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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替自己的生命,可安排得不錯啊。”我笑他。
  他很認真,“我不替自己安排,誰替我安排呢?”
  說來也是。我點點頭。
  “你是了解我的,是不是?”他溫和的問。
  了解他等于了解自己,那還不容易之极。心情脾气其實是差不多的。
  我笑了。
  “我們在你畢業后結婚,待玫瑰回去,我叫她去通知爸爸媽媽。”他很高興,“我們有空去拍個照片,寄回去。”
  我拍拍他的肩膊,表示同意。
  我們兩人同時听到汽車的引擎聲,奔出去一看,可不是龍回來了!
  KT連忙下樓去打開門,龍問道:“她在哪里?”
  KT指指樓上。
  龍進屋子,看見我,點了點頭,坐了下來。
  “喝什么?”KT問。
  “一點白蘭地。”
  “你在什么地方?”KT問。
  “在街上,一回學校,看見你叫同學留的字條,馬上赶回來。她沒發脾气吧?”龍問。
  “這句問得出奇,”KT說:“她几時發過你脾气?”
  “這倒是真的。”龍說:“她對我的感情,到底如何呢?”
  “我怎么知道?你不去問她,也不問自己,倒來問我!”KT說。
  “我該怎么樣?”龍問。
  “跟玫瑰回家去吧,反正你論文已經交了,通不通也不成問題,面試也及格了,余下的,我幫你料理。”KT問。
  “不行的,也許要改几章。”龍說。
  “那么你再回來改也一樣的。”KT說道:“你問我怎么辦,我才出了一點餿主意,請你原諒。”
  “KT,連你也生我气了?”他問。
  “龍,這完全在你自己,再搞下去,大家無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母的厲害。”
  龍低下了頭。
  他的臉是蒼白的,嘴唇抿得很直。但他還是好看的,這么好看的一個人……太難得了,可是他到底不過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柔弱的人。
  我看著他,沒有生气,我是久久沒有生气了。
  我只是呆呆的看著他。
  他抬起頭來,目光接触到我,他說:“你們都不明白我,阿瓦。”
  我忍不住了,“也許當全世界都不了解你的時候,龍,毛病不在我們,而是在你身上呢。”
  他低著頭,一聲不響。
  我又問:“你有沒有考慮到离婚?”
  龍一震,抬起頭來。“离婚?不!”
  我很气,“那么你不如听KT的話。”
  “离婚不是一件便當的事。”KT說:“我們兩家世世代代都有通婚的關系,姻親很密,生意來往也很密,是不可以隨意离婚的,他們又都是天主教儀式舉行的婚禮,當然不是做不到,世界上沒有做不到的事,只是阻力大了,困難當然也多,況且龍不見得不愛玫瑰。”
  “我很愛玫瑰。”他說:“只是你們給我的壓力太大了。”
  “龍,KT說:這是我們應該長大的時候了。”
  KT對他真是耐心,我听著听著就覺得龍是個一竅不通的聰明笨蛋,他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不是別人可以了解接受的。
  而阿玉呢,卻把她的生命也加入龍的世界,龍終于還是回到他的現實生活里來,那么阿玉呢?
  我不禁覺得頭痛。
  然后玫瑰醒了,她自樓上下來,一邊問:“誰來了?”她看見了龍,也沒有什么不開心的神色,“龍,你來了?”
  她在額上輕的吻了一下。_
  她真是難得,這么年輕,這么好的忍耐力,換了是我,自然也不會大吵大嚷,已經到這种地步。還浪費精神干什么?离婚,可以省嘴舌,不离婚,更應忍耐。可是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決不會像玫瑰這么喜怒不形于色。
  事后她跟我說了——“但凡男人,不吃軟飯,總還有商量的余地。”
  或許她也是說得對的。
  她要跟龍說的話,自然不會讓我們听見。
  這些事玫瑰應付慣了,不必替她擔心,我只是替阿玉難過。
  我趁他們在秘密商談的時候,打了一個電話給阿玉。
  她問:“你又去了哪里?”
  “你呢?你去了哪里?”
  “我跟龍在一起,然后他回學校看到一張字條,就送我回來了。”她說。
  “字條上寫的是什么?”我問:“他有沒有說?”
  “沒有,是什么事?”阿玉問我。
  “我怎么知道?”我說:“所以我問你呀。”
  “龍的面色不大好看。”她說。
  “阿玉,你可不可听我一句?你不必跟他來往了。”
  “我何嘗不知。”阿玉的聲音很平靜,“但是我的确是喜歡他,而且……再也找不到比他好的了。”
  “你怎么知道沒有更好的?”
  “有更好的,我也不要了。”她說,聲調還淡淡的。
  “你真是發痴了,阿玉,此刻他老婆來了,要見你呢。”
  “我又沒三頭六臂,有什么好見的?”阿玉稍微有點緊張,可是馬上又恢复了平靜。
  “她見到你,說的話,必然不大好听……阿玉你想想清楚吧,龍是個懦夫,他不會离了婚來娶你的。”
  “我沒有叫過他离婚。”阿玉說。
  “是的,你等他自動提出來,告訴你,他不會离婚的,他愛他老婆得很,你不過……是他的异性好朋友。”
  阿玉听著。
  “你想想仔細吧。”
  她慢慢的挂了電話。
  我呆了很久,也只好收了線。
  我是最怕爭風喝醋的,但凡兩女一男,或是兩男一女,無論關系如何,看在旁人眼中,總是爭風喝醋,撇開旁人不理,也總是尷尬相。
  万一我阿瓦陷入這种圈套,一定大步踏開走,干么啊,我又不是演文藝大悲劇的材料,人比人比死人,我干么要給這男人評頭品足,跟另外一個女的去比?比贏了,有個屁面子!比輸了,跳河還來不及,有什么好處?省了省了!我還讀過兩年書呢,天下的男人又沒死光死絕。
  玫瑰是做了龍的老婆,委屈求全,沒有辦法,阿玉在玩什么西洋鏡,我真是不得而知。
  在這件事里,誰是好人?誰是坏人?
  大概我是最坏的坏人,可是我的下場還頂不錯,找到了這么好的一個男朋友,還無憂無慮的。
  就不過因為我已經不懂得愛人了,所以也不祈望人家來愛我,像那首小詩里形容的:“人家從年頭做到年尾,我活過了冷天才算明夭。”我阿瓦從來不為明天擔心,所以活得非常快樂開心,其實人又有什么明天呢?明天或許不會來臨,來了,也不過今天的重复,我現在做慣了人,是非常駕輕就熟,做得如魚得水的。
  KT過來問我:“我們出去吃飯吧,不要管他們兩夫妻了。”
  “我很疲倦。”我說:“我想回家睡覺。”
  “噯,真是一臉倦容,你怎么了?”他很關切,“你不要為別人的事煩惱好不好?人家都不急,你還在那里一直跳,是什么意思?”
  “我還是回家休息一下吧,明天你來看我。”我說。
  “好的。”他應著。
  我看看樓上,真不知道他們兩夫妻可說了些什么。
  KT把我送到家,家是靜的,我沒有像以前那樣想回家。以前在路上走著,總想著這個溫暖的、有食物的小窩,巴不得走得快一點,可以回來往沙發上一躺,現在我有更好的地方可去,KT的家就几乎是我的家,又怕見阿玉那魂不守舍的樣子,所以回不回家,也不是什么大問題了。
  在門外我与KT道別。
  用鎖匙開了門,我覺得客廳与房間都很亂,仿佛兩個人都不想再住下去,又好像是搬家的前夕。
  我想真該限阿玉談一談,這樣子下去總不是道理。
  我隨手把瓶子罐子都收拾了起來,拿到廚房去洗。其實我很會做家事,大概比阿玉還做得爽快敏捷,只是我很少做,干么呢?一個人可以懶,就說量的懶。做多了又沒獎,又不是瘋了。
  出乎我意料之外,阿玉并沒有在家。她听了我的電話之后,出去了?
  我把客廳打掃得干干淨淨,又洗了廚房廁所.簡直像大掃除一樣,然后把床單都拉下來,換上干淨的,把阿玉的書本筆記都弄得整整齊齊。
  我記得很多年前,當我初認得阿玉的時候,髒的會自動不見,干淨的會自動回來,還熨得好好的,放在床尾。因為我跟無聊的人出去了,她在家做一個好女孩子。
  想到這些事,我有种心如刀割的感覺。
  然后我們在一起,合股買了一部小車子,她開車的時候比較多,因為她開得比較好,可是每個月的分期付款,我卻是不拖不賴的。我們還打算將來畢了業,一起買層花園洋房。可是我不了解她,因為她是一個沉默的女孩子,她非常能把過去与現在忍在心里,一言不提,平常也是一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只有對我,有時候因為我實在太不像話了,她才叫那么几句。也許就因為我們沒有互相了解,所以才相處得那么好。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美麗的眼睛,美麗的鼻子,美麗的身裁,她是一個完美的人,非常保守的,要求非常嚴謹的。她看我不順眼,是因為我太隨和邋遢。她是那种“肉割不正不食”的人。我們同學三年了。我總是把她當作我的理想,她是我自身另外的一半,因為我要勇于面對現實,所以才把那一半給犧牲掉了。
  像上次我們在暑假一起回家,途中飛机出了毛病,大伙儿在中東某國的候机室里呆了八個鐘頭。我索性舖了張招紙在地上大睡一覺,像叫化子一樣,她小姐卻在沙發上端坐八小時,坐得一頭是汗,又气又急,又不能罵人,她是不罵人的。
  何苦呢?結果上了飛机,我付了兩鎊,舒舒服服的看了一場羅拔烈福演的新片《飛行員壯史》,她卻累得金星亂冒。
  她不能适應環境,她為了她的理想,一看見現實就手足無措,心碎膽裂,她有什么用。
  她穿什么衣服,配什么帽子、什么鞋子,都是無懈可擊的,走出來,她是時裝雜志里的模特儿,一副波希米亞————是修飾過的,不曉得花了多少心血、可是看上去卻自然之姿態,我是一個嬉皮,洗洁都要她催的。做人……多早晚是要去的,何苦像她那么認真,那么小心翼翼的。
  把所有地方整理完畢,我把髒東西拿到附近的洗衣店去洗,呆呆的看著衣物在洗衣机內打滾,一件紅色的毛衣,滾在內角,又滾出來了,五彩繽紛的,隨著肥皂粉的泡沫轉,很有一种奇异的啟示。
  大家都呆呆的坐著,有些人把報紙翻來覆去的看,我沒有,我只是等洗淨的衣服出來,然后把它烘干。
  烘干以后,我一件一件的把衣服折起來,放進袋子里,拿回家去。
  起初到這种自助洗衣店來的時候,嚇個半死,拿著一把角子,不知道怎么才好,現在應付自苦,只覺得相當浪費時間而已。
  這一包衣服很重,我吃力的慢慢的把它拖回家。現在有了KT,他若是知道,一定會嚷著怪不我不讓他幫忙,其實我也慣了,一個女人,要找男人,不外是想有點气力,沒有几個人是懂得愛情的。這么些年來,我阿瓦沒有找到過半個男朋友——司机有,小廝有,補習老師有,消遣的有,冤大頭也有,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堂堂正正、身份平等、拿得出去、問心無愧的男朋友,所以我隨得他們來來去去,來了無所謂,大家解解悶,去了更好,耳根清靜,因此叫阿玉罵了又罵,罵了又罵。
  KT是例外吧?阿玉也說他不錯,叫我好好的小心他。怎么小心呢?也不過是听其自然罷了,叫我呵護著他,我還真沒那么好耐心,當然我也沒有精力跟他吵架,可是看樣子我們還相處得不錯。
  把衣服包包拖到門口,阿玉來替我開門。
  她在門口幫我忙,一邊嗔怪我,“你這個人,什么來不及呵!忽然心急成這樣子,干淨起來了,連夜的收拾了整間屋子,還把衣服都洗了回來,以前出了虫,你還不理呢!”
  我問:“你哪里去了?我怪心焦的,也沒事做,只好做這些,你還怪我。”
  “我煮了點心。來吃吧。”她說。
  “是什么?”
  “赤豆蓮子湯。”她說。
  “真的?”我就是饞嘴。
  我關好了大門。看著燈光下的客廳,覺得力气沒有白費。地方又漂亮又干淨,這小屋子還是舒适的小屋子。
  “你把功課都做通了?”她問我。
  我一邊吃一邊答:“沒做通也算了,只要考試及格,畢得了業就好。阿玉,說不定我要嫁人了。”
  “嫁誰?”
  “KT。”
  “很好。”阿玉說:“他像是一個負責任的人。”
  “是的,我也是那么想,我也不小了,他既然有原則,有點錢,有學問,那就可以了。”
  阿玉微笑,“你跟他結婚,我也很放心。”
  “至少他沒在我面前鬧過笑話,他是罩得住的,是個讀過書的人,我最怕是收到男人的信,英文信有文法錯誤,中文信有白字別字,我的要求又不高,只希望男朋友的英文稍微比我好一點,中文也稍微比我好一點,做人的態度也比我略進步一點,也就夠了,我喜歡嫁一個事事叫我服貼的男人。”
  “現在不是叫你嫁到了嗎?”阿玉微笑。
  “等嫁過去了,在享清福的時候,你再風涼我吧。”無說:“現在還嫌早呢。”
  “嫁了就回家了?”阿玉問。
  “嫁成功了,自然要衣錦還鄉的,”我笑,“這也是學回來的,不作威作福干什么?等几時?”
  阿玉笑,“你還不是那种人,你也不是鄉下來的,還到什么鄉去?”
  “叫你給看死了。那么我還是‘風流不在人知’吧。”我也笑。
  “這還差不多。”阿玉說。
  “現在又巴不得快點考試,考完試可以了一樁事,照咱們的成績,斷斷不需要補考的,考完了就完了。”我說。
  “是呀。”她歎一口气。
  我茫然的說:“阿玉,我們三年同學。三年就這么過去了,覺也不覺得。”
  她默默的收拾了碗盞,到廚房去了。
  我很累,就上了床。被單是新的,躺下去特別的舒服,我也就心滿意足。
  這一覺睡得很長,是阿玉來叫醒我的。
  我一看鐘,都八點了,幸虧我只需要十分鐘就可以出門的,匆匆忙忙打點好,就沖到門口,啊玉坐在駕駛位上,車子的馬達“卜卜”的響,我連忙上了車。
  要是咱們永遠不老就好,永遠在一起,天天一起上學,放了學上圖書館,然后回到這小屋子來。
  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們焉可以不老?我們弊在太多情了。
  到了學校,又大忙了一天,我与阿玉雙雙的回家,吃香腸夾面包,喝著香片茶。
  KT答應我今天來的。
  有男朋友就是這樣不好,心里面多了一個人的影子,一點不得輕松自由,牽腸挂肚的。好處是有了男朋友,可以有商有量,有什么重擔,也能有人照應。
  我看了看鐘。
  阿玉笑說:“你放心,他一定來。”
  我說:“也不一定。”
  “他是那种可靠的人,一言九鼎的。”
  “但愿如此。”我說。
  就說到這里,我听見KT車子的引擎響,他來了。這些日子來,連他的車子都熟悉了,有一种溫暖親切的感覺,我一顆心落了地。隨即又很可怜自己,像我這樣的一個人,終于還逃避不了這种泥足深陷的命運,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
  以后又有什么好日子呢?想來想去,又想起那段百喻經來————沒得到想追求,得到了怕失去,失去了又痛苦,于生時間,均無有樂,佛曰:人生唯苦為樂。得到也不是什么開心的事。
  阿玉說:“你呆呆的做什么?還不去開門?”
  她放下了茶杯,開門去了。
  我轉身看門外,KT不是一個人來的,跟他來的,是他的妹妹玫瑰。
  玫瑰戴著一頂狐狸皮帽子,一張似笑的俏臉藏在淺灰色的皮草里,一件藍狐大衣。她的美是動態的,不可逼視的。
  我呆住了。
  我連忙站起來,走到門口。KT向我點點頭,我十分的焦急,KT怎么可以把她帶到這里來?
  阿玉卻很大方的說:“請進來。”
  他們兩兄妹進屋子,坐下,我去做了茶。
  我呆呆的坐著,我從來沒有這么呆過。KT坐在他妹妹身邊,并沒有跟我坐。
  玫瑰還是咪咪笑著,然后我發覺,她是多么厲害的一個女人,而她這么厲害,卻是為了維護她自己,沒有人好責怪她。
  我早說了,這里沒有一個人是大坏蛋,都是正人君子,算龍吧,他還大篇道理的呢,撇開他的道理不顧,他也沒錯,阿玉一早知道他是有婦之夫,愿者上鉤。
  我從來沒有這樣發過呆。從來沒有。
  KT非常的惊异。他以為我是一個好脾气,無所謂的人,自從認識他以來,什么都听他的,無所謂,現在忽然說了一句這么樣的話,他就發呆,然而他一個人還是走開了。
  我不是脾气好,我是懶得發脾气,找不到這么多情的對象,不如不發。
  我先說話了,“你們來了,似乎應該打一個電話來。”
  阿玉微笑,“沒有關系,反正我們也空著。”
  我見阿玉沒叫我走開,坐在那里不動。
  玫瑰說:“真沒想到是這么漂亮的一位小姐,倒是我們家的福气——”
  阿玉笑了,她很少笑這么美麗的笑,她說:“算了,你來找我有什么用呢?說給你听你也不會相信,我跟龍不過是普通的朋友,他要是來,我就當一個朋友似的招呼他,他要是不來,我未曾主動的找過他,你放心,他并沒有金屋藏嬌,這破屋子,是我跟我女同學合租的,咱們付著房錢,愛招呼誰就招呼誰,不愛招呼誰就不招呼誰,沒什么好說的。你請回吧,有什么話跟你丈夫說去。”
  阿玉說完站了起來。
  我大樂,阿玉終于懂得做人之道了,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
  但見玫瑰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那個笑臉僵在嘴角。
  阿玉溫柔的說道:“你請回吧。”
  玫瑰輕輕的轉過去,拉開了門,先走了。
  KT走到我們面前來,他詫异的注視我們兩上,他說:“你們訪佛是一個人,她里面有,你里面有她。”
  我還來不及回答,阿玉淡然的說:“人根本是差不多的。”
  KT說:“我明天來接你放學。”
  我送他到門口,他忽然說:“我以為自己蠻聰明的,這下子全走了眼了。”
  他的妹妹坐在車子里等他,他上了車,車子就開走了。
  我關籽門,上了三重鎖。
  轉身看阿玉,阿玉仿佛很疲倦的樣子,她靠在沙發上笑了一笑。我想稱贊她几句——這么快就把對方給打發掉了,還真不簡單,才三言兩語,就叫這現代王熙鳳知難而退,連我阿瓦自命不凡,也做不到。可是見她這么疲倦,也只好閒嘴大吉。
  “去睡吧。”我說。
  她忽然說:“你的吉他呢?”
  我遲疑的說:“多年沒彈了,干么?”
  “拿出來,彈個歌給我听听。”阿玉說。
  “你要听什么歌?”我奇怪。
  “去把吉他找了出來。”
  我到床底下,把吉他盒子拉了出來,上面的灰倒是不怎么厚,我把吉他拿在手里,撥好了弦。
  “來,點唱吧,要听什么?”我問。
  “隨便你,唱一個催眠曲吧。”她溫柔的說。
  我聳聳肩,唱了一支安眠曲。
  她拍手,“很好,謝謝你。”
  我又彈了一個《彩虹妹妹》,咱們倆合著拍子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終于累了,她打了一個呵欠。
  “睡吧,”我放下了吉他。
  她點點頭,又打了一個呵欠。
  我拍拍她的肩膊。
  我照例自己睡了。第二天鬧鐘把我鬧醒的。七點半。
  我披上晨褸,居然做了紅茶,然后就洗臉刷牙,換了衣服。
  我叫:“阿玉!阿玉?”
  她還沒起床。
  我用毛巾擦干了手。
  我走到她的房間,把房門一推開,我就知道了。
  她躺在床上。
  我慢慢的走過去。
  我可沒有什么惊奇,我看著她的臉,看著她的手。
  過了很久很久,史出客廳,搖了一個電話給KT。
  KT問我:“什么事?我剛准備出門呢。”
  “你來一次好不好?”我說:“阿玉死了。”
  他呆了很久,在電話那邊,仿佛一個世紀那么長。
  然后他說:“馬上來。”電話挂斷了。
  我放下電話,走回房間里,看著阿玉。
  我又坐了很久,門鈴急急的響了直來在清晨听來是非常尖銳的。
  我站起來去開門。
  KT臉色蒼白,“她在哪里?”
  我沒有出聲,只是用手指了一指。
  他跌跌撞撞的進房去。
  他看了玉一眼,就轉出來,打了好几個電話:警察局,醫院……。
  我搖搖頭。
  “朋友?”
  “我。”我說。
  “她家的電話地址你有沒有?我要打一個電報。”
  我搖搖頭,“沒有用的,他們不喜歡她,他們決不多花那個錢赶來看一張死人的臉。讓英國政府辦這件事吧。”
  “真的?”KT問。
  “真的。”我說。
  “不要怕。”
  “我沒有怕。”我說:“你在怕。”
  “阿瓦,我幫你理一理東西,你要搬家了,先到我那邊去住几天。”他說。
  也沒徽求我的同意,他把我的空衣箱拿出來,把我的書本、衣服,都一箱一箱的裝好。
  然后警察,十字車都來了。
  鄰居們照例探頭來看。清晨,他們都穿著睡衣,有些已經換了西裝,犧牲著上班的時候。
  我握住阿玉的手。
  KT解釋著他的身份、我的身份、阿玉的身份。
  警察要問我問題,被KT阻止了。
  然后他們把阿玉搬走,我握著她的手。
  一個男護士很溫柔的把我的手拉開,并且溫柔的說:“一會儿就沒事了,你坐著,一會儿跟我們去醫院,醫生會給你鎮靜劑。”
  “我不怕。”我淡然說。
  沒有人睬我。
  他們急急忙忙把阿玉搬出去。
  沒有遺書,他們說,什么也沒有。
  KT扶著我。
  我們鎖上了門,一起离去,KT把我的衣箱、包包雜物,都放在他的車子里。
  到了醫院,他們替我注射了鎮靜劑,并且吩咐了KT很多很多話。
  KT把我接到他家里,我就睡了。
  我真的是不怕。
  奇怪得很,不知道為什么,我特別想念學校里的功課,又缺了課,以后將不能缺課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是呆呆的。
  每次睡得太多了,醒來總是呆呆的。
  我在床上靠了很久,然后想起,阿玉已經死了,以后上學吃飯看戲,我得一個人了,想到這里,有种無邊無際的恐懼,我睜大了眼睛,瞪著天花板,這個時候,如果我可以哭一場,那种傷心或者可以消除一點,但是我哭不出來。我很為自己悲哀,几時開始,我已忘記哭的本能了呢?
  我站起來,發覺自己在KT的家里.
  對著鏡子照一照,我的臉色是發青的,眼睛很腫。是的,到了我們這年紀,睡眠一不好。就像老了十年,我回頭非得把這個發現告訴阿玉不可,但是猛地想了起來————阿玉已經死了。
  我呆呆的坐著,呆呆的對著鏡子。
  我真是自私的,為了一個說話的對象,而勉強阿玉活在這世界上。她有她的選擇,我應當尊重她的選擇。這個世界不适合她,從來沒有适合她。
  KT進來了,他問我,“睡得好嗎?”
  我點點頭。
  “肚子餓嗎?我煮了粥,起來吃點如何?”他問:“有火腿,家里寄來的。”
  我點點頭,他替我披上外套,我們到廚房坐下。他為我盛好了粥,擺出四五色的小萊,我聞見很香,沉默的吃起來,吃了很多。
  KT在一邊說:“你不要太傷心了。”
  我看他一眼,我并沒有傷心,他為什么看不出來,我并沒有傷心,我只不過未曾習慣阿玉已經离我而去了。
  “你也不要怪龍,也不要怪玫瑰,誰也沒想到,她竟會這樣想不開……一切已經太遲了,龍已經回家去了。他后悔得什么似的,玫瑰与他,看樣子也沒有多長了,你不要怪他們。”
  我為什么要怪他們?這与他們有什么關系?他們以為阿玉是看不開?為情自殺的?不不,事情不是這樣的,他們不明白,阿玉不是為龍自殺的,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
  這年頭,人是不能自殺的,但凡自殺,都是情殺,都是因為失去了一個人,活不下去了,龍一定喜歡往這方面想,以后日子,他可以沾沾自喜——曾經有一個女人為他自殺死去,玫瑰也喜歡這么想:有一個女人,不是她的敵人為他自殺死不去,玫瑰也喜歡這么想:有一個女人,不是她的敵人,所以自殺了。
  但不是這么一回事呢。絕對不是。
  換了是我,我是決不自殺的,非得好好活下來不可,免得這些莫名其妙的人起這种奇奇怪怪的念頭。但是阿玉不理別人怎么說,她覺得活下去沒有意思,就不活了。誰知道,或者她現在很高興,或者她正后悔沒有早一點死,或者她正笑我們依然在苦苦的活下去。
  完全不是那一回事,她死不是為了任何事,任何人,只是為了這是她的選擇。
  我又添了一碗粥。
  KT擔心的看著我。
  我覺得歉意,跟他竟沒有什么好說的,在這宗事情之前,我以為我終于尋到我需要的人了,我的要求不高,他已經遠遠超過我的所想所求,然而此刻我覺得他与其他人是一樣的,沒有分別的,我想了很久,想出一句話來。“粥香极了。”我說。
  他很勉強的笑了一笑。
  他說:“吃完了,你再好好的休息。”
  我說:“我要去上學了,我一直沒好好的做功課,現在是我努力一下的時候了,再不用功,像什么呢?”
  “我代你請了假,你總得休息休息。”
  他覺得我像神志不清的樣子,我歎了一口气。
  吃完了粥,我幫他收拾了,我們坐在沙發上,他替我倒了一杯果汁。我再三的說:“我沒有病,我很好很健康。”他總是不相信,我堅持第二天要去上課,他答應了。第二天我起了一個早,天气很好,地下照例是露水。我很憔悴,KT開車送我,講好中午來飯堂找我,如果不舒服,馬上接我走。到了學校,每個人苦無其事的樣子,大家來問候我。是的,外國有這點好,他們不關心死人,死人對他們沒有好處,他們只關心活人,這种態度,恐怕是很正确的吧?沒有人提起阿玉,沒有人。
  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我覺得寂寞。
  午飯的時候,在飯堂里吃著飯,我用手指彈著煙灰。也不是生病,反正有种惡心的感覺,對這個世界的惡心。
  正在這個時候,KT來了,見到我,他說:“回家休息吧。”他扶起我。
  我點點頭。
  沒有意思,即使畢了業,拿到了文恁又如何,即使覓得如意郎君,到頭來子孫滿堂又如何。我跟著KT回了家,他給我一杯熱咖啡。從來沒有喝過做得這么好的咖啡,KT簡直是個全材。
  我坐著慢慢地品嘗著。我是沒有用的人,為了一杯咖啡就可以活下來的人。我對于世界沒有希望,我該活得很好,我期望有人愛我,沒有愛也過去了,可是希望有人愛我。
  KT說:“阿瓦,我有一件事与你商量一下。”我的目光轉向他。
  “阿瓦,我想,我們不如早一點結婚吧。”
  “結婚?”
  “是的,我們結婚,我們去渡蜜月,听說巴哈馬現在很漂亮,阿瓦,我們离開這里,你也別念書了,要不明年溫習一下補考,你看怎樣?”
  我溫和的看著他,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
  我說:“KT,書一定要讀完的,否則一輩子牽記在心里,總是不妥當。”
  “可是目前你這樣子,怎么吃得消功課呢?”
  “我過一陣子就沒事了。”我說。
  “阿瓦——”
  “KT,還有事我要跟你說的。”
  “是什么?你說吧,說出來只有好,什么事,說出來就沒事了,只怕你不說而已,你如果想哭,就哭好了。”我笑了,我為什么要說?除了阿玉,沒有明白我的人;我為什么要哭,沒有事是值得哭的。
  我說:“KT,我們不能結婚,我跟你,是兩碼事,咱們情不投意不合,不适合共同生活,你想想吧。”
  “什么?一切都說得好好的.一下子變卦了,你……”他一臉的焦急。
  呵他真是一個不錯的人,一個難得的人,但是他不适合我,我不适合他,我們不能在一起,他難道不明白?我可惜這一樁事,我可惜我自己。
  “是不是為了阿玉?”他問:“這件事我知道給你的打擊很大,但是你得努力煽閡,她是她,你是你。”
  “是的,”我說:“她是她,我是我。她自殺身亡,我一點也不難過。如果她決定回家做事,我也不會難過,如果她決定嫁人,我也不會難過,她是她,我是我。但是因為她,我發現你不是我在等的那一個人。我既然等了那么久,不能錯,我決定再等下去,如果他永遠不出現,也罷了,但是我不能跟你,請你原諒我,你給足了我面子,我衷心的感激你,不過嫁人……我不在乎其他的事,嫁人總是要仔細想過的。”
  “阿瓦——”他的震惊与失望都使我難過。
  我握住他的手,“KT,對不起你,但是你一定能夠找到更好的,相信我,你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
  KT低下頭,他哭了。
  我說:“KT,你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至于我,我會找個房子搬出去,好好的寫論文,好好的畢業,你放心,我覺得偷生是很偉大的,我一定會活得好好的,改邪歸正的活下去,直至活到老死為止。”
  KT抱住我。
  “你不會明白。不能嫁你的原因。你有空會來看我嗎?即使你結了婚,我也不會失望,不會介意,這個世界根本就是這么的一個世界,世界不會變,只好我們變了來适應世界,不值一文,可是我活著,我可以享受空气雨露藍天,我活著,我情愿千辛万苦,毫無意義的活著,我始終沒有勇气結束自己的生命,你放心,我總有辦法的。”
  我哭了。KT抱住我,我抱住他,我們終于哭了。
  但是我總有辦法的。我總有辦法活下去的,因為我是瓦,她是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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