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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丑

作者:亦舒

  我知道自己長得丑,丑得奇怪。
  我想我剛生出來的時候,母親瞧見我那副容貌,一定大嚷過一聲,差點沒嚇暈過去,我真對不起她。
  不過生得丑也不是我的意思,所以母親一直原諒我。后來我大了一點,在街上走的時候,路上跑過的人總會朝我看上几眼,然后再看看母親,仿佛攪不清楚,怎么一個容貌端庄的女人,會生下我這么一個怪孩子。
  母親似乎一點儿都沒察覺她儿于是個怪物,也一點不介意她儿子是怪物,親戚朋友滿腔熱心的跑來看她第一個孩子,想象著一個活潑伶俐。白白胖胖。圓臉圓眼睛的寶貝,一眼發覺是我的時候,少不免倒抽一口冷气,話都說不出了。
  當然,他們也得講一點話才示公允,于是他們想了又想,忖了又忖,終于說:“這孩子,倒真壯健!”
  我的确是很壯健。
  我又粗又黑,雙耳兜風,眼睛很小,嘴唇太厚,有時候照照鏡子,會發覺自己左右兩邊臉頰不平衡,左邊好像比右邊略大啊,還有,我的頭發,無論用什么發油,都梳不服帖。
  但是外婆有一次這么問她,給我听見了,外婆這么問:“孩子這么丑,你難道不難過嗎?”
  我的心跳得很厲害,躲在門后面,想听母親怎么回答。
  誰知母親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她笑了笑,“康儿丑?很丑嗎?怎么我沒發覺?”
  我的信心恢复了一半,但外婆那個大惊小怪,仿佛怪母親有眼無珠的表情,使我覺得很痛心。
  母親大笑起來,笑外婆那個表情,然后說:“男孩子,丑一點算什么!”
  對,講得對!
  看見外婆不以為然,母親又拍了拍她的膝頭,說道:“媽,你放心,我再生個女儿,保證漂亮!”母親信心十足地道。
  外婆赶緊白了她一眼,“我看你,算了!一個儿子已經這么難看,再養個丑女儿,八十歲嫁不出去,你養她一輩子?假如又是一個像康儿那樣的丑家伙,如何是好?”外婆兩手一攤,說戲文那般的分析。
  但是母親鐵石心腸,絲毫不為其所動,硬崩崩的道:“媽,你放心好了,准漂亮,一定是個女儿!”
  母親是守諾言的,才一年不到,我果真多了個妹妹,一生出來,就是美人胚子,頭發又長又黑又濃,眼睛圓而亮,如假包換的雙眼皮,皮膚白里透紅,笑容可愛,不用講,她馬上變成外婆的心肝寶貝。
  當然啦!她女儿生了個漂亮孩子,馬上給她臉上增光,不會給我們親戚笑,笑她的外孫全是丑家伙。
  妹妹叫康麗,康麗的美,跟我的丑,令好些人都不相信我倆是兄妹,而且居然是同胞兄妹。也使我怀疑,我們兩個之間,總有一個是在醫院里給人調錯了,我希望調錯了的是我,不是妹妹。
  我也曾听說過,嬰儿小時候丑的,大起來會漂亮,小時候漂亮的,大了不一定會保持原樣,我不是盼望康麗大了日漸丑樣,而是希望終歸有一天,自己早上起身照鏡子,發現自己漂亮起來。
  但是我始終沒漂亮起來,康麗卻一天比一大美麗,到今天,我已經習慣成自然,再也不對自己的兜風耳、豎頭發而大惊小怪。
  同學都叫我“阿丑”,從來沒人叫過我“陳康儿”。再說“陳康儿”也不好听,二十多歲的男人,名字后面抱著個“儿”字,像什么?于是我不反對他們叫我“阿丑”。
  丑就是丑,肯承認事實是勇敢的,我最低限度承認了這一個事實,于是“陳丑”啦。“小丑”啦,那全是我。
  從小學到今天,同學們全叫我阿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我想我就要改身分證上的名字,將陳康儿三字從此抹過不提,永遠不提。
  康麗与我的感情很好,我們從來不吵嘴不打架,也許她很怕我,看見我的樣子就怕了。我記得有一次,當她還是主寶的時期,我貪玩去抱了她一會儿,事前征得母親的同意,外婆則在一旁監視。她讓我抱了三分鐘,沒馬上發覺抱她的人是我,她大哥。后來她滾圓的小眼睛盡朝我瞪,瞪好久,忽然如見鬼魅,大哭起來,我學著哄她,但是她哭得更凶,后來康麗就讓外婆給抱回去了。
  我只抱過她一次,頗傷我的自尊心。
  后來她看慣我,也就不再覺得奇怪。
  康麗今年十六七歲,喜歡穿短裙,腰上縛一些唏哩嘩啦的金屬圈子,問她是什么,她答是腰帶,信不信由你。
  每天早上霸在洗手間里四十五分鐘,不到這段時間不肯出來,任由你威逼也好,利誘也好,絕對無效,于是我為康麗養成早起的習慣,多余的時間用來跑步,在屋外兜几個圈子,吸吸新鮮空气,相當有益的。
  但是康麗又不滿意,她在早餐桌子上皺著眉,用她那种十六歲女孩特有的、陰陽怪气的聲調提出抗議。
  “大哥,”她怪聲的道,“有同學告訴我,咱們家門外草地上,每天都有一個瘦得像竹竿頭上戴一頂草帽的人在跑步,怪死了——”她故意的一停,然后看著我問,“大哥,你說:那個人會不會是你?”她皺皺鼻子。
  “這。這還用問?”我笑著,“當、當然是我!”
  “真。真的是你?”康麗假正經,學著我的口吃。
  看我多善忘,我還忘了提,我有這個該死的口吃毛病,一句話永遠不能好好的說完,因為這個缺點,我遵守“緘默是金”的格言,也有好些年了。
  我點點頭,承認那個跑步的“怪東西”是我。
  “唉!”康麗的文章又來了,“干什么要跑步呢,大哥,你越跑越瘦,多難看!”
  我看康麗一眼,我真的很難看嗎?
  康麗這個小鬼,真聰明,馬上洞悉我的心事,說道:“瘦當然沒肥好,記得你小時候,大哥,不是胖胖的,挺神气的嗎?你堅持要運動,最好就是在房里練啞鈴,何必出去每天跑?”
  我微笑起來,“好。好吧。”我說,“答。答應你不跑好了。”
  她快活得跳起來,“謝謝你!大哥。”
  我看見她快活的樣子,不禁怀疑起來,康麗為什么要謝我呢?謝我什么?
  于是我問:“康麗,你不是怕怕別人曉得你有一個丑怪的哥哥吧?”
  “唉呀!”康麗像是被冤枉謀殺了人一樣,“誰說的?誰說的?誰說你丑怪?”
  我聳聳肩,對這樣一個妹妹,有什么辦法?她瞪著那么清白的圓眼,仿佛我終于變漂亮了,現在已經是某位英俊巨星了。
  “不過——”康麗有下文,“你假如肯脫掉那頂草帽,我想會好一點的!”她又多看我一眼,匆匆忙忙的夾起几本書,逃一樣的上課去了。
  我那頂草帽,的确差不多是每天戴的,除了剛理了發的几日。草帽的用途是來壓下,或是至少遮住我直豎的頭發,我的頭發長的速度非常惊人,一味向上發展,起碼要一個星期理一次才勉強可以使我看上去順眼,我又沒那么空整天坐在理發館里,于是那頂草帽,便是不可一日無此君的“君”。
  唉唉,真是沒辦法,我描述了這么久,也講不出我丑的三分一。
  當然,我是要比“圣母院的駝子”好看一點,因為至少我不駝,我的牙齒也還算洁白整齊,唉,不說也罷。
  但是我的功課,一直做得很好,從小學到今天,交過的學費寥寥可數,全是免費,考第一就免費,很簡單的事。不是說笑,外婆只有在看到我成績單的時候,才承認我是她的外孫,平時很少与我講話,或是稱贊我。
  康麗,在這方面,卻鬧個大大的不爭气,雖然沒有留級,但是次次僅僅夠升級,趟趟險過剃頭。這個家伙,對念書全無興趣,父親辛辛苦苦將她弄進香港最理想最有前途的貴族學校,她卻偏跟爸作對,以成績單上的紅字為榮。
  她也從來不問我她不會的功課,就拿課本往我桌一堆,留張條子,上書什么“請做代數十題(代數是代做的),第三八頁五題到十五題,請于后天放在我床頭上”。
  連謝都沒一句的。功課大多由我包辦,考試時候我又不能幫她去考,于是康麗便每學期叫一次皇天。
  外婆太幫她,每次看見她的心肝寶貝挨通宵,她便心疼,一心疼,便直咒罵考試制度。
  但康麗真幸運,我說過,她從來沒留過級,我要學她,到現在還念小學呢,她念三遍書便可以背得出,我念三十遍還差得遠,她真是聰明,凡是聰明人老不肯讀書,讀書的責任每每落在笨人肩上,真令人啼笑皆非。
  康麗的异想天開事情太多。
  有一次她問:“大哥,你念化學的對吧?”
  我點頭說是。
  她問:“你有沒有把人縮形的藥水公式?”
  我說沒有,“怎么可能?”我又怀疑起來,“你你要這這种藥水的公式干嗎?”
  康麗极是坦白,她答:“逼你喝下去,將你縮形,放在我耳朵里,帶你到試場去,幫我算代數!”
  這就是康麗,我的妹妹。
  當然,要是沒有康麗,我也不會認識茱莉。
  而不認識茱莉,我也不會有現在這么煩惱。
  茱莉是康麗的同校同學,比康麗高二級,也年長二年。
  也就是她告訴康麗,她門外有一個跑步的怪東西。
  事情的開始是這樣的。
  我并沒舍得立即放棄跑步,跑步畢竟跟了我好几年,放棄跑步,在某种感情上,像是放棄一個良友一樣。
  但當你有一個像康麗那樣的妹妹,你不得不為她犧牲一點。
  于是,我在這個星期天,趁康麗還在床上,我便做最后的一次跑步,离別哀悼式的一次。
  當我跑到后門的時候,看見一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使勁的在按門鈴。我就覺得奇怪,這么老清早,誰來我們這里呢?而且后門里面是廚房,沒有人會听見的。
  我輕輕的走過去,想告訴她這一點,但是當我走到她背后,還沒來得及出聲的時候,她忽然把頭回了過來。
  是我先嚇了一跳,我連忙跳后一步,“對,對不起。”
  她瞪著我看,也沒講話。
  我的臉,馬上就漲紅了,必然有點像豬肝之色。
  看見女孩子的禮貌要脫帽子,可是該死,我已經二個星期末去理發了,如何能脫帽子呢?天啊天,快點解救我吧,我就要窘死了!那個女孩子還是瞪著我,天地良心,她長得极是美麗,要是我是英俊巨星,那該多好,或是至少長得較為上台盤一點,事情也就容易應付。
  我呆著老半天,既無法升天,亦無法遁地,于是只好面對現實。我遲疑地脫去我的草帽,感覺到頭發以飛般的速度一條條地豎起來,而我的兩只兜風耳,也自然地被襯得更加像扇子。
  我連脖子都漲紅啦,只听見自己說:“小小姐,這這是后門,不不會有人應應的,請請往前門去去吧。”我這樣說。
  天曉得我平常的口吃,絕對沒有這么厲害,誰都可以證明!
  穿白衣的女孩子一呆,她打量了我一會儿,向我一笑,然后說:“謝謝你。”
  她轉身往我們家前門走去。我呆呆的看著她的背影。
  但是她走了才一半的路,又走回來,我想逃,可是來不及逃,她用聲音抓住了我。
  “這是陳家吧?請問。”
  “是是的。”
  “你好眼熟,也住附近吧?我是來找陳康麗的。我常常在門口看見你沿這間屋子跑步,我就住在斜對面。”她笑說。
  “我我是,”我艱難的說,“是康康麗的哥哥。”
  “啊!”她恍然大悟,“你就是康麗那個在念大學的哥哥!”
  沒想到康麗居然會標榜我,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臉上去。“不不錯。”我答。
  “我姓李,叫茱莉。”她清朗的道,“康麗高二級的同學。”
  天呀!她還把手伸了出來呢!我應不應該跟她握呢?我考慮了好几秒鐘,用手在褲子上擦擦,想擦干汗水跟她握,但是李茱莉的手伸出來好久,已經尷尬地縮回去一半,見我又伸手,赶緊也伸出她的手,与我的手握了一握。
  我想象我這种人,連与女孩子握手都不會,就算自殺謝世全世界都應該高興,除了我的化學教授。
  我瞟她一眼,可是李茱莉卻臉色自若,她說:“很高興認識你。你也進屋去嗎?”
  我當然想陪她進去,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嘴居然會說出以下的傻話來:“不不,我還想跑一會儿步呢,我還要跑一會儿!”說著說著,我的雙腿,也不听我腦部指揮,居然跑了開去。
  而李茱莉笑了一笑,便走到我家前門去,為她開門的是康麗。
  我在一旁躲著遠遠的看,她跟康麗小鬼又講又笑的,咕咕噥噥,還用手朝我指指點點,不用問,准是說我坏話,不過講老實的,我又有什么好話可以讓她們講?
  我坐在一條街階上發起呆來,李茱莉,她叫李茱莉,是康麗的同學。她長得真漂亮,而且雖然活潑,卻沒有康麗那种小潑皮小無賴的感覺。
  康麗實在太可惡。康麗越是可怕,就越顯出這個女孩子的可愛,她穿純白色的衣服,我沒見過這么漂亮的裙子,在領口有一條小白花邊的裙子,太好看了。那儿有康麗的那种奇裝异服的惊人,紅一塊綠一塊,還算是時髦,真不敢相信。
  這么好的机會,這么好的女孩子,而我卻……不是沒有膽子,而是長得像魔君下凡,跟她跑在一起,准像人家童話里說的“美女与野獸”。
  別想扁頭啦!我沒精打采的告訴自己,那個野獸還是英俊王子受了魔法使然,我是什么呢?
  為什么我那么丑?那么丑?
  我埋頭埋腦的正沒心机,手里捏著那頂草帽,像絞毛巾那樣的絞,草帽已經差不多壽終正寢,自然吃不柱我這么虐待,于是干草粉條紛紛的落了下來。
  “好功夫!”突然有人說。
  我嚇一跳,抬頭一看,原來是個八歲左右的小男孩,頭臉涂滿污泥,小黑鬼一樣,是他在跟我打招呼。
  我提不起興趣來。“怎么?你的小淘气朋友呢?你找他們玩去吧!”
  “先教我你的功夫!”他眨眨眼睛,一上一下的跳著。
  “什么臭功功夫!”我把草帽一下子扔過街去,可是連草帽都不听我話,輕飄飄的落在街中心,被一部車子帶得無影無蹤。
  “你做我師傅好不好?我做你徒弟,永不二心,真的,喂,好不好?我媽不准許我上山去找師傅,你做我師傅就好了!”
  這小子纏得我真痛苦,又推又拉的,還時不時出小腳踢我一下,好像在試驗我是否真的有內功。
  我想推開他,可是忽然靈机一動,馬上改變思想,對他講:“喂,小子——”
  “有!”他敬一個禮。
  這小子蠻有趣的,于是我說:“小子,徒徒弟得听師傅的話對不對?”
  “我听我听!只要你教我怎樣把帽子擰成粉碎!”
  “那你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他擦了擦鼻涕。
  “你不要怕,看著我——”
  他果然依言瞪起小眼看著我。
  “我,”我指一指胸口,“是不是很很難看?”
  他看著我,好像有點不明白我的意思。
  于是我得再費唇舌,“我是不是很丑樣?”
  那小淘气左看右看,轉一個大圈看,然后瞪著眼說:“你丑怪?”
  “噯,丑不丑,是不是很很怕人?”
  “沒有呀!你算丑嗎?”他的眼光從我的兜風耳轉到頭發,再轉到厚嘴唇,再轉到小眼睛,足足好几分鐘,然后說:“不!”
  我一听這個“不”字,頓時松一大口气,人家說童言無詐,大概我自己想得太坏,自卑感太重,或者這個孩子是惟一狡猾的孩子,但我也管不了這么多了,暫時相信他吧!
  我摸摸他的頭,“你你不錯。”
  他很得意,“那你收我做徒弟啦!”
  我心一冷,這孩子,會不會是要我教他功夫,才說我不丑怪的呢?很有可能,在這個世界上,你最好不要相信任何人。
  但是小淘气小髒鬼繼續說下去,“我曉得的一個人,才真正的丑怪!”
  “誰誰?”
  “噓!”他用手指放在唇上說,然后小腦袋左右張望一下,“我的姊姊!”
  “你的姊姊?丑丑樣?”
  “唉!沒有人比她再丑樣的了!”
  他搖頭擺腦說道。
  “怎么樣子的?”
  他抓了抓頭皮,“很難講,我也說不出來,總之不能再丑怪了,唉,還做作得很呢!她最討厭我的了!”
  我笑起來。
  “下次我帶你去見她!”
  “好,有机會一定去!”
  “准嚇得你半死!”他考慮了半晌,“不不,你教會我功夫才去見她吧,”他非常為自己著想。“不然你嚇死了,我就沒師傅啦!對不對?”
  “對對!”我點頭,心里相當高興,丑怪得嚇死人的?我總算沒嚇死過人,這個女孩子總可以做我的女朋友了吧?也許她還高攀我呢。
  “我叫李正明,家里人叫我小明,師傅,你呢?”
  “我?我叫陳康——算算了,叫我阿丑吧!”
  “阿丑?”他怀疑。
  “噯!听師傅的話!還有,師傅得回家了,明天來找我吧!做完功課來找我!喏,”我指給他看,“我就住在那里。”
  “我住這儿!”他指我們站著的地方給我看。
  “好!再見!”對著孩子,我口吃好得多,因為在這种小頑皮的面前,沒有口吃的必要。
  “我就放暑假了,姊姊不知多討厭我,我每天來找你可以嗎?”
  “可以!明天來吧!現在再見。”我朝他擺擺丰。
  他也向我擺擺手,溜進屋里去。
  一個早晨浪費在外邊,惟一的收獲是收到個徒弟。不過這徒弟倒是不錯,我解嘲的想,總算替我解了悶。
  我在門外考慮一會儿,李茱莉,該已經回家了吧?大半個小時過去了。
  于是我先在后門張望了一下,然后在前門也張望一下,等的确看不見人的時候,我拔出鎖匙,以閃電的手法開了門。
  但是我估計錯誤,我把女孩子閒談的能力,估計得實在太低,大半個鐘頭?那天李茱莉足足在我家里閒聊了大半天!
  而當我走進去的時候,她剛從康麗的房間出來,看到我她說:“咦,你跑步,跑到現在才回來呀。”
  “是是的。”我說,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啊,你你還沒有走呀。”
  康麗一听,馬上來個白眼,“大哥,你怎么啦?人家茱莉要在這里吃午飯的好不好?你要赶人家走嗎?”
  李茱莉揚起一道眉看著我,我越想改口越糟,“我、我以為李小姐已經走了,真真對不起,我我有點功課要做,我我想回房,我我——”
  “好啦!”康麗對我嚷,“別多講啦,你做功課就做功課,一會儿出來吃飯就是啦!”
  “對對。”我如皇恩大赦,急急忙回房,輕輕的掩上門。
  門外傳來兩個女孩子的嘻笑聲,我不知道她們在笑什么,也不敢妄想她們是在笑我,于是我緊緊的關上門,用心地做起我功課來。
  才做了兩題數學,母親就來敲我的房門。“康儿,康儿。”
  “什么事?”
  “出來吃飯。”她推門進來,看著我直笑。
  母親真奇怪,四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孩子脾气比我們都重,心里不高興,就罵人,一高興,就眯眯嘴笑,像現在這樣,一定有什么事令她极之開心。
  我也看著她,靜待其變。
  果然,母親眉開眼笑的走過來,坐在我的單人床上,推了我一推,“噯,康儿,你有沒有看到那個女孩子?”
  我明知故問,“誰?”
  母親笑,“你這家伙明知故問,當然是那個叫茱莉的小姑娘呷。”
  “我見到了,怎么樣?”
  她起勁起來,“唉康儿,你真笨,快點去跟人家談談,交個朋友啊。”
  “交朋友?我我干嗎要交她這個朋友?我的朋友已經很多。”
  “你少廢話!”母親眼睛一瞪,“我怎么講你就怎么听!不要辯嘴。”
  我無可奈何的放下筆,“那么我應該怎么樣呢?”
  “你听著,等一下吃飯的時候,伺候伺候這位小姐——”
  “媽,真真的要那么做嗎?”我為難的問。
  母親怀疑的盯著我看一回。“怎么?”
  “我我不想交女朋友,我我還年紀輕。”
  “神經病!你又不是女明星,說什么‘我年紀輕,不想交朋友’,你是二十多歲的男孩子,認識几個女孩子,有空去看看電影,跳跳舞,是天經地義的事,除非你這家伙不正常。”
  我大吃一惊,“我我不正常?媽,你怎么可以這樣講?我我功課實在太忙,實實在抽不出空來,媽,你原諒我吧!”
  媽沒好气的道:“書呆子有什么用?書,年年可讀,八十歲念大學,人家報紙上還贊美你呢!說什么,‘活到老學到老’,‘學無止境’。女朋友卻不能年年追,你八十歲去追女孩子?准給人家罵老色狼!”母親這一番理論,真听得我目定口呆,可是你又不能說她沒道理,于是我微微的點著頭。
  “對不對?”母親做其打蛇隨棍卜狀,“快快出去吃飯吧!”
  “可是我這副樣子,”我抓抓頭皮,“我我……”
  “你樣子怎么了?盡管別人是英俊小生,你卻也是性格小生呢!快出去!”母親在背后推我。
  “可可是性格小生總不及英俊小生受歡迎。”我咕噥。
  “你怎么知道,也許人家偏偏喜歡性格小生呢?”母親已經在客廳里了,她回頭跟我說。
  “什么小生?”康麗大聲問,“誰看電影?”
  “不管你的事。”母親道。
  “不管就不管。”康麗賭气地道,“噯,我們吃飯。”她對李茱莉說。
  那個時候,康麗小鬼早已經坐在飯桌前了,她一手拿著一只雞腿吃,我一看飯桌,菜式非常丰富,大概專門是用來招待李茱莉的。我畏畏縮縮的躲在母親身后,母親忙著招呼:“李小姐,別客气,請呀!”
  李茱莉笑著說:“伯母,叫我茱莉吧,別小姐小姐的。我自己坐,不用招呼我。”她說著就坐下在康麗身旁。
  母親一見,連忙把我一推,推到在李茱莉隔壁的空位里,媽气力真大。
  我望李茱莉一眼,發覺她也在看我,我的汗,就沁出來了,于是我就知道這餐飯將是很痛苦的一餐。
  母親坐下來,又對李茱莉說:“李小姐是稀客,康儿,”她又對我說:“康儿,你好好招呼李小姐,替李小姐夾菜。”
  我連忙說:“小姐,李李李小姐,別客气。”
  康麗這家伙,又朝我開炮,“你怎么搞的?叫你不要小姐長小姐短的,茱莉就是茱莉,你真別扭!”
  “康麗——”母親拖長聲音,“不准對哥哥無禮。”
  我看康麗一眼,低頭吃飯,吃了好几口,忽然記起該替李茱莉添菜,于是我連忙調轉筷子,夾了剩下的一塊雞腿給她。我夾得极好,雞腿剛剛放在她飯碗上,醬油也沒沾到她的衣上,我相當為自己驕傲。
  母親也很得意,她連忙介紹:“茱莉,這是粟子雞,我親手做的,你試試好不好。”
  李茱莉又是一笑,“伯母做的,一定好。”
  她真會講話,我比較像她一點就好了,會講話的人總是討人喜歡的,雖然康麗卻又作別論。
  我在飯桌前一句話都沒講,就是吃飯,一共添了三碗,爸在公司沒回來,母親和我只有陪笑的份儿,整張飯桌上,就听見康麗一個人的聲音。
  康麗說:“大哥真是個書虫,別以為放暑假他就會放下書本,他才不放下呢!他得利用這個時間埋頭預備下一次的考試。”
  李茱莉將筷子含在嘴里,點頭道:“這樣考試成績當然好了。”
  “大哥永遠不去游水,也不跳舞,也不看電影……他不需要娛樂的。”康麗裝個鬼臉,“他是木頭人。”
  我忍不住。“讀書,也也是有樂趣的。”
  康麗聳聳肩。“真難講,大哥這种人太少有。”
  但是李茱莉卻不贊成。“讀書時候是應該讀書的,康麗,你自己不勤力,就不該勸人也不用功。”她笑道。
  “是呀,”母親對康麗道,“茱莉講得對,到底比你年紀大二歲,講的話,也有紋路得多,你的功課坏成這樣子,怎么去會考?”
  “現在暑假都快來了,媽,你就讓我輕松一下吧,媽,我答應你下學期一定開始用功。”
  茱莉抿嘴一笑,她真漂亮,我雖然沒見過太多的女孩子,但也可以确實知道,像李茱莉這么漂亮的女孩子,卻也不多。
  康麗這番話,說什么學期開初一定勤力,我們都不知道已經听過多少次,她無論當時講得多誠心誠意,一到學期開始,馬上忘得一干二淨。
  用完飯,我當然又藉口去溫習,其實還不是躺在床上呆想。
  康麗也說得對,空暇交個女朋友,一齊去看場戲,游游水,也應當不錯,調劑一下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尤其是交上榮莉這樣的女朋友。當我与她一起走在街上,路人少不免會投來一個羡慕的眼光,他們會想為什么像我這樣的一個丑小子,居然也有美女垂青,自然會對我另眼相看。
  我越想越得意,假如真夠勇气的話,我一定沖出去叫住李茱莉,求她答應我的約會。
  我跳起來,將門拉開一條縫子,張望出去,李茱莉還在客廳里,她与母親在閒談,康麗則在一旁表演她新衣,我怕她們會朝我這邊看來,馬上關上房門,心跳得很厲害。
  結果她走了,我還躲在房中,一直躲到晚上,然后足足后悔一整夜,唉。
  這是我結識李茱莉的經過。
  那一次她來,是与康麗討論學校里的一出話劇。后來那套話劇上演后,暑假也正式開始了,她就沒有再來過。
  我記得那一天,在門口她對我說,她就住在附近,但是她似乎很少在外走動,我在街上也沒有碰見過她,不過,老實說,還是不碰見為妙,見到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暑假來了。
  我放棄跑步,開始學習釣魚,這樣會使康麗高興一點。
  我家走下一個山坡,通過一條小路,就有一個小沙灘,沙非常粗,但水卻又清又深,在這沙灘對面,有一大堆亂石,那里就有好多小魚,用网都可以网上來,不過興趣就沒有釣魚這么濃,我預備妥自己做的魚竿与魚絲。連魚鉤都是用大頭針做的。
  每天下午釣回來的魚,都讓外婆煎給我們吃,味道不錯。運气好,還可以釣到紅衫石九公一些有名堂的魚。家里人都不反對,于是這一天我又去釣魚。
  我把衣服脫掉,剩下一條泳褲,游到那堆石頭上,剛剛垂下魚竿,就看見遠處浮著一頂泳帽,白顏色的,看清楚一點,又不止是一頂泳帽,顯然是一個穿著泳衣的女人,一浮一浮的,在隨著海浪飄。
  我一緊張,渾身就熱起來,這個女人出了事啦,本來這里海灘,就不适合女人來游泳,浪又大水又深,一乏力,就難回到沙灘。
  現在這個女的,都已經浮在水面,真是凶多吉少,我慌慌忙忙的考慮一下,真是叫救命也沒用,不會有人听見的,于是我只好丟下魚竿,往海心一跳,努力游過去。
  我漸漸游近她,不錯是個女人,頭戴白色泳帽,身穿白色泳衣,我放聲大叫,“喂!喂!”
  她沒回答,我冷了半截,匆匆的划兩下水,沖到她附近,伸手拉住她的腳。
  但是她忽然尖叫一聲,縮回了腳,把我一扯,倒反而害我往下一沉,喝進一口水。
  “噯!你怎么搞的?”她尖嚷。
  真要死!我怎么沒想到她是在浮水,我真想馬上潛水逃走,憑我那三腳貓功夫潛三五分鐘倒絕沒問題。
  “噯,你不是陳康儿嗎?”她叫我。
  咦,她是誰?我把臉上的水擦去一下,一看,原來是李茱莉!
  “李……李茱莉!”我惊叫一聲。
  她踩著水,“你怎么了?拉住我的一只腳,嚇坏我!”
  “我……我……以為你……你出了事情,浮在水中央,從遠處看來,很很像。沒沒想到你你在浮水,真對不起。”
  她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你是來救我的?”
  “對對……我我剛才對不起,惊扰你。”
  李榮莉很認真的說:“不不,你那樣做很對,遠處是看不清楚的。弄錯沒關系,万一真的出了事,那你就救我一命了,對不對?”
  “真……對不起。”我還在講。
  “你也來游水嗎?”李茱莉怕我過度難堪,故意把話題支開。
  我感激地看她一眼,“不,我……我是釣魚來的。”
  “釣魚?在哪儿釣?”她問。
  “在在那邊石頭上。”我指給她看。
  “哦,我也有點累了,想到那邊石上去休息一下。一邊看你釣魚,一邊晒晒太陽。”
  她說著就向石堆游了過去,我心頭忐忑的跟著她游,結果很快追上她。
  “你游得很好哇。”她有點佩服我的樣子。
  “哪哪里,一點也不好。”我臉上紅辣辣的。
  到了石堆前,我一縱身就爬上去。
  但是李茱莉不行,到底是女孩,她攀了好几次,都沒爬上來,向我投出一個求援的眼色。
  我義不容辭地,伸手把她拉上來。
  “謝謝!”她笑道,“我真不行。”
  我也笑,用手在泳褲上擦了擦,這還是我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啦,想不到在這种情形下握了李茱莉的手。
  她一仰頭,就把泳帽脫下來,頭發像瀑布一樣,一下子整道的滑下來。
  我嚇一跳,沒想到她頭發有這么長!上次見她,她大概把頭發盤在頭頂上,所以沒察覺。
  她把長發攪動一下,烏黑的發絲在陽光下閃出五顏六色的光,把我看呆了。
  女孩子當然是長頭發的好看,如果她們真的是“女為悅己者容”,就應該絲毫不加考慮,不怕熱,不怕麻煩,把頭發留長才對,可是,像康麗,把頭發剪得像個男孩子,還說什么“現在流行短發”。
  我不是故意拿康麗來比李茱莉,只不過我除了康麗,只認識李茱莉一個女孩子,也沒有辦法不拿她們倆互相比較。
  而比較的結果,恕我手臂膀往外彎,顯然是李茱莉胜過我這個妹妹多多。
  且說李茱莉撥順了頭發,就對我說:“你別管我,你自己釣魚好了。”
  “不不,我今天也玩得差不多了,休息一會儿,大家回去。”我坐在石上,太陽真好。
  楊茱莉側著頭笑笑,直瞧著我看。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兜風耳和豎發,連忙把我的新草帽拿過來戴上。
  “這太陽好厲害!”我為自己解釋。
  她看看天,笑笑,沒出聲。隔一會儿她自帽底張望我,問著:“你怕晒嗎?要不要早一點回沙灘去?”
  “不用,你喜歡,就就多晒一會儿。”我結結巴巴的說。
  她把長腿一伸。“醫生說我皮膚不健康,最好多吸收點陽光。”
  她皮膚不好?我可看不出她皮膚不好在哪里。
  李茱莉說:“所以我喜歡游泳。除了游泳,我還喜歡听民歌,你喜歡嗎?”
  “我我——”
  “大會堂禮拜三有個民歌演唱會,有好几個有名气的歌唱家參加,我想去,可惜沒有人陪。”她看著我,又是一笑。
  我忽然緊張起來,她這么說,不是分明暗示我陪她去听民歌演唱嗎?我應該怎么辦呢?我應該怎么開口呢?真是天曉得,為什么學校里不加多這一門功課呢?
  “我我——”我說,好似只會講這兩個字一樣,連嬰孩都不如,我當然是一千一万個愿意,只不過口齒不靈而已!我急得大汗滿頭。
  “我想問你有沒有空,”李茱莉爽脆的說,“假如有空,我就請你去听一場。”
  “我去!”我沖口而出。
  “那就好啦!我去買票,買好票打電話給你。”她又說。
  我真太高興,太高興了!想不到李茱莉竟會開口約我去玩,唉。
  我真沒用,居然要一個女孩子先開口,尤其是這么漂亮的一個女孩子,我真是沒用。
  又難得李茱莉這么爽气,絲毫不擺小姐架子。一開口就把約會提出來,這樣大方,這真是女孩子之中最可愛的脾气。女孩子干嗎要扭扭捏捏呢?扭捏就討得人喜歡嗎?還是表示她矜持得像淑女呢?
  我真不明白她們這种怪脾气,女孩子就喜歡奴役男人,操縱男人,虐待男人,可是男人肯不肯給她們這么任性刻薄呢?
  很難講,像我這般丑怪的,心中尚且不愿意被人這般對付,何況是其他貌比潘安或只是略遜潘安的男士們?女孩子眼光實在太淺窄,只圖一時虐待得胜的快感,而置終有一大變老處女之后果不顧,她們行事,太匆促而太不經大腦。
  但是李茱莉卻不是這种女孩子,我多高興她不是。
  雖然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很可能我与她只會有一個約會,但是我還是高興世界上有她這樣的女孩子存在,可惜世界上像她的女孩子太少太少。
  我們晒太陽直晒到傍晚。我不過是黑上加黑,很難看得出有大變化,但茱莉,膚色卻由白變紅,由紅變成淺棕色,最有趣的是她的鼻子,鼻尖上特別棕色,看上去像個頑童,而且她聳著晒焦了的鼻子笑起來的神情,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見過似的。
  我覺得她應該帶一瓶防晒油出來。但是她說沒有必要。
  說茱莉爽朗可愛得像男孩子,一點也不錯,但是說她沒有女孩子味道,卻絕不正确,她可以說兼具兩者的优點。
  這是我与她同處半天下來的感覺,毫不諱言,我太喜歡她。
  我与她游水返沙灘,步行回家。
  我看看已經是最后机會,不得不鼓起勇气開口道,“李李小姐——”
  “茱莉。”她說。
  “茱茱莉,我打電話給你,可可以吧?”
  她看我一眼,“你要是喜歡,隨便可以來坐,我家就在斜對面。”她笑,“何必客气呢?”
  “那那好极了。”
  她微笑,“你有點口吃,你自己有沒有發覺?”
  我心一跳,想著這可慘了,她終于發覺了,終于嫌我不体面,終于嫌我的缺點了。
  我的心馬上由淺藍色變成灰色,我陰陰沉沉的道:“是的,我是口吃。”我承認。
  “真有趣。”她笑起來,“怕羞的男孩子才口吃,我從來不相信男人會怕羞,現在居然讓我碰到了,你說有不有趣?”她大膽地道。
  我大吃一惊,“你你,很多男朋友的?”
  她納罕的問:“怎么會沒有男朋友呢?學校里有男生,家里有表兄弟,鄰居有你,都是我的男朋友!”
  “噯!”是我自己想歪了,于是我更加不好意思。
  “其實口吃毛病是很容易克服的,”她十分正經繼續道,“譬如話講得慢一點,從容一點。心里盡量放寬,不要緊張,慢慢的就好了,其實口吃不過是一個習慣,不算是毛病——你在听嗎?”
  “我在听,我在听!”我感激地說道。
  她微笑,“忘記自己有口吃毛病,也就不會口吃了。也許我想得容易了一點,不過假如你有耐力,保證可以消除口吃。”
  “我相信。”我說,“可可是……”
  “真對不起,也許我是不該提的,你沒生气吧?”
  “不會,我我——”
  她笑,“你看,家到了。我買好票后給你電話。”
  “大大概几時?”這是我講的,那么多話中最有用的一句。
  “后天。”她還在笑,“好不好?”
  “好好。”
  “這就是我家,就在你們斜對面,有空來玩。”
  “好好。”
  這時候我忽然發覺門旁閃出一個人影,一瞧清發覺是我的徒弟。
  “小明!”我一把拉住他,“喂,看到師傅就逃跑,沒有道道理吧?”
  小東西急急分辯,一面掙扎著,“不不,我沒有避!”
  這時候茱莉忽然沉下臉,“小鬼,你干嗎?放著一大堆暑假作業不做,專門亂蹦亂跳,沒點規矩,叫陳哥哥!”
  我的媽,我還以為茱莉是好好小姐,哪知她一板下臉,其可怕程度,也頗為犀利,完全顯出“原形”,真令我心惊肉跳,看來世界上的女人,沒有一個不可怕,沒有一個是好商量的。
  “我,”小明退后一步,“我已經做完作業了……”
  “我不相信!”茱莉瞪起雙眼,圓滾滾的又可愛又可怕。
  小明抗議,“你管我管得那么凶!媽媽也不說什么,你不過是我的姊姊!”
  茱莉是他的姊姊?茱莉是我徒弟的姊姊?
  “就是你姊姊才管得著你!李正明你听著,我叫你回去便回去,你要是再辯多几句——”茱莉恐嚇著他。
  小明一躲躲到我身后,“我師傅在,你敢欺侮我!”
  “什么師傅?你這小鬼看武俠連環圖看得發瘋了!”
  “他的确是我的師傅!”小明大嚷。
  茱莉瞪著我,“他真的是你的徒弟?你們倆攪什么鬼?說來我听听!”
  我尷尬地道:“噯,令弟,跟我的确是帥徒關系。”
  李茱莉笑,“你們是認識的?”
  “不錯!”我回頭。“小明出來。”
  小明還是縮在我身后,說什么也不肯出來,“你叫她先走。”
  “先走就先走!”茱莉一揚眉,轉身便回屋里去,想了想,又對她弟弟警告道:“你吃飯的時候還不回來,我們就不給你留飯!”
  小明恨恨的看著她。
  “茱莉,”我急道,“別忘了電話!”
  茱莉回身向著我嫣然一笑,“不會的。”她說,其神情与對小明的態度有天淵之別。
  我倆師徒看著她走了,立刻如釋重負。
  小明無精打采的道:“怎么樣?你怎么會上她鉤的?”
  “你!”他老气橫秋的道:“告訴你要當心那個丑八怪,你怎么不當心?”
  “噯噯,你根本沒叫我當心過李茱莉,你也沒告訴過我李茱莉是你的姊姊,還有,李茱莉根本不是丑八怪,”我停了一停,“她美麗极了!”
  小明看我一眼,不出聲。
  “你這种專門撒謊的徒弟,我不要了!”我乘机說。
  “算啦!”小明搖頭擺腦的道,“你這种師傅,動不動上女人的當,我也不要了!我們索性做朋友拉倒。”
  “小明,你年紀小,不曉得的。”
  “總之我八十歲也不睬女人!”小明瞪大眼。
  怪不得我覺得茱莉的笑容面熟,原來在小明臉上見過,他們姊弟倆,連眼睛都像的。
  小明問,“你不覺得女人麻煩么?”
  “當然麻煩,我的妹妹就最麻煩!”
  “那你干嗎還睬茱莉呢?”小明不明白。
  “我也不曉得。”我真的不曉得,我只覺得她可愛。
  “會不會是自己家的女人討厭,別人家的女人可愛呢?”小明异想天開的問。
  “去你的!”我笑出來。
  忽然我發覺,我口吃毛病,好像差不多消失了,我高興得很,至少李茱莉沒有嫌我這個毛病。她還在設法幫我改善呢。
  真快樂,我又說:“你姊姊這么漂亮,你怎么說她丑樣?”
  “她才不漂亮!回家看看,才嚇死人。晚上睡覺,頭上卷著一只只的圓筒子,臉上涂著白色的面漿,都不知道是什么!”
  “哦,”我答,“真的?”
  康麗也是一樣,頭發上卷筒也夠了,臉上搽的那個玩意儿,我實在不明白。像她們十几歲的女孩子,大概還沒到年齡用那种東西吧?大概也是流行,跟短裙子一樣。
  “還有呢!對爸媽亂撒嬌,每個月買新衣服,對我亂刻薄,一天光替她上街買口香糖就得跑好几次,我真怕她,怕得要死!最奇怪的是你們,還樂意供她虐待呢。”
  我一听馬上緊張起來,小明說“你們”,是什么意思?
  于是我立即便問:“小明,茱莉的男朋友很多嗎?”
  “很多?”他一偏嘴,“那樣的丑八怪,男朋友才不會多,除了你,就還有一位表哥。”
  “表哥?”我的神經繃得緊緊的,“你們有表哥的嗎?”
  “噯。表哥常來找她的。”
  “你表哥,英俊不英俊?”
  “英俊個屁!”小明偏偏嘴。
  “我我可不相信你,小明,上次你你說姊姊是丑蛋,結果跑出個美人來,這次又造謠,說你表哥難看,我不相信!”
  “不相信拉倒!”小明气得跳起來,“我覺得他難看,就說他難看,你不能說我撒謊!”
  “好好,不說不說,那你講講,你表哥是怎么樣子的?”
  “喏!頭發長得女人那樣,衣服也穿得女人那樣!”小子形容得很刻薄。
  “那不是時代青年嗎?時代青年,是那副樣子的。”
  小鬼頭皺起了眉頭,用手托著腮,問道:“那你怎么蠻好的呢?你不時代嗎?”
  “我?”我仰大長歎一聲,“我是老古董,馬上就發霉大吉的了!”接著,我又問:“噯,你姊姊喜不喜歡你表哥?”
  “唔唔,”他搖搖頭,“不太喜歡。嘩,你不知道,表哥追求她——是那樣講嗎?追求?”
  “對對,講下去!”
  “——追求得很厲害,一會儿買糖,一忽儿送花,糖全給我了,”小鬼頭舐舐嘴唇,“花嘛,全插在媽媽房間里,你說表哥慘不慘,唉,女人真坏。”
  我苦笑一下,那么的摩登青年還沒希望,我?很難講了。不過——
  慢著,茱莉不是已經約我到民歌會去嗎?那總是代表希望吧?我骨頭又輕起來,精神也爽快了。
  “表哥跟她講話,”小子說下去,“她也很少理睬,不是假裝看書,就是打呵欠,唉唷,真把表哥搞慘了。”
  “那么說,”我怀疑起來,“你表哥是阿飛吧?”
  “哪里,表哥討厭是討厭,不過不是阿飛,我們也別研究他是什么東西了,喂,阿丑……”
  “怎么搞的?”我跳起來,那個“丑”字忽然變得很刺耳,這是我以前沒有的感覺,“你叫我什么?”我生气地問道。
  “‘阿丑’,不是你吩咐我叫你‘阿丑’的嗎?”他瞪起眼,“你自己吩咐的,又忘了?現在你也不是我師傅啦!我們倆平等!”他嚷,“我不管你叫阿丑叫什么?”
  這個小東西,不知道哪儿學來這么多的名詞,真沒辦法。
  于是我說:“叫陳哥哥吧。”
  “怎么?你不叫‘阿丑’了?”他試探問。
  “噯,改個稱呼吧,好不好?”我摸他的頭。
  “好,你對我不錯,我喜歡你!”他拍拍我的肩膀。“陳哥哥就陳哥哥!”
  “你快回去吃飯吧,一會儿茱莉又罵你。”
  “那個巫婆。”小明狠狠的罵。可是他還是怕茱莉的,隔一會儿,靜靜的站起來,跑回家去。
  我看看天色,都差不多暗了,于是也回家休息。這興奮的下半天,就是這么過的。
  那一晚上,我睡來睡去睡不著。
  第二天我挨了一個上午,熬不住。時間過得怎么這么慢?怎么好像永遠不會過?我要等到几時才會到明天呢?茱莉要等明天才會給我電話,我覺得我馬上要斷气了。
  我無精打采的倚在電話邊等,希望,希望也許茱莉會提早給我來電話。電話鈴是不住的響,我也不停的接,可惜都是找康麗的。
  世界太不公平,為什么康麗有那么多的電話。康麗長得那么漂亮,康麗那么受人歡迎?
  為什么我什么都沒有,為什么?
  呆了大半天,我決定振奮起來,長得丑也不是我的錯,我決定以人力來改變這一宗事實。
  我离開電話,要是我再在那張椅子上等多十分鐘,康麗也准會給我米几個難堪的問題。我回房去坐在床上想,想我應該做些什么預備工作,我想得又難過又落寞,不禁對著穿衣鏡端詳起自己來了。
  這時候,康麗小鬼忽然推我的房門來。
  我抬起頭,不起勁地看著她。
  她卻語出惊人:“恭喜你呵,大哥!”她拍拍我的肩。
  “喜從何來?”我問。
  “唷,別假惺惺了,大哥。李茱莉約你去玩,還不是喜訊?還不值得恭喜?”
  “你,你,你,”我跳起來,“怎么曉得的?茱莉她——?”
  “算了,在我這里還東瞞西遮的,本小姐哪一樣不靈通?我看你認輸算了,乖乖的向我討教一下!”康麗笑道。
  “討,討,討教什么?”
  “討教一下追女孩子的妙計靈方。”
  “這……”
  “費用,代价,都慢慢算,分期付款也可以,你放心,親兄妹,不會逼得你太緊的。”康麗一雙手搭在我肩上,滔滔不絕的發表議論。
  “你倒說說看。听過之后再講代价。”
  “茱莉約你去听歌對不對?”
  我點頭,“不錯。”
  “怎么樣?”她得意洋洋的道,“消息不錯吧?”
  “你怎樣曉得的?才是昨天的事!”
  “告訴你,李茱莉親口告訴我的。”
  “噢。”那沒得講了,既然是茱莉親口告訴的,我也不能怪康麗多事。
  “所以我說,你福气不錯,噯,要不要告訴媽媽,也讓她高興一下?”
  “免了吧!她她太緊張了,一會儿要我全套晚禮服的出去,我怎么辦?”
  “你打算如何赴約?”康麗反問。
  這可把我問住了。“我,我當然是上車搭巴士,過海搭渡輪,你叫我怎么去?搭直升机去?”
  “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問你預備穿什么衣服去。”
  “穿什么衣服?我又不是女孩子,還得預備行頭呀?”
  “你總不能就穿這一身衣服去吧?這條破褲,這件霉菜毛巾衫?”康麗直叫,“你簡直是侮辱我的同學茱莉!气死我了。”
  我慌忙起來,“那我穿什么?嗯?穿什么?”
  “先別講衣服,”康麗得意得無以复加,她端詳我,仿佛從來不認識我這個哥哥。“先討論一下你的臉部再說。”
  “臉?”我摸自己的臉,“我還得化妝呀?”
  “不用化妝,也總得打理一下吧?”
  一言惊醒夢中人,我只好提起精神來,“康麗,你指教一下。”
  康麗太快活了,“你的頭發——”
  “噯,對,是太長,我馬上去剪!”
  “又是剪陸軍裝?”康麗搖頭,“不行,太難看,我看不如用風筒把它吹貼。”
  “吹貼?康麗,我的頭發,是任何風筒吹不貼的!”
  “奇怪,”康麗拉了拉我的頭發,“是真硬。我的頭發倒很軟,連茱莉都羡慕的,不過我沒留長就是了。不過不要灰心,大哥,我們盡管試一試。”
  我哪敢得罪她,“好,第一步驟,梳貼頭發。”
  “嗯,”康麗點點頭,“不錯。步驟二:弄好你的兩只耳朵。”
  我一听,當堂面有難色。“康麗,耳朵是天生的,招風耳便只好一生都是招風耳,怎么弄得好呢?我再言听計從一點,也辦不到。”
  康麗眉頭一皺,計上心頭,“能不能在睡覺時用膠黏著它們,第二天早上也許會服帖一點。”
  我長歎一聲,“盡管試試吧!”
  “希望可以,”康麗聳聳肩,“我耳旁的兩個發圈,大家都說彎得很漂亮,也是用透明膠紙黏成的。”
  “我答應試試就是。”
  康麗又打量我,“你的皮膚——不過黑點也算了,當作是健康美吧,眼睛小一點,不合比例,又不能畫大……還好是男人,也算了。大哥,你怎么生得這樣糟?假如是女孩子、真得自殺!”
  “那也不用自殺,”我憤憤不平地道,“人貴內在美!”
  “大概只有你一個人重視內在美,換了是我,一看到丑八怪就逃,他內心多美,我都沒膽子去發掘。”
  “康麗,別給我潑冷水好不好?”我無可奈何的道。
  “我沒有呀,我真心想幫你忙的,你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
  “還有你那個老天爺的口吃毛病——”
  “康麗,我曉得。”我央求她別講下去。
  “一緊張就結結巴巴的,說個半天別人也听不懂,你最好少開尊口,多笑就行了,女孩子喜歡看男孩子笑。”
  我咧了咧嘴。“這樣?”
  “唔,你牙齒倒還好。”康麗說,“記得?多笑!”
  于是她拿出吹發風筒,幫我梳頭。
  風筒里的熱气把我頭皮都烘焦了,但是頭發還一條條的站在那儿像鋼絲。康麗滿頭大汗,她的确已經盡了她的力。
  “康麗,還是讓我去把頭發剪掉算了。”我說,“是難看一點,可是沒辦法。”
  “人家都流行長頭發,你卻剪得像和尚。唉!”康麗直搖頭。
  她又撕下了兩張膠紙,緊緊的貼住我的耳朵。我忽然覺得這一切是這樣的荒謬。
  我那么地給康麗像洋娃娃般的攪,是為了什么?是為了茱莉?可是她剛才約我的時候,我并沒有比現在漂亮!既然如此,現在又何必裝扮自己?
  我忽然醒悟起來,覺得自己可笑,心中也不禁坦然,我也不怪自己,哪個男孩子第一次追求女朋友是不緊張的?
  不緊張就成了冷血動物,可是也不必熱血得往耳朵上黏膠紙,我笑了起來,一手撕去耳朵上的膠紙。
  “大哥,你怎么了?”康麗瞪眼問。
  “康麗,算了,別為我忙,你一番心思,我很感激。”
  她聳聳肩。“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強,不過我告訴你,榮莉有位表哥,很英俊的。”
  我苦笑,“我怎么裝扮,也不會比他漂亮,索性自自然,裝得不在乎一點。”
  “女朋友都是因為不在乎而丟掉的!”康麗提醒我。
  我為自己打气,挺挺胸膛,“大丈夫何患無妻!”
  康麗笑起來,“好,那我不多管閒事,你自己打主意吧!”康麗說完溜出去。
  我剛有點釋放的感覺,十五分鐘康麗卻又回轉來。
  “什么事?”我問她。
  “有個小男孩給你帶來了一張紙,我叫他進來,他說要赶回去,你認識他?我倒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似的。”
  “小男孩?是不是臉上髒髒的?那是茱莉的弟弟!”
  “對,難怪眼熟。”康麗恍然大悟。“紙是茱莉給我?”
  “那張紙呢?”我焦急的問。
  “看你!”康麗白了我一眼,把那張紙遞給我。
  我攤開紙一看,是女孩子的筆跡,不用說是茱莉寫的,她叫我星期五晚上八點鐘到大會堂去等她,我可真的給樂坏了。
  我應該保留這張紙,雖然怕康麗拿著當笑柄,還是收起來,我雀躍著奔出去,叫道:“媽!媽!”
  媽在廚房里,見我大惊小怪,就問道:“什么事?”
  我結結巴巴的答不上來,“我我——”
  “你這個孩子!”媽責怪地看著我,“搞些什么?我若不是七老八十歲的等著抱孫子,不扼死你才怪。”
  “媽,你說,女孩子會不會喜歡我這种人?媽,你可別騙我,你老老實實的告訴我。”
  “這……”母親面有難色,“看是哪一种女孩子,有的女孩子喜歡相貌漂亮的男子,另外一些卻注重學問。品格,真難講。”
  “那么我也有希望?”我喜出望外的問。
  “不能說沒有——”
  “媽,謝謝你!”我又奔出去。

  星期五,星期五,唉,又得等三天。
  但是不管好日子,坏日子,日子總是過的,三天就三天吧!我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情看著日歷。
  在星期五,我緊張得一餐飯都沒好好的吃,大清早就去理發,把自己有那么干淨就弄得那么干淨,穿上我惟一的西裝,買好一小盒糖果,坐在房里等。
  我知道大會堂里不准吃東西,不過茱莉可以把糖果帶回家去吃,或是給小明吃,帶一盒糖去禮貌點。
  等到七點正,我決定出發,不能讓茱莉等我。她多半是個很准時的女孩子,我最尊重准時的女孩子,最鄙視遲到的男孩子,男孩子遲到,像什么?像吃軟飯的小白臉!
  故此我移正好領帶,出門。
  我听見康麗的偷笑聲。但是我為自己驕傲。
  我赶到大會堂,才七點半。
  太早一點,我告訴自己,于是我上下左右的游覽了一番,又欣賞了那座面壁的亨利摩亞雕像,十五分鐘被我消磨掉了。
  我又緊張起來,茱莉隨時都會到的。我看著手表,分針慢慢的爬動,一分兩分三分四分五分。我是來得早一點,不過茱莉如果比我早來,她一定會很難堪。試想想,一個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獨自等人,多么難為情!
  所以我是情愿等的,好了,八點正,茱莉就來
  看!大門外站著那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不就是……?
  我三步合作兩步的赶上去為她拉開玻璃門——但是那個女孩子不是茱莉。
  她也很漂亮,穿著白衣服,向我意外的笑了笑,像是不明白我為何這樣多禮,然后抬頭向她的男朋友打一個招呼。
  那個男孩子向我投來敵意的一眼,我心有不憤的想:“哼!誰稀罕你的女朋友?等一會叫你看到茱莉,你才曉得我的本事!”
  我溜回來,四周看,可是茱莉還沒有來。
  她遲到十分鐘。我的心焦急得像焦了的濃湯。
  十分鐘,女孩子常常地遲到十分鐘的,我安慰自己,不算意外。
  有許多人在注意我,我大概等了相當久,很惹人注目,還是坐到上面去喝一杯東西。
  我叫了可樂,一面喝一面看著入口處,真是飲而不知其味,茱莉照理是不會遲到的,她為什么還不來呢?我應不應該打一個電話過去問一下呢?
  八點半了!我冷冰冰而懊惱的站起來,沖到下面的一排公眾電話亭去,放進了三個角子,才發覺我根本不曉得茱莉的電話號碼,真是該死。
  問康麗吧!我撥了家的號碼,但是沒人來接,也沒有聲音,這具公眾電話坏了!我用力搖了搖電話机,它一個字儿也不吐還給我,我想再打,卻沒了角子。
  我為什么這樣倒霉?為什么?
  我紅著臉走出電話亭子,一看大鐘,已經八點四十五分,對了對我的鐘,也是八點四十五分,然而茱莉呢?
  對,茱莉呢?
  我悲哀起來,很明顯,茱莉失約了。
  第一次的約會,我畢生第一次与女孩子約會,她便失約。
  她對我是沒誠意的。她作弄我。其實她怎么會看上我這個丑八怪呢?她是這么的漂亮。
  她一定在家里,看著鐘在笑,笑我這個傻瓜。
  我真是個大傻瓜,居然相信榮莉會喜歡我這樣的丑鬼。
  茱莉作弄我,她作弄了我!我以后都不會再和女孩子約會。她們都是開我玩笑的。茱莉現在不知道与人家玩得有多開心呢。明天她見了她的英俊表哥,一定拿我當笑話講。
  而我卻气苦。
  我垂頭喪气的走近玻璃門,剛剛拉開它,一個侍者走上前來,一言不發的遞給我一盒東西。
  我一看,原來是那盒糖果,我接過,抬頭看到那個侍者,剛要謝他,忽然發覺他的笑容是那么的諷刺,那么的惡作劇,我猛地拉開門,奔出廣場。
  我走到碼頭,大鐘剛好開始報時,一共敲了整整齊齊的九下,每下都像在說:茱莉失約!茱莉失約!茱莉失約!
  我覺得我沒有生存下去的勇气!我拿出一毛錢,過了三等渡輪。
  情緒好的時候,才配搭頭等,高高在上,多么神气。現在我這么的像喪家犬,還是搭三等的好。
  我真不爭气,為一個女孩子失約,弄得神魂顛倒的。想想母親養育我二十多年,我從來沒對她付出過什么感情,她生病我也不著急,她傷心我也不關怀,我太不孝順。
  難為他們還常常稱贊我是個好儿子,唉!
  當渡輪駛到海中心時,我把那盒小雖小,卻很名貴的巧克力糖丟下了海。
  我再也不會約女孩子了。
  我覺得我的鞋子足足有一千斤重,我拖著它們,走都走不動。
  茱莉家里的燈光還未熄,我回未的時候剛好九點半。
  康麗追進來問:“噯,民歌好不好听?”
  我脫下皮鞋。
  “噯,你有沒有乘机訂好下一個約會?”
  我脫掉襪子。
  “噯,你們怎么這樣早就回來了?”
  我脫掉外套。
  “噯,我替你保守秘密,我沒將這件事告訴媽。”
  我整個人倒在床上。
  康麗莫名其妙的盯著我半天,看看沒有什么苗頭,轉身走,一路聳著肩說:“怪物,怪物。”
  我也許應該責問一下茱莉,追究她失約的因由,但是我鼓不起勇气來。
  勇气呀勇气,你到哪儿去了?
  我怕茱莉會坦白的告訴我,她其實一點也不喜歡我,我想与她做朋友,實是妄想,因此她開我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好讓我死心。
  唉唷,我太難過了,為什么我要高攀茱莉呢?為什么我不去挑選一個面目比較平凡點的女孩子呢?
  為什么我偏偏要不自量力,去追求茱莉呢?
  我躺在床上呻吟,輾轉反側。
  但是康麗不容許我一刻的安宁,她又來敲門,我火气直冒,喝道:“康麗!不要再來煩我。”
  “康儿,是媽呀,能進來嗎?”
  “媽!”
  媽推門進來,面色很慈祥,她看著我。
  “媽!”我叫,從來沒有發覺媽有這么可愛過。一個男孩子只在最失意最倒霉的時候,才會發覺母親可愛。情緒高漲時,母親不是怪物,就是個又嚕嗦又惡毒的老太婆,跟自己拉不上關系。
  “康儿,你沒事吧?”
  “又是康麗在你面前造謠?”
  “康麗說看你的樣子,推測是那位李小姐失約。”
  我早說過康麗這小鬼聰明得厲害,但是她為什么不把聰明用在比較有用途的地方呢?為什么常常用來偵察我呢?我曉得她想幫我忙,我心領,但是這個忙,是沒人幫得了的。
  “康儿,女孩子失約,是常有的,也不一定是她故意作弄你。”
  “這也是康麗講的?”
  “康儿,你可別對康麗有所反感,康麗她也很關心你的。”
  “我知道,是我自己不爭气,相貌長得丑,不能怪任何人。”
  “你是不是怪媽把你生得丑?”
  “我不會怪媽,也不怪任何人,況且你把康麗生得這么漂亮,所以我丑,是我自己不好,不關你的事。”
  “康儿,媽希望你別這樣怨天尤人的,男孩子以才為貌,長得再丑,又有何妨?況且媽覺得你一點都不丑。”
  “可是茱莉一定覺得我丑。”
  母親很有信心,“不會,我見過茱莉,她不是那种輕浮女孩子,你放心好了。”
  “放心?我放什么心?”
  “她一定會來解釋她失約的道理的。”
  我沒精打采的道:“我看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再有机會見到她的了。”
  “大哥——”康麗自門后轉了出來。
  “康麗!”我憤然道,“你品德怎么這么坏?躲在門后偷听別人講話!”
  “我,我——”康麗委屈得不得了。
  “什么事?”我暴躁的問。
  “我不過想告訴你,你的口吃毛病好了。”康麗咕嚕的道,“自己不如意,拿人家出气,真是好心沒好報。”她很不愉快地走出去。
  “康儿,”母親又繼續教訓我,“女朋友失約沒什么了不起,你要堅強點才好。”
  “我知道。媽,現在我想休息。”
  母親听我這么說,就代我掩上門走開。
  但是母親不明白,這個問題不是女朋友失約的問題,而是我的自信心喪失問題,我失去自信心,以后還能做什么呢?
  暑假忽然變得這么乏味,什么都提不起勁來,我躲在屋內,整天就是看書,你說:我有什么辦法不考第一呢?我的用功,完全是形勢逼成的,我最羡慕的,倒是那些年年考第尾,日子卻過得舒舒服服。快快樂樂的學生。
  我對自己的失望,無以复加,我拒絕与爸爸媽媽以及康麗講話,我把自己關在孤獨里。
  很好,我覺得這樣很好。
  但是,這世界不是我一個人活的,我也絕對不能做到足不出戶的地步。
  于是有一天,當我傍晚出外散步的時候,我見到了李茱莉!
  其實茱莉住得這么近,我也知道終有一天會碰見她的,不過沒料到會在這种情形下碰到她而已。
  我馬上往后的一縮,把自己藏起來,然后往外窺視,只見茱莉身穿一條白色皺褶裙子,比以前又美麗几分。
  茱莉任何衣服都是白色的,她這樣喜歡白色,但是良心卻這樣黑。
  慢著——
  她身邊的那個家伙是誰?那是誰?我忽然發現了他,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心跳得“咚咚”的響,茱莉身邊的那個年輕小伙子究竟是誰?我定睛一看,但見他穿著筆挺的發亮絲質西裝,打著紅,黑細條子的領帶,襯衫雪白,寶石袖口鈕于在太陽光下閃閃發亮,這么的大熱,他穿得密不通風似的,猶自談笑自若。
  我低著頭看自己的黃粗布短褲和爛霉汗衫,再看看那個小伙子益發顯得他英俊過人。
  他是誰?我酸得牙關打顫,整個人軟下來。
  我想呀想的,終于想起來了,不用說,這個人,准是小明說的那位表哥。
  一點也不錯,高鼻子,長頭發,皮膚又細又白,漂亮得像女孩子,不是茱莉的表哥是誰?
  茱莉跟這樣相貌的男孩子在一起,配倒是配,可惜這個小子,娘娘腔,不曉得像什么,茱莉大概也是撞邪走眼,才會看上他。
  光是漂亮有什么用?我看著他們倆一邊走一邊笑過來,還是想:漂亮有什么用?
  可是事實告訴我:漂亮是有用,漂亮可以贏得女孩子的芳心。
  我把自己藏在一棵樹的后面,緊貼著樹干,等他們走過了,才松下一口气,這時候我發覺我的雙手,以一秒鐘數百下的速度在顫抖。
  茱莉剛淡化的影子,又回來了,她的白色情影,深刻地留在我的心頭,使我今生今世都不能忘記。我發覺自己有點儿像某些第九流文藝片中的男主角。
  我看著茱莉漸漸遠去,心里不知是什么味儿。
  希望我有一枝槍,可以馬上射死那個小子。希望我有一把劍,可以刺死那個小子。
  但是我不能那么做,殺人償命,母親會傷心透頂。
  我正在胡思亂想,行動幼稚——
  “喂,陳哥哥!”
  我低頭一看,“小明!”
  “你怎么了?臉孔這么紅?”他瞪著我看。
  “別提了!”
  “好久沒見你,到你釣魚的地方去找,也沒找到你。”
  “你怎么曉得我在什么地方釣魚?”
  “姊姊告訴的。”
  听到“姊姊”兩字,我的心又一陣刺痛,“你姊姊,剛才与你的表哥恰恰走過這里。”
  “你怎么曉得他是我們表哥?”小明也回我一個差不多的問題。
  “當然知道,他是你的表哥,對不對?”
  “對。”小家伙承認。
  我默默坐在階沿上,他也陪我坐下。
  “他們到什么地方去?”我問。
  “大會堂看電影去。”
  “又是大會堂?”
  “怎么?大會堂不好嗎?”小明沒听明白。
  我不出聲,摸摸他的頭。
  “喂,陳哥哥,你怎么不來找我姊姊?”他忽然想起來。
  “唉!”我歎一口气。
  他盯著我,“是你對她沒興趣了?”
  “嘿!”我冷笑一聲,“是茱莉不睬我好不好?我對她沒興趣?”
  “姊姊不睬你?不會吧!”他有點老气橫秋的道。
  “怎么不會?”我搶白他。
  “咦,她上次不是和你去听唱歌嗎?我還替她送了一張紙給你,你忘啦?”他搖了搖我。
  “那張紙?別提了,她讓我空等了一場,根本沒來。”
  “沒去?”小子愣愣的,“不會吧?”
  “怎么不會?”我又問一聲。
  奇怪,我怎么會和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子,談得這么過癮?
  “當然不會,那天我看著她打扮起來的,穿了一件有胖胖袖子的白衣服,頭發梳成一個卷一個卷的,也好怪的樣子,媽媽問她到哪里去,她說和隔壁的陳康儿去听什么唱歌。你是陳康儿,不是嗎?”
  “噯,”我點頭,“我當然是陳康儿,可是她那天真的沒來,我在大會堂等她老半天,連影子也沒見到半個!”
  “那可奇怪,”小明問,“真有這樣的事?”
  “我騙你做什么?”
  “那張姊姊寫的紙條,你有沒有看見?”
  “看見的。”
  “那姊姊跟誰去了呢?她好晚才回來,還說歌唱得不錯,很好听呢!”
  “她一定是跟你那位表哥去了。”我只好這么講。
  但是小明把手亂搖,“不會的,不會的!”他停了一停,“姊姊最討厭表哥的。”
  “那他倆為何走得那么親熱?”我質問他。
  “這,這也不失我的事呀!”小明滿頭大汗的答。
  “我曉得不關你的事,我不過是要證明茱莉并不討厭你表哥。”我對小明說。
  “陳哥哥。”他叫我。
  我沒精打采的,“怎么樣?”
  “陳哥哥,你是不是真喜歡我姊姊?”
  “這……”我的臉馬上紅起來,像蒸熟的蟹殼一樣,“這這這——”
  “講給我听好啦!有什么關系?”小明做很了解同情狀,“我不會笑你的,男人都是這樣的,不是嗎?”
  “好吧!我承認好了,我是喜歡茱莉,我喜歡得她不得了!”我滔滔不絕的說下去,“我喜歡和她做朋友!”
  奇怪,當我一傾吐了心事,就像殺人犯自首了一樣,心中忽然平靜起來,人也舒暢了,這真得感謝小明。
  小明卻睜著圓圓的眼睛問:“你要娶她做老婆?”
  “老婆?”他這一問又問得我目定口呆起來。
  “說呀!是不是?”
  “老婆?”我喃喃的答,“現在談這個,太早了一點,不過,不過等到將來,將來如果茱莉嫁給我,我當然會娶她,不過這起碼是三五年后的事。”
  “那好,”小家伙爽气的道,“我幫你忙好了。”
  “你幫我忙?你幫什么忙?”
  小明跳起來,臉上一個很不快活的表情,像是被侮辱了一樣,“你怎么老小看我?”
  我坦白的道:“因為你很小。”
  小明想了很久,“對,我是很小,你很好,陳哥哥,沒有哄我。你相不相信我?相信我我就幫你忙。”
  “你倒說說看你有什么辦法。”
  他笑嘻嘻的站起來,“這別管,放心吧!”
  “怎么,你要走了?”
  “噯,回家休息去。”小明還是嘻嘻笑的。
  “你這個家伙!”
  “陳哥哥,你也多休息休息吧!看你,瘦了不少呢!”他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轉頭想想,也對,茱莉這樣絕情,我為她瘦成一只貓那樣也是枉然。
  況且追求她有追求的品德,最坏,最臭的便是死追爛纏,一廂情愿,小則嚇得女孩子面青唇白,避之則吉,大則等于變相去勸人家報警拘留你坐牢。
  這种行為我最討厭、最惡心,故此我是不干的,自己一廂情愿,已經是十三點,再去騷扰她,要求這樣那樣,還是到神經病院去訂個位子好一些。
  本來我想登門造訪,請茱莉解釋一下,對于這一點,也只好作罷。
  回到家里,康麗直朝我瞪眼,自從那次事發以后,她很少跟我講話,或是与我接触,她像是怕了我一樣,就像她小時候。
  我覺得一陣內疚,于是慢吞吞的走近去她那儿,“康麗。”我說。
  她朝我翻翻白眼,嘴翹得老高的。
  “康麗,”我搔了半天頭皮,“真對不起啊!”
  她雙眼還是沒向我看,不過嘴巴放平了。
  “康麗,算我不好,康麗,實在是我不好,怎么樣?”
  “現在又有什么要求我啦?”她鼓气的問。
  “康麗,別把我看得那么衰好不好?我認錯,也不一定是有事求你呀。”
  康麗用不置信的眼光看我一眼。
  “康麗,”我覺得很傷心,“你怎么可以不信任我呢?我雖然得罪過你一次,但我倆總是兄妹,人家說‘打死不离親兄弟’你曉得嗎?”
  “我可不是你的弟弟,我是女孩子,是妹妹。”
  “那么‘打死不离親兄妹’,怎么樣?”我討好她。
  “現在又沒有什么人要打死我倆。”康麗裝作不明白。
  “好啦,康麗小姐,原諒你這個哥哥吧!”
  “為什么要原諒你?”
  “因為我認錯啦!”
  “你罵我的時候,可想到我有多難受?”
  “對不起,康麗。”
  “你們這种人,專門說話得罪人,自以為了不起,哼!七年以后,你怎么曉得我不會比你偉大?”
  “我不好,”我一鞠躬,“對不起。”
  “算了。”
  “你又睬我了?”我問。
  “那還得考慮一下!”
  母親看見我倆在說話,高興的問:“怎么了?兄妹倆解凍啦?”
  康麗并不聲張,她跑出去了。
  母親不得要領,聳聳肩膀,到廚房弄飯。
  于是又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沒什么好做的,很無聊很寂寞,心中又綿綿不斷的挂著李茱莉,連胃口也坏了。
  我躺在沙發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搖扇子,搖呀搖呀的就睡著了。
  把我吵醒的,是一大陣咕咕噥噥的講話聲,我剛醒來,困難地張開眼睛,看到康麗与小明在耳語。
  我想小明真了不起,交際廣闊,几時跟康麗扯上的?
  唉,希望康麗与我重修舊好,麻煩也可以少一點。
  小明一眼看到我自沙發里爬起來,便大惊小怪的叫起來,“陳哥哥醒來了!”
  康麗一看我,“噯,不錯,烏龍王醒來了。”
  我懶洋洋的問道:“小明,你找我嗎?”
  “對,姊姊叫我來問你,上次她給你的字條,哪儿去了。”
  “唷!”我一听到“姊姊”,又跳起來,“那張紙——”
  “她請你拿出來再看一看。”小明道。
  “怎么回事?”我問,“為什么要再看一看?”
  “紙呢?”康麗把眼睛睜得滾圓。
  “我,我收起來了。”
  “你為什么不看看清楚?你怎么可以做那樣的事?你怎么可以忽視女孩子給你的東西?”
  小明也問:“為什么不去?是因為你生姊姊气嗎?”
  我被他倆追問得喘气,“我,我是怕康麗看到嘲笑我,所以才……”
  康麗站起來,“笑話,我几時嘲笑過你?大哥,你真越來越不像話了,活得像個疑心病鬼!”
  “你們別對著我開大炮好不好?”
  他們一中一小兩個孩子都住了嘴,靜默下來。
  “你們要追究那張紙,為的是什么?”
  “很簡單,姊姊請你把那張紙再讀一遍。”小明一本正經說。
  “讀什么?那几句話,我背都背得出。”
  康麗搶著說:“那你背出來听一听。”
  “咦,你們這是為什么?”
  “不要管,你背來听就是了。”
  “好,我背!不然你們還以為我撒謊吹牛!听著了——‘星期五晚上八點鐘在大會堂等。茱莉’就這几個字!”
  “是嘛,”康麗挂著個异常古怪的笑容,“字條上真的那么說,還是你看錯了?”
  “我哪儿會看錯?”
  小明道:“你就是看錯了!”
  我當場呆住,然后囁嚅的問:“看錯了?”
  “你自信心太強了,以為自己從來不會做錯,現在不就擺了個大烏龍?”
  康麗道:“還不相信?”
  小明說:“姊姊寫的是星期三,不是星期五!”
  康麗說:“茱莉星期三一個人在那邊等了老半天,結果一個人听完音樂回來,你連半個鬼影子都沒有出現,她气悶得要死。”
  小明跟著道:“后來她又等你去道歉,你也沒……”
  康麗接上去:“對呀,她想想,既然是你失約,就根本沒有理由要她向你先妥協,故此一拖,就把事情給拖了一個多月,難為你,星期五還巴巴的赶去呢,冒失鬼!”
  我听到這里,渾身癱瘓,軟倒在沙發上。可是康麗還不饒我,她還得報仇,對!報吧!我是該死!
  “你單做冒失鬼也算了,干嗎把气出在我的頭上?哼!我一直幫你忙,好處沒得著,還得挨罵,气死我也。”
  康麗大力的拍著自己胸膛,像一停手不拍,她的胸膛就會給气炸一樣。
  小明得意了,“對不對?我早就告訴你,我會替你把事情弄妥的,現在不是妥了嗎?”
  康麗的气好像平了一點,她拉起小明的手,對我講:“好了,事情弄得明白啦,你自己考慮該如何吧!我們先走一步了。來,小明。”
  小明向我聳聳肩,讓康麗拖他出去。
  我怔住在沙發上,我看錯了,我看錯了一個字。難怪茱莉要生气,唉,我怎么這樣大意?這么講,茱莉并沒有看小我?并沒有作弄我?并沒有嫌我丑?唉!我應該怎么辦呢?
  本來我以為她對不起我,現在分明變成我對不起她,我太該死,太大意,唉,我真的情愿看錯一條試題,也不情愿擺這個烏龍。但是茱莉与她那位漂亮表哥在一起,她會不會從此看上他?我喝了兩口冷水,鎮靜了自己。現在我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藉這個机會放棄茱莉算數,另外一條是過去解釋一番,希望茱莉能夠諒解。當然,她不一定會諒解我,她稀罕我這個丑小子干什么?但是她對我始終是真誠的,我對她的怀疑,卻是因為誤會引起的,我如果為了沒有膽子而不解釋一次,那就太對她不起,也不能算是大男人。我想了想,沖了出門,奔過馬路,一鼓作气,大力的按了茱莉家的門鈴。我興奮的搓著手,等人來放我進去。但是我沒料到、來開門的會是茱莉自己。她穿著雪白的紡綢繡花襯衫,一條鮮紅的短褲,微笑地看著我。忽然之間,我的口吃毛病又全部回來了,“茱莉。”
  茱莉微笑,“請進來坐,”她招呼我,“好久沒見了。”
  “我我我——”
  “請坐。”
  我打顫著雙腿,坐了下來。
  茱莉看著我微笑。“剛才康麗來過,她說你把星期三搞錯星期五了,所以我等你不到,而你也空等了一場。”
  她家的佣人倒來了一杯茶。
  “請喝茶。”茱莉道。
  “好好。”我連小碟子拿起了茶,這兩樣該死的東西,一定要跟著我的手抖,所以發出“叮叮鈴鈴”碰撞聲,真把我窘死了。
  茱莉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碟子杯子,笑了起來。
  “茱莉,真對不起,累你空等,等了一個晚上。”
  “沒關系,是我的字寫得太潦草了,害你空等一場才真。”
  “不不不,是我不好!”
  茱莉含笑道:“先別爭著認錯好不好?”
  “好呀,不過假如下次再出去,就讓我來接你一塊去,別再你等我,我等你的了。”
  我看著她,考慮了一會儿,“茱茱莉,我……”我一直“我”了下去。她的神情很頑皮,眼睛一閃一閃的。“我,”我看著她,“茱茱莉,你說我,我丑不丑?”
  “你?”她睜大了眼反問。
  “噯?”我緊張的道。她睜著眼朝我看,那种神情,真像小明。
  “你?”她又問,“丑?”茱莉的微笑下藏著狡黠,“誰說的?”
  “這,這是不用人說的呀,我照鏡子,就知道自己丑。二十多年來,也沒有人說過我不丑的!”事實上,我自己覺得自己也夠丑八怪的。沒有人知道我如何去照鏡子,最先的感覺那一定不是我,我的的确确不是那樣。不是那樣么?我從左邊看,是兜風耳;從右邊看,也是兜風耳;即使從中間去看吧,也是一副大嘴巴,而且還有一只閃閃發光的金牙。但現在,茱莉似乎都要把他改變了。但我是改變不了,不管是左。是右。是中間。我我就是我。我是陳康儿。
  “他們一定是看錯!”茱莉點著頭,“他們看錯了。照我看,你卻是一點也不丑!”
  “不丑?”我跳起來。我想,我總算沒有看錯人。一個詩人畫家說過,世界上只有兩种人,一种是有愛的,一种是無愛的。無愛的人,盡管他說話多漂亮,多机伶,在他心中就是無愛,就是這么一副空架子,多簡單。茱莉算是有愛的人,就算她不是贊賞我吧,而是人們常見的怜憫,但是這种怜憫已超越愛的本身。
  我再沒有憂傷的理由。我望著她,我真怕她的完美一下子就隨風而逝。
  “不丑!”茱莉肯定的說。
  “比起你表哥——”
  “表哥下個月就出國了。”茱莉微笑地答。
  “我真不丑?”我再問一聲。
  茱莉搖她的頭。
  我忽然輕飄飄起來,整個人像氫气球,快要浮上七重天去,啊,我眉開眼笑的想,原來茱莉由始至終都不覺得我丑。
  哈哈!我太高興了。原來我不丑,一點也不丑!我的兜風耳,大嘴巴,是代表有獨特的性格。
  母親講得一點不錯,有些女孩子,是宁愿放棄英俊小生,而取性格小生的!哈,我就是性格小生,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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