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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好月圓

作者:亦舒

(一)

  我見到明珠的時候,她已經在醫院和醫院之間進進出出有好几年了。她的病,說得好听一點,是精神崩潰,神經衰弱,說得難听一點,就是神經病,這年頭罵人家“神經病,神經病!“的人還真不少,當不得真,是開玩笑而已。但明珠的确有點問題,可是初初見到她,我還不相信,她的臉色很坏,也不過是蒼白中帶點黃,相信每一個女子抹掉了化妝品之后,穿一條牛仔褲,一件T恤,在家里跑來跑去的,一點也沒有不正常的征象。
  有錢人實在沒事做,找個醫生,制造几种病出來,也是有的,但是我還不致于要賺這种錢,那樣的病,給妹妹看最好,她在美國念心理病系,苦是苦了好些年,回了家,香港人的心理個個壯如牛,不用看,她坐冷板凳坐得唉聲歎气,這下子可以學以致用。
  事情是這樣的,屈先生太太只有這么一個女儿,所以就叫明珠,他們認為明珠有病,醫生們認為明珠沒有病,所以一個推一個,最后推到我的頭上來,問我有沒有興趣去看。老黃是我的同學。我說我讀的是骨科,跟神經一點沒關系,黃說脊椎也是骨科,与神經大有關系。我就問:“喂,這女的到底有什么病?”
  “什么病?”黃說:“什么病也沒有。她与母親來到我的診所,我心里准備看到一個瘋子,或是白痴,可是來人是位年輕漂亮的小姐。當時我診所里挂著一張梵高的向日葵,复制品。當然,她与我說了半日梵高,再正常也沒有了,簡直比我還正常!有神經病的是她母親,于是我開了几只維他命,把她們送了走。過了沒多久,又來找我,我不耐煩,就把她荐給你,說你是應付這种病的能手。
  我笑,“有錢花不光了?誰不知道你老黃診所,挂個號就一百塊,你就每天讓她吃維他命好了。”
  “我有要緊的事做,你最近閒著,你瞧瞧她,也許有點神經衰弱,研究一下也好。”黃說。
  “我的生意是很差,也罷,我去看看吧。”我說。
  我与妹妹說起了這么一個病人。
  妹妹說:“這樣的病情,給我看3個月就好了,不過是精神抑郁症而已。你呀,活該你,你看老黃是你同學,人家都飛黃騰達了,你卻還在研究深水生物,既然如此,當初何必去苦讀7年呢?”
  我微笑:“人各有志。”
  “這志是清高了,听者莫不嘖嘖稱奇,可是你老子也就快給你气死了。”妹妹說。
  我淡然說:“他有什么好气的?他自己是醫生,完了不夠,非得自己的兩子一女也變成醫生不可,有大哥与你兩個人爭气就夠了,好歹也輪不到我。”
  可是我還是去看了那個病人。
  屈太太給我開門的,問明了我姓名,几乎張著手歡迎我進屋子里去的。屋子很華麗舒服大方,我坐下,用人奉上茶點,屈太太穿著旗袍,看上去不過4,50歲,很文雅,一點也不暴發俗气,她看著我很久,然后眼圈一紅,眼淚就滾下來。她字備手絹,頓時擦干了眼淚,俗話說,人不傷心不流淚,我馬上知道她女儿的病不是維他命丸可以治好的。
  “梁先生,”她說:“你一定要好好的看她,她是真有病啊,是真有病啊。”
  我很同情,于是問道:“小姐人在哪里?”
  屈太太一怔,問女用人:“小姐在哪里?”
  “女用人說:“在后園子网球場里練球呢,我們緊緊看著小姐,小姐不會离開屋子的。”
  屈太太听了,居然很放心的歎一口气。
  我就坐在那里發傻。一個女孩子,懂得在練网球,有什么病?真是開玩笑。
  屈太太馬上說:“我曉得你心里想什么,梁醫生,我這女儿的病,你要瞧著她十天八天,才會知道,你是否答應我,早上9點鐘來,晚上9點鐘走?梁醫生,你要什么條件我都答應,只要你看看明珠,她是真的有病。我撥一間休息室給你——”
  我說:“屈太太,我是醫生,我不是奶媽,也不是保鏢,我看沒有這种必要——”
  屈太太哭了。
  “我有個妹妹,她是心理科專家,我或者可以向她提一提,她對這种病情很有興趣——”
  “不不,梁醫生,”屈太太忽然拉住了我的手,“每一個醫生都認為明珠沒有病,你千万要相信我,我求求你,你相信我這一次好不好?”
  我的手被一個中年美婦人拉著,很是尷尬,黃真有點對,看樣子要看醫生的是屈太太,不是屈小姐了。我很禮貌的起身告辭,我決定不看這個病。
  屈太太知道我沒辦法勉強,只好送客。
  我安慰她:“小姐既然會打网球,不致太嚴重。”
  她不響,一路抹淚。
  她送我到大門,我用車匙開了車門,忽然之間一個女孩打斜奔了出來:“家明!家明!”她叫著,站住在我身邊,我錯愕的轉頭看她。
  她也看著我,她的臉色不好。在陽光下,皮膚卻細膩得半透明的,頭發扎在腦后,穿著牛仔T恤,手拿球拍。我已經知道她是誰了,我于是欠欠身,說:“屈小姐”。
  她看著我的車,再看我的臉,自頭到腳的打量了一番。“家明,你回來了。”她說。
  我轉身看屈太太。屈太太說:“明珠,你看錯人了。這位——不是家明,這位是梁醫生。”她歉意的看著我。
  明珠聲調中那种迷惘消失了,她很冷靜的說:“哦,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她轉身走了。
  我馬上關上車門,我對屈太太說:“屈太太,我們進屋子去,你把屈小姐的病從頭告訴我。”
  屈太太只要有醫生肯承認明珠有病,她開心得什么似的,我們重新在客廳坐了下來,我又開始喝一杯新茶。
  我問:“誰是家明?他也開這一种車?他長得与我象?”不可能面對面地認錯人。
  屈太太說:“家明?我不知道這個人,她從來沒認錯過人,這是第一次。”
  我更詫异了,“不知道有這個人?家明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可能是她的男朋友?”
  屈太太說:“我女儿沒有男朋友!”說得斬釘截鐵。
  我看著屈太太,她知道她女儿多少,做母親的,能知女儿多少事?有個把男朋友有什么希奇?
  屈太太的聲調又輕了下來,“梁醫生,你不知道外頭的人說話多難听,明珠決不是花痴。”原來如此。
  “我明白。”我說。可是家明是誰?
  “梁先生,你是答應下來了?”屈太太怕我反悔,又試探地問我一句。“梁醫生?”
  “是的。”我說。
  “太好了。太好了。”她第一次展開了笑容。
  “請你說一說她是几時開始——糊涂的。”
  屈太太說:“就在她回家沒多久——”
  “她在英國念化學工程。”屈太太說。
  “啊?”
  “他是皇家學院化工的科學學士。”屈太太說道。
  “啊?”
  “她畢了業,回來了,也不想找事做,開始收集貝殼,哎,你去看看她那滿屋子的貝殼!反正她父親只有她一個女儿,做什么都隨她去罷了,弄得用人都不敢進她房間,她一向是怪脾气的,大家都不以為意。三年前一個冬天,她突然不見了,失蹤了一夜,急瘋了我們,什么朋友家都找遍了,就是不見人,終于報了警,她自己卻在第二天傍晚回來了,推著她的腳踏車。那么大的人了,難道還罵她不成?只好讓她洗了澡睡覺。那一日又下雨,她渾身淋得濕透,又髒,我們怕她著涼,叫了醫生,灌了一點白蘭地,誰曉得從那天開始,她就真——糊涂了。”
  “怎么糊涂?”
  “不吃飯,叫她吃就吃一點,不叫她一天也不出房門,偷看她做什么,有時候她說赶功課,有時候說我要溫習,一下子對著貝殼,一下子又寫很多信,我都有看了,有些信還是寫給我們的,你說怪不怪?我們不敢放她出去,她要上街,又不敢攔阻,只好叫司机跟著她,她不過是看看電影,逛一下街,就默默的回來了,很少說話,說起來也很明白,既不是文痴,又不是武痴,象練网球,一練好几個鐘頭。
  “不勸她是不停手的,去看醫生,醫生沒有一個信她有病,非要跟她一起生活,才明白的。”屈太太又哭了。
  我走到長窗前,看出去,看見明珠一個人對著牆,專心的,一下一下的練著球,她身手很敏捷,球發出去狠而且准,我在窗前看她。
  她抬起了頭,也看見了我。她微微喘气,拉掉了遮陽帽,忽然笑了,她笑起來十分的漂亮,她向我招手,“家明!下來啊,家明!”
  我轉身看屈太太,屈太太說:“你看是不是?你看是不是?那些庸醫還說她沒病,我就把她交在你手里了,梁醫生。”
  我看著她,打開了長窗,走了出去。
  她說:“家明你看我這球怎么樣?明天去比賽,准沒錯,咱們跟他們對打,你也來練練。”
  我說:“我們下午練,你現在累了。”
  她放下球拍,“真累了,家明,你是几時回來的?”
  她并沒有直接的看我,單單自顧自的說著話,仿佛跟我是四五十年的老朋友。我現在可相信了,這女孩子真有病,真是神經兮兮的,認錯人,也不能這樣錯到底。
  我們一起走進了客廳,她跟我說:“家明,你一向說我家的布置一定惡俗的,現在看到了,不致于如此吧?”
  她笑著坐下來,臉上雖然憔悴,卻有一种稚气的味道。
  屈太太說:“你很久沒有說這么些話了。”
  明珠看她母親一眼,那眼光是淡漠的,不關心的。
  “家明,我們明天的比賽——”她跟我說。
  “我們明天有比賽嗎?”我問她。
  “是啊。”她說:“老天,你還不去練——”
  “我不是家明。”我說:“我姓梁,我是個醫生。”
  她站起來,看著我,她指著我胸前,“這表——”
  “這挂表?”我掏出來給她看,“我們一家子都是醫生,都不喜歡手腕上有東西,故此都用挂表。”
  她很怀疑,看著我的表,想了很久,她說:“我累了。”她又轉身走。
  一個小時內連把我認錯兩次。這可不太偶然。
  我答應屈太太看這病,不過是為了好奇。
  妹妹說:“健忘症。”
  “她知道我不是家明,可是卻對我說了那么多的話。這樣去看病,真便宜了我,不過我的好奇心已經引起來了,罷,不收費也是了。”
  “她美麗嗎?”妹妹問。
  “誰?”
  “明珠。”
  “不是十分美,很特別,相信正常的時候,是很漂亮的。”
  “多大年紀?”妹妹又問。
  “不小了,大學畢業——25,6歲。”我說:“但有几個角度看上去很小,才20歲左右。”
  妹妹說:“這是暗示我也老了。”
  我不響,家明,那輛車,那只表。他是她的男朋友,毫無疑問,屈太太不是不知道,她只是不想告訴人。
  妹妹說:“你做你的福爾摩斯去吧,我不高興當華生。”
  第二天我到去屈家的時候,她几乎是奔著出來跟我吵的,她嚷:“你還來見我!那一球都是你害的!"她蹬腳.
  屈太太呆住了。
  我很平靜,我問:“咱們輸了么?"
  “當然是輸了。”她賭气的說。
  “老天,這可該怎么罰我?"我問。
  “你和索菲亞的事,你以為我不知道?"她說:“你跟她擠眉弄眼,有心輸了,好讓她決賽去出風頭。”
  “是么?"我笑問:“我是那种人么?"
  她不響,走開了。
  屈太太惊道:“這怎么辦?一見到你,她迷糊得更厲害了,她以前從來不會瘋瘋癲癲的。”
  我說:“她認錯人了。”
  “可是,誰是家明呢?"屈太太瞠目結舌的問我.
  她問我,我問誰?我認識明珠,才兩天而已。
  屈太太說:“我有點事,明天要与屈先生一道去東南亞十天,梁醫生,如果你肯天天來,我就去得放心,這次我們去,是辦些祖先遺產上的事,非得我親自去簽字不可的,你說怎么辦?"
  “你去好了。”我說.可是心中覺得她不該走,因為她女儿有病.
  “謝謝你。”屈太太說:“可是你——"
  “我會好好的看著明珠,你放心。”我說.
  “她好不了,"屈太太說:“我簡直情愿一家子同歸于盡算了。”
  我吃惊地看著她,屈太太蒼白了臉,一點不象開玩笑.
  我說:“不至于那么嚴重——"
  屈太太跟著她女儿出去了,我只好一個人在我的休息室里看畫報,看著就困著了。這种天气是最容易睡著覺的。當我一覺醒來的時候,發覺明珠坐在我身邊.
  她很冷靜地看著我.
  我向她點點頭。
  她問:“你是梁醫生?"
  我再點點頭,她終于弄明白了。
  她微笑說:“我母親說你是梁醫生,又說我認錯人了,真是,我怎么會認錯呢?"
  她伸出手來。
  我只好伸手跟她握一握.
  她現在跟正常人完全一樣,有一种沉著成熟的味道,她說:“我父母要出門呢,說你會天天來看我.我有什么病?我是貧血,可是我得節食呀,不然的話,一胖就胖在肚子上。”她笑了.
  真是再正常也沒有了。
  “梁醫生,行醫也很悶吧?"她閒閒的說。
  “還好。”我根本沒行過醫.她是我頭一個正式病人,實習的時候不算.
  她說:“念我們這一科,頂悶。”
  “啊。”我應了一聲.
  她脖子上黃澄澄的挂了一條赤金鏈子,下面一個墜子圓圓的,怕有二三兩重.我從沒見過現在還有女孩子肯戴黃金的,于是細細的一看,那墜子上刻了四個字:“花好月圓"
  我詫异得說不出話來,花好月圓,還有比這個更俗气的東西么?
  怎么會挂在這樣女孩子的脖子上?她微笑,伸手摸了摸金鏈子.
  我覺得不好意思,輕輕咳嗽一聲.
  她說:“梁醫生一定覺得奇怪吧?其實天下間還有什么比花好月圓更美呢?"
  我看著她,她的臉上看不出一絲喜怒哀樂,她現在這個樣子,根本不是我前兩天所見過的屈明珠.
  她問:“梁醫生,我可以看看你的挂表嗎?"
  我馬上把那只表脫了下來,交在她手中.
  她笑說:“這倒象紅樓夢里的人物,互相調了飾物來看。”
  我又是一怔,剛剛她才瘋瘋癲癲的叫我家明,又說輸球是我害的,現在一下子大了十年,說起這种話來.這個病人我是看定了,赶也赶不走了。
  她說:“是只古董,現在不多見了。”她還了給我。
  我接了過來,"是的,是祖父給的,本來金鏈子的另一頭,另外有只翡翠墜子,后來給妹妹鑲了項鏈。”
  她微笑,"看樣子,只有我才會把黃金挂在身上,俗不可耐。”
  我不出聲。我的是K金的,沒她的俗.
  過了一會儿,她說:“我以前有個朋友,他也有一只挂表,金鏈子另一頭,也有一個墜子。”
  她伸手摸她自己脖子上的橢圓型金牌,她說:“花好月圓。”她垂下了眼.
  我眼光落在她的手上,難怪了.我想現在還到哪里去買這种東西,原來整條項鏈,以前是一個人的表鏈子.這個人,叫家明吧?是她的——愛人吧?后來,跟人跑了吧?所以她有點糊涂吧?這种故事,現在都不流行了,現在流行赶快再找一個新的,比以前那個更好更妥的,那才叫花好月圓,她真是一個過了時的人,看上去徒然漂亮時髦而已。
  “你一直不嫌重,挂著這條鏈子?"我問.
  “恩。”她說。
  她穿著一件很薄的絲繡襯衫,還是牛仔褲,可是那褲子燙得筆挺.
  她問道:“那是梁醫生的車子?"她向窗外一指.
  “是。”我說.
  “我以前有一個朋友,也開寶時捷。”她說。
  再也沒有比她更清醒明白的人了,可再也沒有了。
  我試探的問道:“你那位朋友,跟我長得象么?"
  她看了看我半晌,笑說:“不象,他比你驕傲得多了,他有點——孤芳自賞——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梁醫生,我到底有什么病?"
  我一怔,馬上答:“貧血。”
  “恩。”
  那一日我們一起午餐,我開了几种藥,也不外是維他命之類.她与我說了一個下午有關貝殼的事,我那海洋生物剛剛搭得上一點點.
  她學問是极好的,知識也很廣,她陪我說話,象禮貌地陪一個客人,可是時時又試探一下自己的病況,我深深為她惋惜著。她清醒的日子多不多?据屈太太說,她多數不大出聲,關子房中。
(二)

  屈太太是傍晚走的,我并沒有見到屈太太.
  明珠的冷靜只維持了一天.
  過一天清晨女用人開門見到我,不知有多高興.她說:“小姐在書房里發脾气。”
  我走到書房,只听見有人摔東西,我推開門,一本筆記本迎頭摔了過來。
  她見了是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什么事?"我溫和的問.
  她低下了頭,"要考試了,下星期就開始考了,可是我一題也不熟.父母雖然不等我賺錢開飯,如果成績有三長兩短,到底難為情,辜負了他們。”
  她把時間又弄亂了。
  我緩緩為她拾起書本,我說:“考試早考完了,你忘了嗎?都畢了業了,忘了么?"
  “畢了業了?"她疑惑地問.
  我只等她開口叫我"家明",但是她沒有,她只叫我醫生.
  她說:“是的,畢了業了。”聲音里一點喜悅也沒有.
  她的書房很大很大,四周放著玻璃柜子,里面陳列各种貝殼.當中一張大桌子,上面堆著很多書.
  她半晌抬起頭來問:“我在什么地方?"
  “在家。”
  “在家?怎么會?那么我一定是畢了業了.不然怎么會在家?"
  我看見牆上挂著一張證書,還有一張七彩的照片,走近一看,果然是她,照片里她笑著,可以"色若春曉"四字來形容.那張證書也是她的.于是我把她拉過來叫她看。
  她看了,抬頭問我:“是真的?"
  “真的。”
  “是爸媽買回來的。”她忽然笑說:“騙人的。”
  我既好气又好笑,"買,上哪里買去?皇家學院的那!"
  “真的?"她又問.
  “什么考試都考完了,"我拍拍她的肩膀,"我們散步去。”
  “好,我們散步去。”她說。
  我与她下了樓,忽然想起來,問用人:“小姐吃過東西沒有?"
  “什么也沒有。”女用人說。
  “你吃了東西再走吧。”我說.
  她坐了下來,我把牛奶与餅干遞給她,她自己卻去做面包吃,在廚房里走來走去,手法倒很磊落,一看就知道是留學生做吃的姿態。
  她說:“考的不好怎么辦?"一邊忙著。
  我說:“證書上說你是一級榮譽,那么你自然是考得很好的,你已經考完了。”
  她把面包放在桌子前,卻不吃,喝了一口牛奶。”那么我要念碩士。”
  我說:“這么快想什么?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
  “不是說散步嗎?"她問。
  我暗暗歎了一口气.
  她什么毛病也沒有,就是混了時間.弄不清楚是哪一年,該讀書還是該戀愛.
  我們自屋后小路走下去,忽然下雨了,她抬頭向我笑一笑,她說:“下雨了。”我點點頭,手插在褲袋里.我從未曾見過這么美麗的微笑,一個溫柔的,無可奈何的微笑,雨很細,我們緩緩走著。
  “醫生,"她說:“如果教授知道了,一定給我一個0,考試了,還跟朋友散步。”
  我說:“別緊張,即使考試,也沒有什么了不起啊,事事這么緊張,精神——"我住了嘴.
  “是啊,"她隨口答:“家明也這么說,他說小吉到處說她成績好,可是小吉連書也不翻一下,叫我別庸人自扰,我是天生緊張。”
  我說:“有很多人喜歡公開溫習,也有很多人喜歡靜靜的溫習,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我跟你說了,牛耕田鴨吃谷,各人修來各人福,不必擔心的。”
  她笑:“你怎么說話象個老公公?"
  我也笑了。
  我們坐在一塊大石上,說著話,她說來說去,還是覺得今天是星期五,星期一得考試了.我我也懶得与她分辨。
  我最后說:“你要不要听一句俗气的話?"
  “有什么俗話,但凡是俗气的話,都是好的。"
  雨淋濕了她的薄薄白襯衫,她一腳都是泥,她抬頭看著我,等我說話.我握住了她的手,我說:“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她听了一征,細細回味起來,我倆就呆在雨中,她想了很久,才答:“是了,是了。”然后我們便慢慢走了回去.
  看紅樓夢的人怎么可以不明白這個道理.是你的便是你的,找還找上門來,何必擔心?
  回到屋中,人家都濕了,她自然有用人伏侍.我把她所有的書本筆記找個紙箱裝了進去,吩咐她家司机放到我車廂后面,待我回家細看.一方面讓她眼不見為淨,也就不會成天"考試考試"的了。
  等我做好這些,她已經睡著了.我去看她,見她躺在床上,眼睛閉著,手臂在薄毯子外頭.我在她床邊坐了一會儿,這個可怜的女孩子,真是變了白痴,倒也令人死了一條心,是什么令她變成這樣子的?她另一只手握住脖子上的金墜子,花好月圓。
  我走進她書房內,拉開她的抽屜,她的抽屜很干淨,全不上鎖,一件件東西整整齊齊,她不寫日記,只有一本小小的地址簿.我想找線索,找來找去,并沒有翻到,我開始坐下沉思.地址簿里沒有叫家明的人。
  女用人來問我:“大夫,小姐的病,醫不醫得好?"
  我抬頭,向她笑笑.
  妹妹說這例子很奇怪.
  “她把時間混亂了,把活過的日子再活一次,可是現在變了過去,現在就沒有了,多可惜,如果她知道未來,那就好了,突破空間,進入第四境界。”妹妹笑.
  “不不,"我說:“并非這樣,她目前有時也很清醒,只是她有點糊涂,她非但承認我是她新朋友,而且知道她自己有病,要看醫生。"
  “應該是很容易看好,不該拖了三年。”妹妹說.
  我說:'她似乎有心逃避現實,是為了什么?那個男朋友?個把男朋友算得什么?"
  妹妹微笑:“各人看法不同。”
  我白了她一眼,"你諷刺我沒用,我本人也是主張從一而終的。”
  “那么我們就別多說了,你明天還去?"
  “恩。”我說.
  我是受人之托,總要把她的病因研究出來,我對于她的過去非常感興趣,据屈太太說,自15歲開始,她就被送到英國念寄宿學校,暑假或是她回家,或是父母去看她,一年見不了多少天,所以十分隔膜.她功課并不好,据說人聰明,几乎是過目不忘的,于是一年一年過關,不過是考試前夕把筆記翻一翻,對于這樣的學生,我是既不羡慕,也不妒忌,各人修各人福,只要她有那個本事就行了。
  到底學到多少東西,她心里有數.但是升了大學,到第二年,她就忽然認真起來,家信里滿滿是提著功課的事,拍的照片,穿的衣服也是斯斯文文,端端正正的,頭發也不染了,因此屈先生太太都很高興,錢還是照花著,到底也值得一點.她本來嚷著要一直念下去的,可是畢了業,悶聲不響的回來了,性情收了很多,而且開始收集貝殼,她要收集天上的星,她父親也只好任她去,但是自從那一日騎腳踏車回來,就變成今天的模樣.
  她父母對她來說是一片空白,屈太太愛錯了她,唯一的掌上明珠,一早把她往外國送,她在英國七年,干了些什么,也是一片空白,沒有人知道。
  只有我知道,至少她有一個男朋友,叫家明,戴著一只袋表.我知道這一點點.呵,那男的也開一部寶時捷.
  照這樣想來,她對功課的認真,不過是大學第二年才開始的事,這么說來,她急于要赶考試,是五年前的事了,怎么時間會回到五年前去的?
  我很怀希望的等了一夜,不知道她第三天又留在什么時間,什么季節.這樣子做人,如果不愁衣食,一定很有趣的吧?不不,我不該這么黑心的想,屈太太一點也不覺得有趣,現在連我都承認明珠有病.据講她不大說話,但是對我卻說得很多.我去的時候,她在看小說.她抬起頭來說:“爸爸打了電話來。”
  “啊,"我坐下,"是么?"我還沒見過屈先生.因此有點好奇,"你昨天一早睡了。”我說:“几時打來的?"
  “是的,"她微笑,"你們又把安眠藥不知道放在什么東西里,讓我吃了亂睡。”
  “沒有的事。”我向她保證,"你自己累了,那才是真的。”
  “我相信你。”她說:“爸爸一早打電話來,一听那聲音,就知道他又跟媽媽吵了架,他問我好不好,我也答不出來,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所以我不響,后來他問我的醫生,我說梁醫生很細心,他又問了好些事,真是浪費金錢。”
  我說:“他是關心你。”
  “關心我,兩夫妻就該好好的。”明珠說:“常常吵,叫我怎么好意思?”
  “你沒見過他?”明珠笑,“連我也見不到他,誰見過他了?媽媽也見不到他,他又不住香港,他跟他那情婦住夏威夷,不知道多窩心。”
  我很惊异,她對家里的事情居然這么清楚,而且說起來又這么平靜,由此可見知道她并不糊涂,什么都知道。可是對她自己的事,又為什么這么亂,記得這個,忘了那個的?我怜惜的看著她。
  她說:“這是他們的事,”她臉上忽然罩上了一陣淡漠,“家明說,唯一的辦法就是离開他們遠遠的。可是一個女孩子,如果要正式脫离家庭,唯一的辦法就是嫁人。我是相當想嫁人的,但是又不能操之過急,也不能到處說。除了嫁人,也只有讀書了,我打算逃避現實,逃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我緩緩地說:“這年頭,破裂的家庭越來越多——”
  “我明白,”她淡淡地說:“是我自己要求太高,是我不能适宜環境,家明也這樣說。”
  “家明——”我小心地說:“他現在在哪里?”
  “在——”明珠想了很久,說:“在學校念碩士。”
  “他几歲了?”
  “比我大一年,高一班。”明珠說:“他做碩士。對了,他應該做碩士。”
  “你不能确定?”我問。
  她的臉沉下來,“我与他离得這么遠,我怎么知道?”
  “他——難道沒有跟你通信?”我又問。
  “信?信是什么?我最恨信与卡片,最最矯情的了!”她變了色,“我不是說了嗎?他在讀碩士。”
  “你生气了,明珠,是為什么?”
  “我沒有生气。”她說:“我為什么要生气呢?”
  “明珠,你今年几歲?”我冒險的再問一次。
  “我是1951年出世的。”她答得很技巧。也許已經有人試過她了,問過她類似的問題,她有了經驗,所以才懂得這樣回答。
  我与她坐在那里,呆了很久,然后她問我:“梁醫生,我到底几歲了?”所以很低很疲倦。
  她相信我!我的心一動。其實她拿起報紙對對日子不就知道了?
  這事要慢慢來,我說:“我不知道,你看上去比你實在年齡年輕得多,喂,你要不要上街?”
  “可是——”
  “沒有考試。”我說:“不准提考試。”
  “什么考試?”明珠今日反問:“我都畢業了。看!那是我的學士文憑,神經病!”她嫣然一笑。
  我呆了,她今日完全忘了,我昨天把她的書本收過了,她今日就清醒了。
  “對不起,”我說:“你愿意到我家去坐一坐?”
  “你的家?他們不讓我出家門,為什么?”她問。
  “沒有的事。”我說:“你跟著我,他們就放心了。”
  “到底我患了什么病?瘋犬症?”她問。
  我轉頭詫异地問:“誰說你有病?”
  “你是醫生,不是嗎?你是來看我的,不是么?”明珠問。
  她抬著頭,一張臉很美,她有一個极美的角度,當她微微伸著頭,可以看得見她下巴有一個小凹,睫毛閃動得象蝴蝶的翅膀,皮膚是雪白的。我用手按著她的脖子,溫和的說:“你爸爸太有錢了。他覺得你不高興,有抑郁症,你媽媽擔心你貧血。所以請了醫生來看你。”
  “沒有這樣簡單吧?”她問。
  “我是醫生,我應該知道。”
  她又成熟起來,象那次問我拿表看的時候,她說:“他們也過慮了,我為他們擔心,他們卻為我擔心,我這是忙坏了。”她說:“休息一下就沒事了,所以我也不急著要找工作做,我的气力不知用在什么地方了,常覺得累。”
  “累,是那一种累?”我小心地問。
  “我想睡,好好的睡,睡熟了,雖然也做一些夢,到底比較現實一點。”
  我問:“現在有什么不好了?”
  “現實——”她看著她的手,“很煩。”
  “我覺得你不應該煩——家明怎么說?”
  她抬起頭,“你說什么?”她問。
  她反問:“家明是誰?”她臉上一副詫异,完全不象假裝。
  我呆住了,這——這叫我怎么回答,是她口口聲聲不斷提著家明家明,一連好几天都如此,5分鐘之前還提著,甚至把我認錯了人。當我是家明,現在忽然倒過來問我家明是什么人。我怎么知道?
  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我把她帶到我們家坐了一會儿,介紹她給妹妹認識,妹妹對他非常感興趣,實際上開頭那一小時妹妹根本不曉得她便是我那個病人,也不止妹妹一個人以為明珠沒有毛病,大多數人如此,后來我暗示了几次,妹妹明白了。
  “我還以為哥哥有了女朋友了。”妹妹笑。
  明珠听到了,轉過頭來,很老成的說:“梁醫生人真好,將來誰嫁給梁醫生,是有福气的。”
  妹妹哼了一聲,“可是那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明珠笑問:“誰?”
  “她未婚妻呀。”妹妹斜視我。
  我只好微笑不語。
  明珠說:“啊,梁醫生已經定了婚嗎?”她看著我,“那位小姐在哪里?”
  妹妹說:“還留在外國呀,還不肯回來呀,他還在等呀!”我白了妹妹一眼。
  明珠怔怔的想了一會儿,“是我,就不等了。”
  我与妹妹都詫异,明珠竟是這么坦誠的一個人,想到什么說什么。
  明珠又補上一句:“女孩子沒有多少年可以等,如花美眷,也敵不住似水流年。女孩子的最終結局,不過是如此。”
  我很吃惊。
  這跟她鬧別扭,打网球的態度差了多少!
  妹妹看了我一眼,后來她說:“誰說她有毛病,誰才是神經病!我覺得她大智大慧。不過稍微看得太透一點,比起那那位未婚妻,她是大方得多了。”
  我不響。
  明珠的病大得很,把她送了回家,她便嚷累,我看她睡的。她一天總得睡上那么10多個小時,不知道有沒有做夢,不知道夢是不是好夢。
  我回來跟妹妹說:“1969年,皇家學院的畢業生,你有沒有認得的?”
  妹妹說:“發痴了,出一個這樣的題目叫我做,皇家學院一年畢業几万個學生,怎么查去?你親自到了皇家學院,人家也不會告訴你。”
  我問:“黃的弟弟仿佛是皇家學院的。”
  “這年頭誰不認是皇家學院的?”,妹妹白我一眼。
  她不肯幫忙,只好我自己來。我查了半晌,黃的弟弟不是皇家學院的,是圣瑪麗院,我又托了他。閒了我翻閱明珠的筆記。那些筆記是整齊的,干淨的,一絲不亂,她用鋼筆,有時候也用原子筆。她沒有畫畫的習慣,筆記邊緣清清白白。有時候用中文寫著一些字,有詩有詞,或是:“我不能集中精神”“想回家”都沒有奇突的地方。書本上有些字跡跟她不一樣,看得出也是女孩子的字,一定是她把書借出去,又收了回來。
  我不明白,很正常的一個學生。不寫日記。一點線索也沒有,開頭大家以為她是為了一個叫家明的人,可是今天連她自己都否定了家明的存在。她親口問的:“家明是誰?”她不記得有這么一個人。
  我合上她厚厚的筆記本子。
  電話響了,黃說:“1969年的畢業生,是不是?我表嫂的阿叔的奶媽的表兄的堂姐的儿子也是1969那一屆的,你問他吧,難得在他也是工程系的。”黃笑。
  “別瞎纏了,這人在什么地方?”我興奮地問道。
  “在我這里,你在電話里說?還是當面說?”黃問。
  “當面說。我馬上來,我請喝酒。”我說:“那位先生多大年紀?叫什么名字?”
  “姓王,叫家明。”黃說:“你馬上來吧。”
  我嚇一跳,家明!不過,這是一個普通的名字,而且明珠的家明比她高一年級,不會是這個家明。
(三)

  我在20分鐘內赶到黃家,見到那位家明,真是失望,換句話說,那就是不折不扣的一個家明。他五短身材,好好先生,五官擠在一起,一頭的汗,見到我直哈腰,問我有何指教,老黃在一邊直笑。
  我說道:“想跟兄台打听一個人。一個女孩子。”
  那胖胖的家明說:“胖的瘦的?女孩子不少啊。”
  “念化工的,很漂亮,网球高手,皮膚很白。姓屈,叫明珠。掌上明珠。”
  胖家明想起來了,“啊,明珠呀!早說好了!誰不認識她?那個淘气鬼,把男同學當傻子似的赶來赶去,結果誰也沒碰到她一個手指尾。”
  我高興的問:“兄台是否是其中一個?”
  胖家明臉紅了,“我,我可不會,我還量力呢,哈哈哈!”他遲疑,“她現在怎么了?早結婚了吧?”
  “她在大學時期,有男朋友吧?”我問。
  “嘿!不胜枚舉,如過江之鯽,她不是我班上的,也不同系,但是人人知道明珠大名,外國人叫她明”。
  “她有一個很要好的男朋友,”我打斷了他的眉飛色舞,“叫家明,比她高一班,你可知道有這個人?”
  “是嗎?”他問:“也叫家明,姓什么?洋名是什么?”
  我尷尬地說:“不知道。”
  “叫家明的人多著那,你怎么這么問?”旁家明翻翻眼。
  我只好以明珠的口吻形容著,“很漂亮的男孩子,也打网球,很有點驕傲,孤芳自賞。”
  老黃打個哈欠,“他們皇家學院,這一類的家明也多得很。但凡進了那家大學的,每個人都以為世界少了他們是損失,我當時在醫學院又何嘗不是,如今不過是個黃綠醫生。”
  我說:“哎,我沒叫你寫悔過書,你慢慢才表白好不好?一直打岔,我還要問呢。”
  可是旁家明說:“真的不記得了,异性相吸,屈明珠我是印象深刻,但是男生漂不漂亮,我不大留意,嘿嘿!嘿嘿!”
  “一點印象也沒有?”我耐心地問。
  胖家明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說:“奇哉怪也,老兄問上這一大堆陳年舊事干嗎?咱們畢了業都這么些年了!”
  “沒什么,謝謝你。”我說。
  “不用謝。”他說。
  后來老黃說:“你做醫生還是做偵探?找到了明珠的男朋友,又如何?你不能逼迫他娶她呀,我看這女孩子是有點心病,可是誰幫她去找一貼心藥?咱們只懂各种抗生素,”他笑,“咱們不醫愛情病,或者花痴病。”
  我忽然覺得很刺耳,我以屈太太的口吻說:“她不是花痴,她只是心上負擔太重,弄糊涂了。”
  老黃看了我一眼,“你當心一點。”
  當心一點?當心什么?我不明白。
  他們說什么,我都不能明白。沒有人見過家明,可是我老覺得這個人跟我會有點象。孤芳自賞?一個男人如何孤芳自賞?我記得第一日她奔出來,那聲音里是有點喜悅的,她問:“家明,你回來了?”
  仿佛她已等了他長久了。
  我天天去屈家,有時候屈氏夫婦打長途電話回來,我也在場.他們反复把女儿隨手一擱,就很放心的樣子,也許因明珠久病,他們已經習慣了.明珠沒病,他們也把她往寄宿學校里一扔,离家万里.
  明珠現在已經漸漸在腿色了,可是還是這么好。
  腿色到一半,又未褪盡,那是最美的,況且她神態貴在自然,日常只穿那几套衣服,用人也不跟她研究新衣服,她自己也不理,常常一條牛仔褲換另一條牛仔褲,一件襯衫換另一件襯衫,褲子永遠是深藍的,襯衫永遠是白的,雖然如此,她還是美麗的.我在5年前若碰見她,一定會退避三舍,我最怕男男女女帶一种"世界是我的"之姿態,或是"我美麗","我青春"之類的神情,豈不知道一切都是要腿去的嘛?可是這世界上難得真有不利用青春美色的人。
  听那小子說來,我可以想象到當時的明珠是怎么樣的人,時間太多,又沒事做的人.可是到第二年她變了,是什么使她變了?是家明吧?她遇見了家明,家明改變了她,因為家明也不喜歡她那种囂張,所以她為家明收斂下來,對功課認真,但是她給別人過去的印象始終是難忘,她与家明顯然曾經一度接近過,不然他的表鏈怎么會到了她的脖子上,嘿,花好月圓。我想見見這個家明.他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太好奇了,一定是個特別出眾的男子吧,可以想象得到。
  我怎么可以從明珠的嘴巴里知道家明這個人,照片,一定有照片吧?為什么我找不到照片簿子?是不是被屈太太收起來了?我怀疑是的。
  我希望屈太太回來之后,可以看到照片簿子.
  我問明珠:“那是你唯一的照片?"指著牆上的畢業照片.
  “當然不是。”
  “其他的照片呢?在英國拍的,你在英國七年呢。"
  “六年半。”她記性很好。"一生中最好的六年半。”她說。
  “有人跟你拍照片吧。”
  “有,可是我沒有帶回來。”她說。
  “沒有帶回來?"我笑說:“你看你這個人——"
  “我怎么樣?"她盤著腿笑眯眯地看著我,"我不好么?"
  我看著她很久,我說道:“紀念品都該帶回來。"
  她搖搖頭,"過去的便過去了,沒有什么好記得的,一切都應該扔掉。"
  我說:“既然一切都應該扔掉,那么你也應學習忘記,忘記一切.你將來還是很光明的。"
  她笑,"你現在說話象牧師。”
  “我有种感覺,你仿佛是個心理學醫生,來陪我說說話散散心的,是不是?"她問。
  “你非要把我當醫生不可?"我問:“當朋友不行?"
  “誰要我這樣的朋友?"她忽然自卑的說。
  “我。"我溫和的說。
  “你是醫生。"明珠說:“你不算的.而且你是一個好心腸的醫生。"她看著我,"可是我沒有朋友。”
  我說:“朋友——其實朋友要不要也無所謂,看你指的是什么,多少相識滿天下的人,說去說來了,他的朋友可不留他。"
  “不過——爸媽找了你來,就是跟我說道理嗎?”
  “道理?你說的道理有時候比我還多。”我笑說:“你懂得也比我多。"
  “你真是醫生?"她問。
  “你還要看我的證書?"我白了她一眼,"我爸爸是醫生.我哥哥是醫生,我妹妹是醫生,就算去了世的母親有是醫生。"
  “我的天!"她有興趣,"那么走到你家去,簡直象到了醫院一樣了?"
  “我未婚妻就是這么說。"我笑.
  “那么我就不該說了。”她說:“我沒有資格說。”
  我發覺她是一個很多心的女孩子,心思很密,不喜歡盲從.而且也很避諱,不是輕狂的人,對我.她是很坦白誠實的,我覺得她非常信任我——就象她相信家明那樣?
  “我希望可以看到你的照片簿子。”我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對著她.
  “你肯不肯到醫院做一個全身檢查?"
  “我不曉得有多少檢查報告。”
  她笑,"一點毛病都沒有,只有兩只蛀牙,過敏性鼻炎,貧血,体重嫌輕.老實說:照醫生的標准,我該增肥30磅,可以去做女摔交選手。"她笑,"不必了,家明。”
  “你叫我什么?"我轉過頭來。
  “家明。”她說。
  “我不是家明。”我說。
  “我不能一輩子叫你梁醫生梁醫生的,你的名字不是家明?"她呆呆地問。
  “不是,我單名健,家里人叫我阿健。”
  “可是——我怎么老覺得你告訴過我,你的名字叫家明?是誰告訴我的?如果不是你,那么一定是母親,不然我怎么會覺得你叫家明?"她慢慢的靠在椅背上,惊惶的想了起來。
  “不怕,"我安慰,"不怕,家明是個很普通的名字,再普通也沒有了。”你不生气?"
  “當然不,我是不會生你的气的。”我向她保證.
  “我累了。”
  “睡太多不好,我陪你練网球。”我說.
  “現在又不比賽,你讓我睡一小時,好不好?"她問:“好不好?"她求我。
  “好吧。”我歎口气.
  她每逢有問題解決不了,就去睡一覺,這也好,天下沒有大不了的事,睡醒了就又是一天,夢中日月長。如果這么小小的權利還不讓她享受一下,做人也太沒有意思了。
  我讓她睡好了,輕輕拉開她臥室的抽屜,一只一只的看,都是衣服,或是首飾,或是內衣,沒有照相簿.我放棄了,不然真象個賊了。
  屈太太是傍晚赶回來的.我在客廳見了她.她顯然很累了,可是卻不肯休息,拉著我問明珠如何。
  我無法說明明珠有任何進步,這几天來她對我說的話,說了等于沒說,一片混亂,我不響.
  過了一會儿,我問:“明珠有沒有照相簿?"
  “有。”屈太太進房去捧了照相簿出來。"你要看嗎?”
  我松一口气,慢慢的翻了開來,那本照相簿子是极厚的,但是照的都是她小時候的照片,一歲兩歲的,我沒有興趣,于是有問還有沒有.
  屈太太說:“你要看什么?"
  “她讀書時的照片。”我說。
  屈太太又去拿了一本照相簿子出來,我看了,還是失望,那些都是他們夫妻去探望女儿時拍的,根本沒有旁人。我合上照相簿子問:“沒有她朋友替她拍的?"
  屈太太說:“沒有,就是這些了。”
  “你們去探望她,難道沒有見過她的朋友?"
  “有啊,都是一般大的孩子,來來去去吃几頓,并沒有什么印象。”她停了一停,"梁醫生,你看明珠如何?"
  “她的确是精神上受了刺激。”我坦白地說:“這么漂亮的女孩子——很可惜。”
  屈太太低下了頭,"太小就把她送出去.可是你知道,那時候我跟她父親鬧得很厲害,怕連累她,所以把她送出去念寄宿學校,也是好的,沒想到生出這么些事來,仿佛我疏于管教,只有這么一個女儿,還鬧成這樣>"
  “那時候屈先生有了外遇吧?"我不客气地問.
  屈太太一怔,并不介意,"她怎么還記得這些事?跟你說了?好奇怪。”
  我說:“屈先生的——住夏威夷?"
  屈太太站起來,"明珠真的那么說?可是我丈夫早就跟那個女人分手了,我丈夫現在住香港,我們雖然分居,可是卻比以前更談得來。”
  我呻吟一聲,明珠有弄錯了。
  “我丈夫与那女人根本事過境遷.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為此后悔得什么似的,不說別的,光是生意上的信用就差了,而且明珠從此以后跟他的感情不好。他只有這么一個女儿,命中注定,那個女的也沒有生養,所以給了一筆錢,叫她走了,都有4,5年了,沒想到明珠還記得,是呀,為了這個緣故,他不大來這里,因為明珠一見他就不開心,往房間里一躲,他很傷心,明珠多多少少是恨他,明珠也恨我,我知道.她曾經說過,寄宿學校不是人過的。"
  “我們花了這么多錢,只想她得到最好的,沒想到她一點也不高興,我真是不曉得怎么辦才好,你呢?梁醫生你怎么說?"屈太太說.
  我搖搖頭,"我也覺得很難。我認為這不是你們的錯,她不喜歡寄宿學校,誰也不怪她,可是那些芥蒂早消除了,她繩了大學以后,不是很愉快嗎?”
  “是的,很愉快,她死都不肯住宿舍,說住怕了,在外頭租了一層漂亮的屋子住,我們自然依她,要什么給什么,一年到歐洲去3,4次,沒有不依的,到了第二年,她變得很乖,這我已經說過了,正當我們大大放心的時候,她回來了.那時候她父親已經与那個女人分了手,一家三口,恢复正常,但是她出了毛病。”
  “由此可知這与你們沒有關系,屈太太,你不必內疚。”
  “看相先生說是名字改坏了,姓屈不可叫明珠,這樣一來,不是委屈了明珠,埋沒了明珠?"
  屈太太的臉一紅,眼睛也是一紅.
  我問:“屈太太,你注意到明珠脖子上的金鏈子了嗎?"
  她一怔,"什么金鏈子?她這种東西,起碼有10條20條,有空換來戴,女孩子家誰沒有几條這种東西?我也沒看清楚,有什么要緊?"
  “据她說,那是她一個朋友送的。"
  “是嗎?"
  “這個朋友,叫家明。”我說。
  “我真拿你沒辦法,梁醫生.說什么你都認為她的病是因一個男孩子引起的,坦白說了吧,我做母親的,又何嘗不這么想,可是查來查去,只曉得她普通的男朋友不知有多少,要好的卻一個也沒有。”
  “你真的沒听過家明的名字?"
  “沒有.她有好几個同班同學在此地.你去問他們好了,其中有一個女孩子,姓夏的,我也問過她。”
  “好的,請把那位女孩子的地址給我。”我說道.
  “我不喜歡這個女孩子。”屈太太說.
  “沒關系,我這就去找她問一問。”
  “梁醫生,你真為明珠好,我——很感激你。”屈太太說.
  我只好微笑.
  我沒想到明珠有同學在這里,真笨.
  那位夏小姐早已成了富家少奶奶.我請她出來,她很大方的答應了.她以為我是明珠的男朋友,向她打听明珠的歷史,但凡闊少奶奶都是吃飽飯沒事做的,最最喜歡這种事情招上門來,所以她馬上應約.
  她長得很漂亮,短短的頭發,明亮的眼睛,身披名貴皮衣,天气一點也不冷,她就把皮大衣穿上了。
  她跟我握握手,"梁先生是醫生?几時結婚?明珠福气好,"她很有深意的說:“也不告訴我.我很久沒見明珠了,他母親倒找我吃過几次茶,言辭閃爍,我也不曉得她想說什么,還是梁醫生爽快,開門見山,其實呀,梁醫生,我勸你看開一點,娶老婆,看現在算了,以前的事都屬于過去,知道也沒有用。"
  我干笑著,難怪屈太太說不喜歡她,我也不喜歡。她那樣子仿佛是勸我不要理明珠以前的事,可是那表情卻巴不得我問得詳細點。
  我說:“——婚姻是一輩子的事,打听清楚了再求婚,比較方便一點,謝謝你了。”我索性冒充到底。
  “我老實跟你說了吧,我最恨明珠!"她說什么,臉上是什么表情,眼睛里直冒火,"人家說這是妒忌,什么妒忌,全班的女孩子都恨她,中國人外國人,她沒有一點人緣,平時又不念書,人家溫習,她花枝招展的到處惹麻煩,還有一個坏習慣,就是千方百計的去搶人家的男朋友!她心理變態,沒有愛人的男人,她是不要的,非要搶不可,搶了來,革那么三兩天,又扔掉,在去搶更好的!"
  我慌忙的說:“不不!她不是——"
  我想起花好月圓,她等了他那么久——怎么可能?"
  “梁醫生,你不相信吧?"她哼了一聲,"你有沒有女朋友?"她睨著我.
  我沖口而出。”有,在美國。”這是實話。
  “可不是?"她得意的笑了,"可是她要搶你,是不是?等你摔掉那美國女朋友,她心理上獲得滿足,真是畸形的滿足,她也就不要你了。”
  我說:“不不,不會的。”我是說我不會放棄我的女朋友.
  她听錯了。以為我指明珠不會這么做,她又哼了一聲,"梁先生,你走著瞧吧,明珠這人,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优點,她聰明,考試前翻翻筆記,可以考优,咱們不理,各人有各人的餓辦法,但是這种行徑,大家都很不齒,算什么呢?"
  我笑,"不見得每個男人都听她的,她有不懂巫術。”
  她也笑,"可是閣下梁醫生,不是也打算向她求婚?"
  我的臉紅了。
  “當然,她也不是戰無不胜,攻無不克的。”
  我留神的听。
  “她也碰了釘子,人家偏偏不要她,哼!"
  我側起耳朵,可是臉上卻裝個不在乎的樣子.
  那夏小姐忽然住了口,不說了,她問:“有一位姓梁的老先生,動手術最好的,不知与梁先生有沒有關系?"
  我微笑,"那是家父,不敢當。”
  她一呆,然后解嘲似的說:“所以說,我講,明珠一輩子福气好,她是打算嫁你了?她忘得了宋家明?"
  我松了一口气,出來了,出來了!宋家明,好家伙,我找得你好苦!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四)

  我裝作很平靜的說:“是的,她跟我說過,她以前說過,她大學里有個同學,叫家明,長得跟我還蠻象。”
  夏小姐"嘿"的一聲,"她說了?真有膽子,哎,說真的,梁醫生,現在看起來,倒真是有几粉象,不過呀,你別怪我說話爽直,人家宋家明可不上她的當!"
  我心里罵:你怎么知道?八婆?宋家明的表鏈子都送了給她了!
  我嘴里問:“這些事,屈太太,明珠的媽媽不知道吧?"
  夏小姐聳聳肩,"我為什么要說?說了她也不相信。”
  “家明不喜歡明珠?"我問。
  “說來話長,真是好笑,其實宋家明根本不是咱們一系的,他——仿佛是什么科的?我不清楚,但是因為网球賽的關系,把他們拉在一起雙打,人家是有未婚妻的,青梅竹馬,要好得不得了,她又來她那一套,要過去硬來,宋家明偏偏不睬她,給了她老大的白眼,她碰了釘子之后,倒是靜了好會儿,天下太平,沒想到現在又故計重施。”
  “呵,"我說:“就這么?"
  “就這么。”夏小姐說:“她碰了釘子,倒是跟以前不同了,收斂下來,可是大家還是討厭她。”
  “謝謝你。”我說。隨手付了茶帳.
  她知道得不多.
  我另外去找一位侗小姐.
  這位小姐中人之姿,很穩重.我仍以明珠的"未婚夫"姿態出現,在侗小姐家里發問,這侗小姐是教書的,很有點看不起我.
  她說:“娶老婆要查過去?難怪嫁人是越來越難了。如果明珠要查你的過去,可怕梁醫生也有好几段好看好听的吧?"
  我尷尬地說:“但是一位夏小姐——"
  侗小姐歎了一口气,"你听了這位的話,那是什么都完蛋了.她當年有個不爭气的未婚夫,一見到明珠,骨頭都酥了,死追著明珠不放,亂纏一通,明珠一見到她就頭疼,避之則吉,可是她還硬說明珠搶她的情人,這女的不要臉。”
  我靠在椅子上。
  這就是人生,大家上演羅生門.
  我說:“侗小姐,我老實跟你說,我不是明珠的未婚夫,我是她的醫生。"
  侗小姐嚇一跳,"明珠患了什么病?"
  “神經衰弱。”我說得好听一點。
  侗小姐默默的"是為什么?"
  “我不知道。”
  “我們這些同學回了香港,都不見面,我只在開頭的時候与明珠通過几次電話,她是相當的不快樂,只說悶。”侗小姐說.
  “你知道宋家明其人?"我問。
  侗小姐看我一眼,"你到底是未婚夫還是醫生?"
  “醫生。”
  “你干嗎說謊?"她問。
  我不好意思,"我——"
  “這是明珠的私事,我不便說,你去問她自己好了,我有事,對不起,梁醫生。”
  “可是——"我攔著她,象個無賴一般.
  “那么你去見宋家明本人也可以的。”侗小姐說。
  我如五雷轟頂一般,"什么!他——他——竟在本市?"
  侗小姐諷刺我,"梁醫生,恐怕你不止是明珠的醫生吧?"
  我歎口气,"侗小姐,明人面前不打暗語,你有空去看看明珠,你就明白了,她說不清楚話。"
  “我不相信,我這就跟你去看明珠!"她气道.
  “反正我跟她四年同學,去看看她也是應該的.我不相信她有什么大病!"
  我說:“你見了她,什么話也不要說,只是靜靜的注意她,明白沒有?"
  她很猶豫:終于點了頭。
  我跟侗小姐上屈家,屈太太不肯讓明珠見外人,一听到是明珠以前的同學,更加變色.我只好保證不妨,但她還是不高興,一面連連向我施眼色.
  明珠在書房里繪畫.
  我進去了,她抬頭跟我笑笑,她說:“今天你遲到,醫生。”
  侗小姐的臉上馬上釋然了,她歉意的向我看了一眼.屈太太緊跟在我們身后.
  明珠笑問:“一?怎么一大堆人?"
  侗小姐柔聲說:“明珠,你好嗎?"
  明珠根本不記得她.只是看著我,隨口答:“好,這是護士小姐嗎?"
  我問:“明珠,你畫畫?"
  “是呀,你知道,我是個大懶人,不到要緊關頭不做事情,"她放下筆,"怎么,你有話跟我說?"
  屈太太搶著說:“是——梁醫生現在有點事,他下午再來。"
  明珠笑著說:“那么早點來,我有東西給他看。"
  屈太太擺明了要逐客,我与侗小姐只好自動离開。
  我默默無言.
  侗小姐哭了。
  我說:“沒什么好哭的,都3,4年了,一直這樣子,常常叫我家明,又有時候說沒家明這個人。"
  “她是真愛上宋家明啊,誰也不相信。”
  “宋家明現在儿孫滿堂了?"我諷刺的說.
  “回來結的婚,在報紙上登的啟事。”
  “我去找他。”
  “找他有什么用?"侗小姐反問我。
  是呀,找他有什么用?他都儿孫滿堂了.是真的為了他?為著一個人?怎么可能?
  “他長得可好?"我問。
  侗小姐不肯說話,我只好送了她回家.
  屈太太很奇怪我,她說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這年頭,誰有同情心?听了這种新聞,只當笑話.我不怪屈太太,我心里被宋家明占据了,被屈明珠占据了。這年頭還有這樣的傻子.天下得不到的思想多著呢,若因此發了痴,十條命也不夠呢,不見得這樣,再去尋別的罷了,何苦這么自己作對?
  下午我和明珠說了很久的話。
  “今天好嗎?"我問她.
  “很好。”她說:“你不是要看我的照片?我找到兩張,夾在畫冊里忘了,今早卻找了出來。”
  她把照片給我看,我一看就知道她与宋家明.照片不大,可是拍得很好,他們兩個人坐在水仙花前面,很客气的樣子.
  我問:“他是誰?"明知故問.
  “家明。”她說。
  “是嗎?"我說:“是同學不是?"
  “比我高一班。”
  “還有沒有見面?"我問。
  “但凡是外國的同學,不打罵的已經很好了,還回來見面呢!"她自然地說:“我才沒那么空。"
  “我以為他是你男朋友。”我看著他的照片.他是一個評論的男孩子,一件白毛衣,一條牛仔褲,纖秀如女孩子,可是嘴角充滿了毅力,眉毛濃而且美,一個漂亮的孩子,才貌雙全.
  “是呀,很多人以為他是我男朋友,有時候連我自己都糊涂了,但是我們不過是好朋友,他有未婚妻的。你也有未婚妻,是不?梁醫生?"
  我點點頭。”他回來結了婚,是不是?"我問道.
  “他說——要念碩士的,后來決定回來結了婚,再去念碩士,恐怕連博士也拿了吧?可是我老覺得象他那种人,結婚是可惜了一點。"
  “為什么?"
  “結婚是普通人的事儿,瞞天過海,自以為是,他不是那种人,他太驕傲了,我很佩服他。”明珠說。
  明珠說這几局話,前后一點連貫也沒有,她說話一直是這個樣子,我也不覺得奇怪。她到底是有病的人。
  我決定要去找她的家明.
  既然有了他的頭緒,要找就不難,我托了老張,又托了別人,轉來的話說:那位寶貝儿家明先生不要見我.我火气很大,又托人傳話,說要見他的不是我.我是男人,他也是男人,他又不是一見發財,我見了他有什么好處?我叫老張去跟他說,要見他的是明珠!他以前的明珠.
  隔了沒多久,老張又傳來了話,留下了地址,電話.
  我冷笑問:“這是那個是沒鬼家明的意思嗎?他奶奶的,明珠還沒有到霍小玉的地步,我也不是武功高強的住客,可是這當儿,我也不得去揍這只鬼一頓!"
  我冷笑問:“他媽的,他也有姐姐妹妹沒有?他怎么收拾被人女儿,將來人家也怎么收拾他女儿!報應就在他面前!"
  老張說:“你少咒人!醫學院出來,淨學了些粗話!"
  我說:“換了你,你气不气?人家女孩子半死不活的,人家做娘的以淚洗面,他老先生沒事人一個,推推搪搪,把他宰了。”
  “算了,你少替天行道,電話地址都在這里,去不去由你.咱們都是醫生,個個象你,做醫生做出這些毛病來,干脆自己躺精神病院去好了。”老張皮笑肉不笑的說。
  妹妹一邊勸說:“我看牽涉太遠了,哥哥,你何必管人家私事.治得就治,治不好,那就放棄。”我靜了下來。
  良久我說:“我還是要去見見宋家明。”
  “你這是何必呢?醫好了她又不能拿諾貝爾獎。”妹妹皺著眉頭,"做醫生是做醫生,我從沒見過一個醫生是你這樣的,你看爸爸,看大哥,都是一付清爽相,病人來了,安慰他們几句,開了藥,打發他們走,你是怎么了?我看你是走火入魔,自己有了毛病。”
  我低聲說:“你沒見過那個女孩子……"
  “她是什么?是大美人?"妹妹問。
  “她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子。”我說。
  “我不感興趣.你真要去找宋家明?"
  “是的。”我說。
  “見了他又怎么樣?逼他娶明珠?"妹妹問。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見他。"
  我与明珠在園子里散步.明珠說話很清楚.
  她是這個樣子,有時候糊涂,有時候清醒,即使糊涂的時候,也不討厭,我習慣了她,我喜歡她,這個人很有點意思。
  她說:“我總是愛上一些不該愛的男人。”
  我笑了,"這是什么意思呢?"
  “真的,"她笑,"而且愛得快,去得也快.打15歲開始,年年暑假愛上不同的男人,有時候是同學的哥哥,一會是老師,或是爸爸的朋友,或是教授,過了暑假,就忘記他們了。”
  “這么快?"我微笑.
  “年紀輕嘛,精神沒寄托,為戀愛而戀愛一下,也是好的,過過癮,總比什么都沒有好,你說是不是?"
  我想起了宋家明,這一次是不是弄假成真?
  “可是——心里面常常有一個人,總是沒有自由的。”她問道:“喂,你有沒有想你的未婚妻?"
  我呆住了.有多久沒寫信給她了?最近我心里根本沒有她,整天為明珠忙著,這是怎么一回事?
  “是不是?"明珠嫣然一笑,"心里有人,滋味不好吧?"
  她笑得那么歡暢,神情動人,我呆呆的看著她,那宋家明是個瞎子,是個瞎子!把這么好的一個女孩子,逼成這樣,他不是人。
  可是我呢?我又算什么?擱下了未婚妻,來忙這個女孩子的事,我又是怎么了?
  明珠收斂了笑容,"你怎么了?我說錯了話,家明?你別這樣好不好?"
  我沒有激動,她還是一直叫我家明,叫習慣了,就隨她叫去,家明.日月為之明.家明。是的,我就該去找他了。這一段日子里,明珠很恍惚,一會儿記得我是醫生,一會儿知道我是朋友,一會儿又認為我是家明.但是多數時候,她很文靜,日子就這么過了.她忙她自己的心事,与整個世界脫了節,但是我看不出她有什么損失——她有什么不好?在她的天地里,一切事物沒有更改,家明一忽儿還在念碩士,一忽儿在她身邊,一切都花好月圓。
  越是清醒的人越想得多,我最不愛看她苦苦思索的情形.可是她母親跟我說:“梁醫生,我是要明珠想清楚了,另外找個對象結婚,我就放心了。”
  我微笑,"明珠結了婚,你就可以放心了?"
  她一呆,然后笑:“那當然要嫁一個可靠能干的男孩子,象你這樣的。”
  輪到我一呆.我隨即緩緩的說:“伯母,我并不見得可靠呢。"
  她忽然很溫柔的說:“不,你是可靠的。"聲音里的信任与感情,叫我難過。
  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找到宋家明的家去.他住在近郊,一層很好的房子,門口植著矮矮的冬青樹,紅磚牆,一看就知道他還沒有忘記英國。我按了按鈴,花園側轉出一只大狼狗來,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并沒有叫。照英國規矩,宋家明應該在看電視,或者是在車房洗車子。
  我按了鈴.有人來開門,一只貓咪嗚咪嗚的奔出來。開門的是一個少婦,是一個孕婦,頭發長長的挽在腦后,臉上雪白,并沒有化妝,她看著我。
  在香港住,這樣隨便的開了門,怕也是英國脾气沒改過來。
  我說:“宋先生在不在?"聲音雖然硬,卻還維持著禮貌.
  那少婦看著我,不答.她長得很美,年紀也与明珠差不多.我心想,她比如是宋太太了,這宋家明倒是很會挑對象,一個比一個美.
  她淡然的說道:“你是哪一位?"
  我隨口說:“朋友。"
  “在這里怎么找得到宋家明?"她淡淡的說:“宋家明早就不回家住了。”
  我一呆,太陽把我晒得昏昏的。”可是這是宋家?"
  她點點頭,"這是宋家。”
  我問:“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宋家明?"
  “東方舞廳,金獅酒吧,我怎么知道?"宋太太的聲音仍然是淡淡的.
  我惊住了,扶著門框.那只貓還是輕輕的在我腳邊叫。
  “你貴姓?"宋太太說道:“請進來喝杯茶吧。”
  “不用了,請你把宋先生的辦公地址告訴我吧。”我說。
  她說:“也不用了,他的車子回來了。”
  我轉頭,看見一部黑色的狄諾緩緩的駛在路旁.我問:“那是宋先生嗎?"宋太太輕蔑的說:“那是他的軀殼。”
  我真是呆得象傻子一樣,再也沒料到有這么的一幕.我滿心以為宋家明兩口子是恩恩愛愛的一對,他与新婚夫人是紅燭面前相對笑,明珠卻是長眠孤館誰來吊.沒想到他們痛苦得這么清醒.
  車子門打開了,一個男人緩緩自車中跨出來,我一怔,不能不說他不象我,象是象,差不多的身高体形,但是他的一張臉——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冷的一張臉,他視太陽于無睹,濃眉下是沉郁郁的眼睛,深不見底,嘴唇薄而且缺乏血色,緊緊的抿著,他穿著黑西裝,白襯衫,一條灰色的領帶,黑色襪子,黑色皮鞋.
  宋太太冷冷的說:“那個樣子象是去吊喪,穿也穿得象吊喪。”
  我卻怔在那里,腳被釘子釘住似的,太陽晒得我一頭一腦的汗,是的,孤芳自賞,孤芳自賞,明珠說得一點也不錯。
  他冷冷的走過來,自怀中掏出一張支票,交給他妻子,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宋太太看著他,眼睛象要噴出火來,終于他說:“這位先生找你,是你同學?"她接過支票,回屋子去了。留下我們兩個人站在門口,我看著他,他看著我,他向我微微欠一欠身,說:“讓你見笑了。”聲音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柔和。
  他說:“請屋子里坐。”
  我問:“方便嗎?"我問得很直率.
  他微笑,眼睛里沒有一點點的笑意,"這里是我的家。"
  我吃惊于他們夫妻說話的態度,一上來把我當作2,30年的熟人,他們間的爭論,不和,一點也不隱瞞.
  我跟著宋家明進屋子,宋太太早已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看樣子宋家明回來是為了交支票來的,不然我也絕對見不到他.女用人馬上泡好了茶出來。
  “你是梁醫生?"他開門見山的問。
  我馬上明白了,我這樣子公開打听他的行蹤,他當然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點點頭.
  他緩緩的說:“明珠……她好吧?"
  “不很好,卻比你們要好一點。"我老實的對宋家明說.
  他一震,"是的,"他打了一個哈哈,"你說得對,她嫁了人?她……有沒有孩子?"
  我倒惊异起來,"你不明白?你不知道?明珠病了有3年了。”
  “病?"他又是一震,"什么病?"
  我更奇了,"你……不知道?"
  “我實在不知道!什么病?"他的臉色轉得更白,"我只知道她走了后,我再也滅听過她的音訊,直到你拼命找我為止.我以為你是她的丈夫,有什么帳要向我算,我打算見你,并且告訴你,明珠与我之間,清清白白,一點事儿都沒有!"
  “她病了。”我慢慢的說,眼看著窗外,"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見我開的是一部黑色的寶時捷,她奔出來問:'家明!家明你回來了?'你以前開過一部寶時捷?"
  宋家明拿著茶杯的手顫抖著。
  我簡單的加一句:“我只是她的醫生,而且我的未婚妻……她在外國。”
  宋家明緊緊閉著嘴,可是他的臉還是挺英俊的,驕傲的,倔強的。
  我問:“你……明白她是什么病了嗎?"
  “我知道我對不起她,可是我与人有約在前,我不能見一個愛一個.如果我丟掉了當年的未婚妻,娶了明珠,如果再見到比明珠好的,又怎么辦?我是一個讀過書的人,我認為妻子并不是衣服。”他慘淡的微笑。
  “我這次來,不過是求你一件事。”我說.
  “什么?"
  “你去見她一次,她見了你,把你認出來,你把話跟她說清楚了,好讓她死了這條心,她可以痊愈.她現在……很糊涂,一次又一次的叫我家明。”
  宋家明呆呆的看著窗外,窗外一片好陽光。
(五)

  我問:“她一直等著見你.一個下雨的黃昏,她踏著腳踏車出去,一夜未歸,回來就病了,那一日,難道不是去見你?"我緩緩的問。
  宋家明搖頭,"她答應我,會把我忘掉的,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再也沒有,象她這樣的女孩子,一年半載,還是把我忘了——"
  “她沒有忘記你.一個女孩子比別人聰明點漂亮點,不一定是比別人涼薄點,全世界的人可以誤解她,怎么你也可以這樣子?"
  “她——真的叫你宋家明?"
  “是的,到知道還是如此,恐怕是叫慣了口。”我說.
  “我——考慮一下。”終于說。
  “好的。"我把卡片給他,"你隨時跟我聯絡。”
  他默默的接過了我的卡片.
  我忽然說:“你的袋表呢?"
  他自然的把表摸出來.是一條金的鏈子.
  “你那花好月圓呢?"我問,聲音既淡漠又諷刺.
  他象被人打了一拳似的,不敢還手的怔在那里。
  “既然与人有了前盟,既然是讀過書的人,就不該亂送東西。”我淡淡的說.
  他走出門口,离開了。仿佛這不是他的家.他來這里,不過是為了喝一口茶,放下一張支票.他連大門都沒有關上。
  我想跟著他走,宋太太卻走出來,叫住了我。
  “梁醫生,你請坐坐。”她輕聲說.
  我轉過頭.他們兩夫妻的臉都是一般的蒼白。
  女用人把門關上了。
  我說不出的沉郁,坐在沙發上,惘然地說不出一句話.
  “你覺得很奇怪吧?我們家這個樣子.我卻又怀了孩子。"
  我緩緩的說:“宋太太,你多多保重身子,孩子要緊。”
  “我是很會保重,我一向不与他吵架。”宋太太說.
  她是一個小巧美麗的女子。但明珠是不一樣的。明珠最最吸引人之處,是她的瀟洒,即使病成今日這樣,她還是渾身散著不在乎的樣子.要是她告訴我,她一輩子忘不了我,會為我而病,我會不會相信呢?恐怕我也不相信吧?"
  我想到這里,心頭一酸.
  宋太太這時候問我:“那位小姐……真的病成那樣?"
  宋太太說:“你怪我吧?梁醫生?坦白的跟你說,我是巴不得變了她,好离了這里,我并沒有見過她,心里卻十万分的羡慕她,我沒想到,她……竟病了。”
  “你為什么要羡慕她?"我很笨拙地問:“你不是得到了宋家明?你不是得到了她永遠等不到的人?”
  “我得到了宋家明?”她的聲音一點也不激動,“梁醫生,剛才你見過家明了,你真的以為我得到了他?你再說一句!你再說一次。”
  我默然。
  “我与家明字幼訂的婚,他是我的第一個男朋友,也是最后一個,他是我唯一愛的男人,我在16歲那年跟他訂的婚,我根本不曉得明珠小姐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這些日子來,我們一直是三個人在生活,我!他!与明珠!我巴不得把他讓給明珠,我好少痛苦一點。”她臉上漸漸上了一絲紅潤,很奇异的一絲紅,顯映在她蒼白的臉上。
  她說下去,“他應該把這件事說明了,讓我有個選擇,沒有他我不見得活不下去!但是他怜憫我,他要做一個從一而終的好人,他把他偉大的愛施舍給我,他娶我,可是我得到的是什么!一個月一張支票,那是你親眼看見的!”
  我不出聲,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很疑惑的說:“我只是沒想到——明珠,居然為他病了,病成這樣。我滿以為她風流瀟洒的成人之美,快快活活的過著自由自在的日子。沒想到,她病了。”
  我緩緩的說:“有很多事的确想不到的。”
  “她糊涂得很?”宋太太臉上一片惊惶。
  “并不見得。”我說:“依我看,如今做人還是糊涂點的好。”
  “她認不認清楚人?”宋太太又問我。
  “有些是認得的,有些忘了,就象你我一樣,能忘記的人,還是忘記的好。”
  她一震,低下了頭,長久不語。
  我說:“你們看在明珠份上,也應當相愛才是。”
  “我不知道,我實在不知道……”她喃喃的說。我站起來,我說:“我走了。”
  她也站起來。
  我說:“看在孩子份上,他選了你,你也不該再難為他。”
  “我實在不知道……”
  “你現在知道了?”我問。
  “知道了。”她忽然之間平靜下來,“你去跟明珠說,我把宋家明給她!她的病就好了。”
  我啼笑皆非,“宋家明是人,他要娶明珠,他早就娶了,不用你來教,他不是東西,可以讓來讓去,送來送去的。”我勸她,“宋太太,你好好的休息身体。明珠……是我的病人,我負責到底。”
  “家明,他又怎么辦?”
  “家明會回來的。”我說:“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值得敬重的男人。”
  我走出宋家,陽光太大了,我昏昏然的。
  那一日我要求讓我帶明珠到市區去逛。她母親猶豫著,終于答應了。我覺得她這樣信任我,實在是非常難得的,很是感動。
  我帶她逛了一日公司,緊緊的握著她的手,不讓她失散。她是很久沒逛公司了,身上一應衣服都是她母親代她買的。看到新的東西,她很高興,一邊不住口的叫著我“家明”——“家明,你看這個,一,家明,你看那個——”我緊緊的抓住她的手。
  她是一個漂亮動人的女孩子,能夠跟她在一起,實在是很高興的,我陪她買了一雙球鞋,我幫她試穿的時候,她忽然感動了,問我:“家明,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我只是微笑,至少她現在已經忘了要應付大考了,至少她記得她已經畢業了。
  買好了球鞋,我們去吃飯,她似乎很久沒有好好的吃過一頓,叫了一桌的菜,而且并不浪費,吃得很多,又叫了葡萄酒,一邊跟我說話,叫我看隔壁桌子的一個女客。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中年女人,我反對“風韻猶存”這句話,風韻往往要培養的,要好久才能夠成功的表露出來,這個中年女人便是風韻剛剛長出來的那种。
  明珠低低的跟我說:“我以為我媽媽長得也夠好了,沒想到她比媽媽還美。”
  我點點頭。
  我側頭看著明珠,她此刻完全象沒事人一樣,誰相信她有病?
  她說:“我母親的婚姻生活不愉快,她嫁我父親,是個錯誤。當年有很多愛慕她的人,你說,假如她嫁了別人,會不會高興一點?”
  “我不知道。”我說,我怎么會知道呢?
  “人家說我象我媽媽,至少有一點點象,有一次我隨父母去喝喜酒,有一個中年男人用母親的小名叫我。他恐怕是喝醉了,以為他沒有老,我母親也沒有老。”
  我靜靜的听著。
  她說:“我是很希望別人快快樂樂的活下去的,比如說三角戀愛這种事,犧牲了誰都不要緊,只要有兩個快樂的人就好,倘若連兩個快樂的人都沒有,那還象什么呢?”
  我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話很多,“明天我們練練球如何?”她問我。
  “好的。”
  她滿意的笑了。
  我覺得我們應該回去了。我把她送回去,她在車上便睡著了,我把她們家的女用人叫了出來,扶她去睡覺。
  明珠的母親在明珠那間大書房里等我。
  明珠的書房一向是美麗的,那么空曠,那么簡單。
  她母親很高興,“明珠仿佛已經痊愈了。”
  “是嗎?”我只是那么應了一句。
  “梁醫生,你喜歡明珠么?”她問。
  “喜歡的。”我据實說。
  她說:“假如明珠的病好了,你愿意跟她做個朋友?”
  她的意思我何嘗听不出來。我說:“我們現在就是朋友。”
  “你不是嫌她的病吧?”她問。
  “我嫌她?”我笑了,“我們還不知道誰病了,誰沒有病呢。說不定她是最開心的。“
  我站起來,道聲再見,走了。
  我必須要記得,我也是個有未婚妻的人,我罵宋家明的話,不可應在我自己身上。
  以后這几天,明珠有時候与我練球,有時候与我看書,她打球打到一半,如果听到一只蟬“喳——”到叫了起來,就忘了打球,會到處去找那只蟬,我耐心的告訴她,是找不到了,可是她也會在一株樹下等半天,呆呆地站著。
  有時候我很灰心,三個月來,我這個醫生到底做了些什么?她現在索性把我當成了宋家明,連那一瞬間的清醒也沒有了,我只是做了一個很好的隨身保鏢而已。我現在把希望都寄在宋家明身上。如果他來了,使明珠明白了,我便可以辭職。如果她沒有進展,我也應該快快离開這個地方,這樣子拖下去,會有個怎么樣的結局,我是不敢想象的。
  因此我特別珍惜与她一起的日子。
  她与我有一种說不出的親熱,問我時間,她不出聲,伸手進我怀里把表拿出來,看完了,又為我放進去。喝茶先遞給我,用人雖然倒了兩杯,她卻常常跟我喝一個杯子。我一日比一日的害怕,但說不出口,恐怕沒有人會同情我,常常是一頭大汗,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故意的,有病還是沒病,她也絕口不提“病”字了。
  有几次她在電視机前看卡通,我笑問:“明珠,你愛看這种東西?”
  “好看得很呢,你瞧,那只狼被壓得扁扁的,一下子,恢复過來了,人如果也這樣子,豈不是好?”
  “可是咱們是人,對不對?咱們還是要活在這個世界里,不能象卡通里的角色。”我說。
  她一笑,“為什么不能?看你的選擇如何罷了。”
  到這里為止,我是更害怕了,她說話是這么的清楚,她的眼睛閃爍著,她真的醒過來了?我不敢問她。還是她睡得更迷糊?我一點也分不出。
  我只好說:“我們總要……面對現實的。”
  她笑一笑,不答。
  我試探地問:“明珠,你想起來了?”
  “想起來什么?”
  “想起以前的事。”我說。
  “以前的什么事?”
  “以前……你讀書的事。”我只好說。
  “那當然,”她說:“那當然,讀書……是最好的了。”
  “同學們,待你不錯吧?”我問。
  她想一想,“有些不錯,有些不怎么好,但是誰還去斤斤計較這些小節?我不在乎,好不好都過去了,過去的事,記得是沒有用的,能忘記便盡量的忘記,我不怪他們,只是我這些日子來并沒找到工作做,太可惜了。”
  “你想找工作?”
  “是的,”她皺著眉頭,“真累。看了報紙,去找工作,那間設計公司卻是同學父親開的,同學早把他父親的厂接受過去了,做太子爺,約我去喝茶……下雨……”
  “下雨也不要緊,你叫司机把車子開出去也就是了,”我說道:“別擔心這些,也別擔心下雨。”
  “但是我見到他了,我們約在這附近的山上一家咖啡館,我騎了腳踏車出去的。”
  我心里一悸。那一天,那個下雨天。
  “你猜他對我說什么?”她看著我。
  我握住了她的手,“說什么?”
  她笑一笑,“我那同學說,家明回來了,家明要結婚了。”
  我的心沉下去,沉下去,我害怕的看著她,我后悔又提起了這件事來,她還是沒有弄清楚這件事。
  她笑著,“我就想,家明跟我是這么好的朋友,他明明還在念書,他怎么會忽然之間回來結婚呢?即使回來,也該告訴我一聲,他難道會沒有我的地址?”
  我握著她的手,不敢看她的臉,電視播放著卡通,一只貓在窮追那只金絲猴,嘻嘻哈哈的追著。
  我靜靜的說:“可是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是嗎?”明珠看著我,她說:“怎么我還記得那么清楚?”
  這倒把我問倒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我覺得如果家明來了,當然要通知我,我們可以見面,他何必鬼鬼祟祟的躲著?他要娶誰,我管不著,我要愛他,他也管不著我,我又不是女妖怪,他也不是那种莫名其妙的人,所以我所他根本沒有回來。”
  “你可愛他?”我問。
  “我早說過了,我是最最容易愛上人的,”她微笑,“自小父母弄得不愉快,把我扔到外國去寄宿,誰跟我說几句熱心話我都會愛上他,我一年愛過兩個教授,結果教授辭職,我轉系,我有沒有跟你說過?”
  “兩個?”我笑問。
  “是呀。我很愛他們,看見他們,我心里很舒服,我需要伴,那時候我還小,我寂寞,真的,任何人上來,跟我說:“明珠,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子”我就愛上他了。我并不后悔,我在大學里名譽是出了名的坏,但是并不如他們想的那樣。我只是……寂寞。”
  他聳著肩裝著鬼臉,看樣子一點也不寂寞,汽止不寂寞,而且樂得要命。真正寂寞的人才會如此。趁著机會便開心一下子。在大眾面前作落寞狀的,不過是個“為賦新詞強做愁”的人物。
  我握著她的手。
  她說下去,“所以啊,你少跟我在一起,不然你的姑媽,你的娘舅,你表弟的奶奶的外婆的阿姨的表妹什么的,一定會群起而攻之,你不怕?”她笑。
  “我不怕。”我說。
  她溫和的看著我,“你快快別說好話了,再說几句,我真受不了,說不定也馬上愛上你了。”
  “我真不怕。”我說。
  “不怕什么?不怕人罵?還是不怕我愛上你?還是不怕多說好話?”
  “什么都不怕。”
  “上一次也有人跟我說過類似的話——是几時呢?”她側著頭想。
  我很尷尬。對她說這种話的人一定太多太多了。她都听得煩死了。
  我訕訕的問:“是家明嗎?”
  她搖搖頭,“家明不說這种話。”她微笑著。
  我十分自慚,當然,宋家明是与眾不同的。
  “我倒希望他說過了,他從來不說,他跟你很象,他不說這种話。”明珠說。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那么我是誰?”我象問一個小孩子。
  “你是梁醫生,”她答,“我病了,你來看我的病。”
  “你是什么病?”我又問。
  “我不知道,肺病?”她反問:“是不是肺病?生肺病的,又死不了,又浪漫,不會是癌吧?但是咱們家里的人,看著我的眼光,常常使我以為生了癌。”
  “你相信我嗎?”我問她。
  “當然!”她理直气壯地說。
  “你把什么都肯告訴我?你的秘密也肯?”我問。
  她看著我,笑吟吟的說:“你不會問我的秘密,你不是那种人,況且我的事誰都知道,沒有秘密。”
  我的臉紅了,我還沒有她清醒呢。
  我問:“你愛家明嗎?”
  她點點頭。
  “你愛他多少?總要比愛你那兩個教授多一點吧?”
  “我也很愛我的教授。”她認真的說。
  “你怎么可以同時愛那么多人?”我耐心的解釋。
  “為什么不?一個媽媽可以同時愛她所有的子女,還可以愛她丈夫,愛她的父母——”
  “媽媽是不一樣的。”我說。
  “我看不出有什么分別。我愛很多人,我也希望可以再見到他們,跟他們吃飯,跟他們聊天,說說別后情況。”
  “你能夠記得他們嗎?”我問。
  她疑惑的說道:“我希望可以,很多年沒見了。”
(六)

  她沒有把她的女同學認出來。
  “但是家明是不一樣的。”我說,“對不對?”她點點頭。“他真是好!他真是說不出的好。你如果見到他,你也會喜歡他。他很漂亮,很高貴,很孤芳自賞,他聰明。他几乎是十全十美的,你覺得我十分夸張,是不是?可是你見了他,你一定同意我說的。而且——他只見我一個人,只對我一個人好。”她驕傲的說。
  “你明白了?愛一個人,就應該忠實。”我笑,“你太博愛了。”
  “但是家明并不愛我。”明珠說。
  我一怔,“什么?”
  “他并不愛我,他愛他的未婚妻,他告訴過我,他不能愛我,因為我做人糊涂,功課不好,太愛鬧事,胡調過度,樣貌太野,他不愛我。”
  我點點頭,“啊”我呆呆的說。
  明珠聳聳肩,“但他是喜歡我的,而且假使他回來的,他會通知我。我們是朋友,我們是好朋友,他不愛我并不要緊,不要緊。”
  “真不要緊?”我反問。
  她的臉色漸漸變了,她縮在沙發里不出聲,她是一個倔強的孩子。當年她也這么告訴家明來著吧?
  “不要緊。”她輕輕的說。
  “把實話告訴我。”我說。
  明珠微笑,“我能夠怎么樣?”她輕輕的問:“把他的腦袋打一個洞嗎?我愛他就可以了——我總是——等他的。”
  我看著她小小的臉,她有一張很精致的臉,看久了只覺得不能忘記這一張臉。
  我輕輕的問:“你不愛其他的人了嗎?你只愛家明了嗎?”
  她一震,“家明也這么問我!家明也這么問我!你是誰?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想罷了。”
  “為什么只可以愛他?”明珠問。
  “我也不知道。”我想了想說:“人長大了,結了婚,如果你還愛其他的人,你丈夫會不高興,覺得他不重要,覺得你變了心,覺得他沒面子。”
  “我現在倒只見你一個人。”明珠笑著:“你高不高興?”
  “假如你見到家明,你會不會很高興?”
  “當然!”她興奮得很,馬上又消沉下來,“但是我不會再見到他了。”
  “為什么?”
  “我也不曉得為什么,我的感覺是這樣,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明珠說。
  我們并排在沙發上,卡通已經映完,現在演西部片,對于他們兩個人的關系我總算弄明白了。家明与他是沒有一點相同的人。家明無法忍受明珠,与她分手的時候才發覺他深愛明珠。明珠呢?我輕輕的摸著她的頭發。
  “你想念他嗎?”我問。
  “想得太久,想得太久,覺得見不見也差不多,沒多大的意思。”
  我不解,“為什么?你不是很想見他嗎?怎么見不見都一樣呢?”
  她凝神想了一想。“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想起以前的日子,覺得跟做一場夢差不多,既然事情一過去,便象夢一樣,那又何必耿耿与怀,非要見他一面不可呢?”
  我一惊:“哎呀,你要大徹大悟,做和尚去了!”
  她笑一笑,“我怎么可以做和尚?”
  我見她精神很好,神智也很清楚,我就說:“我們認識也有几個月了。”
  “是的。”
  “如果我走了,你難過不難過?”我問。
  “那當然要難過的,沒有人陪我說話,沒有人陪我上街,沒有人關心我,沒有人跟我玩,我會很寂寞,寂寞的時候想起來,那是一定要難過的。”
  我悶悶的說:“你忘掉我吧。”
  “為什么?”這一次輪到她問我了。“你當然是要走的,我們早知道你不能陪我一輩子,這有什么關系?你縱使是我親兄弟,也還是要走的,你放心,我很明白。”
  我呆呆的看著她,真的,誰能說她傻?
  “你——有沒有女朋友?”她問我。
  “我有一個未婚妻。”我坦白的說。
  “她美麗嗎?我能夠見見她嗎?”明珠問。
  “她很美。她是個混血儿,但是中英文都非常的好。”
  “那你心中一定很高興。”她說著微笑。
  我心里高興?我心里一點也不高興!她說完這句話,就轉頭看起電視來。她不會假裝,看來她真的沒有什么愁苦,反正她的失望已經很多,再有失望,她也因以為常,有什么希望,她的心也不會太熱,倒不會象我這樣,心里面為著一點小事,難分難舍,擔心害怕。
  明珠的母親堅持她的女儿已經好了,非常的快活.
  她一直說:“明珠本來就孤僻得很,見了我也不大說話.現在她气色好,身体也壯,梁醫生,我不曉得要怎么謝你才好呢。"
  我不響.我知道明珠,遠比她知道的要多,有几個母親是真正知道女儿的?明珠的父親,我到如今,還沒有見到過,他真是太放得下心,太看得開,獨身一個女儿,關在屋子里病上三年,他也不來看一看,或者他有他的道理,每一個人總有他的道理。
  就象我,我也有我的道理。
  回到了家,妹妹說:“安琪有電報。"她的聲音冷冷的。
  我的心跳得急起來。
  我拿起電報,上面簡簡單單,心平气和的几個字:“某月某日英航860班机,盼接安琪。”
  妹妹冷冷的問:“她要回來了?"
  “是的,回來度假。”
  “度假?"妹妹冷笑一聲,"度什么假?她今年畢業了!回來之后,再也不去了,度什么假呢?"
  “這——這——"
  “你也太糊涂了,未婚妻回來這种大事,也忘記了,日日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的上街做不相干的事,你現在可得好好的喝一碗醒酒湯,你立定心腸,現在的女人不是糯米湯團,隨你搓揉,你如果要娶一個神經病,將來生几個小神經,那也隨你。”
  “人各有志,誰還來求你回心轉意?不過你得跟安琪說清楚,你知道安琪的脾气,她最恨人推三阻四,你多少日子沒跟她聯絡?"妹妹說。
  我呆呆坐在椅子里,不動.
  “你不愛去接她,我去,不過你非得當面把話說清楚了不可,也不用吞吞吐吐的。”
  妹妹的臉繃得緊緊的.
  我只想說:怎么說呢?怎么說呢?脫口而說:“怎么說呢?"
  “不用吞吞吐吐,"妹妹說:“愛就是愛,不愛拉倒,不用你去找千般借口來開脫自己,明白拉?"
  我點點頭,"我不會找借口。”
  “你真跟定那個神經病?"妹妹詫异的問.
  “我——"我說:“你別一直神經病神經病的亂叫好不好?"
  妹妹歎一口气:“如果天下男人都一般心腸,我看我也不用嫁人,見异思遷。”
  我好不尷尬的坐在那里。
  安琪回來了,我在飛机場接到她.她一點也沒有變,精神奕奕,雙眼炯炯有神,帶著她永遠過磅的七八件行李,看著我笑,她自然大方的擁吻我,也不問我為什么會沒有信.她是一個气量极大的女孩子.到底是混血儿,男女之情對她來說,永遠是光明磊落的。
  她把長長頭發撥了一撥,淡褐色的眸子充滿了笑意.她問我天气熱不熱,有沒有找到工作,我都一一回答了。我用家里的冷气大車子把她送了回家,又幫她搬行李.
  到了家,她与妹妹聚了舊,先回她父母那處休息,我通知了大哥他們,爸又要為她洗塵,請吃飯,這樣子請來請去,三兩天就不見了。
  安琪不肯剪頭發,滿口喊熱,問起她工作問題,她瞪起了眼說:“讀書是享受,是滿足自己,我可不要找工作。”
  大哥听了這話,只是連珠价叫苦:“這兩夫妻一般的心腸,一樣的脾气,他倆一清高,我們可慘了,誰來養他們?"
  安琪只是笑,她是開朗的明艷的,象一大叢盛開的大紅花一般.
  安琪根本不把喜怒哀樂放在心上。她最大的优點是從不嘮叨我,她尊重我的自由.
  我心里面好為難,忽然想到了宋家明的難處.如果我跟安琪馬上結婚,那也還可以,但是婚后必須要把明珠完全忘記。我忘記明珠是比較容易的,我又沒跟她同窗數載,我不過認識她几個月罷了。
  明珠的母親打電話來找我,她很婉轉的說:“梁醫生有點私事吧?明珠這几天只是看書.你很久沒來了。”
  我知道我已經把事招攬上頭了,于是說:“對不起,伯母,我的未婚妻回來了。”
  “未婚妻?"她在那邊嚇了一大跳.我們倆個都沒了聲音。過了很久,她說:“梁醫生,你可從來沒提過你有未婚妻呀!"
  我忽然覺得她很難纏,我只好笑說:“醫生一向沒有跟病人家屬提這种私事的必要。”
  “病人!明珠只是你的病人!"她摔下了電話.
  我很起反感。女人要不講理起來,就是這個樣子。
  妹妹說:“怎么?曉得厲害了?這個女人倒也腦筋動得快,好得很啊!纏住了我哥哥,女婿有了,醫生也有了,精神病女儿也推銷掉了,你還糊涂呢!"
  我瞪了妹妹一眼,她才不響了。
  明珠不是一個討厭的女孩子,她很可愛,她有她的好處,只是做母親的人多多少少努力于推銷女儿,越心愛的越要推銷掉,這實在使人很難堪,而我,我几時變成被推銷的對象了呢?實在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我對明珠,真是盡了我的力量,明珠本人也非常明白,她是我的朋友,我在她身上花的時間……連安琪都不怪我,他母親反而怪我了。
  母親大多數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
  安琪是很特別的,她多多少少帶點外國人虛偽的禮貌,有些很明顯的事,她可以不問就不問。我沒有空陪她,她就去游泳,妹妹是她的好伴.
  妹妹手安琪真是興奮劑。”她又高又漂亮,皮膚又白,窄窄的肩膀,窄窄的臀部,真夠漂亮那。”
  妹妹說:“你看看,真把所有的女孩子都比下去了,看慣了香港這些黑皮膚,又干又瘦,看見她這么容光煥發,真該付門票。”
  我看安琪一眼,她也晒得紅紅的,淡褐色的眼珠向我眨一眨,她永遠沒有低潮的時候,我被她引笑了。
  安琪說:“我們雜种,都是這個樣子,無憂無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妹妹問:“掩不住,擋不住,怎么辦?"
  她聳聳肩,"反正要死,哭也沒用。”
  有時候我真不曉得她知道了多少。
  我心里想念著明珠,要去看明珠,但是又被她母親那個電話嚇怕了,非常的猶豫不決。”
  就在這個當儿,宋家明去找我來了。
  他是主動來的,那一個星期六下午,我与安琪在屋子里看書,差不多已經睡著了,累得金星亂冒,大暑天,外面蒸得熟雞蛋,誰也不高興出去。
  安琪的頭躺在我的腿上,她說:“真沒良心,回家一個禮拜,就把外國忘得一干二淨,非常的心安理得,答應了同學寫信,半封沒寫過。"
  我笑.
  “臨來的時候還交換地址呢,有趣得不得了,真仿佛天長地久的樣子,哈!"
  “圣誕節的時候,寄一個卡片吧。”
  “算了,"她懶懶的說:“連那個也可以省下,反正要下輩子才能見到他們了。”
  “對,你是一向不虛偽的。”我摸摸她的頭發說。
  這個時候,女用人敲了敲門,說:“少爺,有一位宋先生要見你。"
  我一怔,馬上想起宋家明,我說:“高高瘦瘦的?"
  女用人說:“是呀,大熱天,還穿著整套的西裝呢。"
  “請進來。”我說。
  安琪還是瀟洒自若地枕在我身上,我只好說:“安琪,讓一讓。"
  她笑一笑,听話的站起來,宋家明剛好進來,他們兩個人一起一呆.
  我只好介紹:“宋先生,這是我未婚妻,安琪。”
  宋家明問:“你的——未婚妻?"
  安琪笑一笑,走到外頭去了。
  我點點頭。
  “你——訂了婚?"他問。
  “早就訂了,念大學時候訂的。”我說:“你請坐,喝什么?"
  “我沒想到。"家明說。他坐在沙發上,一張臉雪白的。
  我說:“你缺少運動,臉色不很好,振作一點,對大家有好處,太太還好嗎?”
  “你倒是一付醫生的口吻。"他說。
  “我根本就是個醫生。”我苦笑。
  “我今天來,希望你帶我去見明珠。”他說。
  我呆呆的,過了一會儿,我說:“我把她的地址給你。”
  “不,你得陪我去。"他說。
  “為什么?"我說:“我本人也有多日不去了,我——"
  “是因為你的未婚妻?"宋家明問。
  “不,是因為明珠母親說話的口气,好象我欺侮了她女儿,應該把她的女儿娶下來,我害怕她,她完全不懂.這樣倒給我一個思想的机會,她的意思是——沒有意思娶明珠,上門來混什么?我不是一個混混,所以不想去。”我說:“她誤會了,我心里卻是很想念明珠的,只是安琪來了以后,安琪……我們倆訂婚很久了。”宋家明淡淡的笑,"你決定守著未婚妻?"我點點頭。
  “你不會后悔?"
  我搖搖頭。”安琪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即使我反悔了,她是會原諒我的。”
  “你的福气——很好啊?"
  我說:“我承認有一段時候,我希望明珠的病快快好起來,現在覺得沒有希望,我只是一個醫生,不是神仙。”我很坦白,"我們對白的中心离不了你。即使我愛了她,也是很不健康的愛,愛不是同情。”
  “我知道,我該負全責。”他淡淡的說。
  “我不大知道,家明,"我說:“她有時候很清楚,說的話非常有紋路,她好象一點也不抱怨你,她現在与世無爭的躲在家里,她有她的世界.家明,我覺得你還是把他忘掉的好,不然你也沒有好處。"
  “我忘不掉她,她是因我而病的。我忘不了她.我跟她相處那么久。”
  “現在又不流行一妻一妾,你還是算了吧。”我歎口气說。
  “你可以這樣子說風涼話——"
  我跳了起來。碰到明珠的人,沒有一個可以風涼得起來。于是我陪家明去看明珠.
  大熱的天,他們家用人帶我們進去,宋家明臉色緊張持重,他終于決定來了,很好。老實說,我也很緊張,我希望明珠見了他,不要大哭大叫才好。
  明珠的母親見了我,很忽忙的迎上來,她道歉:“梁醫生,那天,我實在太鹵莽了,對不起,你不會見怪吧?你——"她說:“我那些話,不是有意的。"
  我禮貌的揚揚手,阻住了她,我還能說什么?
  “明珠呢?"我簡單的問。
  “家明?"明珠的聲音傳過來,"家明,是你嗎?”
  宋家明跳了起來,他猛然回頭,一臉的眼淚.
  明珠穿著家常衣服走過來,她卻站住在我面前,她仰頭看著我,"家明,你來了。”
  我与宋家明都僵在那里,心里發麻,她不認得他。明珠已不認得宋家明。
  明珠對我說:“家明,你很久不來了,你是要結婚了,是不是?媽媽說你的未婚妻回來了。”
  我低聲說:“是的。"
  “你還是會來看我的,是不是?"她笑,"我知道你不會避開我。”
  我看了看宋家明,宋家明看著她,卻說不出話來。
  她終于看見了他,明珠詫异地說:“怎么哭了?"她推了推我,很尷尬的說:“你的朋友……來來來,坐下坐下。"
  明珠使勁的推我過去,示意我安慰宋家明.
  她低聲對我說:“怪可怜的,這么大的男孩子,哭成這樣,女朋友把他扔了?"
  我說:“明珠,上回你還說得好好的,我是誰?"
  明珠看著我笑,"你考我作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誰?你把未婚妻帶來給我跟媽媽瞧瞧,我有病,不能出去。”
  我只好苦笑,好几個月了,一點進展也沒有。
  她脖子上澄澄的挂著一個小金墜子,"花好月圓。"
  我說:“這個金墜子,可不可以給我?"
  她一怔,"為什么?"
  “你給了我,這個人就不哭了。”我說。"這原來是他的東西,你忘了嗎?"
  宋家明抬起頭來,"不,不,不要還,不要還。”
  明珠說:“怎么會是他的?而且他是大人,怎么會為了一點點小事哭.家明,你去倒點白蘭地來給這位朋友,天气太熱了,怕他會中暑。”
  我笑說:“布隆迪有什么用?喝口茶也是了。”
  “我弄糊涂了,"明珠笑,"天气冷才喝白蘭地暖身体,是不是?"
  宋家明睜大了眼看住她,明珠在他面前娓娓而談,有時還得避過他的眼光,但是明珠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她根本記不起他是誰.
  她母親對她說:“明珠,你累了吧,你該休息了。”
  明珠并沒有反抗,她只是說:“家明,你几時再來看我?"
  我說:“我每個星期來。”
  “謝謝你。”她向我一笑,走了。
  明珠的母親抱歉的看著我,"梁醫生,我們都已經盡了力,我看你以后也不必再來了。”
  我說我明白。
  “梁醫生,明珠的病,煩了你這些日子,我不知道該怎么報答你才好,我寫了一張支票,已經挂號寄到府上去了,希望你別客气,收下來。”
  我很平靜的笑,"我的診金很低的,時間也不值錢,如果面額太高,我要退回來的。”我停一停:“況且明珠的病也沒有醫好。”
  她只是笑.我們站起來告辭.宋家明一語不發的站在我身邊。第一次見到明珠也是這樣的光景.她一直叫我家明,家明。我無可奈何的拉著宋家明离開了她的家。
(七)

  家明在大日頭下對我說:“她——竟然不認得我。”
  我笑說:“你老婆也娶了,儿子也快生出來了,你憑什么還叫人記得你?你倒是頂自私的,最好你是儿孫滿堂,而人家小姐卻還單戀你,有這种事嗎?"
  “可是當年鬧得那個樣子——"家明抬起頭來,"你的确是不必替她治病,我覺得她很愉快,即使在不高興的時候,她的痛苦也不會比我們多。”
  我說:“但是我這個醫生未免太沒有意思,照說我不但應該治好她,還應該娶她才行,那才花好月圓呀。”
  宋家明苦笑,"老兄,你看小說看多了。”
  我問他:“你猜明珠的病會不會好?"
  宋家明說:“我不知道,你是醫生,你還問我?"
  他蒼白著臉走了。
  那夜睡覺,我一整個晚上,都夢見家明雪白的臉,我很難過,我們一個個結婚生子,剩下明珠一個人。結婚生子的人不一定都快樂,但是看上去比較順眼,听上去比較好听,即使不快樂,也是活該,得不到同情,我在夢中反反复复的告訴明珠,她的家明回來了。
  安琪還是那個樣子,閒時看看書,嚼口香糖,腳上永遠是雙球鞋,跟我一樣,天天挨罵,說我們不上進,畢了業不肯找事做,她是女人,不要緊,我卻有點難為情,后來一想,要做醫生還不容易,在爸爸或是大哥,甚至是老黃那里挂個單好了,只怕做上了癮,不做不行,那才慘呢。
  安琪因為松了下來,天天吃零嘴,沒有兩個月就胖了好几磅.她幸虧長得高,胖十來磅不成問題,分攤得很好,因此她自己一點也不擔心.
  妹妹說:“你還沒結婚就胖成這樣,象什么話?"
  安琪看了我一眼,"趁沒結婚養胖一點,婚后可以捱得住。”
  妹妹說:“安琪最怕結婚——那為什么要結呢?"
  安琪聳聳肩,"人最怕死,還不都要死。”
  我微笑.
  這是兩個月來,安琪第一次提到結婚.
  我問候過明珠,她母親說:“又請了醫生在看,也是醒梁的,巧不巧?本來想不看了,但是又不放心,反正閒著,就再請個醫生,是專門念病理心理的,一來就跟明珠做心理測驗,明珠跟他談得來。”
  哦,原來這樣。明珠倒是個合理的病人,不拘哪個醫生,都有說有笑,我也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生怕她沒有我不行——哪里有這种事情!
  “梁醫生?梁醫生?"那邊問:“你還在那里嗎?"
  “呵是的,"我連忙說:“那張支票我瞧過了,數目是實在太大,無法接受,我已經把它退回原主。”
  “何必這樣客气,現在我豈不是又要另作一番安排?"
  我只好笑,"我也沒把明珠的病醫好,怎么可以收費?"
  “照你說,醫生与病人還得打合同?沒有的事。”她很客气.
  我很難過,她不領我的情,要付錢給我,打發我走路。
  我還是說:“太多了——"然后就挂斷電話.
  宋家明說,如果要結婚,就得把明珠忘記。
  我与安琪開始籌備婚禮,我們也不打算請客,只是去訂房子,置家具,天天嘻嘻哈哈的,日子很容易打發.
  我忽然問安琪,"你的姑奶奶呢?這一陣子她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耳根倒是很清淨,有她在身邊聒噪,心神不宁。”
  安琪說:“好,我就把話告訴你妹妹。"
  我說:“可是她到哪里去了?我要找她呀,她收著媽媽好一些首飾,我要向她拿一只戒指.我沒有積蓄,又沒有工作,所以買不起戒指。”
  安琪說:'那就不要好了,沒戒指有什么關系?"
  “難看相。”我笑,"如果連戒指都不要,干脆婚也不要結,要來就來全套的。”
  “你以前不是有個女病人嗎?"安琪問.
  我的心莫名其妙嚇了一跳。”怎么?"
  “沒有,妹妹說你醫了這半年也沒把人家醫好,以后怕人家說梁家的醫生不行,所以她跑去看了。”
  “她在看……明珠的病?"
  “是吧,我也不曉得那病人叫什么名字。”
  “她怎么不跟我說一聲?"我問。
  “她說沒用,我也問她,她說問也是白問,你讀的是骨科,硬是替人家醫心理毛病.當然是病人倒霉,現在她一去,保證是……是醫……"安琪側頭想。
  我問:“藥到病除?"
  “是的,是的,就是這句話儿。”安琪笑,"到底是一點不摻雜的中國人,一听就曉得是什么話。”
  我几乎沒給她气坏.
  我連忙奔出去打電話到明珠家,她們一家連醫生都出去了,我吩咐叫醫生回來要跟家里聯絡.我呆呆的坐在那里想:妹妹這個人倒奇怪,她是怎么跑到明珠家去的?
  那日她回來了,就把媽媽的首飾給安琪看。
  我問:“你倒是很神秘呵?"
  “沒什么神秘。”妹妹仰起頭,"我也跟你一樣,好奇,我相信我的成績不錯。”
  我不以為然,"我開頭的時候也以為成績不錯,結果廢了半年,一點進展也沒有。”
  妹妹說:“我是個女人,所以進展應當比你們快一點,你是不是收著她一大堆筆記与書?她要向你討還。”
  “她怎么知道是我拿走的。”我好奇的問.
  “她什么都知道。”妹妹說.
  我揉揉頭.
  “你不用理了,反正醫好她的那一天,我會通知你的。”
  我說:“她知道我是你哥哥?"
  “我沒提過,她也不問。”妹妹說:“很重要嗎?"
  “你怎么找了去的?"我問.
  “打個電話,自我介紹。”
  我說:“好大的膽子。”
  安琪走過來說:“這只四方戒指很好看,耳環是成對的?"
  妹妹說:“好了,現在最好的讓你挑去了!"
  安琪好生不好意思:“這——"
  “傻蛋!什么最不值錢你挑什么!"妹妹笑,"這只翡翠胸針你就不會要?現在可不准后悔了!"
  “我不喜歡綠綠的,還是磚石好,容易配衣服,賣出去也值錢,不怕你笑,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工作——"
  妹妹接上去說:“名正言順的拆白党。”她走了。
  她真治得好明珠?明珠的母親并沒有對我說新醫生是我妹妹.宋家明說:如果要結婚,就得把明珠忘掉.這是對的,我知道。我以后都沒有再問起明珠.
  安琪問我,"喂,我們要不要注冊結婚?"
  “要。”
  “有什么好處?"她問.
  “沒有什么好處。”
  “那干嘛要去注冊?"她問我。
  “全套嗎?"我說:“以后你生個孩子,稍微摻點雜,也沒有人說閒話。”
  安琪笑,"還得生孩子呀?真是一整套,象'來高'積木一樣。”
  我看著安琪,有時候明珠的口气也是這樣,微微諷刺,一針見血.明珠——如果我不是与安琪有約在先,我看不出有什么道理不跟明珠結婚,正如宋家明所說明珠不見得比誰更不愉快,她的世界是美麗的.她說的話也不比誰更糊涂.明珠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
  与明珠說話,我覺得是一种享受,与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承認是高興的.跟她一起,絕對不是什么難事,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
  安琪問我,"你在想什么?"
  我握住了她的手,我說:“沒有什么。”
  有很多話,是不應該說的,安琪也知道,有很多話,是不應該問的,所以我們兩個人一直相處得很好。
  我們把房子弄好以后,添了家具,只是沒找到理想的窗帘,倒是買到几張非常好的地毯,我們又去注冊,通知雙方父母,事情就做完了。
  因為我倆堅持不肯請喜宴,父母們也無可奈何,置房子的錢,還是他們出的,我們已經有點不好意思,反正這年頭,一生下子女,便要養到底的。
  就在這當儿,忙著忙著,妹妹有一天來新屋子找我們,說明珠已經痊愈了。
  我呆著。
  我問:“痊愈是什么意思?"
  妹妹說:“她不再把人物地點時間混在一起了。”
  我說:“她常常有几天是非常清醒的,你別弄錯了才好。”
  妹妹拂袖而去,"我星期天帶她來,你自己看!你不能把我說得這么低能。”
  我很吃惊,第一個想到宋家明,我決定帶著安琪去看他。
  到了宋家,發覺他們的孩子已經出生了,是一個男孩子,只有一點點大,紅紅的皮膚,一頭黑色的好發,安琪遠遠的一看,馬上笑了。
  抱著孩子的是宋家明,他回家了,宋太太气色很好,見到我們.他們夫妻都表示歡迎.我把安琪介紹給他們.
  宋太太笑說:“結婚這种大事,也不通知我們。”
  我說:“生儿子也是大事,怎么也不告訴我們?"
  大家都笑.
  安琪還是看著那個嬰儿,又不敢抱,好象很羡慕的樣子,就象人家羡慕一塊大磚石的表情.
  我卻老實不客气的一手抱了過來。
  我說:“你跟宋太太到廚房去,別讓她太忙。”
  安琪馬上去了。
  我問宋家明,"最近好不好?"
  “好,很好,我想開了,他低下了頭,"我已經害了一個女子,我不能再害第二個,我……回來了。”
  我很安慰,"是的理當如此。”
  “明珠——"他歎了一口气.
  “明珠現在由我妹妹在醫,据說醫好了,你星期天要不要來一次?把太太帶來也不要緊,她反正不認得你。我們在一起吃茶。”我說:“看看她病況如何,反正你我都想念她。”
  宋家明一怔,"醫好了?她會不會認出我?"他急問.
  “我不知道。”我說:“星期天來看看她就知道了。”
  “不不,我一個人來,我星期天一個人來。"
  這時候宋太太把點心茶果拿了出來,安琪幫她的忙.
  她說:“真不好意思,女工難請.明天有一個新的要來。"
  安琪問:“這小家伙很麻煩吧?一天要吃多少次?"
  宋太太說:“吃還是小事,他這尿布嘛——"
  安琪說:“對,好可怕,听說尿布要一打一打的洗。”
  “可不是,"宋太太笑,"哎,人家吃東西,別說髒東西。”
  安琪還是非常羡慕.
  宋太太看出來了,"哎,梁太太,你別這樣,你明年也生一個,更漂亮呢,你与梁醫生都是一表人才,多生几個也不怕。"她笑,"一定都是模范儿童。”
  安琪不出聲,也只是笑.
  我搖搖頭,也笑.坐了一會儿,我們告辭,宋太太在門口等著我,謝我.我當然明白她為什么要謝我,她以為我幫了她的忙,所以她丈夫回來了.可是我并沒有做什么,所以好含糊的應一聲.
  安琪說:“我從來不知道你有這位朋友。”
  “宋家明上次來過,不是介紹給你了嗎?"
  “他跟他妻子好漂亮,天生的一對。”
  我詳細的問妹妹。”明珠真的好了?她記不記得宋家明?"
  “誰?誰是宋家明?"妹妹反問:“就是你常常打听的那個人?"
  “你連宋家明是誰都不知道,還說把她的病治好了?"
  “反正她禮拜天來,你自己看好了。”妹妹并不想跟我分辨.她轉過頭又走了。
  我非常耐心的等到星期天,妹妹果然開著一部小汽車來了。車邊坐著的是明珠.明珠穿一件長袖子襯衫,長褲子,都是麻布的,一條褲子燙得筆挺,配著一雙平底涼鞋,瀟洒得很.她一臉的笑容.我怜惜地看著她,她還是老樣子.宋家明還沒有來.我迎出去,她看見我,禮貌的笑了笑.卻十分生疏,她跟妹妹說:“把水果給我,我替你拿。”
  妹妹說:“你交給我哥哥好了。”
  她笑著把水果交給我,很禮貌的說:“謝謝你。”
  從這些小節看來,明珠仿佛是比以前更接近世界.她記得水果,記得道謝,但她的目光為什么這樣陌生?
  妹妹說:“這是我二哥,一,明珠,他看了你半年,你難道不記得他?"明珠后退一步,"就是……他?"妹妹說:“是呀。”
  明珠說:“我不記得了,謝謝你,梁醫生,真謝謝你們一家,我竟然不記得你,你說人生病的時候多么糊涂?"她歉意的笑,跟我握手。
  我的确知道她痊愈了,听她的口气!假客气,虛偽,找借口,眼神中閃爍著机智,反應這么敏捷,她給妹妹醫好了,換句話說,她跟你我沒有什么分別。但是我的心中有一种絞痛.她不認得我?看她的神情,不象是假裝,也沒有不要假裝,她不認得我?我細細的看她的臉,她把頭發用發夾別在耳朵后面,看上去很涼快,很是輕逸漂亮,但是……我也不大認得她,她現在是一個成熟的女子,很懂隨机應變,見風駛舵,我所知道那個天真的明珠?
  妹妹問:“你想一想,一定記得起來,你跟我說過你記得梁醫生,他就是梁醫生。”
  明珠急道:“但是那梁醫生,不是這個樣子的!"
  妹妹說:“明明是他,他又沒換頭.算了,進屋子再講吧,不記得不要緊,你記得我就好了。”
  明珠笑吟吟的跟我們進了屋子,她嘴里說:“真對不起。”但是語气里沒有一點不好意思,她的确是把我忘了。
  媽媽撥給我們用的老用人連忙倒出了茶.
  安琪上街買東西,一時間沒回來.我們才坐穩,門鈴又響起來.我猜想是家明,故意說:“莫非是家明?"一邊回頭看明珠的表情,明珠一點特殊表情也沒有.
  用人去開門,果然是家明,我連忙站起來迎出去.
  家明看到明珠,馬上哽咽了.他勉勉強強的說出兩個字:“明珠。”
  明珠惊訝的看著他.好小子,這一下子連我連宋家明她全一筆勾銷,完全不記得了.我再仔細的一看,她連脖子上的那條金鏈子也沒戴,難道真的全忘記了,這一下子太突然,我与家明都呆在那里,做聲不得.
  明珠說:“這是怎么回事?怎么老朋友都記得我,我卻什么都不記得?"她笑著,"除非我是患了健忘症,難怪這些日子我一直疑心自己有病.這位是誰?請介紹一下。”
  這一番話說得大方漂亮動人,誰也不能怪她.可是我得怪她,我覺得她虛偽得不得了,非常的敷衍,說老實話,雖然她的臉還是明珠的臉,聲音還是明珠的聲音,但是我也覺得她很陌生,妹妹的本事太大了一點,她醫好明珠,但是明珠也變了樣子。
  妹妹隨隨便便的給她介紹了家明.明珠与妹妹很親熱,但是她絕對百分之一百的忘了我.我想到自己曾經汗流浹背地陪她打网球,曾經走過無數的小路,陪她說話,而如今……她完全忘了我。
  我是可笑的,我已經結了婚,卻還希望她記得我,人總是一樣的,我与家明都是人,是以我們希望明珠記得我們,不管這對明珠有沒有好處,也不管這對我們有沒有好處,就算痛苦也是一种快樂。
  家明對著我苦笑.
  我低聲說:“她把一切應該忘記的,都忘記拉,而熱情她也長大了.懂得見什么人說什么話。"
  “12月的生日,她今年25歲。”家明說。
  安琪回來了。她見到一屋子的人,很是高興,妹妹給她介紹明珠,我听見明珠連珠价稱贊安琪的衣服鞋襪.我低下頭,真的……她的病連影子都沒有了。我坐在露台上,天气是那么熱,風吹上來象火舌頭一般,而我的身体象一束干柴,馬上可以燃燒起來。
  明珠忽然走出來,我站起讓位子給她.她站了一會儿,很猶疑的神態,在那一刻里,她又有點象以前的明珠,她說:“我是好象記得有人說過要結婚,原來是你,梁醫生。”她自口袋里拿出一個信封,又說:“這是家母叫我拿來給梁醫生的。”我接過了.她說下去,"我知道我忘了很多事,很多人,但是令妹說不要緊.我有很多事要做,她勸我先打理比較要緊的事。”
  我點著頭,此刻我覺得我与家明是合二為一了。她說:“恭喜你,梁醫生。”
  我剛想回答,妹妹拉開了長窗說:“你們兩個瘋子,這么惡毒的太陽,晒在外頭,中了暑怎么辦,安琪也不說說你.快進來吧。”
  我与明珠只好走回客廳去。明珠臉上都是細小的汗珠.
  安琪是我的伙伴,她從來不批評我,從來不想改變我,她十分的接受我.明珠坐一會儿就走了,妹妹送她.我把明珠的信封轉交妹妹,我說:“這是診金,應該你收。”妹妹老實不客气的收下。
  我与家明說:“也許我們也應該象明珠一樣,面對現實,好好的做人。”我笑了,想到這話里教訓味是多么的重.
  家明也微微的一笑,他起身告辭,叫我們常常看他。
  他走了以后,安琪說:“這位宋先生真是一表人才.說也奇怪,我老是覺得他跟你不知道什么地方很是相象.你是怎么認識他的?"
  我沉吟一會儿,"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安琪第一次以妻子的口气說話:“是不是哥儿倆同時追求一個女孩子?結果女孩子沒弄到手,兩個倒成了患難之交?"
  我說:“不不,哪有這么花好月圓,我們是……"
  我決定把故事告訴她,為什么不呢?
  (完)
  摘自台港文學選刊89年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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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香KOOGEN鍵入,“文學視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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