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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去的時候,她在睡覺。即使在睡覺,還看得出她是照樣的不快樂,她一直是這樣的不快樂,已經成為她身上的一部份,看上去簡直沒有什么順眼的地方,假如她一天忽然快樂起來了,那才是好笑的事情。
  這樣想著,我把我的書本放下來,泡了茶,攤開了資料,攤開了雪白的打字紙,對著書桌發呆,我的論文,我的論文應該怎么辦呢?
  也許開了個頭就好了,我母親老說:什么什么開頭難,由此可知,但凡做事,一直做下去就是容易,可是怎么做下去呢?
  后來我把打字机拿出來,把白紙卷進打字机內,開始第一句,但是我發覺我打的是:“親愛的鄭小姐……”這是一封信呢,并不是一篇論文的開頭。
  我用空气鼓起肋的一邊,去偷看阿玉的打字机。阿玉的打字机上也卷著一張白紙,所不同的是,在她的白紙上,處處都是黑字,密密麻麻的黑字。
  這是使我不明白的地方,為什么一個像阿玉般不愉快的人,卻可以寫得出這么愉快的論文呢?我呆呆的喝著茶,然后坐在地下,一手緩緩地撫摸著我新做的貂皮手籠,一种很美麗而浪漫的淺灰,而且那皮草店的老板,非常地用了心思,做得十分美觀,以致使我抱著這种手籠,像抱住一只貓般的快樂。
  我歎了一口气,我實在太快樂了。一個人在太快樂的時候,是很難工作的。
  可是我又有什么不順心的地方呢?我努力的想我的不順心,但是又實在想不出來。而阿玉呢,仍在床上睡著。可是她的功課動比我進步了十倍哩。
  我又喝茶,然后看電視。電視上演著默片,華倫天奴出來跟一個像瑪麗壁福的女子說:“我愛你。”字幕上馬上打出“我愛你”三個你,仿佛是一篇情書。我笑了。
  看我,這世界對我來說,沒有一樣是不值得笑的,而時間都讓我笑光了,未嘗不是一种浪費。”
  當我笑完的時候,茶已經冷了。
  阿玉冷冷的聲音傳過來,“看‘碧血黃沙’也笑得出的人,世界上恐怕只你一個人,有什么好笑呢?”
  我沒有回轉頭去,我只是說:“是很好笑。”
  她沒有說什么,打字机滴滴嗒嗒的響了起來。
  我只好關了電視。
  你走到窗口附近,窗外正在下雪,雪花漫天的撒下來。隔著窗戶,那簡直是兩個世界,一种令人不置信的快樂——可以躲在屋子里,享受著暖气。
  此刻我覺得肚子餓,于是進廚房做了一個极好的炒蛋來吃,我吃得很開心,洗了鍋之后,我發覺我做什么都已經太遲了,只有看武俠小說,看武俠小說是永遠不遲的。但是我的論文呢?這使我心頭有點壓迫感。
  阿玉仍然努力的打著字,當她寫完她那一本時,我還沒開頭呢。
  我的錯誤是搬來与她共住,我不應与她共住,真是不應。
  電話鈴響了,她過去接電話,听完了回來,她把話筒遞給我,說:“一個很無聊的人找你。”
  我問:“是誰?”
  那邊說:“我是家杰,一個很無聊的人,找你去看一部很無聊的電影,會有一部很無聊的車子來接你。”
  “好的,”我說:“几點鐘?”
  “七點。”
  “好的,”我說。
  然后阿玉冷冷的聲音又轉來說:“這种莫名其妙的人,隨時叫你,你就隨時出去?”
  我說:“阿玉,我自己根本是個最最莫名其妙的人,那又有什么奇怪可言呢?”
  她歎一口气。
  我走到我自己的打字机前,把那張“親愛的鄭小姐——”拉掉,然后就再重新放進一張白紙,忽然与之所至,打了許多小兵,個個背一紅色的槍,這种打字机里打出來的小兵,是很久之前,爸爸教我的,我覺得有趣,畢竟這許多年了,還未忘記,不禁得意起來。
  忽然阿玉伸手就拿掉了那張紙,而且拉得极之大力,嚇了我一跳,差點沒跌在地上。
  她很生气的說:“從來沒有見過你這种人!你這种人!你怎么可以這么無聊!”
  我笑了,“我根本就很無聊嘛!”
  “你還不做功課?你想怎地?”
  我回答不出來。
  過了一會儿,我說:“我一定會做得好的,我一定會做得出來的,你別擔心好不好?”
  其實我做不出來,她又何必生气呢?我想。
  她把那張打滿小兵的紙還我。
  她喃喃的說:“對不起。”
  “沒有關系。”我說;“沒有關系。”
  她忽然說:“阿瓦,天下為什么會有你這樣的人呢?”
  我很受寵若惊,“阿玉,我……我……”
  她歎一口气,雪白的面孔一點血色也沒有,像什么武俠小說里形容的什么宮宮主,武功极高的,她說:“阿瓦,我是說:“天下怎么會有你這么糟糕的人啊!”
  我的笑容僵在那里,然而立時三刻的笑起來,”是的,我早該猜到你沒什么好听的話會說出來。”
  門鈴響了。
  她又歎口气,“你去看你的戲吧。”
  “你呢?”我傻傻的問。
  “你別管。”
  我聳聳肩,去開門。
  家杰站在門口,又跳又搓手,“好冷!好冷!你准備好了?快一點。”
  “都好了,”我抓過了大衣,”還有我那只像貓的手籠,跟家杰出去。
  他把我塞進車子里,后來我就抓緊我的手籠,說什么都不放,看完之后,我吁出一口气,說:“真是一部好電影,好极了!”
  家杰問:“我們可要去吃云吞面?”
  我偷偷的看他一眼,“我們可有足夠的錢?”
  他很慷慨的說:“有!有!”
  “好极了!好极了。”我大概笑得很眉飛色舞。于是家杰說:“阿瓦,你是大家的太陽。”
  我很有興趣,這恐怕是他贊美我的話,“怎么會呢?”
  “你一直都那么高興,所以跟你在一起的人也都很高興。”家杰說。
  “可是我沒有不高興的事呵。”我老實的說:“我升了級,放复活節又能去瑞士,你又剛剛請我看了場好戲,今天又沒功課。”
  “你是一個快樂的人,阿瓦。”
  我微笑。是的,我很快樂,即使論文在那里等我,我還是快樂的。
  “阿瓦,你的好處是,你很知足。”
  我不是微笑著,但心中很有點不敢當的感覺。我傻傻的想了一會儿,問:“知足就可以做別人的太陽嗎?”
  “可以。”家杰點點頭。”
  我笑,“那么天下這么多知足的人,太陽太多了,豈不是熱死?”
  “阿瓦,你是不會明白的,就是天下知足的人太少。”
  “怎么會呢?知足原來是十分容易的事。”
  “好了,阿瓦,我送你回去吧。”他說。
  在車子里,我不是覺得知足是很容易的事。
  然后家杰問我:“暑假回家,好玩不好玩?”
  我拍腿說:“簡直太好玩了!”
  “你是跟阿玉一塊儿回去的?”
  “是。”
  “香港——唉!”
  家杰稱香港不好,因為香港人都是莫名其妙的人,阿玉又說英國不好,英國人是不可以相信的,阿玉不喜歡巴黎,因為巴黎太繁華,阿玉不喜歡意大利,因為意大利又髒又臭。”
  “那么阿玉喜歡什么呢?”
  我想了一想,“我相信阿玉喜歡做功課,她一天到晚做功課。”
  “你呢?”
  “我?”我說:“我無所謂嘛,一切都很好哩。”
  “你是怎么跟阿玉在一起的?”家杰問。
  我正容答曰:“阿玉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嘛。”
  “是呀,我沒說她不好呀,是她一直說我無聊呀。”
  “想必我倆是有點無聊。”我肯定的說。
  家杰笑了,拍拍我的頭。
  我們又到了家,家杰叫我明天等他的電話,不要跟別人出去,我答應了他。
  家杰是一個很好而無聊的人,每個人都很好,真的,我覺得每個人都很好。
  回到家,本來還很早,還很可以做一些正當的工作,但是我覺得怪累的,就倒在咱們唯一的小地毯上,我摸著摸著我的手寵,就睡著了,連衣服也沒有換。阿玉在房間里打著字。
  打字聲越來越遠,我就心安理得的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覺我手里握著一張紙,這張紙是什么時候塞到我手里來,我一點也不知道,大概是阿玉玩的把戲。
  那張紙便是上面打著小兵的紙,上面寫著“糊涂鬼”三個字。
  我笑了,起身看看鐘,是兩點半。
  我把自己搬到床上去睡,糊涂鬼,做人糊涂一點,又有什么不好呢?
  鄭板橋先生不是說:難得糊涂嗎?
  于是我心安理得的又睡著了。
  但是我跟自己說:明天,明天一定要開始做那論文,一定,決不拖延,明天一定。
  其實阿玉是很好的。阿玉喜歡梵高,我也喜歡梵高;阿玉喜歡張愛玲的小說,我也喜歡張愛玲;阿主喜歡紅樓夢,我也喜歡紅樓夢;阿玉喜歡喝牛奶,我也喝牛奶————只是我懶,阿玉是不同的。
  阿玉——是很好的女孩子。
  阿玉狠狠的把我叫醒,我想我們要遲到了。我赶緊穿衣服(昨天為什么終于換了睡衣呢?)喝牛奶拿書本,阿玉早在門口發動了車子的引擎等我。
  我奔出去的時候,呵著白气。
  她厲聲問:“大門關好了?”
  “關好了。”我說。
  “書帶齊了?”阿玉說。
  “齊了。”
  “快上車!”她說。
  無論怎么樣,阿玉是很好的女孩子,很好的朋友。
  阿玉是不笑的.
  開車的時候唬著一張臉,很好看的一張臉,充滿煞气的,一雙美麗的眼睛狠狠的瞪著人,大家從來不敢与阿玉開玩笑。阿玉是阿玉。
  其實我們根本沒有遲到,還早了十分鐘。我要去飯堂喝咖啡,她卻已經進了授課室。
  我聳聳肩。
  上課的時候,她什么都記了下來,她的筆記是無懈可擊的筆記,我的筆記,卻只是充分的筆記。
  我上課會打呵欠的,老大的呵欠。
  阿玉總是白我一眼。
  我做錯了什么呢?打呵欠是生理上無法控制的現象,況且那個老頭子一直講一直講,我不大喜歡老頭子,我常常希望學校里有家杰的教授,可惜當家杰做了教授之后,家杰也變老頭子了。
  這世界上根本沒有理想的事,打一個呵欠倒是十分開心的事,所以我頻頻打呵欠。
  放了學,阿玉說她要往圖書館出來,已是三更半夜了,你用得著車,你把車開走吧,看我,我多么早回去,我走路行了。”我拍拍胸口。
  阿玉看我很久,說:“阿瓦其實你是不錯的,你就是糊涂一點。”
  我很想告訴阿玉,我是不糊徐的,糊涂的是她。誰都沒開始做論文,就除了她,把大伙儿弄得精神緊張,又有什么好處呢?但是說給阿玉听,阿玉是不會明白的。阿玉到中央圖書館去了。
  中央圖書館是一座圓型的筑物,很大。找一本書往往要找好些時間,可是如果要做好功課,一定要看很多參考書,而好的參考書,也只有那里才有。
  大學里圖書館不夠大,故此我常常叫阿玉替我帶書回來,阿玉是很好的女孩子,叫她做事,她一定不推不賴。
  我走路回家,才走到一半,家杰的車子就飛上來了,他一邊叫!“阿瓦!阿瓦!”
  我笑得心花怒放,這家杰真不錯,兔我走三十分鐘的遠路,我連忙把腳停下來,用手打個圈,說:“嗨!”
  家杰笑著說:“你少見鬼,快上車來吧。”
  我上了他的車。”
  “謝謝你,家杰。”我說。
  他說:“好吧好吧,上車吧,還多說做什么!”
  我一上車,就下雪了,指甲大的雪花,令人不置信的柔軟,慢慢的飄下來,飄下來,我把臉貼在車窗,這樣的雪,叫我想起了一個人。
  暑假回去,碰見一個男孩子,他本來住在很熱的地方,后來又搬到香港,香港也是很熱的地方,因為他小,所以我就唬他,說雪很漂亮。現在回來又見到雪,就覺得不該騙他,因為雪實在不好看,不好看。而且又冷,但是那張臉,那個男孩子的臉,真是十分可愛,現在還十分明晰,那張臉是不可以引誘不可以思念的純洁的臉。
  回來了也就忘了,此刻忽然想了起來,實在是很奇怪的,只不過是為了這些雪。
  家杰問我:“我也會不出聲?你也能想心事?在想什么?”
  “一個男孩子。”我坦白的說。
  家杰吃了一惊:“我的天!你還會想人?”
  我笑,“不會,不過是那么一點點時間而已。”
  “大概是跟阿玉住久了,”他說:“染了她的脾气。”
  “阿玉——”我側頭想了一想,“大概是很刻骨銘心的。”
  車子停了。
  “謝謝,家到了,進來,家杰,我請你喝咖啡。”
  “我還有一節課,特地接你來的,一會儿再來。”他說。
  “唷,家杰,真謝謝你了。”
  他忽然探出頭來說:“阿瓦,請你有空也想想我。”
  我一怔,隨即笑了,這小子,我拚命的點頭。
  他走了。
  可是我發覺咱們的車子也停在家門口。阿玉,阿玉回來了?我用鎖匙開了門,听見阿玉在放唱片。一張很熱門而且俗气的唱片,奧莉薇亞紐頓尊的:“如果愛我讓我知道,如不愛我讓我走……”
  “阿玉。”我叫她一聲。”
  她自地毯上爬起來,向我溫和的笑了一笑。
  我扔下書包。
  “我沒有去圖書館。”她輕輕的說。
  “為什么?”
  “我覺得疲倦。”她攤攤手。
  “你也該累了。”我說:“我們只是人。上了八小時的課……很好,休息休息。”
  “你今夜要工作了。”她提醒我。
  “阿玉,”我說:“你可記得那個替我們拍照的男孩子?那個很高很瘦但是非常可愛的男孩子?”
  阿玉問:“哪一個?這次我們回去,見過好几個男孩子,都是高高瘦瘦非常可愛的。”
  “那個,那個————”我在想特征。
  “我曉得了,那個說在‘彭彭’買牛仔褲的那一個。”阿玉居然笑了。
  “是的,當時我們問他:‘彭彭’是什么東西,記得?”
  “他怎么了?”阿玉問。
  “沒怎么,”我聳聳肩,“只是忽然想起了他,希望他在這里,在這間屋子里,我們可以為他燒一壺咖啡,弄一個芝麻面包而已。”
  “他是個好男孩子。”阿玉說。
  “是的。”
  “但是個好男孩子。”阿玉說。
  “但是他說他有女朋友哩!”阿玉說;“記得嗎?”
  “阿瓦,你肯做我的女朋友嗎?”他倒是很嚴肅。
  我坦白的說:“家杰,這不是一個立時三刻可以答得出的問題呢,你讓我想想。”
  “這倒是真的,你要想多久?”他問。
  我心里暗笑,如果我真喜歡他到那個程度,我還用想嗎?
  “兩個禮拜吧。”我說。
  “好的。”他喜孜孜的走了。
  他一走阿玉便出來罵我,用“罵”字真半點儿也不過份,她說:“這种人你也跟他談半天,一派人盡可妻的樣子!”
  我覺得她過份了,家杰也是堂堂的大學生,品貌也過得去,阿玉真是!
  她說:“你一點理想也沒有了!”
  我說:“阿玉,我的确是一個沒有理想的人,我們不過是人而已,阿玉,人總有缺點的,所以我很看得出家杰的為人。他并不坏”
  “他不坏,難道你還打算嫁給他不成?”
  “這种話言之過早,”我還是很溫柔的說:“阿玉,咱們都是人,就算死了,來世你還都是人,說不定還是你平素厭惡的人,那里有什么理想可言呢?不過是与自己作對罷了。家杰,他是很好的。”
  “阿瓦,我不明白你,你的要求是那么低。”
  我笑一下,“但是,許多事是我不配的,不比你,也許你說得對,在某一個范圍內,我是隨便點,我沒有等我的白馬王子出現,可是你想想,這么冷的天,這人如果真騎了匹馬,穿個盔甲在門口出現,我不嚇死才怪呢!”我嘲弄的說:“別碰到癟三蠻好了,王子……早就忘了這一門子的事了,那是小時候的事。”
  阿玉說:“他是會出現的。”
  我看她一眼,“到時你別成了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才好。”
  阿玉的面色更白了,她吃惊地摸鬢腳,仿佛她真的已經自發蕭蕭,皮膚打摺了。
  我低聲說:“咱們女孩子,能有几年?就算是做人,又有几年?死捧著個理想,保你完蛋,不過是能做多少做多少罷了。”
  她呆了很久,“唉喲,阿瓦,我還以為你是傻蛋呢。”
  我躺在地毯上,把手臂當作枕頭。
  傻?我阿瓦才不傻!這世界還有傻的人,誰以為誰傻,誰就最傻。
  阿玉歎一口气說:“剛才我罵你,言語不當之處,請你原諒,但是……阿瓦,你是有過人之處的,我很服你,我不能像你這樣,我……還是照我自己這樣子罷了。”
  我看她一眼,為之气結,什么意思啊,不能像我這樣,我又沒有殺人放火。
  阿玉又在客廳耽了一會儿,說她一直覺得累。
  我說她是悶在家里悶的。
  “然而不在家里,又怎么辦呢?”她問。
  “跟我們這些無聊的人出去走走吧。”
  “可是我有這么多的事情要做呢?”
  “做不完的事啊,阿玉,看開一點。”我把手臂平伸出去,叫她看開,越開越好。
  阿玉瞪著我兩只手臂,忽然哭了,一直哭進房里去。
  我聳聳肩,走到書桌前,把各樣東西稍微理了一理,按出一塊地方來,翻了翻書,把有用的地方又夾了起來,倒不覺疲倦。
  家杰打了電話來,他問:“你在想嗎?”
  我莫名其妙:“想什么?”
  “唉,你這人!”電話里也可以听見他的蹬足聲,自然是考慮做不做我的女朋友啊!”
  “咦,你不是說給我兩星期的時間嗎?”
  “是的……但……不過……”
  “我會想你,你別催我,也別浪費金錢打電話。”
  挂了電話,我再參考了另外一本書。
  我做筆記与功課都但求及格,不像阿玉,非得拿最高分不可。有一次我拿八分半,她居然九分半,她很可怕,而且多多少少予我一點自卑感,所以我最近很努力發奮向上,怎么跟圣彼得大教堂比,但是在羅馬,她又說,街上那么多討飯的,教堂蓋得再美,上帝也不樂意。
  有時候阿玉話很多,有時候阿玉一言不發,無論如何,我多多少少有點怕得罪她、她是很脆弱的一個人,不比我,我阿瓦自號牛皮糖。
  牛皮糖有牛皮糖的好處,嗯!這年頭,皮厚才好呀。
  我很得意,覺得人各有志,好在這世界自由,愛怎么就怎么。
  第二天又是個下雪天,我的手仍放在手籠里,与阿玉一起去上學。她開的車,我的手在手籠里。我覺得阿玉是我的好朋友,她即使哭得眼睛腫腫的,還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我扶著她進課室,她有點不大舒服。勸她回去,她又不肯缺課,一整天我都擔心她。待放學的時候,她才說要去看醫生,于是我開車陪她去找醫生。醫生給了藥,我又開車回家。
  我駕駛技術很坏,在倒車的時候,轟的一聲把車撞到后面的一部銀色跑車身上去了。
  阿玉跳起來,我呻吟了一聲,安慰她:“別怕,別怕,我有辦法。”
  后面車子的車主已經走出來了。
  我說:“別怕別怕。”我還跟阿玉夸著,就把毯子把她蓋好,開了車門下車論理。
  我抖著走過去,那邊站著一個男孩子,我的媽——好漂亮的一個男子!在雪中,他穿一件黑色的大衣,一條拉練是橫拉的,雪落在他頭上、身上,他又高又瘦,一張臉清秀得不像話,可是皺著眉頭,看著我。
  “你是駕駛員?”他用英文問。
  明明是中國人嘛,討厭。也許又是個不會中文的中國人。
  我阿瓦也只好用英文陪他。
  “是。”我是。”我說:“我的朋友——她生病了,我們看醫生回來——對不起,損坏并不多吧?”
  “看醫生?”他的臉色緩和下來。
  我知道生效了,但又不敢笑。“雪太大了——我不大會開車啊。”
  “住那里?我替你們開回去。”他說。
  我點點頭。任何人開車都比我開得好一點,何樂而不為?
  我拉開門坐到車后,讓他開車。
  阿玉嚇一跳,“你是誰?”她失聲問。
  那個男孩子看到阿玉也呆住了。我必須承認阿玉是個美麗的女孩子。
  他一聲不響,開動了車,我說了地址,他的駕駛是第一流的。一下子就到了家。
  他低聲問阿玉:“你是病人?”
  阿玉微笑:“還沒到那個地步。”
  我搶著說:“請進來坐一下。”
  他猶疑一會儿,像一個多心的女孩子。他的一張臉,帶一种郁气的美,眉毛濃濃的,鼻子极挺,嘴唇很薄,我又微笑,我知道他是誰了,他是阿玉騎白馬的家伙。
  “如龍。”他說:“蔣如龍。”
  我點點頭,像他這樣的人,的确要配一個這樣的名字才好。
  我說。“我叫阿瓦,她叫阿玉。”
  他點點頭。
  “剛剛撞了你的車,對不起,坏了很多嗎?”阿玉開了金口。
  “你的車坏得多,我的車結實。”他客气的說。
  我覺得他真漂亮,天下怎么會有這么漂亮的男孩子呢?
  這樣的男孩子,見到阿玉也該沒什么話好說了。
  我坐著想,我還是与家杰混混算了。与他這种過分完美的男孩子在一起,很擔心事,那么快樂也是有限度的。至少我是這么想,我不知道阿玉是什么感覺。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瓦字跟凡字是差不多的,所以平凡人跟平凡人在一起最愉快。
  我把書包拿進房里,再出來,那個叫龍的男孩子已經走了。
  “走啦”
  “走了。”阿玉的眼睛閃過一道亮光。
  我微笑,還會來的,他還會來的。
  “你吃了藥啦?舒服一點啦?”我問。
  “唔,”她吁出長長的一口气,總算把她等來了,這個人。
  我很替她高興。
  “這個龍,他是念書的?”我問。
  “是呀,念原子物理。”阿玉說。
  我也常常想一個念原子物理的男朋友,不會吵架,因為我連原子是什么都不懂,心念雖高,但是從來總還是与凡人在一起,很現實的樣子。過了很久很久,結果是認得一個了可惜又不是中國人,相貌也過得去啦,可惜那洋鬼子的寒酸与惡習是無法轉移的,故此只好做普通的朋友。如今這一位,确是特別不同,令人刮目相看的一個小子。
  當夜我睡得很好,阿玉也睡得很好。第二天她請了假沒上課,我雖然開著車出去了,但是很寂寞。忽然想起家杰來,有一個男朋友也是好的,心頭不可太高啊。兩個禮拜之后,假使他沒有忘記,假如他再來問我,我就會說:“好。”
  阿玉不在,我很孤單。
  放學來不及的赶回去,只見門口停著輛熟口熟面的跑車,銀灰色的。啊,是我昨天誤撞的那輛。我走過去看,一只野馬的標志。噫,是費拉里狄若呢,也算不錯了。不能算白馬,總也可以不失禮。
  他倒是來得快。
  我先敲了敲門,然后才開鎖匙進去.
  他坐得很端正,禮貌地与阿玉在說話,我搖搖頭,要這兩個人拉手,起碼要半年時間.受不了,他們當真相敬如賓。
  我向他們笑笑,討了咖啡吃,回房間去了。家杰這鬼,兩天沒見他了,有時候我非常怀疑自己的情感。像家杰這种男孩子,在我心中,一點地位也沒有,我心中已不能為任何人騰出任何空間了,但是他不來,總是還希望他來。
  女人總是希望有一天把男人在身邊轉,不管需要不需要,不需要的男人來來去去更好,因為是一种奢侈。
  阿玉敲我的門,我說進來,她進來了坐在我旁邊,我以為她問我要功課,于是把雙份筆記給她。可是她不響,我問她恢复了沒有,她又說明天可以上課了。
  “那還有什么事呢?”我問。
  “龍。”她說:“是你先看見他的。”
  我笑,“你這個人,太多心了,怎么辦呢?誰先看見關什么事?倒來說這种話,我對這個人沒有興趣,你請便,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你別以為你心目中的男人,別人看著也很好,去去去,我阿瓦要做功課。”
  我瞪著眼神气活現,可輪到我出气了。
  阿玉看了我一眼,抿著嘴嫣然一笑,出去了。
  這一笑頗有點沉魚落雁的味道,那小子大概看得一怔一怔的。至于阿龍這樣的男孩子,我覺得人總是人,看著很好,說不定就不那么好,不過是旁觀者的一個假設,世界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人啊。
  我呆呆的看著我的化學書。
  電話鈴響了。我在房間里拿起話筒,“喂?”
  “阿瓦。”
  是家杰。
  “你在想嗎?”
  老問題,于是我給他一個老回覆:“想什么啊?”
  “你明明知道的。”
  “那你又何必問呢?你在哪里?”
  “我的車剛剛經過你們門口,怎么有一輛陌生的跑車停在那里?”
  “那是阿玉朋友的車子。”
  “啊?”家杰似乎大大為之震惊。
  我笑了出來,男人很奇怪的,他們自己不喜歡的,別人也不能喜歡,否則就會臉上變色。
  “阿玉不能有朋友嗎?”
  “可是她……我倒要來看看。”
  “算了,你別惹她生气,她有點不舒服,今天學校都請了假呢。”我勸道。
  “又不是皇后娘娘,不過是個略長得好點的女孩子。”
  “女孩子長得好,就有資格做些不近人情的事。”
  “阿瓦,你也長得不錯,可是你就很好。”
  “我是個爛好人,你很快會發膩的。”
  我微笑。
  “你現在干嗎?”
  “對著書本,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好小子!你真老實!我也是啊!”他傻呼呼的說:“嗯!要不要我過來?我可以去買一點春卷給你吃,怎么樣?”
  我猶疑一下,“不要了,雪大呢,出來蠻危險的,你當心自己吧。”
  “這樣啊,我明天來接你放學。”
  “好,就這樣。”我挂了電話。
  心里蠻開惱的,至少這小子,他記得我。要人記得,不是容易的事,我自己做人糊涂,忙起來連姓什么都忘了。不比阿玉,大事小事都在心里,記不了的還拿個本子記著,好可怕。
  阿玉,她与阿龍談成怎么樣了?我靜靜跑到門邊,輕輕拉開一條縫。客廳里的光線倒是調整得很适當,可是阿玉坐在那一頭,龍坐在另外的一頭,兩個人离開了八丈遠,說話怎么听得清楚?我只好搖頭,阿玉這副德性,怎么辦?
  我沒她那么含蓄,我根本不覺得含蓄有什么好處,自從右耳發炎后聾了一半后,跟任何人說話,都名正言順趨得很近,不然也听不到對方說什么話,做人講實惠,這樣子磨下去,到几時?
  我阿瓦又看不過眼了。
  可是我不能說什么。我不能叫阿玉過去摟著他,又不能叫他過來抱著她。也許他們兩人就是那种人,喜歡這一种遠遠的愛,或者他們認為只要見到面,也不算遠了。
  實在很難明白。
  然而阿龍是漂亮的,我還是堅持沒有見過這么好的男孩子,他的好看不是那种毫無性格,面目模糊的漂亮,他應該給張徹去做明星,念什么原子物理?
  最巧的是他沒有女朋友。(怎么會沒有女朋友?)
  不過阿玉也沒有男朋友,兩個人倒是天生的一對,馬上對上了。
  我又關好了門,看看鐘,也不早了,又做不了事,天黑得比什么都黑,我就上了床了。別問我怎么一碰到床就會熟睡,這是我的福气,与人無尤。
  只記得有一次,才十几歲的時候,与一個男孩子坐在床沿聊天,本來該是很浪漫或是很性感的事,可是因為我說著說著竟睡著了,所以這男孩子就很生气,并且認為我看輕他,反他當一個瘟的好人,即使在他床上睡著了也不妨的,故此以后就不來找我了。
  其實……我不過是想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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