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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

作者:亦舒

  据我們所知,小咪單戀她的表哥文龍,足足己有十五年。
  小咪的表哥就是我的表哥,小咪是我的表妹,我是她的表姊。這關系真夠复雜的,不過一句話。我們大家反正是親戚就是。
  表哥表妹戀愛事跡,五十年与一百年前非常流行,現在好像很少有這种情形發生,可是小咪卻立志要追求文龍表哥,對別的男孩子眼角都不屑瞥一下的。
  我記得小咪一出世就与文龍在一起,她追求文龍,打三歲開始,所以十五年來,也不過只有十八歲,可別誤會小咪是個老姑婆。
  小咪最喜歡翻她与文龍合攝的舊照片,最心愛的一張也是最滑稽的一張,那時候文龍已經十歲了,小咪才七八個月大,光光的頭頂,包著一塊尿布,讓文龍抱著。
  她大概每隔三天就要逼我看這幅照片一次。
  我的胃口總是很差。
  “小咪,”我會這樣的說,“這個相片都已經發黃了,還拿出來看什么?”
  小咪抗議。“舊照片有紀念价值,我喜歡舊照片。”
  “算了,你不是喜舊歡照片,你是喜歡文龍表哥!”
  小咪用力捶我一下,不過臉上笑嘻嘻的。
  這個人,一有空就到我這儿來兜圈子,今天玩足一個下午,晚飯都吃過,還不肯回家,死賴著不走,逼我听她与文龍的“艷史”。
  所以我馬上白她一眼。“這又不是秘密,大伙儿誰不曉得你追求表哥,己有十五年多的歷史?”
  她問:“文龍曉不曉得我在追求他?”
  “你自己又不去問他,我們哪儿知道?又不是肚子里的蛔虫。”
  “我看他是不曉得。”小咪歎一口气,“唉!”
  我看她一眼,繼續讀我自己的書。
  可是隔一會儿,小咪又騷扰我,“噯,你看這照片呀!”
  于是我看。“不錯。”我說,“拍得很清楚。”
  “你看都沒看!”她生气了。
  “小咪,我看了几百万次啦!”
  “你不要這么夸張好不好?一會儿十五年多,一會儿几百万次。”
  “好,拿來,讓我再看看。”我伸出手。
  “拿得小心點,別撕坏了。”
  我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
  “你看文龍不是笑得很開心?”她在一旁做注解。
  “你也笑得不錯。”我說。把照片還給她。
  “噯。我一直喜歡他的,”小咪承認,“所以才笑得這么好。”
  “別胡攪了,你才七個半月大,連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就會談情說愛了?”我搶白她,“你連文龍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呢!”
  “你猜那個時候文龍對我有沒有印象?”她問。
  “太荒謬了,十歲的男孩子,除了他的足球和香口膠,對任何東西不會有印象!”
  小咪又抗議,“我不是‘東西’。”
  “當然你是,你沒見人家叫孩子作‘小東西’嗎?”
  “好好,我服輸。”小咪失望地跌坐在椅子上。
  但是只隔一會儿,她就自得其樂,又研究起她的照片來,“我小時候沒有頭發的,你看,頭上的一個小蝴蝶結,還是用膠紙黏上去的!”她笑起來。
  “小咪,別看了,你的單思病越來越厲害,大家都代你擔心死了!”我勸她。
  “別單思單思的好不好?你說多難听!”她放下照片。
  “小咪,你要接受事實,你喜歡文龍,文龍可有對你表示過什么?”我問。
  她搖搖頭,那樣子真絕望。
  “所以呀,你是不折不扣的單戀。單戀有什么好處?”
  “有的人還單戀男明星呢!”小咪有點無精打采的。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單戀表哥,還可以看得見,男明星?嘿!”
  “我卻覺得單戀男明星還好過一點。”我看她一眼。
  她顧左右而言他:“假如我們那個時候拍了活動電影,一定要比這張照片生動有趣。”
  “反正你是一塊尿布包在那儿,再生動也沒用。”我說。
  “你總是抬我杠。”小咪气結,“表妹喜歡表哥,天經地義的事,偏就是你反對,”
  “你媽要是曉得更反對,气都會給你气死,她以為你是在講笑話!”
  “文龍什么不好?”小咪問。
  “他有什么好?”我反問。
  “他——”
  小咪剛欲替他分辯,被我一言打斷。
  “花花公子,不務正業,十年來訂婚七千多次……”
  “哪里有七千多次?”她皺起眉頭。“你又來了。”
  “七次?”我賠笑問。
  “差不多。”小咪點頭。
  “最近又訂婚啦!”
  “我曉得。”小咪道,“那女的是唱歌的,臭得要死。”
  “所以呀,這种男人,真的是送給你也不要睬,死命的去追求干什么?”我問,“你瘋啦?”
  “我說你真是什么都不曉得,我就是喜歡他這個瀟洒!”
  “那樣叫瀟洒?哈哈哈!真好笑。”我諷刺道。
  小咪气得面孔都發白了。
  我真有點可怜她,于是我說:“你想一想,小咪,文龍表哥今年都快三十歲,年紀与你也不合,你還是專心讀書拉倒算數。”
  小咪鐵青著臉,“不跟你說!”她倒在我床上,背著我,真的不跟我說話。
  “你是真的喜歡他?”我問。
  她背著我點點頭。
  “你才十多歲,別急好不好?一定有別的男孩子會比文龍表哥好的。”
  “我就是喜歡他,”小小咪居然唏哩嘩啦的哭起來,“別的我都不喜歡。”
  我不知道她的感情有這么丰富,不由得一呆。老實說,小咪之鐘情文龍,每個人都知道,但是大家都不重視,而且不注意,滿以為是小孩子鬧著玩的。現在看來,事体似乎相當嚴重。
  “最近見過他沒有?”我問。
  小咪擦掉眼淚,“沒有,我很少有机會見到他的。”
  “想不想見他?”我再問。
  “我不曉得。”
  “喂,別做崔鶯鶯林妹妹狀好不好?什么不曉得?要見他的話,我們就上表姨家吃飯去;不要見他,就算數。”
  “我一見到他就好緊張。”小咪說。
  我笑起來。“那你還是想見他的,對不對?”
  小咪緩緩的點點頭。
  “你看,我這個表姊,不錯吧?”·我拍拍胸口,“一猜就知你的心意。”
  小咪微笑起來,又點點頭。
  “這樣好,我們明天去一趟,也不用先通知表姨,就在吃飯的時候去,准會碰見他的。”
  小咪表示贊成。
  “可是這又是為什么呢?”我歎一口气,“他不是已經訂了婚嗎?隨時可以結婚的人,怎么樣去追求?”
  “他訂不訂婚我不管,”小咪倔強的道,“他就算是結了婚的人,我還是一樣追。”
  “小咪,你太過分了。”我搖頭,“這個話,不是你應該說的。”
  “你不會明白的。假如你真喜歡一個人,就不會介意他是否結過婚。”
  “好,算我不明白好了。”我笑了一笑。
  “希望你將來會明白。”
  “不,我倒希望我永遠不會明白,誰會去追求一個結了婚的男人?世界上的男人又不是死光了。”
  小咪搖搖頭,把那張照片,放進了她的小手袋。我曉得她又要說我不明白她的心意。
  “怎么樣?明天准定去?”我問。
  她點頭。忽然她間:“美芝,你難道一點都沒發覺文龍可愛?”
  “沒有,”我笑道,“不過明儿我一定陪你去。”
  “奇怪,你的眼光,不知道是什么眼光。”
  小咪倒在床上,雙臂枕在頭下,雙眼閃著亮光。
  “也許是老姑婆的眼光。”我解嘲道。
  “文龍表哥是我一生之中碰見的男人,最可愛的一個。”她說,“美芝,今天我在你這里睡。”
  “你媽放心?”
  “那有什么不放心的?”小咪有點儿不高興,“假如你不歡迎我,那就算了。”
  “沒有人不歡迎你,你盡管睡在這儿好了。我給你媽去打個電話,通知她一聲。”
  等我打完電話小咪又在文龍長文龍短的。
  什么這文龍的眼睛真夠迷人,文龍的笑聲真夠動听。
  我一轉身,居然睡著了,悶得她半死。
  早上八點半,我給她推醒。
  “我應該穿一件紅顏色的衣服,可是我又沒紅衣服。”她說。
  “紅衣服?”我打個呵欠,又翻了個身。
  “你怎么像豬?整天睡。”她埋怨我。
  我不樂意了,“真沒道理,把人吵醒,還罵人是豬。”我用一個枕頭壓柱臉。
  她拉開我的枕頭。“你有沒有紅裙子,嗯?”
  “等我再睡三個鐘頭,今天放假,別吵我。”
  “再睡三個鐘頭,天都黑了,別亂攪!”
  我歎一口气,坐起來,“你一整個晚上,就在床上擠我,一會儿腳擱到我身上來,一會儿手臂壓著我臉,好容易等到你起身,又不讓我睡——什么紅衣服?”
  “我想穿一條裙子。”
  “紅裙子?你不是有一件燈籠袖的紅裙子嗎?”
  “太孩子气,不行。”
  “我沒有紅衣服,你吵醒我也沒有用。”我又躺回床上去。
  “我卻記得你有一套紅旗袍。”
  “得了,那套紅旗袍是去年過年時穿的,厚得要命,現在怎么能穿?”
  “唷!”小咪失望起來。
  “而且無端白事的穿套紅旗袍,表姨不會給你嚇死?別耍花樣,小咪,你昨天那條米色裙子,頂不錯的。”
  “那條裙子太悶。”
  “我衣柜里有几件衣服,你去挑一件吧。”
  “謝謝你!”她拉開了我的衣柜,翻得起勁。
  “這件吧,這件不錯。”她挑中了一件銀色的。
  “你要死,小咪,你假如真的要急于給文龍一個印象,我勸你別穿衣服,光著身子去最好最妙。”
  “那你替我出主意吧,我真的不曉得!”小咪一下子坐在地板上,被我說得她很不高興。
  我跳起來,順手拉出一件白色寬裙子,摔在她前面。
  “看,這件不是頂好?你皮膚白,穿白的最好,就這件吧!”
  小咪看了看這件衣服,忽然動起心來,她不再堅持紅色,“噯,這裙子,真不錯。”
  “那就穿它好了。”我起床。
  “你不睡了?”小咪問。
  “睡個鬼。”我漱著口,“吵醒了就難再睡著。”
  “那好,陪我去——”
  “小姐,我有一本偵探小說,想要在今天看完它,不要打扰我怎么樣?”我洗臉。
  “美芝,請你幫幫我忙吧,我——”
  “不要多說,再講一句,表姊姊都沒得做。”我換下睡衣,改穿一條舒服的舊裙子。
  小咪嚷起來:“好吧好吧!你看你的偵探小說,我不出聲好了。”她恨恨的站起來,沖出露台去。
  我樂得耳根清淨,拿起小說,津津有味的看起來。我讀小說很慢,才看到第五十多頁,就該吃午飯了。
  我出去露台找小咪,她卻躺在藤椅子上,睡得呼呼聲,我自己睡覺時最怕給人叫醒,故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況且小咪多睡几個鐘頭,對我只有好處,我樂得耳根清淨,又有什么不好?
  我決定讓她再多睡一會,自己還是照樣追讀那本小說,我剛剛翻至最后一面,小咪醒了,她走進來。
  我放下小說,“怎么樣?好睡呀?”
  “早就醒了,看你還捧著小說,不好意思吵。”
  我有點慚愧。“現在几點了?”
  “一點多。”她看看腕表。
  “你先吃飯吧。”我說。
  “吃不下。”
  “總得吃一點,吃完了就打扮,我們立刻上表姨家去。”
  “你不哄我?”小咪不相信。
  “絕對不,你換衣服吧。”我含笑道,“我們早一點去。”
  “那多謝你啦。”她終于笑了起來。
  小咪出去隨便地吃了兩口飯,又奔了進來,她穿上我為她挑的裙子,又梳頭又搽粉,我看著她。
  她轉過頭來,“美芝,怎么樣?”
  “很漂亮,不過看上去老几年。”
  “那更好。”小咪在鏡子里左顧右盼。“我就是想老成一點。”
  “好多女人四十多歲還在穿短裙子,小的想老,老的想小,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好了,你也該換件衣服了。研究這些問題干什么?”
  “我換衣服?換什么?就穿這一件好了。”我站起來,轉了個身。
  小咪用不滿意的眼光看著我。
  “小咪,現在是你去會夢里情人,不是我。”
  “哼!”小咪自鼻子里哼出來,“你笑我?告訴你,終有一天也會輪到我笑你!”
  我笑,“恐怕不會有這一种日子。”
  “好,我們走著瞧。”
  我微笑,“瞧就瞧好了。”
  “我們去吧。”小咪將一雙鞋子丟給我,“穿上它。”
  我踏上鞋子,一看鐘,“才三點呀。”
  “差不多了!”小咪一把拉著我,“走吧!”
  她既然那么說,也沒辦法,只好早去。
  時間的确還很早,表姨家里一個人也沒有。連表姨也不在,更不用說是文龍。
  女佣人說文龍“也許”會回來吃晚飯。
  這“也許”兩個字說得我們的心冷了半截。想想看,這么遠兩個人跑來坐著,主人又沒有一個在,如何是好。
  小咪老實不客气,倒在沙發里大口大口的歎几0
  我看著天花板,不知道說些什么安慰她的話好。
  正在這尷尬的時候,我們忽然听見大門處有人進來的聲響,我側頭一瞧,可不正是文龍!
  “唉呀!”我大聲一叫,連忙推躺在沙發上的小咪,想叫她坐得好看一點。
  但是小咪坐著的那個角度,看不到文龍,她懶洋洋的繼續躺著,“什么事?”她不起勁的問。
  我真的急坏了,文龍又正在走過來,于是我直嚷了起來,“文龍來了!”
  “什么?”小咪跳起來,差點撞到文龍身上去,她一看到文龍,霎時呆住,她一只手指指著文龍,“你——”
  文龍表哥笑了起來,他輕輕的撥開小咪的手,“怎么樣,你不認識我?”
  小咪繼續呆了好几分鐘,“你,我不認識你?”她笑起來。
  文龍表哥坐了下來,“小咪。美芝,你們兩位有什么事?”他笑著問,“找表姨?她打牌去了,現在不會回來。”
  “來找你,可以吧?”我問。
  “當然可以。”他又笑,“只是你們小女孩,找我有什么事呢?”
  “什么小女孩?”這話講得我都不舒服起來,“這里沒有人是小女孩!”
  文龍道:“好好,沒有人是小女孩。”他裝著手勢,“大女孩,好了吧?”
  我笑出來,怪不得小咪會迷上他,文龍的确有他的一套。
  沒想到他倒真是風度翩翩的,他不錯是有一雙相當漂亮的眼睛,鼻子很挺,身于也高,优點真的相當多。為了小咪,我刻意留心起文龍來,一方面想知道小咪的眼光到底有沒有錯,一方面研究一下她究竟有沒有希望。
  文龍發覺我在盯著他看。
  “喂!”他問,“你干嗎?目不轉睛!”他拍拍我的肩膀。
  “沒什么,許久不見,當然得看看清楚。”我若無其事的道。
  “美芝倒真的滑頭起來了,”文龍搖頭,“還是小咪,還靜靜的,女孩子變得真快。”他順手拍了拍小咪的頭。
  小咪給他這一拍,靈魂都給拍走了,她只是傻笑,話又講不出,愣愣的坐著失態。我推她一下,“小咪,你怎么了?不是你有事找文龍表哥嗎?”我提醒她。
  小咪猶如大夢初醒:“噯,表哥,我們是有點事。”
  “什么事?你們女孩子今天可真有蹊蹺,為什么老吞吞吐吐的?嗯?”
  我咽一口唾沫。“表哥,我們想在這里吃晚飯。不不,我們是來找表姨的,但是表姨不在,所以你一定得招呼我們,這是我們今天的節目,你赶走我們,我們就無事可做了。”
  文龍問:“你們要在這里晚飯?”他有點弄明白了,“要我陪?”他指指胸口。
  小咪拼命的點著頭。
  文龍笑道:“我還是個清楚,你們盡管可以留在這儿,你們表姨遲些自然也會回來,為什么一定要我陪?”
  “為什么不能叫你陪?”小咪傷心的間。
  “不是我不肯,而是我沒空。”
  “你沒空?”我問,“為什么沒空?”
  “因為我已經約了人。”
  “誰?”小咪一跳。
  “我的未婚妻,莎莉。”文龍揚起一條眉,“你們大概沒見過。”
  小咪頓時像泄了气的皮球,她可怜已巴的看著我,好像求我設設法,幫她一下。
  于是我看看她,又看看文龍。文龍优閒靠在沙發里,腳在玻璃茶几上。
  我咳了一聲。“表哥,能不能推了那個什么莉的約會?”
  文龍失聲笑起來。“你們小女孩子真有勁,‘那個什么莉’是我的未婚妻,她的約會,怎么可以推呢?”
  他講得也有道理,所以我沉默了。
  “你們倆真的沒有其它娛樂?”文龍不忍心的問。
  我打蛇隨棍上,“沒了。本來一心一意想來找你陪我們的,哪知道你又沒有空。”
  “剛剛不是說來找表姨?”文龍笑問,“好,不追究你們。這樣吧,你們倆跟我一道去吃飯吧!”
  “真的?”我跳起來,拍著手掌,“真的?”
  “嗯。”文龍點頭,“問題解決了吧?”
  “文龍,你真好。”我笑著稱贊他,“難怪小咪喜歡——”
  小咪听到這里,連忙用肩膀撞我一下。
  我痛得“唉唷”一聲,可是也怪不得小咪,誰叫自己說漏嘴?太得意忘形。
  小咪開頭是失望得沒話講,現在是樂得啞了,她只會笑。奇怪,平常一個活活潑潑的女孩子,怎么一在文龍面前,就會變呆?
  “你那個莎莉,不會反對吧?”我怀疑的間。
  “她?不會的,莎莉很大方。”文龍伸伸腿。
  我們對望了一眼,小咪眼中陶醉之色,連瞎子都嗅得到。
  “你那個莎莉,”我試探著道,“是唱歌的?听說。”我補上兩個字。
  “一點也不錯是唱歌的。今天晚上,我們就到她那間夜總會去吃飯。”文龍若無其事的回答。
  “你們結了婚,她還唱歌嗎?”我問。
  “咦,美芝,”文龍笑,“你倒對她頂關心的。”
  我漲紅臉,“間間而已。”
  文龍沒有回答我,他看了看腕表,“現在還早一點,你們隨便聊聊。”他站了起來,走向露台去。
  “到夜總會去?”小咪問,“我穿這种衣服,能去嗎?”
  “怎么不可以?”我有點生气,“這件已經是我最好的裙子了。”
  “你那么打扮,也不可以呀。”小咪又挑剔我。
  “你別管我,一會儿好好利用你的机會,与文龍多講几句,多跳几只舞就好!”我搶白她。
  “你生那么大的气干什么?”
  “吃力不討好!佛都有火,何況是我?”
  “你別誤會我好不好?”小咪急著道,“目的都達到了,我很感謝你的,我……”她看見文龍向她走過來,住口不說。
  文龍兩只手插口袋子里,看著我們笑,“告訴我,”他說,“為什么小女孩都是這么的快活?整天不是咭咭的笑,就是嘰哩咕嚕的閒談。”
  我沖口而出,“你又有什么不愉快?”
  他搖搖頭。“心事太多。”
  小咪大膽的開口道:“你才沒心事呢,整天跟女朋友玩,開著跑車飛來飛去的。”
  “是不是表姨反對你跟莎莉的事?”這是我的猜想,做母親的,一听儿子要娶個什么明星歌星舞星,都頭痛。
  “喂喂,你們小孩子別這么嚕嗦好不好?”他笑著責備我們。
  “文龍表哥,不要老是說我們小了。”
  “哈哈哈,”他大笑,“你才三個月大,我就抱過你——”
  “可是我長大了!”小咪提醒他。
  “我也長大了呀,我永遠比你大十多年,不會更改的。”文龍不甘示弱,他伸手,在小咪的頰上擰了一下
  這一擰,像在小咪身上下麻醉劑,她馬上又飛起來呆住,眼珠里散著一种奇异的光彩。文龍比瞎子好不了多少,他竟然還把小咪當小孩子,沒想到這孩子已經為他顛倒得五体投地。
  “我們開車子去兜兜風,老坐著沒意思,一會儿又說我不招呼你倆,可是一共三個人,不能坐跑車。”
  “一定要坐跑車,”我嚷,“坐跑車才有意思,三個人擠一擠好了。對不對?小咪,對不對?”我也用力撞她一下。
  文龍看得有點疑惑,“你們兩個孩子今天可真有點怪,”他笑,“不是表姨叫你們來打听什么吧?”
  “不不不不不!”我雙手亂搖。
  “還等什么?下樓擠跑車去。”文龍用兩只手把我与小咪自沙發上拉起來。
  我看小咪快興奮到暈倒。
  我是很知情識趣的,故意讓小咪坐文龍身邊,我坐最左邊。
  一路上小咪飄飄然,一個笑容挂在嘴邊,眼角看著文龍,文龍倒什么都沒察覺,這個大情人,這一回合真的輸足。
  文龍真夠風度,他自己先下車,然后為我們開車門,他做得又自然又漂亮,怪不得常听見人家說,男人要過了三十歲,才會夠魅力。
  小咪暈陶陶的跟著文龍進夜總會。
  我也覺得很高興,惟一煞風景的,是身上的這件舊衣服。
  我把文龍估計得太低,但是——我不會像小咪,絕對不會!
  中式夜總會最滑稽,牆四周雕龍塑鳳,但是台上又放著西式樂器,因為時間大早,根本沒有几個客人,侍者一看見文龍進來,就忙著招呼我們坐下。
  文龍輕輕的問:“王小姐到了沒有?”
  侍者畢恭畢敬的答道:“還沒到。”
  文龍告訴他,“到了請她來一下。”
  侍者應一聲,還站在椅旁。
  我看小咪一眼,原來那個女的姓王。叫作王莎莉,這名字真夠俗。
  “你們喝什么?可樂好不好?”文龍道。
  “啤酒。”小咪說,“我們要喝啤酒。”
  “啤酒有什么好喝?”文龍嘲笑道,“凡是小女孩子,一到夜總會,總來不及的叫酒喝。”
  小咪被文龍一語言中,只好悶聲不響。
  “給她們來兩瓶可樂。”文龍吩咐侍者。
  我看著小咪,抿著嘴笑。“真凶。”我輕輕的告訴她。
  “好!有男人气概,我就是喜歡這樣。”小咪偷偷的講。
  你必須承認,女人是有點賤相,軟聲軟气,事事服從的男人,就永遠沒有什么受歡迎的机會。
  文龍表哥自己喝著拔蘭地,拿著大杯于,一晃一晃的,又得意又開心。他是有點浮夸,不不,說他有點邪气才對,笑起來的味道,著實曖昧,怪不得小咪暈倒。
  “要吃些什么?先點菜吧。”文龍問。
  “不敢出聲,剛才讓你嘲笑得半死,隨便吃什么。”
  “是中菜吧?”小咪問,“我不很喜歡吃中菜。”
  “喜歡吃西餐?”文龍又笑,“大概洋人什么都是香的?”
  小咪跳起來,“不跟你說了!”她气鼓鼓的坐著。
  文龍仰著臉哈哈的笑。
  經過這一段時候的視察,我已經曉得,小咪是半絲希望都沒有的,文龍這种男人,絕不會在未來的二十年內結婚。
  文龍的訂婚,完全是逢場作戲,當是換情人而已,就算結婚,對象也絕不會是小咪這种黃毛丫頭。
  小咪當然不曉得,文龍的一舉一動,已經把她的靈魂都迷住了,可怜的小咪。
  沒隔多久,樂台上奏起了第一支音樂,小咪樂得心花怒放,“表哥,你陪我跳個舞好不好?”她鼓起勇气問。
  文龍揚起他眉毛,“跳舞?可以。”他笑笑,站了起來,還替小咪拉開椅子,陪她下舞池。
  我真佩服小咪的膽气,舞池只有她跟文龍,可是她還是敢跳,不但敢,而且跳得起勁。文龍一直帶著笑容,他像是忍不住笑的樣子,故此我忽然發覺,文龍好像已經看出小咪的心思來了。
  他与小咪保持一段距离,舞跳得很好,小咪的頭發隨著輕飄抒情的舞步飄動,臉頰有點紅,小咪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應該去選擇一個好好的年輕人,不要死追著這個花花公子表哥。
  一曲完畢,文龍拉著小咪回來,小咪坐下,先是長長的歎一口气,然后道:“音樂真好。”
  我微微的一笑,“不錯,音樂是很好。”
  文龍也坐下,他注視小咪一會儿,然后間:“小咪,你今年多大?”
  “十八。”小咪急不及待的答。
  文龍以手支著下巴,微微一笑。隔一會儿他說:“小咪,我希望你別——”他的話給人打斷了。
  “別什么?”有人搭腔。
  我們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女人,輕浮地用一只手搭在文龍的肩上,我們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她准是那個工莎莉。
  文龍一把拉住她手,“莎莉,”他說,“這是我的兩個小表妹,美芝和小咪。”
  那個女的一屁股坐在文龍身旁的椅子上,笑盈盈的道:“兩位小妹妹好,多謝來捧場啊!”她講得頂親熱的。
  我斜著眼打量她,我雖然不是小咪,心里也略有酸味,她憑什么做我們文龍表哥的未婚妻?長得那個相!
  當然,假如不是以偏見眼光來看她,她是頗為美麗的,她眼睛畫得很濃,還黏著假睫毛,不過不算大离譜,粉搽得頂厚,不過沒辦法,登台唱歌嘛,化妝是得那個樣子的。
  但是她的身材——嘩!卻真厲害,胸圍起碼有三十六寸,穿著件銀光閃閃的低胸釘珠衣服,一動就一亮,搖曳生姿,腰身只有小小的一握,單是這樣,小咪便沒法比,我和她都是二十八、二十八、二十八。
  文龍握著莎莉的手,笑著問:“怎么樣?你們看莎莉不錯吧?”他順手在她背上一拍。
  莎莉做作地低呼一聲,拋給文龍一個媚眼,我一看小咪,她臉都黃啦。
  當然莎莉是不錯的,我是男人我也去追求莎莉。
  文龍問她,“喝些什么?”
  她已經拿著文龍的拔蘭地在喝,听見問她,便又說:“要一杯咖啡,昨天沒睡好。”
  “怎么沒睡好?”文龍奇怪地問,“昨天我十一點多就把你送回去的。”
  “這——”莎莉一怔,馬上順口答道,“想你呀!”
  我听著直皺眉頭,她講得一點誠意都沒有,文龍又不笨,自然也不滿意,他看莎莉一眼。
  莎莉連忙顧左右而言他:“你們到得真早,剛才我進來,就看見了,不過得先換衣服上場,所以到現在才出來招呼,兩位小妹妹可別見怪。”
  她橫一聲小妹妹,豎一聲小妹妹,叫得真肉麻,又不能叫她別叫,剛才的快活气氛,全讓這個女人給破坏了。
  我冷冷的看她一眼,不出聲。
  文龍低聲的不知道跟她說句什么,他又“格格”的笑起來,真邪門,看得我不是味道,小咪索性別轉頭,看樂台上那隊菲律賓樂隊演奏。
  莎莉一扭身站起來,“對不起,我得上台了。”她是講給文龍听的。
  文龍吻她的手一下,讓她走了。
  這一回我兩眼直瞪天花板,還好謝天謝地,小咪沒看到。
  王莎莉一扭一扭的向樂台走去,那件釘滿亮片的衣服也就晶光燦爛的閃,我眼都看得花。
  文龍看著她上台,然后燃起一支煙,聚精會神的听起她的歌來。
  莎莉站在台上,有意無意的賣弄著丰滿的身段,對著文龍唱,她的歌喉并不好,字句含糊,中气又不足。
  小咪輕輕碰我一下。“那女人,真賤相。”
  我點點頭,不出聲。
  “那件衣裳,怎么穿得出來?”她酸气沖天的道,“簡直是有暴露狂。”
  “小聲點。讓表哥听見不大好。”我告訴她。
  “這樣的女人,送給我也不要。”小咪气憤的道。
  我笑起來。“你當然不要,你要來干什么?”
  小咪听了咬牙切齒的道:“你這個死鬼,這种時候還消遣我。”
  “文龍喜歡她,”我攤手,“有什么辦法?”
  “文龍討厭。”小咪道。
  “他討厭,不會吧?”我微笑地看著她。
  小咪悄聲道:“你看文龍的眼睛多漂亮。”
  “真像女孩子又不好了,”我說,“娘娘腔。”
  “文龍才不娘娘腔呢。”她還是幫他。
  “這個我承認。”我點點頭。
  “他真考究,什么衣服鞋襪都是一整套的,連打火机都那么漂亮,他那只銀打火机,值不少錢呢?”
  我笑起來,“那自然,表姨才得他一個儿子,偌大的紗厂,整座是他的,文龍穿著考究點,也沒有什么關系。”
  小咪哼了一聲,“那女的,一定是看上文龍的錢。”
  “這個我不敢贊同,文龍是有點錢,但是比他有錢的人正多著呢;她是喜歡文龍漂亮,比文龍好看的男人,怕倒沒几個。”
  “你終于承認文龍漂亮!”她高興的說,聲音提高不少。
  文龍轉過頭。“誰漂亮?”他笑問,“希望我沒听錯,不過剛才好像有人提到我的名字。”
  小咪的面孔一紅。“沒有。”
  我也笑嘻嘻的道:“你听錯了,表哥。”
  “啊?好,就算听錯好了。”文龍也笑。
  小咪馬上跟著說:“根本就是你听錯。”
  “你們覺得莎莉漂亮不?”文龍問,他看著台上的她。
  “她?”小咪一抿嘴,不響。
  “唔——”我也推搪著。
  “很漂亮吧?她有味道,有女人味道。”文龍笑著說。
  “別攪了,沒有女人味道,難道有男人味道?”我問。
  “這是你們不曉得的事,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反正我就是喜歡莎莉這一點。”
  “照我看,她也很普通,像她這樣的女人好多,我在電視里看見唱歌的,都是這個樣子。”小咪已經把話說得很婉轉,但是听起來還是很勉強。
  文龍并不在意,他只是說:“奇怪,你們才十几歲,怎么腦子都不很新?無論唱歌跳舞,都是很好的職業,只要喜歡,也就無所謂,對不對?”
  給他一搶白,我和小咪都顯得無話可說,沉默起來。我們又不是歧視跳舞唱歌,誰叫莎莉剛巧是歌女?即使她是教師護士,我們也會說教師護士不好。
  莎莉一口气唱了三首歌,并沒有下台的意思,夜總會里的人越坐越多,我覺得有點無聊。
  “小咪,你看飽沒有?我們該回家了,在這种地方留得太久是不好的。”我悄聲的對她講。
  小咪搖搖頭,沒有要走的意思,我急起來。
  “噯!飯菜都吃飽了,不走干什么?”
  “等文龍送我們好了。”小咪說。
  “別异想天開,文龍不會送我們回去的,他這一等,要等到莎莉唱完,送她回去才真!”
  “你盡說這些話干什么?”小咪生气起來,“好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你不相信也就算了。”我也气起來,“文龍送你,我沒好處;文龍不送你,我也是沒好處。”
  “別講了。”
  “我明天得早起來,我先走。”我站起來。
  “那怎么可以呢?”小咪急起來,“美芝,美芝!”
  “咦?什么事?”文龍問。
  “要回家了。”我賭气的道。
  小咪拉住我的衣服,“美芝,美芝,算我說錯了,你坐下來好不好?”
  我白她一眼。“我說要回去,就一定得回去。”
  小咪陰陰沉沉的道:“那好吧,我們倆一道回去好了。”
  她這么說,真出我意料之外,于是我說,“好,大家一塊儿走。”
  文龍說:“才十點鐘,早了一點。既然你們要走,我送你們。”
  這又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怎么?你送我們?難道不管莎莉?”
  “送了你們可以再來。”文龍聳聳肩,“有什么辦法?淮叫我一連約了三個女孩子?”他笑起來。
  小咪狠狠的盯著我,我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真的,誰要是她的情敵,可夠慘的。
  文龍吩咐了侍者一句,隨即帶我們离開了夜總會,大家臨走時朝台上看去,莎莉向我們擺擺手,又唱起來。
  三個人還是擠著跑車回去的,不過我跟小咪冷戰,戰得大家都沒意思。
  文龍問:“怎么樣?該把你們送到哪儿去?”
  小咪看看我,居然說:“先到美芝家。”
  “你上我家去?”我問。
  “當然去你家。”小咪答。
  “你已經兩天沒回家了。”我提醒她。
  “放暑假,沒有關系。”
  “你不是在生我气?”我間,“怎么又上我家?”
  “我為什么要生你气?”她撞我一下。
  我撫著手臂,今天給小咪撞我這么多次,真的要給撞死。
  文龍把車子停下來,“是不是這儿?”他問,“好久沒來,搞不清楚。”他笑。
  “是這儿。”我推開了車門,“謝謝你,表哥。”
  文龍點點頭,笑著。
  小咪跟著下米,“表哥,我們明大冉來看你好不好?”
  “明天?可以,不過別大早,十一點以后,怎么樣?”
  文龍已經答應得很慷慨,小咪馬上說好。我們看著他的紅色跑車絕塵而去。
  我在路中心撐起腰。“好啦!你還想怎么樣?”
  “也沒見過像你這么不耐煩的媒人。”她說。
  “什么?噯?誰是媒人?”我問。
  “你!”
  “我?我才沒有答應做媒人呢,你這么不要臉?真的想嫁給文龍?”我張大著嘴。
  “不要臉?哼!死命假正經的才不要臉呢——”
  “你講話別這么粗好不好?”
  “都是你气出來的!還不開門?我累死了。”她“砰砰”的用力擂著門。
  “你少對我發脾气,我已經受夠了。”我用鎖匙開門。
  她沖迸屋,坐在床上。“誰叫你是我的表姊!”
  “表姊?表皇后娘娘也沒辦法,我不可以再幫你!”
  “真的不幫?”她瞪著眼。
  “真的不幫。”我繞著雙臂。
  她呆了一會儿,“哇”的一聲哭出來。
  “你哭什么?”我硬心腸的問,“哭有什么用?”
  她還是哭。
  “你快回家去吧,一會儿你媽以為我欺負你!”
  她哭得更凶。
  “你想怎么樣?你講呀。”
  “明天陪我上文龍那儿去。”她抽抽噎噎的道。
  “你這個人真是人心不足,你自己不會去?”
  “我要你也去。”
  “你真無聊,我說不去,便是不去,別多講!”我睬也不睬她。
  我換上睡衣,洗澡,梳舒服頭發,嚕嚕嗦嗦的攪半天才自浴問出來。誰知道小咪還坐在那里哭,哭得臉上的化妝一塌胡涂。
  我拍拍她的肩,“你怎么了?小咪,你不是這樣的人,別不爭气,快點去擦干眼淚,早早睡覺。”
  “你見死不救。”她嗚嗚咽咽的道,“別假惺惺作態。”
  “混蛋。”我跳起來,“什么了不起的事?居然要生要死。”
  “既然沒有什么了不起,干嗎不陪我走一趟?”她問。
  “你一定要我勉為其難?”我歎口气。
  “你就答應一聲吧。好不好?”
  “那你的臉色一定得好看一點,不能像今天這樣。”我提出條件。
  “你說什么我就依什么。”
  “君子一言?”我問。
  “一定一定。”她答,“快馬一鞭。”
  “你要記得。”我警告她。
  “嗯。”她用一條紙巾擦掉眼淚。
  “小咪,你最好改一改這個愛哭的脾气,不然你一失戀,馬上會哭成一條河!”
  “我一失戀,”小咪雙手掩著胸,很傷心的道,“就要死了。那個時候,我無聲無息的躺在地上,你們叫我,我也不會再听得到;鳥在唱歌……”
  我听得兩眼朝天。“媽。”
  “為愛情而死你說多美。墳墓上也會長出花來,唉!”小咪陶醉的道。
  “去呀。那你去呀。”我慫恿著她。
  小咪如大夢初醒,問道:“哪儿去?”
  “去死呀!听你講,你仿佛很想死似的。”
  “假如有人那么愛我,我死又何妨?”
  “你這個論調簡直荒謬,有人愛你,該兩個人甜甜蜜蜜地活下去才對。”
  “噯,你說得對。”小咪恍然大悟。但隨即又沮喪万分。“可惜文龍不會喜歡我。”
  “看樣子他真的被那個肉彈迷住了。”我說。
  “那個肉彈!大概是打針的,”小咪做個手勢,“怎么會這樣大?”她口無遮攔。
  我笑起來,“那我可不知道,你也別詆毀人家!”
  “哼。”小咪冷笑一聲。
  “小咪,我真的累了。我一累,就有這种飄飄浮浮,心思不集中的情形發生,讓我睡,好不好?”
  “真佩服你,”她羡慕的道,“這樣鎮靜。”
  “未必一定。”我笑,“也許臨到自己,就慘得很。”
  小咪拼命拍我馬屁。“你才不會。你堅強。”她彎彎手臂,做一個大力士狀。
  我打一個呵欠。“你閒話少說,馬上蓋上被子。”
  “好好。”她依我的話,躺在床上,乖得不得了。
  我熄卻床頭燈。
  我想對人慈悲點總是好的。我睡著了。
  小咪“啦啦啦”的把我唱得跳起來,怎么回事?我心里想,几點鐘?她為什么老愛在早上發瘋?
  我搖搖頭,想把自己搖醒看個清楚。小咪在出浴,浴室門也不關,一股勁的在“啦”,那個樂相,真是少有,看來她倒不是故意把我攪醒的。
  今天夜里,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在我這里睡,被她吵兩個晚上,我已經神志不清。
  她拿我的香浴粉。古龍水亂倒,香味直達室內,我真肉刺,她太豈有此理。
  小咪裹著一塊大毛巾出來,裝得性感的樣子,看見我坐在床上,做一個電影明星的表情:“唷,你起來啦?”
  她問:“我剛打了個電話給媽媽,她叫我今天晚上回去,叫我替她謝你照顧我。”
  “真复雜。”我皺眉。“反正你媽謝我就是了。”
  “唔。”她在化妝台前坐下,還是包著那條毛巾。
  “小咪,你應該先穿衣服后化妝,才不會著涼。”我說。
  “沒關系,這樣也不錯,衣服不會弄髒。”
  “你理由真多。”我起床。
  “昨天我做夢。”小咪說。
  “做夢跟文龍結婚?”
  她一點也沒听出我語气中帶諷刺意味。
  她歎口气。“才沒那么好。我做夢,夢見莎莉來破坏我,她拿著刀槍——”
  小咪做個姿勢,好像真的拿著凶器要劈我的樣子。我閃避。
  “你要干什么?”我聲勢洶洶的問。
  “比方比方。”小咪道,“你急什么?”
  我拿起桌上的鬧鐘一看。“九點半。”
  小咪拼命的在往臉上堆化妝品,一層又一層。也沒听見我在說什么。
  我瞧不過眼。“小咪,大白天,化妝不該這么濃的!”
  “昨天莎莉也這么畫。”
  “人家比你大十年,又在夜總會唱歌,化妝怎能不濃?你算青春玉女,白天出去,根本連粉都不應該上,畫成那個鬼樣子,我不敢跟你上街!”
  “我戴太陽眼鏡,可以吧?我覺得文龍愛看這种化妝。”
  “你錯了。”我肯定的說。
  “讓我試一次吧。”她哀求道。
  我這個人,毛病就是心太軟,除了這個,什么都好。
  “算了,又不是畫在我的臉上,你不怕難為情就好。”
  小咪松了一口气。“謝謝你。”
  “唔。”我說,“你自己打算吧。”
  她鼓著嘴說:“再惜一件衣服給我。”
  “唔。”我應得很冷淡。
  “美芝,別這么愛理不理好不好?我的衣服碰巧沒帶來,又不是故意占你便宜。”
  “你別多心,我只是在想,你其實可以勇敢而單獨地去追求文龍,何必要強我幫忙呢?”我攤攤手。
  “開頭几次總要人陪,最多以后不麻煩你。”她笑道。
  “好,再陪你這一次。”
  “謝謝你。”小咪看著我。“你待我還真不錯。”
  我微微一笑,裝個洒脫的表情,其實心中暗暗慚愧,我這么討厭她,她一點也沒有發党。我是小人。小咪雖然也不見得怎么的君子,但是她還怀著一份天真,真不容易。
  有昨天那种尷尬情形發生過,我也決定芽得好一點,當然沒小咪那么夸張;但也下點心机。
  只是使人失望的是,文龍對我們,并沒有昨天那份熱心。
  我們到的時候,他根本沒起床。
  其實我們也不算早,他叫我們十一點后到,我算准時候,才讓小咪出門,結果他還是沒起來,擺著好大的架子。
  佣人進去叫他,他也不理,佣人出來時只好對我們搖搖頭,我當場心沉下去。給人家這么奚落,真還是天下第一次。漂亮的男人都如出一轍,自以為了不起,其實還不是二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
  小咪可怜巴巴的坐在那儿,眼睛畫得像第一天當吧女的小女孩。我看得不忍心,拿出一塊手帕,濕了點杯子里冷開水。
  “過來。”我對她說。
  她坐近來。
  我殘忍地用手帕大力的替她擦去眼部化妝。
  現在的化妝品的确有進步,居然用水便可以擦得掉。
  小咪有點眼淚汪汪,不知道是我用力大大呢,還是她忽然傷感起來。
  我皺皺眉頭說:“小咪,我們回去吧,硬要見他干什么?”
  小咪無精打采的看著我,眼睛大大的,既無神又無光。
  文龍這東西簡直不像人,一個這樣漂亮的小女孩,老遠路的跑來看他,又是他自己約的,怎么可以來個不瞅不睬?
  “我,”她囁嚅的說,“想再等一會儿。”
  “他媽的。”我罵文龍,“他算是什么東西,膽敢這樣虐待你?這混球,我就算現在去學柔道,下午也來得及摔死他。”
  “你不可以摔死他。”小咪急起來。“因為我愛他。”
  我眼睛一翻,“去你的——”
  小咪掩住了我的嘴。“別這么動气,別這么凶好不好?”
  我聲勢洶洶的站起來,沖到文龍的房門前,“砰砰”的敲几下。
  “誰?什么事?”里面有個睡得迷迷糊糊的聲音問。
  “小咪与美芝!”我大聲嚷,“你起床沒有?”
  “噯,你們來啦?進來。”
  我向小咪打一個眼色,“進去吧。”
  我推開門,小咪畏畏縮縮的跟進來。
  房里又暗啊,文龍躺在床上,抽著香煙,攪得煙霧漫漫的,他看見我們進去,靠起身子。
  小咪尖聲一叫,拼命退后几步,一下子撞在我身上。
  “你干什么?”我問。
  她用手指著文龍,臉上帶种恐怖的顏色,我一看,原來文龍沒穿睡衣,光著上身,正含笑看著我們。
  我推一推小咪,心想,膽子這么小,還要追求男人?
  文龍笑著說:“進來,站在門口干什么?”
  我和小咪推推讓讓的在他房里的兩張椅子上坐下,看著他。
  “你們倒早。”他說,看了看床頭几上的金色鬧鐘。
  “那個鐘早就停了。”我告訴他。
  “哎呀,那真對不起。”
  “哼。”我說。
  他跳起來。“你們等我一等,我馬上就好。”
  他拉開衣櫥,從衣架上扯下几件衣服,就到浴室去了。
  “二分鐘!”他探頭叫。
  小咪笑起來。“好,給你三分鐘。”
  我們听見他“嘩嘩”開水龍頭的聲音。
  小咪低叫起來,“喂,你看,文龍有這么多的衣服!”
  “哪儿?”我趨向前去看。
  小咪一點都不夸張,文龍的衣柜有天花板那么高,上面几格堆滿了雜物,下面一整排的都是他的西裝,襯衫和大衣。衣服的貨色都是很好的,顏色五彩繽紛,單是領帶,怕有好几十條。
  我用手撥撥他的衣架,“這么多衣服,哪儿穿得了。”
  “誰知道?”小咪說,“你看,看這下面,都是皮鞋。”
  我一看,眼睛都大了。這么多的皮鞋整整齊齊的排在一起,甚至連淺色的狼靴都有,文龍浪費在衣著上的錢,真要比好多女孩子都厲害。
  “他倒是……”我說不出話來。
  文龍打開浴室門。
  他說等三分鐘,可真是只有三分鐘。
  一邊穿著襯衫,他一邊說:“糟了,摳一下子一定太遲了。”
  “太遲?”小咪問,“為什么這么緊張?与我們出去,是不用太緊張的。”
  “与你們出去?”文龍瞪著眼,可是他還一邊打領帶。
  我發覺情形有點不太對。
  “小咪。”我拉丁拉她。
  “怎么會跟你們出去?”文龍笑問。
  小咪反問:“怎么不是?你昨天親口答應的。”
  文龍拿起梳子,隨便梳梳頭發,然后套上西裝上衣,“那可真對不起,我今天約了莎莉,不能陪你們。改天吧。”
  “可是你先答應我們的!”我气憤的說。
  文龍搖搖頭。“真對不起。”
  “我等一會告訴表姨媽听。”我气紅著臉講。
  文龍攤攤手,做一個“隨便你”狀。
  小咪面色如紙,搖搖欲倒。
  文龍卻已經大步的走出去。
  “喂喂!”我大嚷,“你這算什么?”
  他向我們擺擺手,竟然頭也不回,去會那個莎莉去。
  “你們在這里玩一會儿。”他說。
  小咪又哭起來。坐在那凌亂不堪的床上。我過去安慰她:“別哭,我們自己也有節目。”
  “他,”小咪哭說,“竟然這樣欺侮我。”
  “我早就對你講過,他不是你的對象,像他這种人,配莎莉差不多。他臉雖然漂亮,但是心這么黑,有什么用?天下男人又沒死光,去找別的。”
  “我只愛他。”
  “你曉得什么是愛?你曉得個屁。”我罵她。
  “你告訴我,告訴我愛是什么。”小咪淚汪汪的道。
  “我也說不上來,總之兩方面感受一樣,才能算愛情。像你這樣的,算單相思,這种沒希望的事情,最好別去做它。”
  小咪大哭,抱柱我的腰,頭枕在我的胸前,“美芝,我沒有希望,我要死了。”
  “去你的,快點鼓起勇气做人,別丟女人的臉。”
  “美芝,我傷心。”她哭著嚷,“一想到他与那個什么莎莉在一起,我就心如刀割!”
  “你晚出生十年,來不及了。”我拍著她的背安慰她,“看開點,不可以這樣。”我拼命的拍著她背。
  “哼!”小咪站起身來,“他那么小看我,我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
  “對,給他一點顏色看!”
  “剪光他的領帶!”小咪說,她一手掠下了文龍所有的領帶,手中捏著一大把,“豈有此理!”
  “剪光?”我吃惊的問,“不好吧?這些領帶,你看,全是意大利与法國真絲的,要好些錢一條呢。”
  “管它。”小咪咬牙切齒的道,她還帶著眼淚。
  “他要是告訴表姨,又該怎么辦?”我問。
  “表姨也不會幫他。”小咪到處翻剪刀,“唏,連剪刀都欺侮我,好!就算不剪,我也有我的辦法。”
  她坐在地上,把文龍的領帶一條條的全打了死結,縛成一長條,有多么緊就扎多么緊。
  我啼笑皆非的望住她,文龍要是有那么好心思把它們拆開來,領帶也一定皺得不像話,准不能用了。
  “哈哈!”小咪冷笑一聲,“也要他知道我的厲害。”
  我情愿小咪發神經,也不愿意她發悶發呆的,于是我鼓掌贊成。
  “你還有什么手段,快點使出來。”我笑說。
  “算了,做得太過分,就像個無賴。”小咪將領帶摔開。一手抓起我的手,“我們走。”
  我不相信自己,“走?你肯走?”
  “當然,我又不是乞丐,他既然看不起我,我何必呆在他面前?我發臭啦?”
  “講得對。”我拍一下大腿。“講得對。”
  “所以說:走吧。”
  “你的脾气變得真快。”我笑,“簡直与天气一樣。”
  誰知小咪听了這句話,眼淚又淌下來。
  “喂喂喂,”我急坏了,“你怎么了。”
  “我這樣做,是無可奈何,你還取笑我。”她傷心的說。
  “小咪,我怎么知道你是真是假?”
  “我是做戲。”她申明。
  “你做得那么好,我實在分不出真假。”我說。
  “反正你一點也不了解我。我要回家療傷。我心靈上受的創痛,實在太厲害。”
  “我扶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走,沒有問題。”
  “你還會來看我嗎?”我間。
  “等我的傷好以后,我會再來,不然也只是徒增你的麻煩而已。”
  “你很好,小咪,希望你能找得到療傷的靈藥。”我感動的說。
  “謝謝你的祝福。”小咪皺著眉頭。“不過我對文龍的感情是這么深刻,這么的歷久,我怕這种希望不會大。”
  “你盡力而為,我支持你。”我們越講越戲劇化,我怕我馬上要笑出未。
  “美芝,你永遠是我的好朋友。”她說。
  我應著她,對她很同情,“你好好的休息。”
  “再見,美芝。”
  “再見,小咪。”
  我們分手,表姨家的佣人以為我倆是神經病友。她把這件事轉告表姨,物證是文龍的領帶,表姨又把這件事笑得很大,差不多每個親戚,都曉得小咪在單戀文龍。
  小咪給她母親罵一頓——這是我母親告訴我的。小咪究竟還是個沒出嫁的小女孩,讓親戚這么一笑,頓時不好意思起來,她于是足不出戶,足足有好几個星期,不但人不敢出來,連電話也不听。
  這件事我也有份,我覺得非常難為情,當時是過分一點,這件事鬧成大新聞,怕等小咪与我子孫滿堂的時候,還在給人當笑柄呢。
  除非小咪真的嫁給文龍,不然倒真是蠻難解釋。
  文龍一點消息都沒有,我連他的名字也不敢再提,既然小咪不提,已是上上大吉,我去提他干什么?
  小咪借著養傷之名,已經這么久沒出現,我极為想念她,但是又沒什么借口找她。小咪說過,待她的“傷”好,她自然會出現。現在沒出現,大概還在怀念文龍。
  文龍當然是頗為吸引的一個男人,但是對于小咪來講,他等于比山埃還毒的毒藥,小咪到底要多少時日,才可以忘記一個表哥?
  也許她是真愛文龍的,反正莎莉也不是表姨喜歡的那种媳婦,這里也許可以想點法子動一下腦筋。
  小咪這可怜的小家伙,她為什么不來找我?
  找我,大家可以想想辦法,俗語說“一人計短,兩人計長”也就是這個意思。況且她好久沒來,我耳根一清淨,反而覺得不習慣。
  她不睬我,我只好一個人發展,到處逛街游泳,日子也過得不錯。一天我去逛百貨公司,買几塊香皂,一轉身,就撞到一個人。
  我低聲說:“對不起,”就預備溜走。
  誰知那個人卻不放我,他拉住我的襯衫。
  我尖叫起來,那人嚇一跳,把手上的東西全摔到地上。
  “美芝,你怎么搞的?是我——文龍表哥!”
  “文龍。”我瞪大眼睛。
  “大概是交上男朋友了,失魂落魄的,連表哥都忘記。”文龍站在那里笑。
  我替他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這是什么?”我問,“化妝品?”
  文龍點點頭。
  “你買化妝品干什么?”我問。
  “替莎莉買的,她沒空。”文龍問,“咦,你那好朋友小咪呢?”
  “她——”我看著文龍,有點尷尬,“她……”
  “大概兩個人吵了嘴?女孩子都是這樣的,”他拍拍我的肩膀,“未,別站在這里,我們去喝杯咖啡。
  “文龍——”
  “我約好莎莉在那問咖啡館等,現在是早了一點,不過沒關系,走快一點。”他笑著催。
  我跟著他到地牢一間咖啡店去坐下。
  “你喝鮮牛奶,我喝啤酒。”他說,“怎么樣?”
  “好。”跟文龍在一起,女孩子連腦筋都不用動。
  一會儿牛奶來了,我喝一口。
  文龍狡黠的笑。“你們那條長領帶,我看到了。”
  我的臉頓時紅起來。“不不,這這——”我想否認,但是一想,把這事完全往小咪身上推,會顯得我沒義气,于是我不講了。
  “你們小女孩子怎么搞的?”他靠在黑皮沙發背上,优悠的問:“生那么大的气?把我的領帶全弄坏了,有不少是女朋友送的,買也買不回來,這損失怎么辦?”
  “對不起。”我說。
  他搖搖頭,“算了。記住,下次可不准再胡鬧。”
  文龍今天穿一套淺色的西裝,沒戴領帶;不知道是否領帶全給我們消滅了,他才沒戴。照例,他還是那么漂亮。
  “不過我還听說一樣事情。”文龍說。
  “有什么事?”我一惊。
  “有人告訴我,”文龍注視著我,“說小咪對我很有好感。”
  我面部的肌肉硬起來,“這……”
  “有沒有這樣的事?”他追問。
  “有的。”我輕聲回答。
  “這個傻孩子!”文龍搔著頭,“我怎么一點也不曉得?”
  “大家都曉得的。”我靜靜的說。
  “這荒謬的事有多久了?”文龍問。
  “十几年。”
  “胡說!”文龍笑起來,“十几年前你們還都是嬰孩,別胡說八道。”
  “她從小就對你有興趣,一直到現在從來沒變過。小咪并不敢見你,后來我鼓勵她,最近才見了你兩次,哪知道你使她這么傷心!”
  “她現在人呢?”文龍問。
  “躲在家里沒出來,怕人笑她。”我据實道。
  “這……真是,我一生還沒碰到過這种尷尬的事。”文龍的臉有點紅。
  也許是我看錯,文龍的臉應該是不會紅的。
  “可是我比她要大十几年。”
  我聳聳肩。“這你該對她去說,別對我說。”
  “小咪今年几歲?”文龍問。
  “十八歲。”我說,“她告訴過你的,忘了?”
  “太小。”文龍皺皺眉。
  我笑,“你是什么意思?難道她不小,你就考慮追求她?”
  文龍也笑。“追求表妹太麻煩,所有的親戚都會出主意裝手勢,我只有挨罵的份,小咪年紀又那么輕。”
  “而且你又訂了婚。”我說。
  “對。”文龍答。他看了看腕表,“咦,莎莉哪儿去了?過了時還不來。”
  “她常常遲到?”我好奇問。
  “最近是有點奇怪。”文龍苦笑一下。
  “你是對付女性能手,怎么反給莎莉難倒?”我開玩笑。
  “這叫作:強中自有強中手。”文龍幽默的道。
  “你得想想辦法才好。”我說。
  “美芝,別滑頭!”他教訓我,“誰讓你說這种話的?”
  我伸伸舌頭。“我不過是据實而說而已。”
  “你去替我告訴小咪,叫她勤力讀書,等畢了業,我介紹一打男孩子給她,什么种類都有,現在且別忙。”
  “你自己跟她說去。”我說,“我才不干這种事。”
  “美芝,你是她的好朋友!”文龍笑道。
  “她說她只喜歡你。”我告訴他,“她對別的男孩子全都不感興趣。”
  “那可糟了,我可不能喜歡她。”文龍笑。
  “真的不可以?”我問。
  “別開玩笑,一會儿讓莎莉听見了,還以為我搞鬼呢。”
  我有點不服气,“才不相信莎莉對你那么忠誠不二,她可能也另外有男朋友。”
  “別黑心,她不會的。”文龍很有信心。
  “哼,她現在就遲到,還算是好未婚妻?”
  “女孩子總愛遲到,只要不爽約,男人都愿意等。”他一點都不在乎。
  我瞪眼,“你們都是賤骨頭。小咪還以為你怎么瀟洒,原來巴巴的坐在此地等一個歌女,還心甘情愿。”
  文龍忽然沉下了臉,他用手指著我。“美芝,我不喜歡你這么刻薄,我跟你講過,唱歌也是一种職業,假如莎莉在這里,你那句話會使她很難過。”
  “莎莉在,”我咕噥的說,“我就不講。”
  “那更不對,背后傷人,你不慚愧?”
  我想了一會儿,“你真的愛莎莉,”我說,“現在我知道了。”
  “我當然愛她,不然為什么和她訂婚?”
  “你訂婚好几次。”我說,“你都愛那些女人嗎?”
  文龍尷尬起來。“這……反正我愛莎莉就是了。”
  我微笑,“你倒是很風流。”
  文龍皺起眉頭,“美芝,真沒想到你一張嘴這么坏。”
  “我還想勸你愛小咪呢!”
  文龍只笑,不做聲。
  “愛小咪有什么不好?”我拼命的推荐,“她長得這么漂亮,又年輕,又是你表妹,家世清白。就算她不成熟,十年以后,不也熟了嗎?”
  文龍還在笑。
  “噯,別這么笑好不好?我哪儿講錯了?小咪是不錯。”
  “你像在推銷一樣貨品,又像個大媒婆,佩服佩服。”
  我被他講得笑起來,“你在罵我。”我說。
  文龍又看表,“她還沒有。”
  “會不會是沒有空?”我問,“她一定很忙。”
  “遲了差不多一個鐘頭。”文龍焦急的說。
  “你別急,女人總愛遲到,她們不會控制時間。你不是說你愿意等嗎?”
  “會不會在路上出了事?她開車一向橫沖直闖,完全亂來,有一次差點与貨車親了嘴,這個女人……”
  我詫异的問:“你才怪,干嗎婆婆媽媽?莎莉又不是小孩子,她起碼有二十八歲,假如那個是小咪,倒還罷了,莎莉難道不會照顧自己?說完又說,我們每個人都以為你是個調情能手,女朋友換一個又一個,誰知道單看你對莎莉,倒顯得真心真意似的。”
  “我對人几時不真心?”他笑笑,“听誰講的?”
  “听小咪講的,你對她就沒真心。”
  “別再提小咪,”他指了指我,“告訴你几次了?”
  “不提算數。”我瞪起眼。“咦,你看,莎莉。”
  文龍馬上轉頭,“莎莉!”他站起來,滿臉笑容,為她拉開一張椅于。
  莎莉走向前來。“真對不起,文龍,我遲到。”她笑著,但是沒坐下來。
  莎莉身后跟著一個半灰頭發的老頭子。
  文龍呆住了,他看著莎莉,“這位是——?”他問。
  莎莉干笑著,“這是張……先生,文龍,真對不起,我托張先生替我代辦一些出境證文件,所以遲來。”
  文龍跳了起來,“出境?你要到哪儿去?”
  “有夜總會聘我到新加坡去演唱。”
  我看文龍,想听他怎么說。
  “几時的事?我可從來沒听你說過。”文龍硬著聲音說,他已經很忍耐了。
  我又看著莎莉,想听她怎么答。
  “最近的事,”她含糊的道,“文龍,現在我還得跟張先生跑一趟,不能陪你們。”
  我的頭轉來轉去的,看著他倆的表情,最有趣的是那個老頭,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一直站在莎莉背后,替她拿著外套。
  文龍的面色鐵青。“我不明白你在搞什么,莎莉,你有點不對。”
  “文龍,”莎莉擠出一個笑容,“明天我來找你。”她對我說:“美芝,對不起,少陪。”
  我沒想到她會跟我講話。“啊,沒關系沒關系。”我連忙答。
  “莎莉你——?”文龍還想說些什么。
  “明天來看你。”莎莉笑著,她說完就走,那老頭跟在她后面,也跟著离開。
  文龍頹喪地跌在椅子里,他的表情真難看,更有點嚇人,我連大气都不敢透一口。
  過了半晌,還好他的臉色好像柔和一點。于是我問:“文龍,我有點餓,可以叫一客三文治嗎?”
  他抬眼看我一下,把侍者叫來,“三文治。拔蘭地。”
  我看著他。
  文龍也看著我,他忽然笑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干什么?拼命盯著我?”
  我的膽子壯起來,“文龍,我們還要在這里坐多久?”
  “噯,忘了,你吃完就陪你走,好不好?”
  我點著頭。
  “文龍,那個老頭子是誰?”我問,“他好老了吧?”
  “從來沒見過他。老不老,你自己看不出來嗎?還要問我?”
  “莎莉很喜歡穿低領口衣服,”我用手比了比,“這么低,剛才那件衣服,可真暴露。”
  “三文治來了,快吃。”
  他根本不想我再提莎莉,我相當知趣,馬上閉嘴。
  文龍將一小杯拔蘭地倒人口中,一咽,他大概受了一點刺激。
  那個老頭,一定是莎莉的新相好。連我都看出來,文龍也一定曉得,怪不得他要喝酒鎮定神經,但莎莉怎么會看上那個老頭呢?
  假如那老頭有錢,文龍也不窮。老頭又老又丑,文龍這么英俊漂亮,莎莉除非是瞎眼,才會放棄文龍。假如文龍不喜歡她,她還要拿老頭來气他。文龍對她這么好,她不嫁給文龍,還想嫁誰?這女人真笨,等下弄巧反拙,惹得文龍真生气,她才倒霉。
  我靜靜的吃完三文治。
  文龍說:“好吧,我們走。”他拖起我的手,到柜台那儿付帳。
  “文龍,你到哪里去?”我問,“我可要回家了,出來這么久,一會家里人以為我失蹤。”
  “告訴媽媽你跟我在一起。”
  “那媽媽更緊張,誰不知道你對付女人那一手?”我笑。“連表姨提起,都搖頭擺腦歎气。”
  “得了,別開玩笑。”
  我只好又不響。文龍這時候的脾气應該不大好。
  “我想到夜總會去找莎莉,問她几時決定去跑碼頭的,我怎么一點都不曉得。”
  “那么早,莎莉不會在那儿。”我說。
  “那我們去看一場戲,來。”
  “看電影?”我問文龍。
  他拉著我過一條馬路,“不錯,喏,就近便看這套。”
  我抬頭一看廣告片,不由得尖叫起來。“看這一套?我才不看黃色電影呢!你看那個男的光著身于,攬著這個女人——”
  “別多廢話。”他買了二張票子。
  但是我并不想看這种電影,我只想回家去。
  我跟文龍大有緣。老牽涉在他的事中,以前是他与小咪,現在是他与莎莉,這到底關我什么事?現在還要我陪他看黃色電影,碰見半個熟人,我都沒臉做人,真是。
  文龍一到戲院里,就用手支撐著頭,打起瞌睡來,他閉著雙眼,一格菲林也沒看進眼里去,大概是在想對付莎莉的方法,我想小咪這一回子,希望來了。
  想起小咪,假如她換了是我,現在在陪文龍看戲,叫她短十年命,她說不定都肯,可惜我不是她,我巴不得可以快點回家。
  這套電影,簡直莫名其妙,戲院里根本只有小貓三只四只,我大概是惟一的女人,那些男人看見我進場,都投來奇异眼光,搞得我如坐針氈,太不自在。戲里的男女主角,不是對白,就是脫衣服。弄了老半天,忽然之間,男女都死光了,就這樣,戲也完了。
  戲院里的燈光慢慢地亮起來,我推文龍一下。
  “文龍,散場了,你怎么還不起來?不是睡著吧?”
  文龍托著頭不響。
  “文龍。”我大聲叫他。
  他緩緩的抬起頭來。我盯著他。“你怎么了?”我問。
  “要回家?”他溫和的間。
  我點點頭。他笑一笑。
  “好,讓你回去。”他站起來。
  “那兩個鐘頭,你究竟想了些什么出來?”我問,“你可別太沖動。”
  “真笑話,”文龍說:“想不到你反而在教訓我。你放心,我有自己的想法。”
  “也別太傷心,我看莎莉是故意引起你的妒忌的。听說有些女人,就喜歡這么做。要不,一定是莎莉常看見你与小咪跟我在一起,所以生起气來,才這么樣對付你。”
  文龍摸摸我的頭。“你把事情看得太簡單。”
  “依我說,莎莉大概是不要我了。”文龍苦笑。
  “不會吧?她不要你?”我斜眼看著他,“她沒有理由這么做。”
  “女人有的時候真的非常難了解。”他有點优郁。
  我想說些安慰他的話,可是又自知沒這种才能,我吞吞吐吐的只好說:“文龍,我回去了。”
  “對不起,不送你。”
  “哪里。”我看著他說,“文龍,有空給我電話吧,好不好?”
  他心不在焉的歎口气,擺擺手,走開。
  我自己叫部車子回家。真同情文龍,沒想到他跟小咪一樣慘,一樣會失魂落魄。
  一定要打個電話給小咪,報告她有關文龍的一切,她必然非常感興趣。她在這种時間一定在家的,時隔這么久,希望她已經不再怕難為情。
  電話接通,我興奮地等小咪來听。
  “喂?”小咪懶洋洋的聲音傳來。
  “小咪?我是美芝!”我說,“噯,你怎么樣啦?”
  “美芝,怎么今天會打電話給我?”
  “你別管,小咪,我有點事要報告給你听,你要在電話里听還是怎么樣?”我問。
  “‘怎么樣’是什么意思?先透露一下消息內容好不好?”
  “你要不要來我家?我們慢慢談。”我提議。
  “談什么?”她問,“看你好像頂緊張的!”
  “唉,我老實告訴你,是關于文龍的。”
  電話那邊靜了好一會儿,我真怕小咪會暈過去。
  “小咪,你過來我家再談。”我真是為了她好。
  “文龍?文龍表哥?”她問,“他是不是結婚了?”
  “不,不是結婚,哪儿有這么快。”我說。
  “那是什么?快講。”小咪催我。
  她顯得不太在乎,故此我有點奇怪。“你不關心他?告訴你,他跟莎莉有意見,你的机會來……”
  “莎莉?啊,對,是那個大肉彈。”小咪笑說。
  “咦,小咪,你的記性顯得不很好呀。”我更詫异。
  “我記性不好?”她一陣笑,“你別胡說。噯,沒別的事了吧?只是那么一點儿?”她問。
  我跳起來,“那還不夠?文龍不是你的性命嗎?你變了?三個星期前,要是我報告你這個消息,你准會緊張得半死。”
  “現在我也緊張呀!”小咪“格格”的笑。
  “我听不出來。”我有點气。
  “告訴你,美芝,我也是想找你呢。美芝,我找到男朋友啦!”她終于道。
  “啊!”我差點連話筒都跌在地上。
  “美芝,他叫彼得……喂!美芝,你听見沒有?”
  “我在听我在听,你講。”
  “他叫彼得,比我大三歲,他喜歡打网球,喝啤酒,看羅倫斯的小說……”
  “小咪,文龍——”
  “你听我說下去,他還愛听爵士音樂,吃龍蝦沙律,喂,你說他夠不夠味道?”
  我忍住問:“你几時認識他的?”
  “很久了。”
  她像在算日子,“噯,對,兩個星期。”
  “可是文龍,你怎么可以放棄文龍?你忘了已經傾慕他十多年?”我責備她,“你沒良心。”
  “文龍?哼,他這個人,才不值得呢,划不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她反間。
  “小咪,文龍并不是那樣的人。真的,文龍不是花花公子,你我都想象錯了。”我耐心地告訴她。
  “那我可不管,我已經等他十五年,夠偉大吧?總不能一直坐在那儿等到九十五歲。”
  “你怎變心變得這么快?”我惡聲惡气的道。
  “奇怪,也是你勸我好好去找個男孩子好好談戀愛的。”
  “對,”我承認,“我是那樣說過,但是文龍……”
  “你真婆婆媽媽,講完沒有?我約好彼得看電影呢。”
  真是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以前是我催她,現在變了她催我。真給小咪气死!
  “那你不理文龍死活?”我狠狠的問她。
  “你放心,美芝,文龍才不會死!別忘記他有好几十個未婚妻排隊輪著照顧他。”
  “這話本來應該是我講的,怎么現在全到你口中去了?”
  “我看呀,美芝,大概你自己也有點喜歡文龍了。”小咪在替我分析。
  “你放屁!”我呆一呆。
  “好好,別多罵,你几時有空,我介紹彼得給你見面,你都不知道他笑起來有多可愛。他的网球打得多美。他每一刻都充滿了活力,哪像文龍,整天就曉得躺在床上睡!睡!正午十二點還不起來!”
  “別詆毀文龍。”我說。
  “誰詆毀他?我的彼得一天才睡五六個鐘頭,精神還比他好。”小咪得意洋洋的道。
  “肉麻。”
  “你再幫著文龍,怕就要步我的后塵了。”小咪又是嘻嘻哈哈的一串笑聲。
  “誰像你?一忽儿為文龍要死要活,一會儿把人家摔到月亮里去。我還以為你在家里傷心苦悶,誰知道你正樂,也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人。”
  “文龍不喜歡我,難道要我每天賴死在他身上不成?”小咪反問,“當初你是怎么勸我來的?我還以為你曉得彼得的事,會為我高興,誰知道反而罵,你才怪,還說我?”
  “好,不跟你講了!”
  “喂喂!別挂斷電話。”小咪嚷著。
  “還有什么事?”
  “几時有空,我介紹給你見面,好不好?”
  挨“知道,知道!”我不耐煩的道,“祝你快樂——”
  “謝謝。”
  “再見。”我挂斷了電話。
  真豈有此理,气死我,我座椅子上,雙手疊在胸前,只會呼嚕呼嚕的歎气。
  小咪真是天地之間最沒良心的女孩子,文龍不需要她的時候,她在人家面前死纏死追,現在文龍正需要有人安慰同情,她卻跟一個什么毛小子跑掉。
  豈有此理,還把文龍批評得一個子都不值。
  真正豈有此理。
  要是個個女人像她,世界上的男人可真的給整慘了。
  怪不得文龍要說:有的時候女人真的是非常難了解的。這個我漸漸有點明白。
  不過我不也是女人嗎?怎么我沒那么麻煩?也許就是因為我不夠麻煩,所以才沒有男朋友?好几十個問題纏著我,使我找不到頭緒。
  不過總之文龍慘,那個莎莉的良心大概在胳肢窩底下,不是沒有,是偏一點。
  我很難過,我為文龍在沙發上躺著呻吟,他真的太令人同情,一個這么好的男人,卻被誤會是花花公子。其實誰也不了解他,誰也不明白他。
  這些人眼光大淺窄。
  我跳起來,這些眼光淺窄的人,不正包括我在內嗎?
  我也是冤枉他的人,我又該當何罪?
  是我說的,我說文龍是慘綠男人,專門向女人下手,一年之中訂婚七千多次,沒有一次真心,我告訴小咪的,說文龍不是她的好對象,暗示文龍是個大色狼,我在無形中,是詆毀文龍最多的一個人。
  我怎么會那么說的?我把小咪對文龍的形象破坏了,卻發覺文龍不是那种人,他連對莎莉都那么真誠,那么好,對小咪,也一定會好的。
  我想我馬上要難過得吐血。小咪現在与別人——叫什么?保羅?彼得?——親熱去了,文龍的莎莉又保不柱,真真該死,我!
  我一定要想辦法,想辦法挽救小咪与文龍的關系,我會盡力說服文龍,不,去說服小咪,或是兩個人都一道說服,對!不然我一輩子都不會饒恕自己。
  去找小咪?還是找文龍?這兩個人都難找。我撐著頭在想,想呀想的。
  我真滑稽,以前小咪來求我,我明明可以幫她忙,卻冷冷淡淡不起勁,現在不關我事,我反而忙起來。
  還是讓我休息一天吧,明天才詳細做打算。對了。
  今天自己跑了一個上午,又給文龍拖去攪足一個下午,不休息,神仙也受不了。
  睡到第二天十點鐘,我起床,正在仔細考慮如何認真對付這件事,忽然之間電話鈴響了。
  一定是小咪!大概又來約我去見什么保羅彼得,我過去接听。
  “請美芝小姐听電話。”那邊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問道。
  “死鬼!”我罵,“裝模作樣的作死?有話請講,有屁請放!”
  那邊靜許久。
  “喂!”我催一下,“干什么?”
  “你是美芝?”
  有點不對了,“你是誰?”我試探地問。
  “我是莎莉,記得嗎?”那邊說。
  我頓時尷尬起來,“莎,莎莉小姐,真對不起,我以為是我的表妹小咪,所以開她几句玩笑。”
  “沒關系,叫我莎莉好了。”她笑。
  但是莎莉打電話給我做什么?我根本不認識她。會不會是文龍——?我急起來。
  “美芝,我在文龍那里抄了你的電話,我有點事想跟你談談,不知道你有沒有空?”
  “事?什么事?”我問。
  “美芝,我不會帶危險給你的,”她笑,“出來好不好?我開車在你家門口等,怎么樣?陪我吃一頓飯。”
  “好,我換一件衣服,十五分鐘后下來。”我答應下來。
  “很好,十五分鐘,我的車也該到了。一會儿見。”
  我花多五分鐘,等我下樓,莎莉自車窗探頭叫我。
  “美芝,這邊來。”她說。
  那是一部銀灰色的名貴跑車,气派好,款式新,我學著吹一聲口哨。
  “好漂亮的車子!”我說。
  “進來吧!”莎莉笑。
  “文龍的那輛還沒有這么好。”我坐進車子。
  我轉頭一看莎莉,吃了一惊。她沒有化妝,顴骨上青腫了一塊,臉色很不好,有點黃黃的,一向畫得很濃的眼睛,一旦不化妝,看上去有點怪,不習慣,假如她不是叫柱我,我很有可能會認不出她是同一個莎莉。
  “怎么樣?”她笑問,“不認識我?”
  “沒有。”我報她一個微笑。
  莎莉開動車于。
  我看著她側面,看看倒也看慣,反而覺得她沒化妝好。莎莉的鼻子大概是臉上最漂亮的部位,一雙眼也不錯,她比濃妝的時候年輕。
  莎莉側頭又向我笑笑,我覺得她有點可親,与她之間的距离,突然縮短。
  不過她大概是習慣了穿低領口衣服,今天的一件綠色新式裙子,領口也相當低。
  “臉上……”我問,“怎么腫一塊?”
  莎莉看著路,聳了聳肩,“文龍打的。”
  我瞪大眼,“他打你?他敢動手打女人?”
  “不能怪他,”莎莉苦笑,“是我不好。”
  “你不好?你什么地方不好?”我奇怪的問。
  莎莉把車于轉一個彎,“我們下車再談吧。”
  “莎莉,文龍為什么打你?”我追問。
  “別講了。我們吵翻了。”莎莉沉下臉,“昨天鬧一個晚上。”
  我瞪著莎莉,“吵翻?你們是未婚夫妻,怎么動不動就鬧翻鬧倒的?”
  “哪里還是未婚夫妻?我們解除婚約了,”
  “這么厲害。”我吞了一口口水。當然,這對文龍來講,也許并不新鮮,且不管以前几趟他怎么樣,不過這一次,我覺得他對莎莉實在不錯,小咪既然另尋新歡,我倒希望他与莎莉有個好結局。
  莎莉看著我半晌,笑起來,“美芝,你倒是夠緊張,會不會有點喜歡你文龍表哥?”
  我馬上沉下臉,“怎么?你怎么還有心思說笑?”
  莎莉歎了口气,“美芝,你是不會明白的。讓我們痛痛快快的談一談。”
  “也不要喝咖啡了,就在車子里講好了。”我焦急的道。
  “是這樣的:文龍昨天來找我,他說了些很不好听的話。”
  “當然,他看見你与那個老頭在一起,不气才怪。”
  莎莉歎了口气,“他也不知道我的心意。”
  “怎么說法?”
  “我与文龍在一起,總也有半年,這半年來,我把他看得很清楚,他是個很好的男人,可惜不适合我。我承認我愛他,可是我無法和他結婚,你明白?”
  我皺著眉頭歎气搖頭,“不明白,相愛的人應當結婚,除非你不是真心愛文龍。”
  “我就是因為愛文龍,才不跟他結婚。”她苦笑。
  “說得我更糊涂了。”
  “你听我講,美芝。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只是個歌女,你別看著我,我知道文龍沒看我不起。但是我還是個歌女。文龍是富家子,父親老大的紗厂等著他去承繼,我配他不起。”
  我沒話講。
  “門當戶對,什么女人配什么男人,我是個歌女,總得自量。”
  莎莉歎一口气,續說:“假如嫁到文龍家去,讓人恥笑,你們親戚又不少,單讓文龍的平輩笑話,已經不得了。況且你們家哪個不是留美留英。嫁給文龍,連他的身分都拉低了。”
  “莎莉——”
  “以我的眼光,文龍只适合做男朋友,并不适合做丈夫,他今年三十一歲。我都快二十八了。將來准比他老相得多,他又是個不定心的,每個女孩子都覺得好。”
  “但是他是喜歡你的。”
  “我對男人沒有什么信心。”
  莎莉苦笑著搖頭。“今天他也許喜歡,但是明天呢?后天呢?大后天呢?我不敢冒這种險。像我這樣年紀的女人——你明白吧?”
  我慢慢的垂下頭,我有點清楚了。
  “于是我結識了一個‘老頭’。”她看著我,“老頭很有點錢,故此昨天我告訴文龍,我已經決定嫁給老頭。”
  “你嫁給老頭?”我不相信耳朵。“那文龍怎么辦?”
  “文龍可另找對象,以他的品貌,絕對不會找不著對象,他應該正正經經的找一個女孩子結婚。”
  “他當時有什么表示?”
  莎莉指了指黑圈,“他把我打了。”
  “后來呢?”
  “回去了,鬧得整個夜總會的人都曉得。我只好請三天假,不是面子問題,我總不能黑著一雙眼睛青唱歌吧?”
  我結結巴巴的問:“文龍現在在家?你太傷他的心了。”
  “他過一陣子就會好的,倒是他母親,一定開心。”
  “表姨才不會那么幸災樂禍。”
  “誰也不會贊成儿子娶個歌女,等你有了儿子,你就曉得。”
  我笑:“那可起碼要三十多年以后,我儿子才會談戀愛。”
  “我再過几個星期,便得跟老頭离開這里。”莎莉摸出一支香煙點上,吸一口,“也許永遠不會再回來。”
  “你的确想忘記文龍,對不對?”我問,“你忘記得了嗎?你不傷心?”
  “我?”莎莉看著我,朝我噴一口煙,笑笑說:“我無所謂,做這一行這么多年,一結婚就算數,但求手頭上有點鈔票,愛不愛,倒是其次。”她拍拍我的肩膀,“不能像你們一樣,什么都是愛情至上。”
  我被她講得面紅起。“我也沒談過戀愛。”
  “美芝,我也沒見過你多少次,可是我覺得你倒蠻老成可靠的,故此想你把這意思,轉告文龍。告訴他我并沒有變心,我一直喜歡他,但是到訂婚,反而忽然想清楚了……請他原諒,他一定會明白,不必替他擔心。”
  我輕輕的點頭。
  “文龍實在是個很好的男人。”莎莉有點惋惜。
  我沒出聲。后來我說:“好,我一定替你告訴文龍。”
  莎莉笑笑,“謝謝你。”
  “哪里,”我說,“沒關系,唉!”
  “你歎什么气?”莎莉問。
  “沒什么,沒什么。”我連忙否認。
  “送你回去吧。”莎莉說,“我有一句話要講,希望你听了別生气。”
  “什么話?”我有點奇怪,“你盡管說好了。”
  “我看大概你對文龍有興趣,是不是?”她微笑。
  “什么話!不跟你講。告訴你,喜歡表哥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位,那是小咪!上次見面,也是我安排她去見文龍的。”
  “啊!我看錯了!我倒覺得你比她更關心文龍。”莎莉奇道。
  “小咪她現在可樂了。找到新男朋友早就把表哥摔到云端里去。”我又歎气。
  “那你可以升上來的。”莎莉一語雙關。
  “我?”我指著自己,嘴巴張成一個窟窿。
  “為什么不可以?你也該找個男朋友了。”莎莉看著我,“跟表哥,有什么不好?”
  “可是,可是……”我把教訓小咪的話全搬出來,“他這么老,又那么多女朋友——”
  “老什么?他八十歲了?哪個男人沒女朋友?”莎莉問。
  “這不成。”我尷尬地笑,“這怎么可以?不行,不行。”
  “你說了這許多,已經證明你屬意文龍。”莎莉含笑道,“也許你自己沒覺察到。”
  “我?”我又問。
  我有這种感覺嗎?我真的有嗎?我喜歡文龍表哥?那怎么可能?我的臉慢慢漲紅,一直紅到脖子上。
  “我送你回去,”莎莉說,“這也許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她開動了車子。
  我坐在座位上,忙著紅臉,也沒講話,“希望將來見面,你還會記得我。”她的确有點感慨。
  車子送我到家門口。
  我說,“莎莉,再見。”我握了她的手。
  “再見。”她笑得有點其他的意思。
  我紅著臉,沖上家去。
  躺在床上,我胡思亂想了好些事情,想著莎莉的話,想著這個,想著那個。想我究竟應該怎么辦。
  忽然間,電話又來了。每當我要好好地想一想的時候,總是有電話來騷扰我的。我拿起听筒。
  “我是小咪呀,喂,美芝,你回來啦?”
  “是。”我說。
  “美芝,我跟彼得講過你了。我們一致通過,一定得把你叫出來喝一頓茶。”
  “為什么?要我喝茶干嗎?你倆又不是我撮合的。”我說。
  “間接上也可以那么說,”她咭咭的笑,這個人,除了笑還有哭,兩樣都能干,“你出來吧。”
  “我沒那么空。”我不同意。
  “出來吧,答應我一次,我們還是老朋友。”
  “你們在哪儿?”我沒法子再推。
  “就在你家樓下對面那間雜貨舖里。”她說,“你一下來就可以看到我們。”
  “一定要我下來?”我無可奈何地說。
  “不錯,你最好下來一趟。我們不多講,見面再說。”她索性挂斷電話。
  我不過只脫了鞋子,衣服還沒換,于是我下樓,一半是為了好奇心,一半是為小咪,結果他倆笑嘻嘻的站在樓梯口等我,肩挨肩的十分親密。
  “去,散心去!”小咪嚷著。
  我打量著她,她像是換一個人似的,完全不同。她神采飛揚,精神煥發,不錯,一個女孩子,應該是這樣子,至于那個彼得,倒也把他估計低了。他長得很好看,高高瘦瘦,笑起來自有一股勁頭,相當逗人,小咪本事真大,這么短的時間內,居然認識如此一個男孩子,還混得熟透,不值得佩服是什么?
  “咦,你光看著我做什么?”小咪拖著我一只手。
  “別走得太遠好不好?我穿著拖鞋呢!”我讓她看。
  “看你這個死相。”小咪笑道,“好吧,就附近算了。”
  她請喝紅豆刨冰。我看她和彼得的情形,就知道“表哥”兩字,在她心中,已經不存在了。
  “剛才你在哪儿?”小咪問,“怎么好几個電話都打不通?”
  “莎莉,文龍的女朋友來找我出去了。”
  小咪很惊奇的探過頭來,“那個肉彈?找你干什么?”她輕間。
  “她与文龍鬧翻了,怕文龍怀恨,叫我去解釋一下。”我簡單扼要的說。
  “又鬧翻?”小咪大惊小怪的道,“嘩!”
  “你沒有感覺?我以為你——”我笑。
  “噓!”小咪止住我,斜眼看了看彼得。
  “你這個家伙!”我打了她一下。
  “文龍現在怎么樣了?”
  “莎莉說他很難過,很不舒服。”
  “他真倒霉,一直找不到老婆,”小咪歎一口气。
  “對呀。”我附和她。
  “其實,”小咪眨眨眼,“文龍与你,倒是不錯的一對。”
  “多謝你提醒我。”我笑著說,“我也正在打算去追求文龍呢。”
  “你……這太出乎我意料了。”
  “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祝你成功!”小咪說著哈哈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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