這位女上想必然有過人之魅力,也許他們兩人真的看對了眼,發生火花,燃燒起來。
  “志鵑,你不是喜歡弟妹嗎,將來你可以來探望我們。”
  我還有什么話可說,說什么都是多余的,連母親都不欲多說,更何況是我。
  旁人如何插嘴。
  父親說下去,“志鵑,此刻你最好是嫁人。張元震不是回來了嗎?快快拉攏天窗。”
  是的,但是他肯不肯娶我?
  我說:“我不想匆匆忙忙作決定,我會找一間小公寓搬出去。”
  他遲疑一下,“要在五個星期內辦妥。”
  這么急?我歎口,“好。”我說。
  父親松口气。
  我忍不住加一句:“很慶幸你妻女這樣文明,沒給你招惹任何麻煩吧?”
  “是是是。”他掏出手絹抹汗。
  我离開他的書房。
  元震知道我要搬家,很詫异,我輕描淡寫帶過,不想給他增加壓力。
  這次搬家,徐培南出了很大的力。
  他赤著足幫我打理一切。
  他還說,“志鵑,你可以住我家,我把套房讓出來給你。你如果不喜歡我,待我搬走。”
  怎么可能長期住別人的家。
  我在小地方安頓下來,接著送走母親。
  元震來看我,惊說:“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會搬到這种地方來。”
  原來他是這么勢利的一個人,時窮節乃見。
  “有什么不好?”
  “這种地段。”
  我搶白他,“會不會因此不能結識高貴的男士?”
  一向不敢得罪他的我,也說這樣的重話。
  他慚愧。“志鵑,我有心事,不知自己說些什么。”
  他有心事,我早已看出來,不過他不說,我亦不問。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十二分尷尬。
  我們在一起不再開心,事情已經擺得很明顯,人家都有心事,不肯坦白說出來。照說這么多年的深交,不應見外,但是我欲迎而他欲拒,再明顯沒有。
  懊惱了只一會儿,我便釋然。我不是個激辣辣的人,什么都要黑白分明,有很多事,曖昧地暗示一下,我便立刻聞弦歌而知雅意。
  這种性情遺傳自我母親,我們決沒有本事死纏爛打,咬死對方不放,哭訴、解釋、呼怨,數自己的損失及犧牲,對方的得益与卑鄙。
  基于一种驕傲,我們選擇匆匆离開是非地,不要緊,賢的是你,錯的是我好了,誰還關心水落不落,石出不出。再拖下去越發臭跟丑,況且那种精力……我与母親都怕累。
  是故父親一提出條件,母親立刻接納,或者至死她怀著傷痕,但正如她上飛机時對我說:“我不能痴心妄想有什么是一生一世的事,三十年的婚姻已經難能可貴。”她想得穿。
  元震強笑著說:“志鵑,你在想什么?遙遠不可捉摸。”
  我不響。
  我把母親的衣物全搬過來,要替她整理,什么該寄,什么該丟。下班便做這种雜務,也很疲倦。
  我說:“元震,我改天再見你。”
  “志鵑,”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我忘不了你。”
  我有點意外。
  他有那么大的矛盾,心情那么恍惚,我暗暗好笑。怕不是异國有女孩在等他回去,在新愛舊歡之間,他不能作出選擇。
  我最怕爭。誰要認為他最美/最狠/聰明/能干/威風……我馬上俯首稱臣是是是,對對對,爭個鬼,人也一樣,張元震找也不會爭。
  雖然想得那么豁達,心還是抽住似的痛。
  我把元震送出門去,沖一杯熱可可吃。
  近日寒流駕臨,我來不及買油壓暖爐。公寓凍得似只冰箱。到周末使翻出老母的棉袍子穿上,腳上套羊毛襪,要到樓下買雜物便穿球鞋。自千金小姐貶為印支難民,能屈能伸,小朱送請帖上來的時候看見,大吃一惊。
  “你你你--”
  我把雙手攏在袖中,“我怎么?”明知故問。
  “你怎么變成這樣子了?”他惋惜的問。
  我微笑,他在慶幸沒有追到我吧。
  我打開喜帖,“教會儀式?”
  “旅行結婚。”
  “恭喜。”
  “我希望你來。
  他們都希望前任女友去看著他們結婚。我知道有個新郎整夜打電話催前任女友去喝喜酒,他忙著注意她有沒有到,忘記体貼新娘。
  我放下帖子。去呢,顯得無聊,不去,又仿佛妒忌,最好是偕男友同去。做人像打仗,處處講策略。
  “一定來。”
  小朱臨走,又看看我。
  我摸摸面孔,聳聳肩。
  我對公司里的林小姐說:“現在下班還得買牛奶面包水果雜物回家,真麻煩。”
  林小姐瞪著我:“做人就是這么瑣碎,你早就被寵坏,服侍自己有什么不該,還發牢騷,多少女孩子十几歲便養家,你同人比已經珍如拱壁。”
  我陪笑說:“我沒有說不好呀,況且現在可以請男朋友回家過夜。”
  林小姐笑。
  她也有三十多了吧。我情愿跟我父親的是她,我同林小姐有感情,別人得益不如她得益。
  當下她問我:“怔怔的想什么?”
  我只笑。
  “不要為這件事難過,一個人的世界是要憑雙手闖的。”
  父母分手后我整個人頹下來。以前四四正正,晶光四射,現在只是個面黃黃的老少女。
  不如為什么,也許是一向倚賴的支持突然塌下,彷徨無措。
  我說:“過些日子我會得好的。”
  “我相信你。”
  現在我的薪水得用來養活我自己,這是破天荒第一次,再也不能豪爽地傾我所能去買一副耳環或是一件斗蓬。
  徐伯母最令我感動,她叫我配了門匙給她,每星期五下午,她總是差女佣替我送小菜來,都是可以放置很久的如醬油雞及筍烤肉等,我還真靠這些菜式維生,煮一小鍋飯,開一個罐頭湯便是一餐,相當丰富。
  環境變了,作風也大异,适者生存,一切生活細節都從簡,但凡三道花邊的衣服統統放棄,專門挑免漿熨的料子,因為不再有司机送上班,也不再穿寬袍大袖,阻礙我擠地鐵的衣服。
  我甚至剪短頭發,便于打理。
  父親几次三番邀請我回家吃飯,我不肯。
  听說屋子全都裝修過,徐伯母說:連女佣也換過。
  我听了也無話可說。
  徐伯母環顧我新環境,贊曰:“真清爽。”
  “一切從簡,比不得以前。”
  “志鵑,不是我說你,你現在更好,以前太疙瘩。”
  “是嗎,你喜歡現在的我?”
  “志鵑,徐家姆媽一直喜歡你。”
  “徐培南呢,他現在同什么人走?”
  “郭咪咪常常來找他,不過他不一定敷衍她。”
  原來那個時髦在時代尖端的人是她,久聞大名如雷灌耳,是本市著名的玩女。
  “他女朋友真多。”
  “女孩子喜歡他。”
  我掩嘴笑,“愛他的一把大胡子?”
  “培南對你是另眼相看的。”徐伯母說。
  “這我相信,誰借我的琴書不還,誰把青蛙塞進我的書包,誰用水淋我頭,誰在我身后燒炮仗,誰剪掉我洋娃娃的頭發,誰在街上叫我笨蛋,哈哈哈哈哈。”
  徐伯母有點不好意思。“那時他還小。”
  “當然,當然。”
  “我不喜歡郭咪咪,看到她那雙高跟靴子就怕。”
  我又安慰她几句。
  “今年有什么新計划?”
  “到加州去看母親。”
  “志鵑,張元震會不會同你去英國?”
  “不會。”
  “他留下來?”徐伯母真關心我。
  “他已經找到工作。”
  徐伯母很唏噓。
  我也是。
  以前一直辛勞工作,原來下意識知道有今日這种苦日子,也幸虧如此,否則听了母親的話單在寫字樓做花瓶,怎么養活自己。
  什么都是冥冥中注定。
  徐伯母當下說,“拉攏了也好,令堂在外國也比較心安。”
  我說:“我阿姨很有辦法,在美國教烹飪,拉我媽一把,她就不怕無聊,我媽很會做北方菜,什么素餃子,糖醋魚,把洋人嚇得一愣一愣。”
  徐伯母說:“唐人可以做的,不過是這些。”
  我笑,“不然還硬碰硬,有几個貝律銘。做做幸運曲奇混口飯吃,已經彩數很高。”
  “本來你也可以跟阿姨。”
  我想起林小姐的話。“我自己闖。”
  “志鵑,平日看你嬌滴滴,急難時倒是不亂。”
  元震對我這樣冷淡,我也亂了陣腳,修養固然是逼出來的,斗志何嘗不是,我都沒有退路,只得勇往向前。
  假期父親叫我回去撐場面,被我推卻,“我要去旅行。”
  “去哪里?”
  “去歐洲。”
  “那么冷。”
  “夠味道。”一到比較長的假期,所有單身的离婚的孤寡的人士全都往外扑,免得守在家中触景傷情,百般無聊,狀若瀟洒蒲儷,實際上有苦說不出,不需三五七年便都成為旅游專家,所以著書立論。
  我也不例外。
  可是元震卻留住我。
  “我有話要對你說。”
  “現在為什么不說,或者可以等到我回來再說,不過去十天。”
  “去什么地方?”
  “滑雪。”
  “十天?別老土了。跌斷腳十天太多,學滑雪一年卻太少。”他很急躁,“我真的有話要同你說。”
  “這話這么厲害,要說十日十夜?”
  “是,很重要。”
  “你要同我攤牌是不是?”我笑問:“不用這么复雜呀,三言兩語可以說完。
  他沉悶下來,臉上出現非常痛苦的神色,額角上的青筋涌現。
  咦,這是什么一回事?
  照說這种時代,誰也不會深覺負了誰一生,背這种黑鍋上身。為什么他耿耿于怀?
  我說:“行李准備好,不過好吧,”我想他說這番話,要作內心門爭,成全他何妨。
  “這次再不說清楚,恕無下回。”
  元震握著我的手,越收越緊,手指節都發白,我要掙脫,他才似虛脫般說:“對不起,志鵑,對不起。”
  “元震,我与你之間,還有什么話不能說的,你何必吞吞吐吐,兩人都生活在懸疑中。”
  “我父母想我同你結婚……但是……我要走了。”他自己拉開大門,又轉頭,我會來同你解釋,我先走。”
  他終于肯關上門走,我倒覺得痛快。
  這是我一生人第一次為人犧牲,訂妥的飛机票都要退掉,也絕對是最后一次犧牲,天天大平賣任你再努力也當是稀疏平常。
  我心象是蒙著一層霧,人際關系已經夠曖昧,誰敢問清楚:你為什么害我、你為什么恨我、你為什么踩我,你為什么中傷我這种問題,無論是同事朋友親戚間,都很累很含糊地活著。
  現在与愛人也得這樣相處在云里霧中……你猜猜我的心事,我打打你的啞謎,真累坏人。
  這簡直是折磨,難怪母親要早早脫离苦海。
  我開始有點恨張元震,無端端給我惹煩惱。
  我努力控制自己,恨意一生,綿綿無絕期,終陷苦海,一個女人切忌患秦香戀症候,天天對牢鏡子問:我這么美這么聰明卻這么薄命,為什么。這一問保管把所有親朋戚友問完為止。
  做人從頭旺到底是很難的,從頭衰到底更難,嘗到甜頭要回頭,我与張元震曾經度過那么溫馨的七年,沒有他,日子也是要過的,但沒有他不會充滿回憶,恨是沒有用的。
  我的气漸漸平下來,四肢也跟著松弛。
  有人使勁的按鈴,我去開門。門外是徐培南。
  這么冷的天气,他仍然短褲球鞋,不修邊幅。
  “你嚇坏人!”他惱怒的指到我鼻子上來,“我媽約好你來吃飯,結果人不見,電話不來,打過來又沒人接,你干么?”
  “我一時想不開,欲尋短見。”我強笑。
  他倒是一呆,悻悻說,“你倒是學會了說笑。”
  “我現在什么都會,你看我多邋遢。”我張開手,叫他看我,忽然之間,心酸鼻子酸,雙眼一眨,眼淚忍不住淌出來。
  我一個轉身,非常敏捷,像人家跳華爾滋舞那樣,背著他。
  過一會儿我開亮燈。
  “怎么不用暖爐?凍死人。”他搓著手。
  “你可以加毛衣,誰叫你才穿一件布衫。”
  “藍志鵑,你還學會吵架。”他微笑。
  “來,上我們家吃去。”
  “我這下子再也沒精神。”
  “別這樣好不好?”他很明白我的心意,“你父親不會見到你,徐藍兩家不同門口,忘記了?”
  我不出聲。
  “何必恨一個老頭子,他除出是你的父親,他還是他自已,他有權選擇他的生活方式,你要明智點。”
  “算了,也不用換衣服,這么一團一塊的,倒是与我合襯。”
  “不行。”我拉著衣襟。
  “已經開飯,你一搞六十分鐘,那怎么行,況且你會著涼。”
  他一手把我自屋里拉出門外。
  有時候碰到粗人也有好處,快刀斬亂麻,不必婆媽。
  徐家吃火鍋,有我最喜歡的蛋餃及粉絲。我吃這种東西可以吃很多,又穿著沒有腰頭的衣裳,益發像個饑民。
  也顧不得這許多。
  徐伯母笑問:“志鵑今日胃口真好,有沒有胖?”
  “沒有,体重一樣,”我說,“但身体面積大許多。”
  徐培南看我一眼,“至今她的食量才似一個人,從前像一只鳥。”
  我不響,很久沒有吃這么丰富的一頓。人的命運真稀奇,但凡不是自己的東西,總會失去,靠人即使是親生父親,也是不行的。
  “你要原諒父親。”徐伯母說。
  “我只是他的女儿,他不必對我負責,我廿多歲了,早屆獨立年齡,我只同情母親。”
  “要不要去探訪他?”
  “不要。”
  我一向不是大方的人,我真的不能跟他談笑自如。
  還有,如果与張元震分手,也不能再繼續做朋友。一個女明星說得好:“做朋友?能做朋友就不必分手。”
  我突然覺得瑟縮,又多吃一點。
  這樣子下去還早會變一只球。
  飯后由徐培南送我回去,我在門口同他道別。
  小公寓門外堆滿雜物,鄰居缺乏公民道德,走廊的燈光又灰暗。我与徐培南相對無言。
  不知怎他,他在門口頗留戀了一陣子,其實只不過五分鐘左右,但彷佛很長的一段時間,心理作用。
  他伸手拉我頭發,我本能地閃避,但他出手奇快,已經碰到我鬢角,他只輕輕扯扯,不如小時侯,真出力拉得我流眼淚。
  “再見。”
  我用鑰匙開門,也說聲再見。
  我解下圍巾,脫下大衣,走進房間,那里比較暖和,坐床沿呆想。
  徐培南倒是不嫌。
  真好,自小對我那樣,現在也是那樣,好或坏不要緊,重要的是數十年不變,就不會有人間冷暖這回事。
  張元震就差得多,看得出他坐立不安。有人按鈴。
  莫非是徐培南忘記什么東西。我拉上外套去應門。
  幸虧沒有打開門。外頭站著一個金頭發的美少年,牛津口音。
  “藍志鵑小姐。
  “是。”我在門內應。
  “登門造訪,有要事商量,容我介紹自己,我叫伊安史蔑夫。”
  他在等我放他進門,我只是干著眼瞪他,這么容易放陌生人進門?他异想天開。
  他說:“你不讓論我進來?”
  “請問你有什么事?”
  “為著張元震。”
  我如墮五里霧中,不得要領。
  “你請等一等。”
  我轉身打一個電話線元露,電話按通,他在听音樂,奚菲茲之小提琴,他百听不厭。
  “元震,”我己好久沒打電話給他,不過這次師出有名。“有一個叫伊安史蔑蕨夫的英國人在我門外,要求与我商談同你有關的事,我該不該放他進來?”
  “該死!”
  “你還沒回答我。”
  他聲音發抖,“志鵑,千万不要給他進屋,叫他走,我立刻來,記住,叫他走。”
  電話已經挂斷。
  我呆半晌,走到門前,打開,“請進來。”
  伊安史蔑夫很斯文,完全不似危險人物,當然、女人的第六感覺挺不可靠,否則雨夜殺手不會屢次得手。
  但我急于要把事情弄清楚。
  我問:“要不要喝什么?”
  “熱茶,謝謝,三月份真的還可以頗冷,是不是?沒想到咱們這殖民地天气倒跟其祖家一樣苦澀。”
  “直至一九九七。”
  “什么?”他揚起一條金色的眉毛。
  我心平气和地微笑,“是殖民地至一九九七。”
  他一怔,有點尷尬相。
  我知道有位教授,同無理取鬧的洋同事爭論一個問題,到最后歎口气說;“你所有的,不過是到一九九七。”
  “你要同我說什么?”
  “啊,”他清一清喉嚨。“關于張。”
  我看著他。
  他是一個十分四正的英國人,西裝筆挺,裁剪合度,領帶顏色文雅,最令我感動的是一雙簇新的皮鞋,我還沒見過舍得穿好鞋的英國男人,可見他經濟情形十分佳妙,決非是那种周薪三十五鎊,故此決定离鄉別井,孤注一擲,來到异邦耀武揚威的那种外國癟三。
  我把熱茶遞給他。
  “關于張什么?”我追問。
  “你是張的未婚妻?”
  我不知怎么回答,我還真的不高興承認,又不甘向陌生人坦白,于是維持緘默。
  沉默是金。一點都沒錯。
  “讓我用簡單的言語把一件复雜的事解釋清楚。”
  “請。”
  他沉吟半刻,一邊打量我,“你長得很漂亮,像你這种外形嬌俏,經濟獨立的女性是不愁出路的。”
  事情再蹊蹺沒有,我一個字也听不懂。
  我沒有露出半絲不耐煩,好戲就快上演我知道。
  “換句話說,你何必苦苦釘牢張元震。”
  他薄薄的嘴唇隊扁一扁,那种神情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所有的。我的心一動。
  “這与你有什么關系?”
  “你為什么不明白?他已經不再愛你。”
  我啞然失笑,“你怎么知道?”
  他像是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樣,剛欲開口,我寒舍的門鈴響起來“嘩嘩嘩,不絕地大聲嚷,似救火鬼上門來。
  我知道這是張元震赶到了。我去開門。
  他气急敗坏地問:“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我用手指一指。
  張元震也顧不得我在場,立刻向伊安史蔑夫抱怨,“你怎么跑了來?”聲音;壓得低敵
  伊安史蔑夫一蹬足,“你不說,我來說。”
  我說:“不用說了,我全都明白了。”
  元震額角上全是汗,忽然之間,也許是心理作用,我覺得他面目淫邪,臉色發綠,不忍卒睹。
  伊安史蔑夫走過去靠在他身邊“張、我們回倫敦吧,我親自來接你,你該听我的。”
  我連忙跑去打開大門,“是,”我說,“回倫敦去吧,張元震,速速帶你的朋友离開我這里。”
  “志鵑--”
  “我不想多說,張元震,我很明白,我不會替你添增麻煩,再見。”
  他見這也不是說話的時候,也只得拖著史蔑夫走。
  史一見到他,整個人便象是要融在他身上,兩為一体,我實在支持不住,适才吃得太飽了,用力拍上門,便搶到浴室大嘔大吐。
  五髒都几乎吐出來,辛苦得眼淚鼻涕要用熱毛巾揩干淨。
  在我記憶中,我并未試過大哭,幼時只要嘴角出點消息,父母奶媽使爭著來哄,要太陽有太陽,要月亮有月亮,即使在工作崗位上,也化險為夷,每戰每胜,從今開始,我相信我的命運是大大轉變了,我已是一個無所有的人,得從頭開始。
  怎么會變成這樣,太不公平。
  躲在被窩里不敢出來,暖烘烘也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天旋地轉,起不了床,撐著喝一杯葡萄糖水,但嘔吐仍沒有停止真厲害,這件事竟令我如此反胃。
  每個開明的人都會振振有辭提到人各有志之論,那是因為事情發生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万一你發覺自己的男朋友出了這种事,反應也同我一樣。
  還是要上班的。
  林小姐見到我,嘩然,說我這几個月來老了十年,連頭發都沒有光澤,眼袋有好几層。
  “昨天喝醉酒?”
  我搖頭,“一滴都沒喝,但不知憑地,頭暈得如要轉入無底洞。”
  “應該在家休息。”
  “家?誰照顧我?”
  “可怜的志鵑,此刻的生活竟同我一樣,未婚夫呢?”
  “什么未婚夫,現在運流行未婚夫?”
  我掩住嘴,大大打一個呵欠,伏在桌上,似個道友婆。
  林小姐遞化妝品給我,“搽些粉。”
  “沒有用,不上粉。”我搖搖頭,“這一陣子吃得差,營養不夠。皮膚粗糙。”
  “索性陪你母親去。”
  “別同情我,我會好的。”
  我撐起上半身,檢查要做的工夫,沒奈何,仍然得扑出扑入。我怕病,不愿單獨躺在床上,林小姐說過,獨身人不怕死,只怕病。我忽然珍惜自己,衣服拉得嚴密,叫伙計買牛奶及三文治上來進補,向同事借暖爐,放在足底下,儼如老姑婆一名,就差沒養只玳瑁貓。
  到中午我心情好轉,沒大不了的事,我同自己說:出去開會吧。
  室內暖气足,戶外北風凜凜,一進一出,我有點吃不消,從前開會我老用爸爸的車子及司机,現在站在街角等車,但覺寒風刮面。
  那日到家,我才知道辛苦,臉黃黃的跟徐伯母討救兵,想吃神曲茶。
  “我替你拎來。”徐伯母急得不得了。
  “不,我自己來。”
  “我叫培南同你送茶。”
  “我可以走動。”
  “你一定是喝了冷風,志鵑,搬來同徐家姆媽同住如何?”
  “這是另外一個問題。”
  “培南半小時后到。”她說。
  徐培南?他一定會把薄荷油澆在藥茶上引我喝,自然毒不死,但也夠受的。
  小時候他用食指醮了万金油抹到我眼睛來,起碼有半小時紅腫澀痛,不過大哭之后恢复正常,眼淚使有這點功能。
  每次見他,都少不免肉体吃苦,引以為常。
  今次他出現的時候,打扮更加出奇,普通的襯衫長褲,但加了只花布領結,腳上居然有鞋有襪。
  什么事?我問:“吃喜酒?”
  他說;“說得對,我女伴在樓下等我,我們去派對。”
  “是誰,那位天半第一號女王老五郭咪咪?”
  “人們确是那么叫她。”他無奈,“說是生日,一定叫我去。”
  “你也從俗了。”我取笑他。
  他沖口而出,“你何嘗不是。”
  我正在喝藥,听到這話,不禁一呆。
  “你這個小公主,從小到大冷若冰霜,被富足的家庭培養得驕傲倔強,我窮二十年的精力來吸引你的注意力而不逮。”
  我沒好气,“神經病,我被你欺侮得怕,見你如見鬼,逃還來不及,你還賴我。”
  “我對你表示好感。”他惊奇,“你不欣賞?”
  “欣賞?新几內亞的食人族把你煮熟吞進肚子里,据說也是友好的表示,你這個人!”
  他不以為然,“討好你還不知道,給你那么多的注意力,還想憑地。”
  服了藥精神仿佛好些:“去吧,女朋友等你。”
  “什么舞會,”他笑著把領花扯下,“老子不去了,今日非要把事情說清楚不可。”
  事過境遷,沒有什么好說的,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留下來陪我。
  也許熱鬧的舞會不适合他,他情愿在我這里說說笑笑。
  樓下有汽車喇叭大響催人,我探頭看下去,有一輛電光紫的跑車等在樓下,物似主人形,實在錯不了,這么夸張,這么美艷。
  “我下去一會儿。”徐培南開門走下去。
  我沒預期他會脫身。
  我站在窗前當觀光客,因為有要事在身,突然忘記頭暈身熱。
  只見徐培南趨向前說了几句話,我看不清楚他倆的表情,她隨即發動引擎,轟轟,然后車子似一枝節般沖出去。
  徐培南象是一早知道我在窺視,抬高頭上來,我也好無謂躲開,向他揮手。
  他上來說;“她叫我去死。”
  “我相信你早已听得麻木。”我問:“當初她覺得你有什么好?”
  “貪我体毛濃厚丰密。”他嬉皮笑臉地摸著胡須。
  我歎口气,“徐培南,你真猥瑣。”
  “我自小是黑豬,記得嗎?你不同,你是小白兔。”他說:“你是淑女,我是粗人。”
  “你快要离家去做事了吧。”
  “我媽惱死我。天气稍微回暖,我們便往薩摩亞群島。那里像天堂一樣,志鵑,那里的女郎只穿沙龍,沙灘白如絲,棕櫚、七彩花朵及水果,連一只鳥都叫你訝异它羽毛之鮮艷,志鵑,要不要一起來?”
  這算什么,邀請、引誘、表示好感?
  我故意遲疑片刻,“那里有沒有蚊子?再說,我怕太陽晒得多起雀斑。”
  徐培南拍著大腿浩歎,“天下有你這樣煞風景的人,我可相信了。”
  他這個人,完全不受禮節及細節拘束,真是個奇才,對他來說,結婚与同居是沒有分別的,女人,合則過夜,不合則再見。工作,要囊中無銀才會去做。衣服,為怕警察抓才不敢裸体而穿上。
  誰敢同徐培南廝守一生。
  那必須是非常瀟洒的一個女子,享受精神生活遠超于物質,我自問沒有資格,即使到今日,我還不算是一無所有的人,我不能放棄自己去跟他,而且是不能獲得任何應允的盲目跟從。
  我搖搖頭。
  “像你這樣的生活,如置身牢籠,有什么味道?”
  “你需要一個會替自己接生的女人,我不行,不及格。”
  “那么等我回來,也許我會試圖适應你的生活。”他朝我眨眨眼。
  他?叫他把胡髭刮掉便已經要他的命。我太清楚他,自小一起長大,對他觀察入微,他想些什么么,都猜到七八成。
  正如他清楚我一般,他不會為我改變,我亦不會為他改變,我是天生的都市居民,青的山綠的水,從來不曾感動過我,看畫,都不挑風景寫生的來看,我所感興趣的,乃是人,偉大的人,不是薩摩亞島上的一只螺。在我熟悉的地頭上,我愿意奮斗,終究會闖出名堂來。
  我微笑說,“等你回來,我們再談。”
  那日我睡得早,足十個小時,眼底黑暈自然而消失,洗了頭搽上最營養曲面霜,跟著扑粉,前后已判若兩人,又特意配好衣服外套,照照鏡子,又恢复舊觀。
  我走到寫字間,林小姐:“咦噫!”
  我朝她風騷地一笑。
  她說,“好极,碰巧可引誘新來的工程師,人長得挺帥,又未結婚。”
  我說;“結了婚也不要緊,社會資源有限,能者先得。”
  “嘩,听听這話。”
  為著不想辜負一身打扮,我挺直腰辦公。夏天,我想,夏天我要去探訪母親,她一定老了很多,可怜的母親。
  “志鵑,要是愛上有婦之夫,該怎么辦?”林小姐突然問。
  “搶。”
  “志鵑,你不是真這么吧?”
  “如果社會怪你,你就說:愛是無罪的。”
  她笑。
  “為什么不呢,”我說:“我就是這樣失去父親、有一個女人,就是這樣獲得歸宿。”
  她還是笑。
  我便說:“想想清楚吧。”
  我到水缸邊去取沙濾水,有一個人對這項設備一無所知,茫無頭緒的四處旋按鈕。
  “往下撳。”我說。
  他獲得他所要的食水,感激的拾起頭來。
  一定是新來的工程師,毫無疑問,好英俊的一張面孔。
  我先注意他的衣著,很好,八十五分,見過徐培南,但凡肯穿襪子的男人已使我滿意,況且他陽剛之气十足。
  我打量他、他也在研究我,我一笑喝水。
  “哪一位?”
  “營業部的藍志鵑。”
  “藍?你可不是藍色的。”他側著頭說。
  “啊。”
  “想深一層,也象,”他說:“是那种銀底的藍色,閃閃生輝。”
  沒想到他這么會說話。
  “總經理同我說起過你。”他加一句。
  “說我凶?”
  他笑,露出雪白尖銳的犬齒。
  我扔下紙杯,回到崗位。
  藍志鵑不會寂寞。
  我知道。

  選自亦舒中篇小說集《藍這個顏色》,掃描月朗,校對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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