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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花

作者:亦舒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网球場,她不胖,穿短褲,白T恤,腿是長長的,但不知為什么,她給人一种胖的感覺,在T恤与短褲下的皮膚給人一种緊張。
  网球場里有好几個女孩子,那几個英國女學生白得令人難受,年紀輕輕,大腿上已露著青筋,手臂上布滿毛孔,一眼看上去就像拔了毛的雞皮,雪藏過的,也就透著雪藏過的异味。
  西方女子也有美的,然而決不是英國女子,或許我對于其他國家不熟。女孩子還是中國人最美,她就是個罕見的例子,她必然去有陽光的地方度假回來,腿三晒成金棕色,油光水滑的,臉上也是那种顏色,眼睛漆黑,頭發短短齊齊。
  我用毛巾擦汗的時候問張:“她是誰?”
  張說:“你不知道?”他有點詫异,“那是令弟當時得令的女友。”
  我惊异,“哦?我還不知道呢。”
  張笑,“由此可知令弟換女朋友的速度了。”
  我也笑笑。六月份的英國竟如此熱。
  她的网球打得很好,決不是穿個短裙來露底褲的,手腳套著護膝護手,額角上縛一條白毛巾擦汗,那樣子看上去,怪奇异的東方。
  她是個急躁的女子,但凡接不到球,或打錯了球,就罵著人。難得好看的一個人。
  后來思思就來了,開著他那部蓮花,見到我說:“大哥,你也在?”
  我看看他,看看他的女朋友。
  我問他:“考了沒有?”
  “就考了。”他尷尬的說。
  我喝著啤酒,“既然就考了,怎么不在家溫習呢,就算是過目不忘,也得看看筆記,一個碩士讀了三年,你還想讀多久?還到處逛。”
  他不響,低著頭看著手掌。
  妻子過來,笑著解圍,“你這做哥哥的,什么場合都擺個大哥款,自己打著网球,喝著啤酒!就責怪弟弟,思恩,你別理他,這人教書教坏了,對我也是這樣。”
  思恩n雨b滲滿C這孩子還有這樣好,見了大哥大嫂,始終听話。我把手搭在他肩膊上,拍了兩記。他的目光停在那女子身上,她奔到那里,他也轉到那里。
  “你的女朋友?”我問。
  他搖搖頭。
  我說:“張說是你的女朋友。”
  “我是在追求她,”思恩說:“我還有三篇功課要做,卻跑來看她,如果是女朋友,才沒這么空。”
  妻看我一眼,覺得詫异。思恩是不追求女人的。女人追求思恩還來不及,就憑他的樣子,憑他的姿態,一年換三百個女友。
  我是跟他說:“洋女人不必帶到家來,你好自為之,小心為上。中國女孩儿可以來吃一頓飯。”
  他不大把女朋友帶回來,他不与我們住,搬在宿舍,山高皇帝遠,用著老子的匯款,自得其樂,不出大事,我是不會知道的。
  妻跟他說:“思恩,今天來吃飯吧,我煮了湯。”
  我說:“你別白叫他,他有他的節目。”
  思恩的眼睛与心都在那女子身上。
  她打完了一局,把网球拍一扔,有人拍著掌,她向思恩走過來,原來也早看見他了。這個時候,太陽已經淡了下去,她的影子在地下拖得長長的。
  思恩趨向前去,跟她低低的說話,她點看頭,一語不發。妻說:“很美麗,那身段是無懈可擊的,那胸長得多么好。”我轉過頭去,溫和的一笑。
  妻怀孕有六七個月了。
  思恩沒有跟我們回去。我開看我的福士威肯与妻到家里,吃揚州沙飯,看電視。思恩在八點多來了。我捧著飯碗瞪他一眼,妻為他去預備飯,他那樣子是懊惱的。
  我不去睬地。
  妻笑問:“你女友呢?”
  他接過了飯,大口大口的吃著,吞了半碗,才說:“在家溫習,不肯出來。”
  我“啊”了一聲。倒是個不錯的女孩子。
  妻看我一眼,笑道:“念什么科目的?我不相信那書本就比你更吸引。”
  我說:“你別多講話,當心他老羞成怒。”
  果然思恩就放下了碗,賭气的說:“你們都拿我与大哥比──思惠如何如何,我怎么好,還是及不上思惠,思惠廿五歲半拿博士,我若廿六歲才畢業,也就是個不成材了,思惠廿八歲升了教授,我若做不到,也就是庸才,思惠這個,思惠那個,我就快瘋了,我坐下來就是思惠的影子,從一歲開始,媽媽就說:‘思惠都會走路了,他怎么賴人抱?’我是不該生在沈家的!”
  妻笑,“看這個無賴,女友不跟他出街,他就說了兩車話,怪在我們頭上來了。”
  思恩白她一眼,“思惠還有你這個好老婆,處處護著他──還有飯沒有?這炒飯恁地香!”
  妻笑道:“這人益發無法無天了。”
  我說:“你几時開始溫習?”
  “七七八八了,大概是沒有問題。”
  “她是你同學?”我問。
  “誰?”思恩問:“哦,她?不同系的,念著化工,跟你一樣。”
  妻把飯給他,“你大哥才不是化工,他是机械工程。”
  我說:“他才弄不清楚,他連念什么也弄不清楚。几時等他念完了,我們也好回家,如今為他放逐英國,開什么玩笑。我們若走了,他上什么地方吃炒飯去!”
  妻說:“外頭開著這些中國飯店……”
  思恩說:“真受不了這种夫妻,一唱一和,這年頭,吃一碗炒飯,就得听這許多閒話。”
  他先笑了。
  你別說,思恩有思恩的好處,他笑起來那种稚气,就打得動女孩子的心。這人功課馬虎,開車箱,网球精,桌球精,又舍得花錢,反正花的也不是他的錢,每個周末上跳舞場、看電影,要不就過巴黎,他有他的一套。
  他跟我說:“是呀,我功課是不好,但是功課并不是我生命的全部呢。”人各有志,他也就這么的活了下去,這就活了廿三年。
  妻說:“思恩真是漂亮。”
  我微笑:“人家都說我們兄弟像。”
  妻說:“是呀,是像,可是我就不覺得你漂亮,你老气,沒有他那种飄味,也幸虧你老實,不然怎么娶我?你看思恩的那些女朋友,那個不心惊肉跳的,又有什么味道。”
  思恩就是那樣的一個人。以前人家在理工學院說:“那是沈的弟弟。”現在大家都說:“哦,原來你是思恩的大哥。”我這退位讓賢了。
  然而他終于把女朋友帶了回家。是暑假的早期,熱得不像話。我自圖書館回來,妻正招呼他們。兩個人像吵過嘴似的,都不開口。我先有點煩,這女孩子,長得再好,不明事理有什么用,什么時候不好生气,跑到別人家來擺架子。
  我也沒什么話,大家吃了菜,點心。
  妻說:“工程部打了電話,讓你去一次,他們叫你去取那個MIMACHE。說是通知你多時了,仿佛你不在乎。”
  我點點頭。
  那個女孩子忽然抬頭春了我一春。我覺得她臉圓圓的,還是那种金棕色的皮膚,就像一頭貓似的,大抵這樣的女孩子,是有資格發點小脾气的,我就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思恩說:“哦,大哥做了MIMACHE,恭喜恭喜,名字后面一大串。”
  我打斷了他,“要不要多一個春卷?”
  思恩忙吃的,也就忘了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兩個人沒坐一會儿就走了。
  妻忽然生起气來,就跟我說:“咱們思恩不錯呀,配公主也配得上,偏偏她板看個臉,什么都愛理不理的。思恩也有今天,平時折騰女孩子,今天報應來了,我不喜歡這女孩子。”她母性大發,維護著思恩。
  我微笑說:“當心胎气。”
  她坐下來,用手撐看頭,“思恩都告訴我了。這女孩子,是新加坡人。”
  “哦。”我應著。
  “母親是小老婆,一直住香港,父親已六七十歲了,長年不見面的,她在新加坡出世了,也沒回過去,統通把香港的陋習也染上了。思恩說愛她。”
  我不在意的說:“思恩愛她,不過因為還沒得手。思恩愛的女人多著呢。”
  “思恩真愛她,向我要鑽戒來了。”她說:“你說奇不奇?那鑽戒原是兩只,當年媽媽買的。一只給了我,一只是思恩的,怕他弄丟了,暫存我這里,那戒指雖然不大,卻上好的貨
  色,我是不給的,問過媽再說。”
  我笑,“你太看重思恩了,他不過是個普通的愛玩的男孩子,隨他去罷了。”
  妻說:“思恩是有點好處的。”
  至少他深得大嫂的心。
  臨睡的時候,妻說:“你看到她的裙子沒有?那是什么料子呢?如此貼身。”她念念不忘。
  第二天她就進了產房,十二小時后養了一個男孩子。
  那個穿貼身衣料的女孩送來了兩打上好玫瑰,署名是“蘭花”。我這才知道她叫蘭花,不過是個普通的名字,跟她的樣子不甚相配。
  思恩的碩士榜上有名,眉花眼笑,天天來醫院陪著大嫂,又計划著明年的博士。
  我問:“爸知道了沒有?”
  “知道了,很有點高興,爸說我可以去意大利,寄了三百鎊給我。爸說今年很是不錯,又添了孫子了。”“你打了長途電話?”我問。
  妻笑,“自然,他還寫信呀。”
  我搖搖頭,歎口气。
  “爸說讓大嫂抱著孩子回去一趟,你若定不開,就罷了,他會寫信給大嫂的。”思恩說。
  妻看我一眼,說:“他最不愛回家。”
  我不響。
  過了一會儿,我說:“你与你女朋友說一聲,謝謝她送了花來。”我把名片給他看了。
  思恩說:“她送了花來?我不知道。”
  這女孩子有點怪怪的。
  妻問:“你与她怎么了?”
  “冷冷淡淡的,找她出去,她不拒絕,不見得特別開心,我打听過了,她沒有別的男朋友,不外是吊我胃口,我喜歡她也沒用,在她家坐到十二點,她就找藉口轟我走,想看真有點生气。”
  我瞪他一眼,思恩越來越不堪了。
  妻連忙說:“罷了,思恩,再說你大哥要罵了,你自己存心不良,怎么把她當粉頭?”
  我忍不住,板起臉來,“什么粉頭面頭,你們兩個人說話卑俗到這种程度。”
  思恩吐吐舌頭,不響了。
  妻在醫院裹住了一個星期才出的院,千方百計央人請了個中國太太來幫忙,那太太的丈夫在餐館做工,也樂得尋點外快,可是妻也很苦,什么都不放心,爬起床來看孩子。過了才一個月,大家心里都疑惑,可是不說,倒是思恩嚷:“我侄儿像我,哈哈哈!”孩子的相貌的确像叔叔,我想,那德性別像他就好。妻笑,“你別說,像思恩也有好處。思恩不樂了,“唷!像我有什么不好?”大家拍了照,寄回家去,爸爸一定要妻与孩子回去一次,我推到第三個月,到時也秋涼了。
  我問思恩:“你几時去意大利?”
  他不響。
  “照啊,”我說:“那三百鎊早花光了,是不是?”
  他說:“我本來想跟蘭花一起去,她說:‘我要去自己去,跟你走這么一趟回來,我花的是自己錢,卻跳到黃河洗不清,我跟你成了什么關系了?’我說我請她,她又生气,搶白我:“啊,我才值那六百鎊!’你想想,這女孩子恁地難伺候,我且冷她一冷。”
  我微笑,這蘭花倒很有點道理。
  “那你是不去了?”
  “我陪大嫂回家去。”他說。
  我點頭,“倒也好,我也放心點,倒省我請假,陪她回去。我九月在巴黎要開一個會。”
  思恩瞪眼,“大嫂,你看大哥有毛病了,他教的是机械工程,又不是時裝,開會開到巴黎去了,花妙不花妙!”
  妻說:“是啊,我倒要好好查一查。”
  我一笑置之。
  思恩后來托我帶東西給他在巴黎的女朋友,我嚴詞拒絕。
  我教訓他:“你也該好好找個女朋友了!混得出什么名堂來?這些跟你泡的女人,你別以為你得了便宜,你給她們玩了你不知道,她們有什么損失?”
  他訕訕的道:“是,大哥說得對。”
  難怪妻喜歡他,我也心軟了,只好歎口气,“你真是勇于認錯,堅決不改。”
  “你說蘭花好不好呢?”他問我。
  “還不錯。”我點點頭,妻雖然不喜歡她,我卻始終覺得她是不錯的,這女子像個大學生,有點气度。
  “但是她這樣對我,我不能爬著求她呀,有時候我想,這些年來,什么樣的女孩子都見過了,也只有她比較好,就向她求婚也罷,可是又不甘心──她不愛我。”
  我笑說:“你被女人愛慣了。”
  “是嗎?等我回來再說吧。”他并沒有太放在心上。可是為她也懸了几個月的心,算是不容易了。
  秋天以后,妻就收拾行李与思恩回家。思恩打算回來以后開始做博士。我不管他几時做好,反正地上了軌道,我也該走了。
  我送他們到机場,叮囑一番,道了別。
  他們到了香港就打電話來,說爸媽愛孩子愛得不得了,妻興奮的說:“几個長輩都說沒見過如此可愛漂亮的小孩,思恩又說是像他。”我笑了。
  我開了思恩的車子到巴黎開會。法國人的机械工程并不坏,我在巴黎大學蹲了三天。
  后來覺得几次到巴黎,都沒有好好的買一樣東西送妻,就打算走一趟百貨公司。問了人一聲,人說戲劇院廣場附近有好些大公司,我就朝那邊跑過去。
  剛巧下雨了,我才發覺巴黎的确是美麗的,走過三合一教堂,迎面來了一頂花傘,差點沒撞在我身上,差點要撞上來,卻又輕巧的避開了。
  那女孩子圓圓的眼睛,叫我:“沈大哥。”
  我想:真正到處碰得見熟人,定睛一耆;卻是蘭花。她和气的微笑著,那种溫文是罕見的。我先是高興了。“你呀,你在巴黎……,放假嘛?”
  “我畢業了。”她解釋。
  “啊,沒有升學嗎?”
  她搖搖頭。原本女孩子念個學士也夠了,且又是理科學士。
  “成績好嘛?”我禮貌的問。
  我總忘不了,那一日她情愿溫習沒与思恩上街,思恩大大的發了一場脾气。
  “一等榮譽。”她很開心的敵笑著。
  我脫口贊道:“實在好成績。”
  “思恩說你也是一等榮譽。”她說。
  我沒想到多年前的事還被人提著,頓時一呆。
  雨漸漸密了。我說:“我請你喝杯咖啡吧。”
  我們在咖啡檔坐下,她以流利的法文叫了檸檬茶,我喝黑咖啡。路上的人還是很多,早上十一點。真沒想到在巴黎遇見她。
  我与她客气的說看家常話,她竟是一個很溫柔的女孩子,与她說話,非常的愉快。她是一個走來走動的人,歐洲熱得像她的自己手掌。
  我說:“……想買點東西給妻子与孩子。”
  她微笑,“怎么能去大公司買呢?大公司一向買不到好東西。”她偷偷看我一眼。
  我笑,“那該去什么地方?你帶路好了。”
  “去香舍麗榭,好是好,可是那東西又俗艷,我們去里和利路。”她建議。
  我根本無所謂,跟著她走。我難得有這樣的空,雨還是下著,我幫她拿著傘,她問我可要乘地下火車,她可是情愿走路。我說開了思恩的車來,不過怕步行還方便得多,于是大家走路。
  我們一片片店走著,她討价還价,那眼光是很獨到的,為我揀了一整套的PC大大小小的皮夾子,我都買了。店員顯然以為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有點難為清,后來付錢的時候忍不住解釋,“她是妹妹。”
  蘭花一臉异气,她說:“你會法文啊,我倒是獻丑了。”
  我說:“那里;思恩的法文才好,我是胡謅的。當年請了一個補習老師,他說得這么好了,我始終不行。”
  蘭花微笑,“你們兩兄弟,沒一點相像之處,可是弟弟一直夸哥哥,哥哥也一直夸弟弟。”
  我慢慢的說:“是不像,思恩長的漂亮。”
  她說:“我沒有這樣的意思。”忽然臉紅了。
  她又陪我去買了童裝大衣,我因有個專家陪著,索性大買起來,連香港的親戚也人各一件,大包小包的,不亦樂乎。然后我覺得;似乎也該送她一樣什么。思恩始終對她有意思的,她又陪了我一個中午。
  她在肴一只女裝表,我趁她不在意,問了价錢,一千五百法朗,浪琴,我悄悄的買了放在口袋里。
  我們找到車子,把東西放在行李箱里,那輛蓮花的行李箱小得可怜。
  她說:“思恩的車子。”
  我微笑,“是,男人就這樣,太太不在,總要作怪──他這車子快點,公路上方便,我就借了來用。”
  她笑了。走了這半日,她也累了。我有義務請她午飯,于是開口約她,并問:“你有朋友同來?請他一道。”
  她很喜悅:“謝謝,我正想:上哪里吃飯呢?不,我沒有朋友,我是一個人來的。”
  她想去左岸吃海鮮,我為難了,我并不熟那里,那里据說阿飛甚多。
  我笑說:“我是老了,俗得很,只配在右岸蕩蕩,你若高興,我們去美心吃一頓。”
  “那里貴。”她說:“不好。”
  “你倒不必為我省錢。”我微笑。
  “我穿這牛仔褲雨衣,人家必把我當女叫化。”她說。
  這女孩是固執的,我只好陪她去左岸,由她開車。她開車我掩著臉。她那作風与思恩倒是一對,再窄再彎的長板路還是飛著,終于到了,我下車,雙膝軟軟的沒勁道,嚇坏了,到底老了。
  她倒神采飛揚,選了一家小飯店,撕著面包,過堡多的白葡萄酒,叫了几碟子莫名其妙的東西。難得她在法國也混得這么好,實在不像考一等榮譽的學生,适才買東西的時候又如此小資產階級。
  我說:“……如果与思恩在一起,倒是有趣,他也喜歡這樣。”我有意探听一下她對思恩的意思。
  她說:“思恩?他喜歡得太多了。”她停了一停:“太多了。”
  我坦白的說:“他喜歡你。”
  她笑了,牙齒雪白的,她說:“沈大哥,你是君子人,你不會明白思恩的。”
  我說:“思恩并不是坏孩子。”
  她溫和的答:“是。”那口气,也与思恩差不多。
  我這才發覺,她的好處不止是會“穿一件貼身的裙子”,像妻所形容一般,我忽然喜歡她起來,存心愛她嫁給思恩。
  “改天我們一起吃飯,蘭花,思恩從香港回來,我打電話請你。”我說。
  “思恩几時回英國?”
  “隔一、兩個月吧。”我說。
  “我要回家了。”她說。
  我有一陣失望。“啊,回新加坡嗎?”我禮貌的問。
  “誰說的?”她反問:“香港,我家在香港,新加坡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她急急否認著,越加證明她与新加坡有看不可分割的關系。
  我點看頭。
  “然而也未必,”她說:“家里……春情形再說吧。我給你電話。”她寫了個號碼,遞給我。
  吃完了飯,她開車送我回旅館。
  我猛然記起來了!我問她,“原來你預備做什么的?”
  “也沒有什么。”她微笑。
  “我是誤了你的正經事了。”我歉意的說。
  她笑,“除了你,誰還有正經事呢,不過想去印象派畫館。”
  “我陪你去。”我說。
  她端詳我,“你若喜歡,就陪我去,若不喜歡,就此道別,你別像思恩,這張他會畫,那張他也會畫。”
  我笑,“我偏偏跟思恩一樣,可是我比他虛偽,我只心里想,嘴巴不說出來。好,我們回倫敦再見。”
  “你要走了?”她問。
  “明早回去。”我說。
  她點點頭。
  “謝謝你,”我自口袋里摸了那只表盒出來,“你若真當我是大哥,這你收下,不要客气。”
  她也沒看見什么,爽快的收下了,這女孩子是有默好處的。
  可是她說:“你若是我大哥,一切好辦了。”說得很是溫柔,溫柔過頭了,有點悲哀。
  我說:“你并沒有大哥……你是不會知道。”
  “再見。”她說道,依然笑著,那笑容是极好的。
  她到印象派畫館去了。
  蘭花2月朗掃描,月儿ocr
  作者:月儿發表時間:2000年10月12日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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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早我開車到布朗,還記得她的笑容。她是個不大愛說話的女孩子,很客气,很世故。
  妻与思恩提早回來。
  我大吃一惊,問:“孩子呢?”
  “爸媽留住了。”她說,“不放走,說請了奶媽,又說怕我照應不周。”
  我气,“你就答應了?孩子將來都不認得父母了!”
  妻不響。
  思恩說:“你先別發脾气,爸爸說兩個月就送回來,他親自來,還不行嗎?他們愛那嬰儿啊,你都不知道,跡近肉麻的,做夢還在抱孫子,早知這樣,我也早早結婚,養几個來爭寵。”
  我只好作罷,看了妻一眼,她笑了一笑,很了解我的樣子。我倒不好意思起來,我把禮物拿了出來給她看。妻惊喜,“這次圓門襤精了,買得似模似樣的,以往帶的東西,六國販駱駝似的,雜七雜八。”
  思恩說:“哈!我也有好東西帶來。”他帶了一只金表給我。我謝了,他又說:“這趟走私兩只手表,海關竟沒發覺。”妻問他:“還有一只是誰的?”他答:“蘭花的。”我忽然說:“蘭花是不錯的,請她來吃飯。”
  妻說:“思恩還記得蘭花中.我道早忘了,在香港玩得不像話了!”她向我眨眨眼。
  “你別亂說我,大嫂,我天天坐在家抱侄儿──”我笑,“你們倆別再說了,沒完沒了。”
  “我這就去找蘭花。”他說。
  晚上妻跟我說:“還是香港好,什么都有,几時我們回去呢?”她很渴望回家。
  “等思恩上了軌道就回家。”我應看。
  她很滿意。“這里也有好處,不過怎么比得上家?”
  她說得不錯。
  思恩第二天來找我,他說:“你在巴黎見到蘭花?”
  我點點頭。
  他隔了很久說:“蘭花是不錯的。”
  “是。”我簡單的說。
  “臨大考她教我方程式,你沒想到吧,她功課好得很。”
  我問:“你几時向她求婚?我叫你大嫂把戒指交出來。”
  “她不肯嫁我。”
  “你有誠意,她干嗎不嫁?”我反問。
  “你不知道,她怪得很。我也沒有意思這么快結婚,大家訂了婚倒是好。”
  “我幫你說好了。”我說。
  思恩很喜悅。“謝謝你,大哥。”
  “我是把你交給她,由她再教你几道方程式,我好与你大嫂回家去,誰還耐煩躺在外國?”
  思恩笑了。
  妻說:“我還是不喜歡她。”
  我說:“那是你的偏見,她是不錯的。”
  “我是老式女人,不太喜歡她那种作風。”
  我說:“思恩喜歡就行了。”
  “這是你作的主。”她笑,把成事交了給我。
  蘭花被思恩杓了出來。她倒沒回香港去。
  她穿了一套很整齊的裙子,外加大衣一件,大方得很。手腕上戴著我買的浪琴表。
  思恩一進門就往火爐靠,嘀嘀咕咕的抱怨,“我買的康斯丹頓不要,戴這种單老貨色。”
  蘭花的眼睛沒春我,臉上卻挂著一個和气的笑。本來大伯送一個表給弟媳,何等平常,可是因她這個溫馨的笑,情況就不同起來,我有點不安,好像做了什么見不得光的事。
  她原可以告訴思恩,那表是我送的,她為什么沒說呢?
  我也沒告訴妻,那些禮物是她挑的,但是──找只懶得嚕嗦。她是什么意思?女孩子心思總是奇怪的。
  大家吃了飯,我就跟她說正經事。
  我說:“大家都喜歡你,你認識思恩,也這么些日子了,不如訂婚吧,算我作主。”
  她不響,然后微笑,“大哥也會說謊,不過是你一個人喜歡我罷了,大嫂就一點也不高興我。思恩沒我也成。伯父伯母根本沒見過我,怎么叫做大家都喜歡我?”
  思恩在一邊就气道:“大哥好,大哥什么都好,我告訴你,嫁大哥也不容易,你沒見大嫂?她忍耐功夫多好,像你?”
  我喝止思恩,“吵架的日子多呢,怎么專門在人前斗嘴?”
  兩個人都不響了。
  我覺得沒有什么味道,可是話總得說完的,就說下去,“──訂了婚也好。”
  思恩說:“我是愛你的,蘭花,你也知道我,現在我走開,你有話跟大哥說好了。”他真走開了。
  蘭花微微一笑,“有人求婚是這樣的。”
  我說:“他怕你不答應。”
  她歡一口气,“我今年廿三了。”
  我听著。
  她說:“大哥,我不瞞你,我媽媽叫我嫁人,嫁得了便嫁!天下最好吃的飯有兩种,我媽媽說的:一种是做戲,胡亂上台謅几句,錢就來了。她以前是做戲的,她應該知道。另外一种,是做太太。做戲的女人,一樣要嫁人,由此可知嫁人是天下第一營生,若在外國家不出去,回了香港,那選擇范圍是更窄了,所以我必需在這里嫁人。思恩是不錯,很多女人等著地呢,我知道,我不是不喜歡他,然而他不過是這樣的一個人。你給我面子,代思恩向我求婚,我當然答應,謝謝你,大哥。”
  她說得這么坦白,我自然明白。她并不愛思恩,思恩不是她心目中的對象,可是因為她已經廿三歲了,勢必要嫁人的,家里也十分要她嫁人,而思恩剛好在這個時候向她求婚,所以她就答應下來。
  我隱隱覺得不妥。
  而思恩呢,我也很明白他,他在外頭玩著,玩得很險,說不定弄得不好,有女人會逼他娶她,不如名正言順的訂了婚,拿未婚妻作當箭牌,未婚妻管不了他,他只有好,這樣的關系維持得下去嗎?
  我低聲問:“你難道不愛思恩?”
  蘭花答得很快,“我愛他就痛苦了。”
  這倒也是實話。
  “思恩說他愛你,你不相信?”我又問。
  “他倒沒說謊,他沒必要說謊,他現在是愛我的。”
  “你不能這樣說,思恩────他是不錯的。”
  “是呀,我也這么想,”她的微笑又上來了,“我肯嫁他,他未必娶我。”
  “訂了婚總要結婚的。”
  “未必。”她說:“大哥.你是君子人,你是不會明白的。”
  她翻翻覆覆稱我為“君子”,我覺得很詫异。這個女孩子根本叫我詫异。
  我只好說:“蘭花,你在外國耽久了,你不明白君子的。”
  她笑了;低下了頭。
  我揚聲說:“思恩,你好出來了,蘭花答應了。”
  思恩倒是滿臉笑容,他說:“唷,我在書房里等砍頭似的。”
  蘭花把那只鑽戒戴了,不出聲,一直看著手。
  然后兩個人就走了。
  妻說:“根本不像訂婚,蘭花一點開心也沒有。思恩适才跟我說,她母親是做戲的。”
  我忍不住問:“你對她家人道么感興趣做什么?”
  妻不響了。
  或者思恩說得對,做我妻子也不容易,我原不喜歡說人閒話,也不喜歡妻說人閒話。一開始她就諸般挑剔蘭花,我不覺得,蘭花先覺得了,我認為這是我的錯,妻是一個沒有事業的女人,凡事我對她負責,我也必需對她的行為負責。
  我寫了封信告訴父親,父親曾去探訪蘭花的母親。
  据爸爸說,蘭花的母親上了年紀,卻還是美女,“那女孩子一定長得很好。可惜她父親在新加坡做生意,未有机會見面。然而──思恩怎么忽然訂婚了呢?”
  思恩怎么忽然訂婚了呢?父親想叫他們回去結婚。但我卻知道,這將會是一個老長的訂婚,這兩個人暫時并沒有結婚的意思。
  蘭花戴了訂婚戒指的手指是美麗的。她的手相當大,手指纖長,小顆的鑽石在她手指上決不會好春,幸虧咱們家存著一只体面的戒指,現在就用上了。她又不搽指甲油,益發顯得一种奇异的對比,又仍然穿看牛仔褲,芝士布襯衫。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訂了婚之后,來的次數多了,妻雖然還是對她有一种妒忌性的不滿,卻不再說什么了。因為蘭花實在有她的好處──大伙儿去旅行,回來筋疲力盡,只有她還能進廚房弄香噴噴的咖啡与燒一大鍋牛肉出來吃一頓。問她精力是哪儿來的,她卻說:“總得有人弄呀。”
  她确然是有點儿怪怪的。
  對思恩,她毫不緊張,思恩還是跟旁的女孩子勾搭著,旁的女人也都以勾引他為榮,他不是一個十分挑剔的男孩子,有什么香的甜的,就逢場作戲一番,我想蘭花是曉得的,連我們都知道了,她焉有不知道之理。
  思恩說:“她不是一個吃醋的女人。”
  不是一個吃醋的女人。她并不愛思恩。至少沒有愛到那個程度,或者她是個与眾不同的,我明白她,到底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我与思恩說:“你昨晚跟那個法國肉彈去看什么戲。”
  我對思恩說:“連我都看到了,你那部車子又招眼,有什么好處呢?到底是訂了婚的人,你得給蘭花留點面子,咱們中國人色色講究面子,你得讓她有落台的机會,否則事情僵了,你再上哪里找這么一個老婆去?情婦,香的臭的,腥的膩的,一千一万個都行,老婆卻只一個,到頭來她扶你,你扶她,那金發洋女人能陪你終老不成?人還真是會老的,思恩,別以為你得天獨厚,吃了長生果了!”
  思恩稀罕道:“沒法子,大哥就是幫蘭花。”
  做人得講道理。
  他說:“你不知道,她是個不吃醋的女人,反正我除了她,決不娶別人。”
  我不響。
  過了一會儿,他問:“大哥,那金發的不錯吧?那頭發是真的,不是染的,三十八、廿四、卅五。胜當年碧姬色鐸多矣。”
  盡管他是我親兄弟,我還是倒胃日了。
  第二天蘭花微笑道:“那有什么關系──大哥是不會明白的。”由此可知她全知道,她只是不說而已。
  我心里面不舒服。
  我叫她多來我們這一邊,她一個人在外國,有什么去處。
  過了好几個月,我跟妻說:“要不回香港,要不把孩子帶回來,這算什么?要舒服,干脆別帶孩子。”
  “回家也好。”妻說。
  “是呀,可是回家,又得從頭開始,重頭找工作,怎么辦?你考慮過了?”
  “你去把孩子帶回來了,都差不多三個月了,快會認人了,反正爸媽也好久沒見你,見了你心也安一點。”
  “可不是。”我說:“那么我回去了。”
  “你請得了假?”
  “就放复活節了。”
  臨走的時候,蘭花來學校找我。
  她有話跟我說。她說:“大哥,我有一事托你。”
  我看看她,心里很難過。
  蘭花的終身并沒有什么著落,与思恩訂婚,簡直是一場包輸的賭局,她又不是一個有心思賭的人。
  她臉上有一种默然的宁靜,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有什么事,盡管說好了。”
  “我也想回家。只是沒回家的勇气。大哥若到了香港,去見我母親一次,就說──我很好,她不必挂念,就說我很好,對了。”然后她轉側了瞼。
  “你沒跟她通信嗎?”
  “有呀,然而她會發疑我,大哥是君子,大哥說的話,她一定相信。”
  她還是堅持看我是一個君子,這种天真的信任,開頭是令我尷尬的,后我就覺得,她以往必然碰到過無救的小人,以致見了我,錯認為君子了。
  她的故事,她的故事是怎么樣的呢?
  “我一定去看她,一定把你的話傳到。”
  “謝謝大哥。”
  “還有旁的事沒有?”
  她搖頭。
  我說:“你總是不快樂,蘭花,為什么呢?”
  “誰說我不快樂!”她微笑著站起來,“那天在左岸吃海鮮,我多么快樂!”
  “我的天呀,那是半年前內事儿了!”
  “半年快樂一次,還不夠嗎?我不是一個貪心的人。”她說:“大哥,我先走了。”
  她那一天真的很高興?我真覺得她是曖昧的。
  我回香港她沒有來送飛机。到了香港,我可以想像到妻曾經受過的疲勞轟炸。我是累倒在地上,整天像大明星接受訪問,四周都是問長間短的人,受不了的人。
  后來總算抽得一天空,去看蘭花的母親。
  正如父親所說,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太美麗了,令人不置信的,年紀不大,說話慢慢的?有一种膩性,就把人莫名其妙的膩住了。
  某些地方她很像蘭花,或是蘭花像她,有一种若隱若現的哀傷,對任何事物沒有留戀的哀傷。
  她抽著姻,穿一件印花絲旗袍,雙捆邊,繡花拖鞋上繡著蝴蝶。她讓我喝茶,還是用有蓋子茶盅。最奇怪的是沙發側放著痰盂,可是卻不覺惡心,她是一個有辦法的女人,就像她女儿蘭花,不過得她母親三二分真傳,思恩也就很服貼了。
  蘭花的母親沒有開口,只是客气的微笑。
  她家客廳中央一束白色的姜花散著香味,很陰涼的香味,姜花本來也應該是很普通庸俗的花,然而她們兩母女一向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那是不必提了。
  然后她很細致的打量我,然后她說:“我們蘭花若嫁你兄弟,也很福气了。”
  我欠身,“不敢當,伯母。”
  她歎口气,“你兄弟可像你?”
  “很像。”我只好如此說。
  她說:“蘭花沒兄沒弟,就她一個人,我──是隨時會去的,人年紀大了,說不得的,你多多照顧她,我把她托在你手里了。”
  我說:“伯母──”
  她說:“蘭花說得對,你真是個可靠的人呢。”她打斷了我的話,“据說又品學兼优,我見過令尊,也是君子人,蘭花大概不必擔心。”
  我默然無語。看了,好了,咱們一家人都是君子,肉割得不正都不吃,大伙儿都坐著餓死好了,蘭花是哪里來的觀念!
  我放下了一點禮物,就走了。
  她沒有留我。這個口口聲聲說自己老,青上去不過三十來歲的女人,她沒有留我。
  她只是說:“告訴蘭花,我也很好,叫她不必擔心,念完了書,就回來吧。”她停了一停:“其實念什么書呢!嫁了算了。”然后就朝我笑了一笑,那笑是美麗的。
  我告辭。
  看情形她們的環境很不銬,高等的住宅,高貴的家俱,實在是很過得去的,然而真相誰知道。
  我抱了孩子回來。
  妻說:“蘭花与思恩吹了。”
  我問:“怎么?”
  “吹了。”
  “胡說。”
  “真的。思恩說的。”
  “為了什么?”
  “思恩說見到她与別的男人在一起。”
  “什么男人?”
  “不知道。”
  一回來就碰到這种事,我是煩得頭大,一發狠,我就与老婆回香港,管誰跟誰吹呢!天曉得!
  我一直說“不會的”。
  思恩抱頭大哭。我与妻好笑。他又不是不愛她,偏偏又愛要花樣,真耍出花樣來了,又受不住剌激。
  他是求我,“大哥,你想想,她与別的男人在一起。大哥,你想想!”
  “你不要她,也算了!”妻說:“要她,你自己先不必鬼混,現在什么時代,她又不是沒腳蟹,后果堪───對了,戒指還來了沒有?”
  這時間只有妻一個人會想到成指。
  “沒有。”
  “糟糕,肉飽子打狗,有去沒回!”妻笑。
  思恩說:“她還了我我就完蛋了!”
  我雙眼只看看天花板,我對這种事沒興趣。
  而蘭花!她總有她的想法,我對這女孩子十分的佩服,她決不會胡亂就推了婚,總是思恩又做了什么見不得光之事。
  我從沒有去過蘭花的家。?
  那一日去,剛好路口擺了一個檔,賣花,那花很好,尤其是水仙,黃得美麗,我買了一大束。奇怪的是,任何花只要束在一起,一大堆,都是好春的,賣花的老婦二買花的總是老婦一替我用軟紙包起來。我提看花到蘭花的家去。她早在窗口看見我了,探身出來打招呼,臉上含著笑,一點憂傷都沒有。
  “大哥!這里!”她叫。
  我也笑了,抬頭看著她按鈴,她住四樓,英國還有這點浪漫,房子矮,可以探頭出窗打招呼,香港什么都十七八層樓,干嗎?跳樓?
  她替我來開門,我上樓去。
  她明快的穿一件襯衫,花紋有貼褪色,也就顯得自然,一條過膝的牛仔布長裙,雙手插在袋里!那种瀟洒標致是不用提了,頭發剪得短短的,臉蛋上有一种不該有的喜气。
  她很開心,為什么?
  我們走上木樓梯。
  她笑道:“大哥別笑我,我只租得起一間房間,但倒是很舒服的房間,房東准我用她的廚房,我自己有浴間。”
  我進了她四樓的房間,好美的房間!
  大概有兩百尺大,一張大床,上面舖著一張七彩手鉤的毛線花被,小塊小塊并的,牆是米色的,木板地很舊了,但擦得很亮,舖著一張很厚的棕色雜米色的毯子。有搖椅不稀奇,還有一匹搖木馬,房間有种奇异,另一個世界的感覺,有花,有草,有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玻璃球,有說不盡,形容不出的小玩具,洋娃娃,各种各樣的紀念品,以及書,無數好書本。
  美麗的房間,美麗得隨意,一种不自覺的美麗,就像她本人。
  我看她,把花遞給她。
  她道謝。
  她說:“你看,我回不了家,搬這些東西,簡直搬死人。我去旅行,不管去多久,也只好交著租,叫我把這些東西搬哪儿去?頭痛。大哥請坐,別怪我亂,喝什么?我有中國茶。”
  “就中國茶,是什么茶?”
  她歉意說:“前一陣子媽媽寄了上好的旗槍來,奈何喝了胃痛,現喝普洱。”
  我點頭,“就普洱。”
  “我是加玫瑰花的。你呢?”
  “沒試過,試一試。”我說:“煩你了。”
  她笑著走到隔壁廚房去了。
  這房間里簡直一塵不染,妻看了恐怕要妒忌的,明窗,又暖和,不知租金如何,因在頂樓,有一只窗門是斜的。
  她的書桌也是斜的,像建筑師那种,考究之至,就放在房間中央,床倒是貼著牆,牆上挂一個日歷,那日歷上有史諾比,睡在屋頂上,他在想:“明天或者是一個好天,今晚睡久一點。”胡士托早在他身邊夢周公去了。
  我微笑。
  她捧了茶來,我舒舒服服的坐在搖椅上,搖呀搖的,喝著她噴香的玫瑰普洱,忘了來意。
  她坐在地毯上,其實還有好几張舒服的沙發;她就是不坐。她也喝看茶,手上那只鑽戒晶光四射。
  “大哥,你不必開口,我早知你為何而來。”她說。
  我說:“你很懂享受,這房間很美。”
  我的水仙給插在一只藍花的瓶子內。
  “我見了令堂了,她很開心。”
  蘭花笑,“我曉得你怎么想:‘到底不愧是個做戲的,長得還不錯,就是有點堂子里女人的味道。”
  我不響,微笑,的确是有點流气,她母親。
  “四十八了,”蘭花感喟的說:“看不出來吧?”
  “春上去不過三十二、三左右。”我說。
  “是,許多人說只有三十,那是過分了,可是瞞十年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中國女人的魅力。”我說。
  “大哥,謝謝你替我跑這一趟。”
  “你跟思恩怎么了?”我問。
  “沒什么。”
  “解除婚約了?”
  她微笑。
  “過一陣子就沒事了,是不是?”
  她微笑。
  “蘭花,你知道你自己,你是一個難得大方的女子。我看思恩不娶你,也難娶別人,誰還受得了他?他也看不上別人。你一個人在此,就……遷就他一點,看我面上。”
  “是呀,我一個人在此,大哥,平時你還公道,今天就來這套,打死不离親兄弟,你還是幫思恩,我還不遷就他,你倒說說看。”
  我不響。
  “是呀,我不嫁他是不行的,你們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是不是?是的,我得嫁他的。”
  “他在哭呢,淚天淚地,做男人像他……不用提了,自家兄弟有什么好說。”
  她不出聲。
  我說:“我也不能看你們太久了,我想回香港家去。你們這般鬧法,簡直叫人心神不宁,你想想我做大哥的該怎么辦?”
  她臉上忽然變色了,漸漸的蒼白起來,她放下了茶杯。
  “大哥……回香港?”
  “是嘛。我總不能在這里陪思恩一輩千,也出可獨立,都念博士了。”
  “可是……大哥,不會吧,孩子剛接回來,”她慌張的說:“大哥是說笑。”
  “不,真得回去了,孩子就要學講話了,一開口英文,卻是黑發黃皮膚,有些稀罕,我覺得是恥辱,回香港讀中文去。”
  “也不會馬上走的!”她急得差點沒跳起來。
  我納罕著,怎么會有這种反應?我走不走,与她有什么關系?然后我想到她的寂寞,她的孤獨,我到底也是一個說話的對象,我走了,她到底有點不舍得。怎么好怪她。
  我想了一想,“也不過是几個月的事了。”
  她筆尖沁出了汗,沒說什么。
  我說:“也不算是匆忙的決定,籌謀已久,苦無机會,若你与思恩好好的,我放了心,走得開了,我把思恩交給你了。”
  她抬起頭來,慘淡的問:“大哥,你又把我交給誰呢?”
  我一時答不上來。她卻沒追問,就跑去為我做茶做水。是呀。她單身一個女孩子在這里,誰又照顧她呢?我呆著。思恩是如此靠不住的一個男人。?
  我低下了頭。
  我的話說完了,她的運气不好,她應該隨到一個扎實的、可靠的、結棍的男人,不是思恩。然而她与思恩站在一起,卻是出奇的配對,我該說什么呢?這种情形,第三者夾在中央根本是多余的,然而我硬擠在當中,我想思恩娶個好的女孩子而已。
  她配思恩。
  如此而已。
  我把茶再喝完,就起身走了。
  她倚在窗口看我開車离開,屋子窗沿花盆里開滿了白色的、鈴型的“山谷百合”。
  我呆了很久。
  可是沒多久,妻說:“他們沒事了。”
  我沒想到會這么快。呆了一呆。
  “真討厭!”妻說:“要什么花樣,我們快离開吧,不關我們的事,什么三長兩短,就找了你去,他們開心的時候,人影都不見一個,什么意思!你去做保人,做得好,誰感激你?不好,又是個罪,頭都大了!”
  “不是說好就回家了?還嚕嗦什么呢?”我忍不住講一句,就講錯了。
  她臉就發青了,“我嚕嗦?我們几時紅過臉?為了個不相干的女人,几番不歡,她与咱們什么關系?她又不是正式弟媳婦!好!我嚕嗦,我不理,我什么都不說,任憑你們鬧翻天,与我何干!是我多事,我該打嘴!”
  她回到房去,把房門關得震天价響。
  妻對蘭花有种無名火,壓了下去,也隨時隨地會得升上來的,我不明白。
  她受的教育,為了蘭花,蕩然無存。
  我不明白。
  妻也不明白。
  第二天她向我道歉。
  我歎口气,“老夫老妻了,還提這些!”
  “不是這么說,”妻落下淚來,“結婚這么些年,你知道我,我也不是沒見過場面的人,偏偏就現在出這种丑,讀了這些年的書,全丟到陰溝里去了,你說怎么辦?那火气是怎么升上來的,竟不知道。”
  我不響,低下了頭。
  “我對蘭花──我總是不喜歡,我真是不喜歡她,一种說不出的厭惡,憑什么她有那么多的自由?要風得風,要兩得雨?這也不是妒忌,是一种恨惡。”
  我說:“算了,以后想見她,還見不到呢,我們都快走的人了,她不見得會回香港,現与思恩又和好了。”
  “她与思恩,究竟弄什么,我也不明白。”妻說。
  “我倒是有點明白了,然而我們是局外人,明白也不好說話。思恩的要求高,你不是不知道,玩管玩,老婆若出不了大場面,丟的是他的臉,他怎么受得了!所以娶的一定是蘭花,然而蘭花倔強,他始終覺得沒有真正得到她,意气不平,所以亂搞。蘭花……她想嫁人。”
  “想嫁人?何必嫁思恩?天下多少可靠的丈夫。”
  “不見得呢,你倒數我听听。真正四平八穩的男人,又惹不起蘭花。”
  “若不是真愛……”
  “什么叫真愛呢?”我笑。
  妻忽然問:“你呢?你可愛我?”
  我摸摸后腦。“愛你?怎么隔了几十年才問?你是從來沒問過這种問題的。”
  “真的,從來沒問過。”她笑了。
  “要我离開你,”我緩緩的說:“那是絕辦不到的事,我与你這些年來,經過的不止是風花雪月,我与你……就是一輩子的事了。倘若有什么三長兩短,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為孩子,也為了我,我自己……自然也一樣。咱們的感情是現實的,生活的,咱們不是羅密歐朱麗葉,但丁与比亞曲絲,梁山伯与祝英台,咱們是一對普通的夫妻,我很歉意。”
  妻眼淚滾滾而下,她微笑著,“夠了,夠了,我已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了!”
  “所以你不必疑心──我豈有不知道你的,你不喜歡蘭花──是的,蘭花是一個特別的女孩子。”
  “她愛慕你,”妻說:“瞎子也看得出來。”
  我震惊,“我真不知道!你疑心過份了!怎么會有這种事!不會的!”
  “也許我瞧不慣他們新派作風。”
  我不響。
  思恩与蘭花真和好了。
  沒鬧新聞。
  沒新聞就是好新聞。
  我与妻卻收拾道具,打道回府,孩子牙牙學語,煩是煩得頭痛,卻是一种喜气洋洋的頭痛。
  歷年來積下的東西可真不少,什么都舍不得扔,家俱電器用品倒無所謂,一些書、信、文件,卻絕對不會拋棄,思恩說:“大哥,我搬進來算了,你要我買你的家愀?還是租?還是贈?”這倒也是好辦法,我把不帶的全贈与他了,反正他遲早要結婚的,家俱還都新,不算舊。這解決了問題。
  蘭花來了,坐在一角抽煙,喝咖啡,穿條牛仔褲,一件襯衫,一臉的落寞,也難春得出真表情。与思恩倒是有商有量,兩個人咕咕噥噥的耳語著,感情仿佛進了一步。
  我不曉得她是抽煙的。打火机夾在牛仔褲后袋里,吸得很寂寞的樣子,她是寂寞的。
  我始終覺得妻有那种中年女人的憂慮与疑心。蘭花怎么會看得上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凡女人,若愛她們的丈夫,老以為天下最好的便是她老公,個個女人眼紅她老公,真好笑。
  我跟蘭花說:“這層屋子好,我們是租的,可是合約可以再續,再績續問題,你們裝修一下,就合心意了。”
  她笑了一笑,“這全憑思恩,我仍住我那舊地方。”
  “何必呢?”我惊异的說:“都訂了婚了,這什么年代了?省一點,這里三個房間,又不是住不下。”
  “不是這個意思,我最怕跟任何人擠眼睛對鼻子,包括思恩在內,誰也不愛看見誰早上起床如廁刷牙洗臉。”
  我既好笑又好气,“啊,照你那理論,將來結了婚,你住三樓,他住二樓!”
  “我們是不會結婚的!”
  “蘭花,你別太翻翻覆覆了。”
  “大哥,你我沒話好說了,說多了,你既不了解,又生气,你隨我們去吧。”她斷然的說。
  她請我別多管閒事。
  根本是,他們什么年紀了,我還做什么褓姆?自己不識相,活該听難听的話。
  我們就這么搬走了。
  到了香港,住了半年,就習慣下來,根本是香港人。奇怪得很,因為買了套差不多顏色的沙發,我老覺得有個人坐在角落上抽煙,一條牛仔褲,一件舊襯衫,那人是蘭花。
  半年了,她在我腦里無法磨滅。
  半年后,她与思恩結婚了。
  我不清楚她有沒有看思恩如廁洗浴,我也不知道她是否住二樓,思恩則住三樓。反正他們結婚了。
  寄來了照片。
  照片上的蘭花一身白,思恩也一身白。那套新娘禮服是細麻布的,她戴一頂寬邊草帽,上
  面有网有緞帶有花,都是白的,直截上臉色也有黜蒼白,思恩漂亮之至,精神奕奕。然而蘭花是美麗的。
  他們在小教堂里舉行婚禮,就在教堂花園拍照,有風有花,都是水仙.又是水仙的時節了。
  照片拍得很好。
  妻說:“照片拍得很好。”
  過了一會儿,父母也說:“照片拍得很好。”
  大家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可是說不出來,也說不上來。到底是什么?
  我倒是放心了。
  然而蘭花陸陸續續還是在那張沙發角上出現。
  在我印象中,她是一個穿牛仔褲的女孩子。
  父母說:“讓他們回來一次吧,這媳婦我還沒見過呢,她母親又見外,不大肯与我們來往。”
  我不說什么。思恩是沒問題,蘭花呢?
  沒想到蘭花也來了。
  大家去飛机場,這時候我的孩子已經會走路了。
  下了飛机,我覺得蘭花胖了,結了婚還是那樣子,一件几乎透明的T恤,一條長裙子,皮膚晒得黑黑的──又往哪儿度假去了?
  見了我,她微微一笑,其余的人只略點一兩下頭。
  母親心中先有三分不快,我看得出來。
  我直截覺得蘭花是來錯了。
  她不适合我們的家,她根本不适合這個世界。
  蘭花胖了以后,那身裁更是曲折离奇,我正眼不好意思看她。妻是瞪著眼瞧,然后輕輕的說:“胸罩也沒有,什么都看見了,思恩真大方。”
  思恩呢?頭發在披肩膊上,耳朵忽然穿了孔,多了一只金耳環,這种人居然在念博士,道德淪亡!
  兩個人跑出來像摩登江湖賣藝的人馬,那里有學生的味道!
  父親更有五分不快。
  我拿了他們的行李,往車場走。
  蘭花走到我面前,白米色的長裙,沒有襯裙,內褲是淡藍的,腰細得蛇一般,胖全胖在對路的地方,真有本事,我一頭的汗。大概是行李重。
  上了父親的新車,六個人不算擠,只听見思恩一個人的聲音,蘭花一句話也沒有,眼睛看看窗外,天气熱,車里有冷气。母親的眼睛盯著蘭花,父親与思恩談過去未來,妻有一种快感,因為蘭花終于碰見了一個可以有資格管她的人:我們的母親,而我,我只希望她与思恩快樂。
  而她与思恩仿佛沒有直截對白。兩個人看上去是一對,時間久了,完全是兩馬事──又是新派作風..
  行李先在蘭花母親家里放下了,她住母親家。點個頭,說聲再見,揚長而去,她可不理我們家人怎么想法。父親鐵青著臉,也不出聲。思恩說:“她是那個樣子,隨她去,累了她就回來了。”仿佛蘭花是一只小狗。母親說:“無禮之至!”妻說:“她……是有點怪怪的。”這算是幫蘭花呢!我無語。
  結婚才多久?已經這樣子。
  到了家,母親大發脾气,把金飾,見面禮,一股腦儿扔出來,妻都默默的收拾了。父親說了一句話:“這种女孩子,決非賢妻!”
  我不響。
  思恩不耐煩,“理她作甚?我們做我們要做的事.爸,我博士論文草稿帶來了,你看看!”
  父親又回心轉意,開心起來,“我兩個儿子都是博士,我也算是福气……”
  他們父子兩人又談了起來。
  妻偷偷的說:“見面還沒說話就僵了,不好,你去把她們兩母女請出來,今晚一齊吃個飯,就沒事了。你瞧瞧,兩只金鐲子,一條金鏈子,都重疊疊的,起碼五兩,你媽不是小家子,金子就是金子,送就送得出,如今金子什么价錢?你叫蘭花別傻了,她年紀也不小了,以為有張文憑,可以吃通全世界?這年頭阿狗阿貓都有亂七八糟的文憑!如今放著金子都不要,將來問人借一個子半個子儿,她可苦呢!她听你的,你去叫她吧!”
  我點著頭。
  “還有紅封包,是爸爸給,嘿!她不來,損失大了。”妻說:“你記得咱們紅封包里是什么?是一張屋契!”
  我搖了個電話,把蘭花無禮的事跟她母親說了,她母親是個省事的人,什么不懂,到底是什么出身?她說轉頭便來電話。
  我挂了話筒沒多久,蘭花那邊有訊息了。母親去听話,不到十分鐘,火气煙消云散,一臉笑,“好好好,好好好。”挂了電話。
  妻說:“真有法子。”
  母親說:“原來小孩子三年沒見母親了,她母親又新近進過醫院,故此急坏了,來不及赶去見母親,也是孝心。現見母親沒事,來了電話,今夜做東,兩家人去吃一頓,已經訂了台子,在東興樓三樓,她女孩子無禮,因在外國耽久了,請我們多多包涵,至于她,她丈夫不在身邊,獨個儿不好拋頭露面到處走,故此親戚竟沒有什么走動,正好趁這個机會熱鬧一下。”
  父親也緩和下來了。
  “几點鐘?”父親問。
  “隨我們,我們准備好了,大家一齊出門,給她們一個電話就可以。”
  “啊。”父親點點頭。
  我搖搖頭,憑蘭花母親的伎倆,哄爸媽?當小孩儿一樣,當然乖乖就范。小事化無。
  妻在我耳邊說:“蘭花不像她母親,要像,怕早做了伯爵夫人了,這等好功夫!”
  我點點頭。
  妻又說:“不枉以前是做戲的。”
  我又笑了。
  晚上大家在東興樓見面,可奇在這里,每個人都熟絡了,就是思恩与蘭花,陌路人一般。
  蘭花的母親把我們的父母親敷衍得水泄不通,她用那糯而不膩的聲調說:“我丈夫在新加坡為生意,一年不得回來几次,我因水土不服,耽在那邊,三日兩頭病,只好回來香港。蘭花又不在身邊,挂心呀。蘭花嫁了思恩,我沒見過思恩,卻見過他家人,實在是蘭花的福气,我是婦人之家,沒甚見解,以后就靠這頭親家了。”
  說得倒也是實話,可是父母從來未曾听過這种話,以為真是剖腹掬心,感動得差點沒落下淚來罷了。
  父親說:“放心,我才兩個儿子,兩個媳婦,焉有照顧不到之理?”
  說到她進醫院之事,她支吾過去了。妙,蘭花的母親做人像做戲一般,于是乎諸色見面禮又到了她們手中。母親樂了,把手上的一只翡翠馬鞍戒褪下來要給蘭花,蘭花怎么都不肯要,
  結果還是套在中指上。
  一頓飯吃得杯盞亂幌,煞地熱鬧。
  妻說:“咱們看戲。”
  蘭花坐在一角,緩緩的抽煙。
  她換了一件好衣服,貝殼紅的紗,在膝下,貝殼紅的名貴皮鞋,頭也洗過了,明艷照人,思恩終于坐了過來,挨在她身邊。
  蘭花始終像一個局外人。這桌飯是与她無關的,她不是屬于這里的。她吸著煙,左手夾著長長的濾咀香煙,右手把一只金色的卡蒂埃打火机翻來覆去,像要背熟它上面的花紋。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即使到她母親那种年齡,她也還是美麗的。
  思恩用手按在她后頸上,像是要扼死她的樣,她毫無知覺,垂著頭。思恩恨也就恨她這點,倘若她對他緊張一些,吃醋一些,妒忌一點,肉麻一點──什么都好,思恩就滿足了,就開心了,然而她不在乎,一切是身外物,色即是空。可惜她卻不是空的,她滿滿的是誘惑,全身散看她成熟的香味。
  萋說:“她真是美麗。”
  我不出聲。
  那种不經意的美麗,并不能在几個女人身上找到。
  一頓飯吃完了,兩位老人家頓時回心轉意,開心得不得了,聲言將來必然照顧蘭花。
  我狠狠的白了思恩一眼。
  “對不起,大哥,這是老實話,我知道你不愛听。”
  “你應該滿足了,蘭花正是你需要的妻子。”我說。
  “是,但是她不需要我。”
  “又胡說,你不可能希望蘭花這樣的女子爬在你面前,她不要你,不會嫁你,你要求十全十美的事,可能嗎?”
  “你不知道,我心中不快。”
  “你們兩個人都有毛病,對世界上的事要求太高,思恩,做人不過几十年的事,何必這么苛求。”
  “就因為只有几十年,大家不過活這几十年,真還有來過不成?故此我的要求高,她為什么處處与我作對?”
  “思恩,我實在愛莫能助。清官還難審家頭事。”
  “你与大嫂──好像很快樂。”
  “我們沒有要求,”我笑著足收了棋盤,“我們就是這樣一輩子了。”我停了一停,“我們知足。”
  “大哥,我應該怎么辦?”
  “好好的對蘭花,別再出去混女人,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飯,別亂搞了。”
  他不出聲。
  我們的談話到此為止。
  第二天誰都起來了,蘭花不見影子。
  思恩在早餐桌子上有點尷尬,他解釋,“她有吃安眠藥的習慣……”
  我說:“等一下叫她到我們這邊來一下,你也來,思恩,吃頓便飯,我們先回去准備。”
  我与妻先走了,回家看孩子去。
  蘭花与思恩下午四點多才到,蘭花臉色不好,又不化妝,穿的衣服倒說不出的明朗,一件毛巾T恤,繡看花,一條牛仔褲。
  她一進我們的家,我就渴望坐到那張沙發的角落去,她緩緩的踏進來,果然就揀了那個位于,我心中像放下了一塊大石,她沒有摸出香困來抽。孩子走到她面前,叫她一聲“阿姨”,叫錯了。可是她忽然開心得不得了,連連親吻著孩子,把他抱在膝上坐著,与他說了許多話。
  妻子有點惊奇,看了我一眼。
  也許當他們有了孩子就好了。
  蘭花這么喜歡孩子,倒是超乎想像与意料。
  她連連夸獎著孩子美麗聰明,妻倒也很開心,每個母親,只要有人肯夸獎她的子女,她是必然高興的。
  蘭花坐在沙發角落不肯動,孩子累了,自跑開了。思恩去取了水果給她吃。剛好家買了十分好的桃子,她一吃就五六個。
  妻笑她:“野人似的,桃子雖洗過了,那皮上頭有絨毛,不剝了就吃,無益,吃這么多,滑腸,當心拉肚子。”
  她只是笑。
  也肯笑了。
  后來她自口袋摸出一個小禮盒,說:“這是給孩子的見面禮。”硬遞過來。
  妻先呆了,她還來這一套!打開盒子,倒也簡單!是一兩重的小黃魚金像。孩子見了,取了去玩。我想這是她母親的主意。
  她卻說:“我身邊有點錢,想買什么好,看上了金子,你看,這年頭,孩子也喜歡。”
  大家只好笑。思恩說:“只有她想得出,她自己最不喜歡黃澄澄的東西,卻買了送人。”
  她笑,“這樣送了出去,才不心痛。”
  飯后自有佣人收拾了殘碗等事物。
  她又盛贊菜色好吃。這等客气,倒把我們嚇一跳,莫非轉了本性?蘭花若一貫如此,大家也不致于生疏了。
  在露台上我扇著扇子,跟她說:“你今天倒高興,蘭花。”
  “是呀。”她把眼睛看著露台外血紅的影樹。
  我說:“你若常常若此,大家就開心了。”
  她忽然笑了。“大哥,若果我日日若此,有一日伺候不當,你們還不是照樣怪我!如今我閒時板著臉,偶然露張笑臉,大家反而高興,你這點也不明白?”
  我底頭細想,她這話有理。
  “但凡做好人,是最最累的,做慣了好人,想不做還頂難。我認識這么一個人,做了十年的好人,但凡友人親戚,有求必應,出錢出力,一點本推托,大伙儿也慣了,奶媽的儿子的姑丈的女儿要上街買菜,都叫他做司机開了車子出去。這人做了十年好人,忽然累了,他老先生想恢复正常,卻已經遲了,那受他千恩万德的,都稱他為‘虛假’,倒是我,還幫他說几句話。大哥,有這等例子在,我不敢做好人,省了。我那父親頭一個太太來香港,抄到我媽那里,踢開了門,頭一句話是指著我說的:‘這婊子養的!’這話我記在心里廿年了,大哥,我气呀,后來想,算了,皇后娘娘養的与婊子養的,有什么分別!但凡我自己樂自己的,還不照樣一生!”她哈哈的笑了起來。
  我心里暗暗歎气。
  “大家不喜歡我,我知道,我不討大家喜歡,我也知道,我今日苦得大家喜歡,又怎地?不過說話多個笑臉!難道今日我去了,還有人跟著我一塊儿去不成?我何苦做好人,討他們歡心?”
  “蘭花──”我想勸她一下。
  她忽然溫柔的笑了,她說:“大哥,你是不會明白的、”
  我笑道:“是,因我是君子人,我不會明白的。”
  她一呆,“咦,怎么這話你先知道了?”
  “你自家說了多遍了!又來問我!”
  “我几時說了多遍了?”她睜眼說。
  我說:“瞧這記性。”
  她笑:“可見得是老了,什么都渾忘了。”
  我看著她,她只是微微的笑著,這是一個早熱天,她鼻尖上冒著小點小點的汗,額上有點油。
  忽然我回房去取了照相机,上了底片,就替她拍了許多張照片。她隨意地坐著,讓我拍。
  然后輪到孩子,妻,思恩,然后是全家福,難得這樣的机會,大家擠在一堆,用自動設備,鬧了半晌,又笑又叫,好久沒這么開心了。
  妻見蘭花一向是不說話的,這一天卻也湊興起來。
  她說:“怎么來的興致,我們都是十年沒拍過照的人了,如今也托了福,蘭花思恩,你們多來几次就好。”
  思恩說:“蘭花最不變拍照,用的護照照片,都是中學時期拍的,硬充十五歲。”
  蘭花笑,“奇怪什么?誰不想充少几歲!”
  我笑了,收了照相机,叫妻把那几卷底片拿去沖。
  媽媽打電話來問,听見我們這么樂,好不服气,她說我們廉老人在不好玩,所以昨天一點不輕松,我一笑置之。
  我跟思恩說:“你看,照我意思,蘭花不過是一個多心的孩子,哄一哄就開心,她小時候過得不如意,受了冷落,如今過份自我中心一點“,也是有的。你春待春待她,她有什么不好?”
  思恩只是搖頭,“你是不會明白的,大哥。”
  我有點气了,“兩夫妻倒是同心合意,一般的口气!我怎么不明白了?我事事不明白,還能有今日嘛?”
  思恩說:“她的快樂,与我無關,与我無因,皆非因我而起,你難道沒有發覺?”
  “你真腌髒,思恩!我若愛一個人,管她為什么高興,只要她高興,我便也高興!這就是了,她的笑臉,就是我的快樂,我還去研究她為什么笑呢!”
  思恩呆了半晌,他低下了頭。
  蘭花緩緩走來,我不說了,背后說人事非,到底不雅。
  “思恩,我們留到几時才走?”她問。
  “多坐一會儿,又不是不開心。”思恩說。
  她點點頭,然后看著我,“不妨礙大哥嗎?”
  “我有事不會請了你們來!”我笑。
  孩子一邊說:“我只要這好看的阿姨抱!”
  我說:“你太重了,這阿姨抱不動你。”
  妻說:“你也与孩子一般亂叫,這不是阿姨,這是阿嬸。”
  蘭花以手掩心,“嚇我一跳,什么阿嬸?我做了他阿嬸?我還不知道呢。”
  大家又一陣笑。
  那一日倒可以稱為盡歡而散。
  妻臨睡說:“今天他們倒高興,若常常如是,就好了。”
  我忽然想說:你哪里知道,終于沒說出口,這是他們兩夫妻的口頭禪,我怎么學上了?
  妻隔了一會儿說:“你是越發沉默了,沒大事不肯說話。”
  我說:“言多必失。”
  “夫妻間也如此嘛?”
  “夫妻間要相敬如賓,你又不是沒听過,客客气气,方過得一輩子。”
  妻笑,“想想人与人之間的關系,真是可怕哪。”
  我也一笑。
  思恩与蘭花轉了一個圈就回去了。
  他們走了以后,我們可真的靜下來了。
  他倆都是不愛寫信的人,我也不曉得他們牛活如何。
  圣誕寄了一張卡片來。旅行每到了一處,也有普上卡。
  思恩那寶貝的博士論文始終沒寫好,他們兩夫妻仿佛就是旅行旅行旅行,不在羅馬就在巴黎,圣誕蘭花一個人在維也納。
  妻很羡慕,她靜极思動。我是人到中年,真懶得東奔向跑,我只是佩服他們。
  妻想去東京,她第一次去東京時,才十八歲,后來又去過一次,想變了很多,彼她說了几次,我終于告了假,与她在東京住了十來天,倒是沒后悔來這么一趟,玩得相當輕松。
  到了机場,佣人抱著孩子來接,不見爸媽,我倒不在意,妻倒動問了。
  佣人說:“二少爺与二少奶奶离了婚,老爺气得臉都黃了,病在那里呢。”
  我一震,“那么太太呢?”
  “太太也不自在。”
  我与妻面面相襯,作聲不得。
  我隔了多久才跌腳道:“搞什么鬼?”
  到了家,媽媽鐵青著臉。
  她說:“是思恩不好,去玩洋女人,被偵探拍下了照片,蘭花也不說什么,把那照片寄了給我們看,离了婚──這般不忍得气!也怪不得她,年紀輕,換了是我,也受不了,沒的故著頂好上佳的花不要,去惹一身騷臭,罷!自己的儿子,也爭不得他,只是蘭花也太心急了一點,把事情告訴了我們,我們自与她出气平事,這么就离了,有什么好處!”
  說了半天,仍然向看儿子。
  妻便有點同清蘭花,問:“那照片呢?”
  問錯了,媽媽一瞪眼:“早被你爸一把火燒了,見得人嘛?”
  妻見如此搶白,也自不開心,走了開去。
  媽媽也不理她,一邊訴說:“蘭花也真做得出,請了私家偵探去拍那种照片!”
  我不響。
  “一夜夫妻百夜恩啊!咱們也對她不錯,何苦替咱們出這個丑!”
  我還是不響。
  回到自己家里,妻發話了。
  “做媳婦真難,不如搬回英國去,獨門獨戶,逍遙自在,我做你家媳婦十年,自問沒做錯半點,今天問了一句不該問的話,也不該當看佣人臉老大耳刮子般的搶白,我娘家也有金有銀,我也有文憑護身,如今叫我看著心冷,思恩做這种事,不止千回百回,她是母親,又不是不知道,不見她勸思恩半句,如今离了婚,又怪蘭花做絕了,我是蘭花,把照片發付諸雜志登去!你父親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看你們怎辦?說錯一句話這么大罪,蘭花難道要砍頭?你家是皇帝!”
  我問她:“你要我怎么呢?向你磕頭認錯?”
  她一聲不響,回房收拾了一個小箱子衣服,抱起孩子,開門就走。
  我也沒叫住她。
  佣人呆了,她嚷:“太太!太太!往哪儿去!這才回來,兩箱子的衣服還都沒拿出來打理呢,你哪里去?”
  她自然是回娘家去了。
  又是為了思恩蘭花。
  從來沒有弟弟、弟媳這么煩的,多次吵鬧,皆因他們而起,任憑怎么勸,都當耳邊風。訂婚是白訂,結婚是白給,离了婚大家清爽,我被他們纏了這些年,實在吃不消了,若只說要离,我還可赶去勸,如今都做盡做絕了,還勸個鬼?
  我一人悶悶的吃了飯,打電話去妻娘家。
  問:“孩子可好?她可好?”
  岳母笑答:“她發痴了,你別理她,她住几天自然回來的,佣人有不當,你与我說,勿讓父母知道,他們已然在气上頭。你爸媽有什么不是,只怪在我身上。”
  岳母真是大方明禮,我歎日气說:“你跟她說,她有什么不舒服,也盡怪在我身上好了,
  我是不怨的,這么些年夫妻,一輩子的事,別鬧這种意气,誰不受誰一點气,算我的錯,也就完了。”
  岳母說:“你別擔心,我自找她說,你休息休息,我知道思恩是你愛弟,他有什么事就等于你有事一般,你自然是心煩的。”
  我又長歎一聲,道了謝,挂了電話。
  真累了。
  思恩的事,到此為止,我再也不理的了。
  我挂了電話自看電視,只見紅紅綠綠的影子在眼前打轉,沒有一點看得進去,看不進也毫無損失。
  然后在沙發上,牽牽絆絆的,都是蘭花的影子,我仿佛听見她的聲音,她低聲道:“大哥,你是不會明白的──你是君子人。”
  我只覺得汗毛直豎,倒了一小杯拔蘭地喝了,她又沒死,怎么那人卻老似陰魂似的,纏在這里不放。然后我想到認識蘭花這么多年,總末見她舒心歡暢過,忍不住為她傷心,過了一會儿,我自覺十二分的沒趣,就上床睡了。
  到了半夜,我還是隱隱約約的听見蘭花的聲音:“──大哥──”
  暖气像比往時暖得多,我把被子不斷的掀來掀去。
  然后我听見女人的哭聲,掙扎起來,一身冷汗,我開了床頭燈,嚇了一大跳,我看見一個女人坐在床頭,她抬起頭來,是妻。
  我放下心來,我溫和的問:“你呀,怎么一聲不響回來了?倒嚇我一跳,孩子呢?”
  “我去絞一條毛巾你,一頭汗。”她抹了眼淚,起身。
  我拿了熱毛巾擦擦險,舒服多了。
  “我把你吵醒了。”她說。
  “說這些做什么!”
  “孩子我沒帶回來,留著那里住几天,他喜歡外公外婆家,可以放肆點。我把話說重了,你別怪我。”
  她眼沿虛腫的,臉有點腊黃,到底也是近四十的女人了,當年人人說她英气勃勃,如今也一絲不見了,歲月把人磨得就像一個人。
  “算了,別提了,提來做什么?”
  “我想到婚姻這事,簡直一點保障也沒有。從前還說不結婚的男人不好,如今結了婚的男人更不好,像蘭花這么有辦法的女人,尚且吃不消思恩,你想想我,我跟了你這么些年,漸漸變了沒腳蟹,一切依靠著你,成了習慣,大大小小的事都作不了主,沒了你怎么辦,真是沒味道!”
  我默默的想,不,蘭花不是一個有辦法的女人,她即使有辦法,那辦法也沒施用在恩恩身上。
  我只說:“什么是有保障的呢?生命也沒有保障,今日好端端在說話的人,明晨就去了,什么保障,做人各憑良心,离婚在今日是平常事,离合豈無緣,你何必為了大家的事多感触多心,忘了它吧。”
  妻點點頭,她洗澡,也睡了。
  我沒有睡著。
  我是一個最最無用的人。故此佩服蘭花,說嫁就嫁,說离就离,事事理直气壯的──然而她真是一個那樣的人嗎?她跟我說:“你是會不明白的……”
  過了几天,妻把那日他們兩夫妻在這里拍的照片拿出來看,本來想丟掉一點,卻又不舍得,那一輯照片拍得特別好,每個人精神奕奕,蘭花笑臉如花。
  正在看照片,有人按鈴,妻去開門,一臉的惊异,“蘭花的母親。”她輕說。
  我連忙站起來迎出去,“伯母,請坐。”
  她向我微微一笑,緩緩的坐下來。
  我知道她的來意了。
  佣人倒了茶,她慢慢的喝著。
  “伯母,你來找我,一定有事,不妨直說。”我說。
  她是一個這樣的女人,越跟她耍花樣,她越開心,她的花樣、永遠比別人多,索性跟她直來直往也罷了。
  她還是穿著繡花襖,繡花鞋,時間對她來說,是不變的。
  她開口,“蘭花的一生是完了。”
  我望了一望妻,不響。
  她揚揚手,“她把戒指托人帶了回來,讓我還你們家。這种東西,中看不中用,再大的鑽石,量也不過只值三五万,三五万此刻有什么用?我蘭花在外頭讀書,一年也花我三五万,在你們家,這般一只戒指──未免小覷蘭花,据說你們有人說什么‘肉包子打狗’這些話,即使蘭花是只狗,這樣的首飾還打不動她。”
  我看妻一看。
  這話是妻說的,不曉得怎么隔牆有耳,被她听了去。
  妻的臉辣辣紅起來,馬上退開了。
  蘭花的母親冷笑一聲,“當初你們家說什么來著?照顧蘭花,一應有事,只包在你們身上,如今事來了,倒好像還要咱們母女倆來登門道歉似的,令尊令堂連電話也不給一個。人心肉做,我女儿也是十月怀胎,千辛万苦帶大的,不能白吃這种虧,她可也是個讀書人,你家有几個錢?說愛就愛,不愛就丟?要沒臉大家沒臉,你跟你父親說去,叫他好好的想一想。”
  來了。
  臉扯下來了。
  她要我們賠,然而賠多少呢?三五万她還當芝麻綠豆,她要多少?我只老老實實的說:“伯母,當初他們結合,是兩廂情愿,并未言及買賣式婚姻,与別人無關,他們結了婚,家父家母才知道的,這一次的确是思恩的錯,蘭花吃虧,我知道,但是這事大家愛莫能助。伯母有話可對家父說,我沒有能力作主張的。”
  “你是賴得干干淨淨了?”她厲聲問我。
  我一呆。
  妻走出來說:“伯母,你說話清楚一點,我們十年不見他們夫妻一面,弟弟弟姐的事,与大伯有何關系,這事又不是我們扯合的,你也不想想,就上門來鬧,你是沒關系,蘭花益發一點面子也沒了!”
  蘭花的母親拿起皮包,摔了茶杯就站起身來,自己開了門,就走了。
  妻說:“好,她是往爸媽處去了。”
  “隨她去,真可怜了蘭花。”
  “她有什么皇牌呢?”妻奇問:“不是不說,你爹那性子,不過比一毛不拔好一點而已。
  她有什么本事糠里榨油?一妻笑。
  我說:“我當初──是答應過照顧蘭花的。”
  “自己妹子也顧不了,叫我們怎地?拿了力去砍思恩?蘭花決定离婚,她一定有辦法,她母親真是愛搞,趁這种机會也好撈油水,三五万還嫌小,她以為什么?如今世界,三五千也沒地方借去。”
  “別說了,我頭痛。”
  隔了几日,我們知道了。當初父親送的屋契,寫的是思恩名字,蘭花母親要的是那個。父親說屋契已經送了出去,他無權過問,任憑蘭花的母親怎么恐嚇,父親只是不理,她去得次數多了,被父親轟了出去。
  她又來我們這里,鬧了半年有多,一點結果沒有。
  据我所知,那屋契早轉名在蘭花身上了,她母親猶如不知,我也不說穿,只是避而不見。
  而蘭花,一點音訊也沒有。
  正如蘭花母親所哭訴:“如今她死活我都不知!”
  但是憑蘭花母親那手段那風姿,是不愁生活的。到底還是母親心軟,湊了一小筆現款,差人送了過去。
  沒隔多少日子,思恩回來了,被父親關著書房門,痛罵了一日,我們只听見拍桌聲,吼叫聲。
  媽媽喃喃在門外罵:“結什么婚!自己不正,又去娶個不正的女人!惹得沒完沒了!”
  我頭如斗大。
  我們听見思恩叫:“我什么都給了她!車子,房子,現在我還得付瞻養費,每月付到她律師那里去,否則我就吃官司,這女人完全是有計划的,不然她不把底片還我。”
  父親老大耳刮子打過去,思恩避著,我過去拉開父親。
  思恩也火光了,“這是我的事,我倒霉吧了,你們為何又怪我?”他叫。
  “你不曉得這事為了你鬧得多大,”
  “早知如此,我死在外頭也不回來!”
  妻連忙拖住他,“思恩,爸爸發脾气,儿子不擔受著,誰來受,大家坐下!”
  “那層房子!可值十一万鎊!”爸直吼。
  “我何嘗不知!”思恩嚷:“可是我有什么辦法?”
  “她母親猶自來日鬧夜鬧,又賺了万多元港幣去!”
  “我說我上當了,好不好?”
  爸爸歎聲气,癱瘓在椅子里。
  蘭花是女拆白?連同了她母親來騙我們家?
  那胃口未免小了。
  從那天之后,大家絕口不提這個大瘡疤。
  思恩留了下來,陪父親做生意,這小子忽然乖了起來,夜間足不出戶,日間努力幫父親,沒多少日子,父親就原諒了他。他是聰明人,一學好,比任何人都好,半年間幫父親效了好几幫大生意,他只拿他的薪水,住在家中,沉默寡言,閒來著書。
  父親反而過意不去,好言好語勸他。父親跟我說:“思恩,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英國成了思恩心痛惡絕的地方,他是留在家中,一步也不走動的了。
  父親自從得了思恩之后,胜過請十個經理。
  妻說:“你看思恩,說變就變,你在大學教書,對父親那門生意一竅不通,思恩本來又只懂花錢,你父親好不擔心,忽然浪子回頭,意料不到,世事真難測啊,況且他正眼都不看一看女人了!”
  我說:“會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呀。“
  妻忽然笑了,笑了半晌,說:“你不是指蘭花吧?她是哪一門子的水,哪一門子的云?當年還有點儿青春,今年我算算她,都快三十歲了,你別開玩笑了,思惠。”
  后來我們沒提過蘭花。
  思恩三十歲大生日,老父大手筆,曉得他喜歡車子,老遠訂來一輛麥基拉底美萊克。怪獸似的,停在門口。我那孩子馬上爬上車頂玩,我把孩子抱了下來。
  姜又說:“思惠,你也做生意算了,提攜我坐一坐這种車子。“妻近年來益發嘮嗦了。
  我想起蘭花,蘭花有一個好處,她好久不出聲,來來去去只有一句話:“大哥,你是不會明白的。”
  思恩瞧見這輛車,也笑了。
  那夜咱們一家子坐席,思恩喝得爛醉。
  他是得天獨厚的,三十歲的人了,身裁維持得十七八歲男孩子一般,又這么玩法。自然有人說男人三十一枝花,那也真是天曉得,我打十八歲開始就小老頭子似的。
  我扶著地進休息室,替他用熱毛巾敷面。
  他拉扯著我,“大哥,我沒醉。”
  我翻白眼,做戲似的,就差沒打酒呃。
  “大哥,你听我說。”
  我把熱毛巾覆在他額上,不去睬他。
  他靜默了很久,忽然握住我的手,說:“蘭花來了沒有?”
  “吃茶去。”我說。
  “你約得那么早?”他問道:“人家起了床了?”
  “不早,十二點,早點去逛逛,有什么不好?”我反問。
  “是,我得買點東西,送女秘書什么的。”他說。
  “走吧。”我說。
  与他逛街,像跟明星逛街。多少人朝他看,真受不了。
  “把你當作李小龍了。”我笑說。
  他白我一眼,“別烏攬,大哥,我是正經人。”
  “現在自稱正經人哪。”我笑他。
  我陪他大包小包買了很多東西,他出手闊,凡是新鮮貨色,都挑了買,不問价線,拿了几個大紙袋。我瞧瞧時間到了,就催他。
  “你先去,”他說:“我選一塊西裝料給爸爸就來。”
  “你不能遲到,走走走。”
  我硬把他拉出去。赶到龍鳳,看看表,十二點差十分,松了口气。于是選了座位,叫了茶,喝了几口茶。思恩看他的禮物單子,根本不理來的是誰,然后攤開買的中文報,讀了起來。
  我看著茶樓大門,果然,蘭花准時而來。
  她沒有听我的話,沒有穿漂亮的衣服。一套嗶嘰衣褲,里面一件絲襯衫倒是好貨色。左手上一只鑽戒閃閃生光,腕上白金表,拿著一只大皮包,全身上下的奶油色。
  我心花怒放的站起來迎她。
  她看到我了,走到我們這一桌來。
  “大哥!”她笑看叫我,她沒有看見思恩。。
  思恩听到這“大哥”倆字,差點儿沒昏過去,整張報紙“刷”的掉到地上,他抬起頭,呆呆的瞪看蘭花。
  蘭花略略轉頭,看見是他,也呆住了。
  兩人對于著,蘭花不懂得坐下來,他不懂得站起來。
  然后蘭花忽然轉頭就走。
  我一手抓住她,“蘭花。”
  蘭花被我抓住了,還想掙脫。
  我低喝一聲:“蘭花!坐下,你這點面子都不給我!”
  她坐了下來,低下頭,不響,她緊緊握住我的手,那手漸漸冷了。
  忽然我有點后悔,安排這种戲劇化的見面作甚呢?當然說明以后,他們兩個人是不會來的,但是叫他們如此失措,又是我的多事,就顯得不公平。
  于是我也內疚起來,說不出一句話來,當初預備好的說話,都忘記了。
  忽然之間,思恩哭了,他的眼淚簌簌的落下臉來。
  我看了心酸,覺得落淚的無論如何不應是他,不應該是男人,但是他哭了。
  蘭花的臉是木的,一點表情也沒有。
  過了很久她說:“我對不起你,思恩,是我不好,如今大哥讓我們正式見了面,我親自向你道歉,也是好的。”然而她聲音里,卻一點歉意也沒有。
  思恩掏出雪白的手帕,擦了眼淚,不發一語。
  蘭花說:“我對不起你,”她看著他,“我從沒有愛過你──我誤會你是另外一個人,我以為你像他──我對不起你。”
  我在一旁听得如身墮冰窖:妻多年前的疑心竟是真事,然而我又有什么好處呢?她要喜歡我。
  我啞聲說:“思恩……他變了很多。”
  蘭花微笑:“我對不起他,我已經道歉了。大哥,你是不會明白的。多謝你來瞧我。”
  她站起來。
  我几乎哀求的望看她,思恩低下了頭。
  我几乎哀求的希望她留下來,給思恩一點安慰,因為他徹頭徹尾愛的,不過是她一個人。
  因為我現在明白了,因為她從來沒有愛過他,所以他如此躁怒悲哀反常。
  蘭花的眼神軟了一軟,然而只是那么一軟,然后又堅決起來,轉頭走了,腳步輕快的,毫不猶疑的走了。
  我見她出了大門,開頭是呆木,隨后是哀傷。思恩是我深愛的兄弟,她竟如此對他!
  我真正是看錯了她,看錯了她。我由哀傷轉為憤怒,我沖口而出罵道:“這真是婊子養的!”
  思恩仍是不響。
  我摸出鈔票付賬,我搭著思恩的肩膊,“我們走吧。”
  思恩不說什么,我們走了。
  到了香港,才發覺那天買的東西,全部漏在茶褸里,忘了帶走。
  算得什么呢?
  我一輩子自問沒有做錯過任何事,只此一次,我承認我錯了,實在多此一舉。我解嘲的對自己說:也好,認識了一個人,做戲子的母親養的女儿,自然是這個樣子,再隔了三代,血里還是流著那种特素。
  過后思恩絕口不提蘭花兩個字,我因做了這件錯事,無法彌補的錯事,見了他就心疼,對他連說話也不敢大聲。那日蘭花竟沒有為他坐下來喝一杯茶才走。她看我,不過當我是一個可欺騙,可以無限度容忍她的一個好人。
  她看錯了。
  我再好也不致于瘟到那個地步的,況且我又不好。
  思恩沒有提那件事,回了家,他積极的辦公,積极的找對象。大家都很詫异,思恩要找的,從來不是對象,而永遠是女朋友、情人、姘頭。這一下子忽然找起妻子來,真大出人之意料。
  他与一個中等家庭的女孩子在一起,那女孩子白,瘦削,懦怯,一看就知道是個好女孩子,總是躲在他身后,微微的笑看,思恩的話是命令,她不會說個“不”字。穿的衣服多數是旗袍,然旗袍在這個女孩子身上,仿佛成了一种制服。而普通的印花料子,普通的裁剪,一點引不起人的遐思。
  我們都沒有意見。
  這時候的思恩与三年前的思恩怎么一樣!至少我就覺得他是很清醒的,我對他有信心。
  這女孩子只是一個白白的影子。不過很干淨,靜默的一個影子。
  然后他決定結婚了。
  女子覺得簡直是千載難逢的良机,高興得昏了頭。
  我們都不說什么。
  連妻都不說什么,由此可知真是沒有什么好說的。
  這是思恩第一次婚姻,我希望他快樂,或是至少安安樂樂的過一段日子。
  照例是訂婚,找房子,籌備婚禮。
  思恩自己的意思,他去買了一只紅寶石戒指,四面鑲看綠寶石,一紅一綠,不知怎地,顯得特別美,一野也不俗气,他取來予我們過目。
  妻說:“好美!”
  我看了妻一眼,妻頁看我一眼。大家心里都想,這种艷麗的首飾要蘭花這种女人才配襯得起,他此刻的未婚妻只一只小小的養珠戒子便可以了。
  這次爸懶下來了,什么都不管。
  思恩不旅行,不蜜月,不請客。
  他說:“真的除非去非洲,累都累死了!請客,又要請多少人?”
  他可沒考慮到他的新婚妻子。他的妻子也沒響半句聲。
  那層房子倒是布置得很好,自然又是思恩的主意。一進房子,大廳完全中式,先是一幅字,不知找誰寫的,那字倒是好字,上書:“誰道閒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似舊。”沒頭沒腦的半首詞。妻与我面面相覷。
  紅木的家具,也不知道他是哪里覓來的,兩對花瓶,都是上好的貨色,屋子里燈光影影,□
  用的又是水晶杯子,時間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似的。
  他說:“沒有牆色,沒有滿舖地毯,沒有吊燈,我這屋子,至少不像廉价咖啡店。”
  家里沒有佣人,他妻子親自捧出了茶果點心,倒是做得一手好點心。
  我看著她那張小巧玲瓏、端正細白的臉,有一种怜憫的感覺。妻對她特別好,幫她收拾了碗筷,進廚房洗滌去了。
  我說:“你應當開心了。”
  他忽然說:“我妻子是處女。”那表情是不置信的。
  “很好,她确是個好女孩子。”我說。
  忽然之間我有點尷尬。
  思恩改變了話題,“大哥,來看看我的書房,我買了一對好紙鎮,不知是真是假,但看上去真舒服。”
  他的閒情現在都寄往那些上頭了。
  我踱到他的露台去,在藤搖椅里坐著。
  忽然我的新弟媳婦叫了我一聲:“大哥。”聲音是細的,怯弱的。
  我大大的震惊,這一聲大哥使我想起了一個不該想起的人,我抬頭看著她,她說:“大哥,請喝茶。”手中恭恭敬敬地捧看一只藍花米通有蓋有底的茶盅。
  這思恩瘋了,在外國失了意回來,再一手創造個世界,要全中式的。中式的家俱、中式的用品、中式的妻子。
  我答道:“我自己來!自己來!”
  我覺得很沒有味道。
  露台外一棵影樹,那紅花開得轟轟烈烈。
  但是我覺得一點味道也沒有。
  過了好几個月,妻跟我說:“我上思恩家了,見還是沒有佣人,他老婆爬在地上打蜡,這像什么話?”
  我說:“為什么不叫打腊工人?”
  “是呀,這女孩子也怪,說太閒了,不如運動一下。可是叫人看了算什么?仿佛咱們家買了個童養媳似的。思恩倒是規矩,他的忙是真忙,多少的應酬宴會,可是從不帶她出去,她就守在家中。我見房里擱看一堆衣服,問干嗎?她說是思恩第二天要穿的,先預備好了。那顏色都還配搭得不錯,我才贊她,她又說是思恩自己的主意。這一對不要說是吵架了,簡直連對白也沒有。她倒是很開心。”
  這女孩子仿佛是一張白紙,思恩往上頭寫什么,就是什么了。思恩待她禮義雙全。佣人她自己不要,司机她自己也不要,可是思恩呢?他快樂嗎?
  我心痛如絞。
  我說:“你干嗎不去問思恩他快不快樂?”
  妻不響了。
  結果我自己問了,思恩反問:“我有什么不快樂?我一生早就完了。”說得這么平淡,這么肯定。
  我默默的回家,几乎沒失聲痛哭。
  咱們兄弟倆,我是從來沒追求過快樂,我也不敢去触動快樂,索性麻木不仁,一道直線過其一生。他一輩子都在追求快樂,抓得一點是一點,結果蜜的滋味他嘗到了,失去以后,什么都如灰如縞一般。
  別問我誰幸福誰不幸福。我不知道。
  思恩不要孩子。兩夫妻見面的時候不多,有時候我去了,只見空洞的客廳,空洞的人。倒是那首無頭詞,特別的筆汁淋漓──誰造閒情拋卻久……
  生活必須延續下去。
  這女孩子無故闖進了思恩的生命,她應該嫁一個中學或是小學教師,或是銀行職員……為什么她不想一想……恐怕是沒有腦袋的吧?運气來了,也得看看道理合不合。否則,她自己不舒服,看著的人更別扭,忽然之間,我就把一股怨气完完全全的出在她頭上;而且還好像非常的名正言順。
  妻常說我:“這女孩子很不錯,你對她太冷淡了。”
  我說:“我對人一向是冷淡的。”
  她不說什么。
  其實我待蘭花又何嘗熱情過,以前我覺得蘭花是個特殊的,与眾不同的女孩子,現在雖然對她改觀了,但我仍覺得她是出眾的。好与坏,她都是強烈的,不比現在這個弟媳,只是一抹漬子,思恩雖然不是一件全新的襯衫,但是到底印看那么一道揮之不去的漬子,是可惜的。
  妻常有意無意間的為我解釋:“他這人教書教久了,一切人都成了他的學生,一點分別也沒有,他對人就是這么冷冷淡淡的。”
  這是她的好意,然而我并不十分感激她。
  妻說:“她是這么寂寞。”
  我白她一眼,“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
  我覺得她頂開心,嫁了思恩,還有什么不開心的事?一表人材,學問好相貌好,又有本事會得賺錢,又無不良嗜好,也不玩女人,如今性情變了,更穩如泰山,這樣的丈夫,亮著燈籠沒處找去,嫁了他,就想想也心甜。蘭花運气可沒這么好,蘭花与思恩在一起的時候,思恩是花花公子時代,白相得昏頭昏腦,這才离的婚。
  我常想,若果思恩早一點轉彎,蘭花与他?
  都是問號。
  思恩的生命還可以打問號,我的生命呢?已經完了。
  只不過是看著孩子長大,看著孩子做功課,看著自己臉上的皺紋現出來,看著自己的頭發變白。一年四季。
  我是一個最沒味道的人,最最沒味道的人。
  思恩有時候与我出去喝一杯啤酒,他也會說:“大哥,我覺得近年來,你益發沒……勁道了。”
  “老了,”我答:“雖然說父母親還在,不能吾老,到底老了,說也奇怪,年輕的時候,總覺得仿佛能有一番作為,可是時間過去了,不外如此。”
  思恩微笑,一個忽然的微笑,他答:“可不是,年輕的時候。”
  我們兄弟倆坐在咖啡座里,可以躺很久,什么也不想。
  有女孩子在我們面前走過,也評頭品足。
  思恩說:“瞧,物以稀為貴,這几個洋女人也雄糾糾,气昂昂的,不怕罪過的說一句,那時候.不過是為了省召妓的銅細,也去混洋女人。”
  我不響。
  可是那把柄就落在蘭花手里了。
  “通奸,她告我通奸。法庭傳我上去,我實在連那女的相貌都不記得,他娘的又不是碧姬芭鐸!姓名也不知道,無論怎么想都想不起來,事隔多年,我才說了吧,真正不值!那女的不知是在酒吧勾搭來的呢,還是什么跳舞廳,真倒霉。蘭花不過是要尋一個藉口,她要离婚。”思恩說。
  我不響。
  “离了也好,終久她也會想到我的好處,我是有好處的,是不是?大哥。”
  “自然,思恩,你是好的。”
  “你記得許多年之前?多年多年之前?她在打网球?你記得?”
  我記得。
  那日光,那球拍。
  思恩說:“可是就不過如此。”
  “啊,”我說:“思恩,世界上的事根本如是。”
  后來我又見了蘭花一次。
  在大家都忘了她以后,我又見了她一次。
  她抱著個异常俊美的男孩子,約三四歲模樣,在淺水灣沙灘上。她沒穿泳衣,不過是普通的襯衫長褲,料子是很好的,她胖了,又胖了,臉上還差不多。
  是她叫住我的,“大哥!大哥!”
  我正在喝啤酒,陪著兩個外國新到的同事,猛地一回頭,見到了她。
  她笑著走過來,嫌孩子跟得慢,一把抱了他起來,仿佛很有力气的樣干。”
  她一直笑著走過來,她戴著一副金耳環,非常俗气的一种黃金圈圈,可是她戴起來有一种奇异的對比。我心中詛咒著她,她是一個有辦法的女人,廿歲有廿歲的美麗,三十歲有三十歲的美麗!如今都中年了,還如此吸引!
  她問:“我可以坐下嘛?”
  那兩個同事,如蒼蠅見血似的為她拉了位子過來。
  她把孩子放在膝上坐。
  我向她點點頭。
  她笑著:“叫伯伯,怏,叫伯伯。”她哄著孩子。
  我愕然的看看蘭花。
  “這是我儿子。”她細聲的說:“我結婚了。”
  孩子是惊人的秀气与美,一雙眼睛完全像她。
  “啊。”我說。
  她又笑了一笑。
  她說:“我現住香港。我丈夫在新加坡還有一個家,我媽媽也搬回來了。”
  “啊。”我說。
  她不響了。
  隔了一會儿我說:“你們母女倆,非要做一樣的事不可嗎?”其實是很無禮,且与我無關的。
  她說:“是,很巧合。”她芳無其事的答:“但是我很快樂,大哥,今天見到你真快樂。”
  我還以為她說生活快樂,誰曉得后來又加了一句。
  我硬綁綁的說:“見到我有什么快樂?”
  她又笑了一笑,因胖了,臉上油光水滑的,一點皺紋也看不出來,手臂結結實實,晒得棕色。她叫了一杯檸檬水,給她儿子吸著,那孩子倒有說不出的可愛。
  我忍不住問:“叫什么名字,孩子?”
  “叫思恩。思恩,叫伯伯。”
  “叫什么?”我大吃一惊。
  “思恩。”她看著我,若無其事的,臉上毫無喜怒哀樂,倒是有一种是生气的平靜。
  我沒有再問下去,她与找,從來沒有真正的說過話,不過是很含蓄的,點到為止,像憧憧的影子,充滿了影子,也就不再介意再多一點疑惑。
  “為什么叫思恩?”她反問我,“大哥,你一定在想,對不對?這是個好名字。”
  我點點頭。
  她說:“大哥,你會不會來瞧我們?”
  “香港這么小,總會碰見的。”我木然說。
  她沒生气,點點頭,“是的,”她說:“對。”她抱起孩子,“大哥──”
  “得了,我都明白。”
  她還想說些什么,我沒敢看她,實在怕心又軟下來,一個女人,像她這般的一個女人,總有值得原諒的地方,多多少少,總有值得原諒的地方。
  “再見大哥。”蘭花站起來,抱著孩子走了。
  我見她走到樹蔭底下,紅火的影樹開滿了一天,她打開了一部麥塞底斯四五零SLC的門,把孩子放進去,然后開車走了。
  嫁了,又嫁了。
  嫁的是什么樣的人?比思恩好?比思恩坏?
  蘭花的故事并沒有完結。這一次以后,我沒有見過她,無論到哪里,都沒有再見她。
  我那兩個同事倒是著實取笑了我一番。
  “啊,這么標致的舊情人,居然還對她這么冷淡,真人不露相啊。”他們擠眉弄眼的。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即使某一段時期,她愛過我,也不是我所知道的。我即使知道,也遲了,我是一個鈍人,我沒有發覺對她的好感,是一种愛,也幸虧沒發覺,發覺了又如何?我是老式的男人,即使要背妻別戀!也斷然不可選中她,她是我弟弟深愛的人,我弟弟是我深愛的人。
  我這一生,是循規蹈矩的一生。
  思恩也決定過其循規蹈矩的一生。
  做人就是這樣吧,至少這是我做人的法子,如今生命過了大半,對死亡的恐懼已漸漸淡卻,走在路上,不過淡然的想:完了,快完了。心平气和的,一點沒有恨的人,愛也不過是一种習慣,一种責任而已。
  但是蘭花,她是不同的,她的生命与我們的生命是不同的,卻在某一點遇上了她,不過是短短的几次會面。但是她的生命是不一樣的。
  她的生命,蘭花的生命,是有火花有陽光的生命,她安排生命,生命卻安排我。
  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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